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篇評易富賢《大國空巢:走入歧途的中國計劃生育》的書評,作者曠新年劈頭指出:“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主要憑借人口的優勢成為世界工廠。”(《計劃生育政策是民族自殺政策》,載《二十一世紀》二○○九年二月號)作為一個史學工作者,我想從歷史的角度談談這個問題。
在《中國傳統經濟的發展序列》里,我曾經把中國傳統經濟分為四種類型,也可以稱為四個階段,其中第一個為“不發展經濟”,有如清代十八世紀以前的廣西(關于宋代情形,參見周去非:《嶺外代答》); 其最顯著的特征,就是人口“長期停滯”,土地大量拋荒,耕作極為粗放。此后逐步起飛,進入“發展中經濟”,則全憑人口的增加即需求帶來的刺激,顯示出人口增加對于傳統經濟發展的推動作用。這一點,也正是在其早期看得最為明顯,且最少引起爭議。
所謂“發展中經濟”,其最顯著的特征,即人口迅速增加,使它成為各發展時期中速度最快的一個。人力的投入,甚至可能帶來收益的遞增。同時,土地基本墾辟,進入精耕農業,有如清初以來的中南、西南和稍后的東北和臺灣,以及秦漢以來廣大的中原地區。過去人們以為這就是中國傳統經濟的最高成果,因此有了“長期停滯”的說法。這其實是一個誤解。
到了更高的發展階段,如清代的廣東、江蘇,其人口密度已然很高,但仍有顯著的增長。清代中葉,廣東成為中國農業發展程度最高的地區,發明以“桑(果)基魚塘”為代表的高度發達的“生態農業”;江蘇更成為一個(傳統)“工業區”,擁有全國最高密度的人口。但在這些地區人口是否已經太多了呢?據史料記載,常熟在雍正以前棉作較少,“蓋黃霉削草,必資人多,曩時人較少也”,以后“生齒日繁,故種棉漸多”(鄭光祖:《一斑錄雜述》卷二)。仍有賴于人口的進一步增加(特別是在那些棉花、棉布產區)。
與一般認識相反,人口增長對清代經濟發展的最重要貢獻,其實莫過于高水平的發展階段。因為沒有人口的快速大量的增加,則沒有需求的如此擴大;而沒有需求的擴大,就不會出現“集中種植”的“規模經濟”,也就沒有省區間的比較優勢及其交換可言。推而言之,中國傳統文明的高度繁榮和種種成就,都與中國人口的眾多和密集狀態密切相關;盡管今天人們對人口問題會持有完全不同的態度和看法。而這種成就,又不是每一個人口高密度文明都一定能夠“自然而然”取得的(參見高王凌:《中國傳統經濟的發展序列》,海洋出版社版)。
這就是我對中國人口問題的正面看法,是“人口眾多”對中國經濟發展歷史的正面貢獻。而且,這種貢獻從十八世紀以來三百年一以貫之(參見《求學偶得》之三《政府和政府角色》,未刊文稿,二○○八)。
中國經濟已經崛起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盡管它還存在很多問題,但與一件事并不矛盾,那就是中國經濟發展基本上依賴的是密集而眾多的人口。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各種農產品供給充足,從糧食到其他農副產品,“供過于求”,價格低廉。同時,還有大約一億勞動力進入工業領域,創造了世界史上的奇跡,以致有“世界工廠”之稱。
書評作者批評“嚴格的一胎化政策”,認為它是“反人性”“反倫理”的。
實際上,這樣的問題幾百年前就存在了。如李中清和王豐曾經提出:與馬爾薩斯所說不同,很久以來,中國人就建立了自己的人口體系,使之能夠高度理智地根據其社會經濟條件來調整人口行為: 他們掌握了傳統的避孕和流產技術;因此,已婚生育率比歐洲要低得多(李中清、王豐:《人類的四分之一:馬爾薩斯的神話與中國的現實(一七○○——二○○○)》,中譯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遺憾的是,在他們的書中并沒有舉出中國人是如何避孕和流產的例證。為此,同屬加州學派的李伯重在一項研究中提出,歷史上節育知識在江浙一帶民間已非常普及(李伯重:《墮胎、避孕與絕育——宋元明清時期江浙地區的節育方法及其運用與傳播》,《中國學術》第一輯,商務印書館二○○○年,71頁),可惜的是,他的研究不免偏重于“流產”(墮胎)等“殺生性”的技術手段,對于如何“避孕”則重視不夠。而這,恐怕正是問題的關鍵所在,既然它曾在那樣一個廣泛的地區實行,就很值得深入調查(參見高王凌:《馬爾薩斯陰影下的人口爭論》,《清史研究》二○○四年第一期)。
還有一點是人們認識不夠的,即以康熙皇帝為代表的中國人口思想的主流,是樂見于而不是限制人口的增長,并以一種積極的態度,力求用經濟的發展來滿足日益增加的人口需要(其后洪亮吉的人口思想并沒有逸出這個主流之外,中國比較接近馬爾薩斯的人口學家是十九世紀中葉的汪士鐸,以上參見高王凌:《活著的傳統——十八世紀中國的經濟發展和政府政策》,北京大學出版社二○○五年版,7—8頁)。據說到十九世紀,以發展經濟為主導解決政治問題的思想才興起于西方(南懷瑾:《原本大學微言》,復旦大學出版社二○○三年版,517頁,參見高王凌:《十八世紀,二十世紀的先聲》,《史林》二○○六年第五期)。西方的文化人類學,也曾把能否養育更多的人口作為文明進步的標尺之一(《中國傳統經濟的發展序列》,49—50頁)。
當今中國人口增長速度已經降下來,如官方公布,自一九九九年人口調查以來,到二○○七年底,中國人口達到十三億二千萬,八年時間僅增加了三千萬(據中新網二○○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電:受國務院委托,國家發改委主任張平向全國人大常委會報告,二○○七年末全國總人口十三億二千一百二十九萬人)。
對此,李中清研究認為,中國人口直到近代以前在總體水平上維持低增長——年平均增長率低于0.5‰,遠低于其他地區和國家(《人類的四分之一》,165頁);而作為對立一派的曹樹基在這一點上則與之持有近似的論點,認為清代前期的人口高速增長“是一個虛構的命題”,其年平均增長率不足7‰(參見曹樹基:《中國人口史》第五卷《清時期》,復旦大學出版社二○○一年版,835頁)。我之所以不大同意的理由,特別是從經濟史的觀察(參見《馬爾薩斯陰影下的人口爭論》),——我關心的只是,我們應該有一個什么樣的歷史觀和人口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