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經典書評的恒久魅力

王瑤上世紀四十年代所做的深刻而犀利的長篇評論《評林庚著〈中國文學史〉》，與其說是通常意義上的書評，倒不如說是以書評面目行世的專題論文更恰當。無論從篇幅還是主要觀點來看，它都超越了常規書評的含量;由于所涉及的是“中國文學史”這樣的宏大題目，又與所評對象在這方面的認識與理解不盡相同甚至截然對立，要將這些內容闡述得頭頭是道、有理有據、自圓其說、以理服人就是件不容易辦到的“苦差”。

文章的開篇即指出:“這一部《中國文學史》不僅是著作，同時也可以說是創作;……貫徹在這本書里的整個的精神和觀點，都可以說是‘詩的’，而不是‘史的’。”這就開門見山地表明了自己不同的立場與觀點。雖然他和林庚有同門之誼(上世紀二十至四十年代他們先后就學于國立清華大學中文系，均為朱自清的得意門生)，而且林著有朱自清以正面肯定(從個人和學術史兩方面)為主的《序言》及作者本人詳細闡述文學史寫作觀念的《自序》，但這一切均未能影響王瑤發出獨到和尖銳的批評并闡述自己的文學史觀念。王瑤在此提出了關于文學史的兩組對立的基本概念:“詩的”(“創作”)與“史的”(“著作”)。所謂“詩的”觀念，在他看來，彌漫于林著之中，其基本內涵便是有悖于常規的、正統意義上的治史理念與方法(如強調言必有據，在尊重史實基礎上得出符合實際、令人信服的結論，要從方方面面均符合學術著作之“矩”)，而以“詩性邏輯”(注重想象、虛構而忽略歷史本身的連貫等)來處理和觀照整個中國文學史(其實這正是林著有別于其他版本文學史的獨特之處)，其不嚴謹、難以服人和自圓其說之處都很具體和明顯。王瑤在“寫史要有所見，絕對的超然的客觀，事實上是不可能的。寫一部歷史性的著作，史識也許更重于史料”的前提下，承認林著“是有它的‘見’的，而且這像一條線似地貫穿了全書”，并認為“這是本書的特點”，隨后便專就“相對地”“因此而現出了若干的缺點”展開詳細地論證。他“從作者對文學和文學史的看法”(例如林著對整個中國文學史所做的“啟蒙”、“黃金”、“白銀”和“黑暗”四個時代的劃分及其所體現的文學“生機”觀)到“由作者所欣賞的詩和詩人”(如禮贊屈原、推崇王維而對杜甫評價不高等)來說明他認為的“作者用他的觀點處理了全部文學史，或者說用文學史來注釋了他自己的文藝觀，遂使這部著作的特點變成了‘詩的’”這一立論的成立。接著又就林著作為“史”的角度“企圖來解釋一些文學史上的問題”時所顯示的簡單化傾向(即不能完全自圓其說和以理服人)和“對‘史的’關聯的不重視”等大小問題(而且這些問題在王瑤“純正”的史家看來均不容小視)的舉證來進一步說明“在這部書中，歷史和時代的影子都顯得非常淡漠……這樣，‘詩的’特點自然會超過了‘史的’”。

在文章的第二部分，王瑤表明“不想對作者的觀點和思想做批評”，緊接著用一個“但”字又說“用這種看法和精神來處理中國文學史，卻有許多與史實不太符合的地方”，認為林著在相關章節例如五言、七言詩的出現與興起方面的“過分看重《楚辭》”(《楚辭》恰恰是林庚當時和后來研究的“勢力范圍”)和涉及宋代文學的“理性的玄學”“這一章如果不是要借以說明作者的特殊觀點，在文學史中是不必要的”，又表明了對作者“于‘黃金時代’的魏晉玄學的思想，竟毫未述及”的遺憾;另外在關于“作者認為打破漢代思想形式的，是佛教的流行，而且說建安黃初間已盛行起來”的這一“頗有問題”的說法的討論中，王瑤憑借著對這一時段(中古)文學的精深研究提出了自己的獨到見解。對于林著中文學批評和駢散文部分的敘述“簡略”和對齊梁宮體詩的“疏忽”，王瑤的認識均符合林著實際，一語中的地說到了“點子”上;關于韓柳古文運動“在當時實際上是一種革新運動”的闡釋也很中肯，彌補了林著過于簡單的解釋。王瑤特別強調:“以西洋的文學觀念和文藝派來處理中國文學史，因了彼此歷史發展的內容不同，自會有參差不合的地方”;“西洋的文藝觀念和文藝派別，有具體的西洋文學史做背景;以之比附于中國，總難免有貌合神離的地方”——王瑤在此提出了一個治中國文學史的方法論意義層面的問題，形成了與林著的一個極有意味的參照。第二部分的林林總總，還是圍繞著他的中心主題:“我們上邊所舉出的這些，作者有些是完全知道的，但為了全書的體例，或者說是為了闡明一種對文學和文學史的看法，便不能不在材料的取舍之間有所偏重了;所以我們說這部書是‘詩的’特點超過了‘史的’。”

