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目睹薩繆爾森的風采。那是我在哈佛七年以及隨后在美國任教的八年,曾經有多次聆聽他的發言。我剛到哈佛的時候,薩繆爾森已經從MIT退休,但是還經常出來參加活動。薩繆爾森出場參加活動都是衣冠楚楚,打著領結,身著非常得體的西裝,這在當今的經濟學界,尤其是MIT這個以工科見長、老師和同學習慣于牛仔褲打扮的大學氛圍中鶴立雞群。
薩老的每次發言都事先準備好文稿,總是會以比較快的速度來誦讀。他的稿子文采飛揚,大量使用西方語言中的從句結構,句型復雜,但結構對稱、用詞優美,極其講究修辭。因此,不僅對于我這樣英語非母語的外國人,就是對美國人來講,當場聽起來都有點吃力。但其內容充滿睿智和幽默,效果斐然。給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每當他念完一句話之后,過了好一會兒,當他下一句話已經讀了一半的時候,現場的觀眾才回過味兒來,報之以熱烈的掌聲。
薩老的幽默還可以通過學術界尤其是和他同代的大學者們的趣聞軼事看出來。至今仍令我難忘的是,有一次他說道,MIT有一位鼎鼎有名的大教授被學生追問怎么才能成功?教授說:我也很困惑,為此我研究了很久,終于列出了成功的公式,在這公式里,有各種變量,包括勤奮、天賦、機遇,但是這個公式太復雜了,我試圖進行簡化,簡化來簡化去,不幸的是最后這些變量都消除掉了,只剩下了一個隨機變量。
薩繆爾森的風采更多的體現于他的經濟學研究風格。毫不夸張地說,薩繆爾森是改變了經濟學的大師,是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現代經濟學最完美的時代的化身。正是通過薩繆爾森之手,那個時代的經濟學體系徹底地建立在完美的數學體系之上。這個體系的確是太完美了,完美得像牛頓力學。但是,這個體系顯然有很多地方與現實不符,于是過去半個世紀以來,經濟學家致力于修修補補,到今天,經濟學已經在很大程度上支離破碎了。每個人抓住一個具體方面修一修補一補,到最后整個經濟學大廈變得千瘡百孔。
薩繆爾森時代的經濟學,被后來者稱為新古典綜合,那就是把凱恩斯的一些思想,和馬歇爾所倡導的古典經濟學完美結合在一起,最難得的是,它是用一個完美的數學體系結合的,而薩繆爾森就是這個數學體系的重要的建造者。在這一體系中,消費者的行為包括對產品的需求是由消費者偏好所推導出來的,而消費者偏好是由上帝所賦予的、是外生的,不需要借用效用的概念,效用無非是偏好的一個表達工具,因此繞開了長期以來大家對效用理論的批判。在這個體系里企業追求利潤極大化,其約束條件是企業的生產函數,其派生的一個結論是成本極小化以及企業對產品的供給和對要素的需求。 消費者和企業的行為交織在市場中,產生了一般均衡。而一般均衡的性質可以用福利經濟學的方法加以分析,福利經濟的第一基本定理闡明一般均衡是帕累托有效的,第二基本定理說給定一系列條件,任何帕累托有效的生產和分配都可以是某一個經濟體的一般均衡結果。福利經濟學的各種評判標準應運而生。這套理論體系還可以延伸為動態經濟的過程,可以研究這代人和上一代人的交互關系,可以研究經濟體最快的最優的增長路徑,這一體系產生出的結論完整優美。薩繆爾森在建立這一體系中的功勛無人能比。比如說,薩繆爾森從消費者的行為反推出消費者的偏好,這叫顯示性偏好。薩老在這一定理中做出了自己的貢獻,他提出了一個條件,即顯示性偏好的強公理。在這個條件下,我們可以從觀察到的消費者的選擇,反推出消費者的偏好。再比如說,薩繆爾森研究過價格等外部變量的變化對消費者和企業的最優選擇會產生怎樣的影響,現在稱為夏特利爾原理(Le Chatelier Principle)。
薩繆爾森還把這一體系延伸到國際貿易,研究國與國之間的貿易,提出了一個非常簡單實用的國際貿易模型。他還和斯托爾珀(此人是后來我在密歇根大學工作的同事)提出了斯托爾珀—薩繆爾森定理,此定理的一個直接推論是,窮國與富國進行國際貿易,窮國的廉價勞動力會受益,而富國的高技能勞動力會受益。正是基于這一理論,他的侄子、當今美國總統的頭號經濟顧問勞倫斯·薩默斯曾公開說,美國沒有從全球化過程中得到預想的那么多好處,因為美國的低技能工人受損了并且不易補償。在國際貿易領域,薩繆爾森還與巴拉薩提出了巴拉薩—薩繆爾森定理。該定理的一個重要推論是,發展中國家參與國際貿易,其經濟發展過程中不可貿易商品生產價格會高過可貿易商品的生產價格。
