消防責任事故罪作為一個多發性犯罪,易與相鄰其他類型事故犯罪發生競合,成為司法實踐中一個常見的爭議問題,而目前學界對此問題缺乏深入系統探討。下面筆者就該罪與日常安全事故犯罪、其他業務安全事故犯罪和基于公務的安全事故犯罪競合情況進行逐一探究,期頤對此類問題的統一處理有所裨益。
一、消防責任事故罪與日常安全事故犯罪的競合
所謂日常安全事故犯罪,是指既可以是在從事業務中發生,也可以在日常活動中發生,非以從事業務為必要的、過失的危害公共安全犯罪,包括失火罪、危險物品肇事罪等。
如果行為人作為單位的消防安全責任人或消防安全管理人,明知本單位存在違反消防管理法規的安全隱患,經消防監督機構通知采取改正措施,能夠執行而拒絕執行,并在此期間,因為自身日常過失行為引發火災,就構成消防責任事故罪和日常安全事故罪的競合。假設,某酒店的營業時間內人員密集,但是該酒店的負責人為了經營方便,長期將該酒店的四個安全出口中的三個都用鐵鎖鎖死,只留一個安全出口供人員進出。當地消防監督機構在執法檢查中發現了這個火災隱患,并向該酒店下發了火災隱患整改通知。但該酒店負責人在消防檢查人員離開后,仍然將三個出口鎖死,未整改隱患。某日,該酒店負責人在睡在床上違章吸煙時引發火災,因三個安全出口被鎖,人員無法及時疏散,最終燒死、燒傷幾十人。在這個案件中,該酒店負責人的失火行為對火災發生有直接原因,其拒絕采取整改措施的行為與燒死、燒傷幾十人的危害后果之間的因果關系也十分明確,二者并列造成了嚴重后果,屬于多因一果。由于消防責任事故罪的客觀方面要求的是“造成嚴重后果”,而并非是“引發火災事故,造成嚴重后果”。因此,該酒店負責人的行為同時構成失火罪和消防責任事故罪,兩個行為導致同一后果,侵犯同一法益,屬于事實競合行為。事實競合,即行為人的行為同時實現數個犯罪構成,但數個犯罪構成事實主要部分之間存在重疊,將其整體上概括評價為一罪的情形。重疊的部分,可以是行為本身,也可以是行為所致的法益侵害后果或法益侵害危險。事實競合與法條競合相對,二者發生競合的原因不同。日本刑法理論把基于被害法益的重疊而將數個符合不同犯罪構成要件的事實概括評價為一罪的現象,稱為異質的包括一罪。被害法益同一性屬于異質包括一罪的一種,該理論認為,在時間、場所上接近、機會同一、意思繼續以及各行為之間有密切聯系、被害法益實質上同一的場合,即便是在外形上符合數個構成要件的行為,也應論以一罪。[1]大陸刑法理論中,對于事實競合行為,有兩個原則必須堅守,一個是禁止重復評價原則,一個是用盡原則(即充分評價原則)。[2]由于盜竊和搶奪是在一個概括犯意支配下的數個行為,并且最終僅侵犯一個法益或造成一個現實的法益侵害危險,如果數罪并罰,顯然是對同一結果或危險做了重復評價。如果以一罪論,則另一行為沒有得到刑法評價,形式上違反了充分評價原則,有放縱嫌疑。權衡利弊,應本著寧縱勿枉、有利于被告人的刑罰謙抑原則,盡量在規范內同時滿足充分評價原則和禁止重復評價原則,從一并從重處斷是合適的。即從一重罪論,并酌情在該罪的法定刑幅度內從重處罰。依據目前的司法解釋,兩罪的定罪量刑標準是一致的,無所謂何者更重。綜合考慮,應以消防責任事故罪定罪為宜。因為,一方面,從應然角度,消防責任事故罪是業務過失犯罪,應重于作為日常過失犯罪的失火罪,這也是將來立法發展的方向;另一方面,行為人本身屬于業務人員,以業務過失罪論處更能全面評價其整個行為的性質。此種情形下,之所以不認為成立法條競合或想象競合犯,是因為行為人的失火行為與消防責任事故犯罪行為完全是兩個并列的行為,而法條競合和想象競合犯都是以存在一個犯罪行為為前提的。
二、消防責任事故罪與其他業務安全事故罪的競合
所謂業務安全事故罪,是指以從事業務為必要的、過失的危害公共安全犯罪,包括消防責任事故罪、重大安
全事故罪、勞動安全重大責任事故罪、大型群眾性活動重大安全事故罪等。
