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還沒有醒來,漁林片這一荒海邊的沙冢,沒有聲音,只有海風灰色的呼吸,比天空還要冷漠。荊棘,油綠得不像這個季節的顏色,開著的小白花,在清晨的薄霧中,顯得多余和慘白。
沙冢本是海的禮物,而荊棘是上天的來客,它們是這種無法耕種的沙地的第一個移居者和占領者。
烏鴉正乘著清晨留下幾聲粗大的聲波,一會兒便被其他的晨鳥清新的歌聲淹沒了。
我想留意跟我的小腿一樣高的花生叢,它們帶著一身水珠,但母親要我不要旁顧,趁太陽還沒有完全露出臉來,走過這片荊棘林叢,車站在林叢小沙路三里外,得趕上那班去城里的班車。
我很聽話,可妹妹不乖,母親走半里路要休息一下,三個人四條腿,走得跟不上影子的長度。在漁林片的沙堆邊坐下來。母親說不累,但額頭的汗卻滲出了許多。我用小手掌幫她抹了去,手是一種濕熱的感覺。母親笑著再說她不累,要我坐她腿邊。母親說妹妹又動了,我用耳朵貼著肚皮聽著,是妹妹,又在里面玩了,還有呢語。
太陽正在穿透晨霧。荊棘林叢間,影子正隨風跳動。小白花也飛舞著,我頭仰靠著母親的腿看著發呆,一朵小花被風吹散了,一絲忽地飄著,飄進母親的眼睛,母親流淚了。
流淚,是母親發呆時的表情。一年了,父親沒從城里回來過,那是我三歲的時候了,而那一次,是半夜,我還是沒有見到他。我大概也已淡忘了他的樣子了。
家里老屋已經破舊不堪,雨水沿瓦片的裂隙滲入墻角,米缸空蕩蕩的,還好母親和我都喜歡吃水煮地瓜。“但這樣堅持不了多久,”母親嘆氣說。在妹妹到來之后的夏季,金鳳花開得最是紅艷,火燒般,但紅火只是向天空炫耀。樹下的豬圈里,兩只娃娃睡得越來越少,經常鬧,他們好像知道它們吃的地瓜已經沒有了。我是看著它們長大的,但它們還只是可愛,并沒有那么大,可那天醒來,我沒有聽到它們叫了。母親沒有說什么。只是坐在石門檻上繡著花。大捆大捆的毛衣有很多件,要繡很多花,我只能坐在門檻邊撕掉繡完了花的襯紙,沒敢問母親娃娃的事情。母親也只是低著頭,只是手不大聽使喚,兩三次被扎到。那之后半個月里,母親的眼睛都是紅絲,左手食指常帶紅點。
六叔奶奶要母親還是去找下父親,不能像老屋里的故人一樣,說著她也哭了。曾祖母因為九個孩子的口糧,兩次餓昏之后就過世了,九叔爺那時還沒有斷奶,家人也沒有辦法,只好將他過繼給別人,終還是被帶到外面,業已音信全無。
母親沒有開口,一手撫著我的頭,一手側在肚子邊上,點了一下頭。
就在進城的那晚,大雨又來了,陶盆已經多次盛滿漏下的雨水,但屋中也只是一壁被濕,并無它物可以淹浸。
亮光走進屋中之時,母子三人已向村橋走去,三根石柱橫放的村橋,水只是很平靜地流過。
魚林片的霧很難散去,我和母親又上路了,小白花飄得更多。小沙路上四個木屐印下的淺痕,很是好看。
“荊棘叢中小白花,歸來又見蝶吻霞。”母親并沒有唱起。在轉過林叢的又一個路叉口,一個人影擋住了升起的日光。
我看不清楚,那該是一個男人的輪廓,還有一輛28寸大單車和兩個破菜筐。
母親說,那是父親……
(作者單位:中山職業技術學院)
責任編輯朱守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