完成了上述兩大部分的旁征博引、詳盡舉證，文章的簡略和概括性的第三部分就顯得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了。“寫一部中國文學史本來是件很艱巨的工作，幾乎每一位研究中國文學學者的最后志愿，都是寫一部滿意的中國文學史，而到現在還沒有一部大家公認為比較滿意的著作，就可說明這困難。但我們相信，文學史的努力方向，一定須與歷史發展的實際過程相符合，須與各時代的社會生活和思想文化相聯系，許多問題才可能獲得客觀滿意的解決。”王瑤在此表述的是對中國文學史寫作的艱巨性的清醒認識和他作為“純正”史家(即有別于林庚詩人型史家)的文學史觀，王瑤終生坦承他的文學史觀念及治史方法深受魯迅與朱自清等前輩學者的影響和啟迪。朱自清在為林著所寫的《序言》中強調的“文學史的研究得有別的許多學科做根據，主要的是史學，廣義的史學”，更是他們師生之間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契合點”之一。朱自清當年即給王瑤的這篇書評以極高的評價:“寫得很好，意見正確，文章也好。”并且覺得不必刪改即可發表(參見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十一日致王瑤信)。但王瑤之所以為王瑤的獨特之處還在于，他不僅在這篇書評中對師兄的大作得出了是“詩的”而不是“史的”的明確論斷，而且在文末對這部書的價值肯定與判斷也很把握分寸:“在五四以后這三十年中，中國史學的研究是有了很大進展的，因此我們對于文學史，也就不能不寄予一些渴望的苛求。”——這樣的立論顯然不同于“朱序”中認為的中國文學史的研究與寫作“還在童年”和“這樣我們對于文學史就不能存著奢望”的說法，并認為林著若能于十多年前“照現在的情形與讀者見面，是會比較現在受到重視的”。除了認可和稱贊林著“文辭的華美和結構的完整”，“書中所舉的詩篇等例子，都是經過一番心思來選擇，都有比較完滿的代表性。而且詞鋒中常帶有情感，讀起來很能引人入勝。……論述《金瓶梅》和《紅樓夢》，對于明朝士大夫生活的墮落，和這兩部小說的內容，都有深刻動人的寫出”這些技術、細節與局部層面的特長外，又認為它“僅就語言形式的隔閡方面”實現了作者“達到‘溝通新舊文學的愿望’”。這與朱自清所相信的林著“在普及中國文學史上是會見出功效來的”論斷又具體、狹窄和嚴格了許多!這就是當年三十三歲血氣方剛、目光如炬的王瑤，他就是這樣面對恩師和學長，坦誠相見、直抒胸臆，不僅把對林著的尖銳批評和一己之見和盤托出、毫不隱瞞，更不虛與委蛇、王顧左右。以他們師徒三人的關系與他當時的身份、地位(剛留清華任教不久的助教)，是完全可以將此文寫成一篇面面討好的“萬金油”式的“滑頭”應景文字來“交差”的(此書評應朱自清囑托而做)，倘若真的如此，當年的《清華學報》上不過多了一篇不痛不癢、可有可無的書評(但以朱自清的“法眼”來看，這樣的文章能否“過關”都很可疑，更遑論公開發表了)。幸虧王瑤沒有那么世故、圓滑，我們才在六十多年后的今天重提這篇文章。不僅其自身鋒芒畢露、光彩自現，而且透過它更讓今天的人們看到了一個英氣逼人、可敬可愛的活生生的年輕王瑤的身姿。

這一切似乎都已是絕難重復和模仿的獨特人文景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