如果公安消防機關發現活動場地的安全設施存在安全隱患并責令改正,但相關的安全責任人卻拒絕改正,因而導致重大傷亡事故或者其它嚴重后果,則行為人的行為同時符合大型群眾性活動重大安全事故罪和消防責任事故罪的構成要件,就構成消防責任事故罪和業務安全事故犯罪的競合。對此,有學者認為二者是法條競合關系,消防責任事故罪是特別法條,大型群眾性活動重大安全事故罪是一般法條,應當按照特別法優于一般法的原則,以消防責任事故罪定罪處罰。[3]也有學者認為,大型群眾性活動重大安全事故罪涵蓋了消防責任事故罪構成要件的全部內容,二者是法條包容競合中整體法與部分法的關系,按照整體法優于部分法的原則,對該行為以大型群眾性活動重大安全事故罪論。[4]還有論者認為,在作為和不作為兩個行為造成一個結果情況下,將一個結果作為兩個過失犯罪的構成要件事實而數罪并罰是不合適的,應從一重罪論處。[5]
筆者認為,第一,既然并非所有的消防責任事故罪都構成大型群眾性活動重大安全事故罪,或者完全相反,因此二者不存在特別法與一般法的關系。
第二,包容競合這一概念本身存在缺陷,有明顯的不合理性。因為:一方面,論者認為包容競合中整體法的內涵包容部分法的內涵,但所舉的例子基本上都名不符實。例如,論者認為“放火致人死亡”的內涵包括故意殺人的內涵,而“放火致人死亡”中我們顯然只能找到“致人死亡”這一內涵,而“故意致人死亡”這一內涵顯然在“放火致人死亡”中是找不到的。前者的手段特殊,后者的主觀特殊,兩者顯然在外延上是交叉而非包容關系,邏輯上外延與內涵間是一種反變關系,外延上交叉的概念不可能在內涵上是包容關系,只能是交叉關系。另一方面,所謂整體法的內涵包容部分法的內涵顯然只是論者自己的結論。例如,論者認為包容競合“是指一個罪名概念的內涵是另一罪名概念的內涵的一部分,而犯罪構成的內容已超過內涵窄的罪名概念的情形”,舉例說以放火手段故意殺人是“放火致人死亡”,包含在“放火致人死亡”的內涵之中,卻認為以放火手段故意殺人不是“故意殺人”,超出了“故意殺人”的內涵。[6]認為以放火手段故意殺人的行為超出了“故意殺人”的內涵而沒有超過放火罪的內涵的觀點是值得商榷的。雖然放火罪的客體包括公共安全和人身、財產權益,而故意殺人罪的客體是生命健康權,但不能說以放火手段故意殺人的行為就超越了故意殺人罪的內涵,從而認為該行為不屬于故意殺人。這種沒有法律依據的限制性學理解釋是不妥當的。一方面,這與常識不符。公眾意識中放火殺人同樣屬于故意殺人的一種,而且是一種典型的惡性故意殺人行為,把其人為地排斥在故意殺人罪之外是公眾情感難以容忍的。另一方面,這可能導致罪刑失衡。例如,以放火手段故意殺人造成輕傷但危害了公共安全的行為,如果以故意殺人罪論處,屬于情節較重的故意殺人行為,雖是未遂,也可能從輕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無期徒刑,而如果只能以放火罪論處,那么最高法定刑只是十年有期徒刑,顯然與一般故意殺人行為差別懸殊。
第三,構成消防責任事故罪的同時又構成其他業務安全事故罪的行為的現象,是由兩個法條之間存在交叉這一法條關系造成的,是法條形態而非上述論者所說的罪數形態,雖然都應從一重論處,但機理是不同的。
第四,筆者認為,二者屬于法條競合中的交叉關系,對于交叉關系的法條競合,在法律沒有規定處斷原則的情況下,應從一重罪論處。因為,首先,兩罪的罪狀存在外延上的交叉。大型群眾性活動重大安全事故罪是指舉辦大型群眾性活動違反安全管理規定,因而發生重大傷亡事故或者造成其他嚴重后果的行為;消防責任事故罪是指違反消防管理法規,經消防監督機構通知采取改正措施而拒絕執行,造成嚴重后果的行為。兩罪犯罪構成的交叉部分是舉辦大型群眾性活動,違反國家消防安全管理規定,經消防監督機構通知采取改正措施而拒絕執行,造成嚴重后果的行為。其次,“舉辦大型群眾性活動,違反國家消防安全管理規定,經消防監督機構通知采取改正措施而拒絕執行,造成嚴重后果的行為”,雖然形式上由兩個動作——作為和不作為構成,但是總體上屬于一個事實行為。舉辦大型群眾性活動違反國家消防安全管理規定的行為是造成危險的作為行為,經消防監督機構通知采取改正措施而拒絕執行只是不消除危險狀態的后續的不作為行為,并非一個新的行為,與故意殺害或交通肇事后的不救助行為性質相同,不宜評價為兩個行為。這與上例中失火行為和消防責任事故行為的關系不同,消防責任事故行為不是失火行為的不作為的后續行為。最后,出現一個行為符合兩個犯罪構成的原因是兩個不同的犯罪構成間存在交叉關系,屬于法條形態,而不是一個行為侵犯數個對象、造成數個結果,從而觸犯數個罪名,不屬于罪數形態。
三、消防責任事故罪與公務安全事故犯罪的競合
所謂公務安全事故犯罪,即執行公務中過失危害公共安全的犯罪,包括危害公共安全的玩忽職守罪、國有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員失職罪等。
司法實踐中,在同一個火災事故中,可能以不同的罪名追究不同人員的刑事責任,如火災事故是由于行政機關消防監督機構不履行監督職責造成的,則應對該機構的有關責任人員以玩忽職守罪追究刑事責任,對火災單位的直接責任人員可依照消防責任事故罪或者其他相關犯罪追究刑事責任。如果責任人是國家工作人員,就發生了消防責任事故罪和公務安全事故犯罪的競合,這種情況要區別對待。
第一,責任人是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的情形。如果國家機關中的國家工作人員違反消防法規,拒不執行改正措施的通知,致使發生火災事故,造成嚴重后果的,應對國家機關中負責的工作人員按哪個罪名定罪量刑?一般認為,在這種情況下,屬于法條競合,適用特別法優于一般法的原則,構成玩忽職守罪,不再適用消防責任事故罪定罪量刑。[7]筆者雖然同意按照法條競合以玩忽職守罪論,但是筆者認為,這種情況下從犯罪構成的外延上看,兩罪不屬于包容競合,屬于交叉競合,因為兩罪分別在行為方式和犯罪主體上相對于對方具有特殊性。即使是交叉競合,如果法律明確或隱含地規定了處斷原則,就應按照罪刑法定原則,以法律規定處斷,不一定是從一重罪論從。法律有更具體、更明確、更特別的要求時,應依照法律的特別規定處理問題,這本身就是法治原則的要求。因此,依照立法精神,國家工作人員不作為造成嚴重后果的,同時構成普通犯罪和瀆職犯罪的,為了體現國家對公務人員的特殊政策,應以身份犯罪即玩忽職守罪論。當然,如果是國家工作人員違反規定受聘為或因為私自參與經營性活動而成為非國有單位的消防安全責任人或消防安全管理人,違反消防法規,拒不執行改正措施的通知,致使發生重大事故的,由于其不作為與公務無關,不構成玩忽職守罪,只能以消防責任事故罪論。
第二,責任人是國有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中的國家工作人員的情形。如果國有公司、企業、事業單位的工作人員違反消防法規,拒不執行改正措施的通知,致使發生火災事故的,以國有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員失職罪論。其理由同樣是,法條競合時特別法優于一般法、身份犯優于普通犯優先認定。例如,2000年圣誕平安夜的洛陽東都商廈大火案中,原東都商廈工會主席張海英、保衛科長杜克軍分別以國有企業工作人員玩忽職守罪[8]被判處有期徒刑7年,對造成事故負有責任的當地公安、消防、文化、工商、建設等部門的9名負責人,分別判處7年有期徒刑。[9]
注釋:
[1]參見[日]大谷實著:《刑法總論》,黎宏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359-361頁。
[2]Puppe,NK,vor§52,Rn.2.轉引自[臺]陳志輝著:《刑法上的法條競合》,作者發行1998年版,第130頁。
[3]參見方淑梅:《試論大型群眾性活動重大安全事故罪的構成要件及認定》,載《傳承》2008年第6期。
[4]參見王海濤:《刑法修正案(六)》,中國法制出版社2006年版,第30頁。
[5]參見張明楷:《刑法學(第2版)》,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507頁。
[6]參見陳興良:《刑罰適用總論(上卷)》,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777頁。
[7]參見張小虎:《論消防責任事故罪》,載《消防月刊》2002年第6期。
[8]此案發生在兩高的關于新罪名的司法解釋頒布前,當時該罪尚無統一的稱謂,所以管轄法院沒有以國有企業人員失職罪定罪。
[9]參見李希慧:《關于玩忽職守罪幾個問題的思考——以洛陽東都商廈大火案為中心》,載《湖北警官學院學報》200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