這一體系至今為止是現代經濟學最完美的體系,當然這一體系中間,后來人們發現種種不盡如人意之處,比如說,在這一體系中假設企業追求利潤最大化或者成本極小化,但后來專門研究企業的經濟學家發現企業追求的目標是非常復雜的。再比如說,在這一體系中假設消費者是理性的,追求效用或者說偏好的最大化,今天研究心理學的各種學者認為消費者是非理性的,尤其是在跨期之間的選擇。再比如說,在這一理論體系中,信息是完全對稱的,但是后來人們發現,現實生活中信息是不對稱的,因此產生了各種市場交易成本,甚至導致很多交易難以實現。還比如說,這一體系認為政府可以采取措施改善社會福利,但是后來發現,政府的行為遠遠不是那么簡單的,往往是政府有政策,民間有對策,因此出現了盧卡斯的理性預期理論。經過這一系列的修修改改,經濟學的完美大廈已不再完美,薩繆爾森代表的那個時代不幸的離我們遠去。
薩繆爾森的貢獻不僅僅是完善了上述的古典經濟學體系并使之完美建立在數學表達之上,他的重要貢獻更是體現在把凱恩斯理論的數學化。凱恩斯理論是上述完美理論體系的重要背離。 凱恩斯假設人的行為是不完全理性,消費者傾向于少消費,投資者或者過于樂觀導致過多投資,或者過于悲觀乃至不投資,外加市場價格的變化來得比較慢,因此導致宏觀經濟的非均衡,即,或者是總需求不足引發經濟衰退,或者是總需求過高帶來過快的經濟擴張。自然的結論是需要政府通過宏觀經濟政策進行積極的干預調整。
薩繆爾森是凱恩斯的信徒,用他的話說,在大蕭條年代,他的同窗好友每人發出的三百多封求職信都石沉大海,他自己四個大學暑期根本找不到工作,這證明了凱恩斯理論的正確性,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自己本科就讀的芝加哥大學,還在講授市場經濟中工資率會自動下調,公司用工需求會自動上調,從而就業市場恢復充分就業。為了自己的信仰,薩繆爾森奉獻出自己的數理經濟學才能,第一個寫出了凱恩斯主義的投資乘數加速模型,隨后不斷努力,力圖把凱恩斯理論與古典經濟學體系完美結合起來,形成后來被大家稱為的新古典綜合學派,乃至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末,哈佛與MIT成為新古典綜合學派的大本營,這也是兩校經濟學科發展的一個高峰。
正是因為如此,薩氏學術上的天敵就是芝加哥學派的領軍人物米爾頓·弗里德曼。這兩位矮個子的猶太人為此展開了漫長的學術競爭與論戰。從今天的角度來看,筆者認為,學術上的競爭,薩氏占了上風,其學術體系數理邏輯的美捕獲了無數年輕學子,在學術界的影響恐難有人出其右。而在思想領域,弗氏的追隨者似乎更多,畢竟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西方保守主義占了上風。 未識時務的薩繆爾森屢屢抱怨說,每次與弗里德曼辯論,每一個邏輯環節自己都是贏家,可不知為什么聽眾卻偏向對方。難怪筆者一九八五年到哈佛以后,薩氏基本退出學術和思想領域的第一線。
薩繆爾森的經典教科書,其文筆之流暢優美,無疑是筆者讀過的最好的教科書,至今我還推薦給那些希望了解經濟學的朋友們。我曾真心建議大家買兩本,最好是十二版以前的舊版,其文筆更好。我還建議想學好英文的朋友們買一本原著,作為英文讀物,非常合適。
筆者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進入大學讀書的,當時的清華大學還沒有自己的經濟學教學體系,作為學生,我像一個餓漢到處尋找讀物。經人介紹,在圖書館發現了薩繆爾森的第十版經濟學,借回來一讀,才發現經濟學如此精彩!薩老的經濟學表達流暢、完美。各種道理、各種說法,娓娓道來,這對于思想剛剛解放的八十年代的學子恰如久旱逢甘露。
薩繆爾森的離去帶走了一個完美的時代,帶去了經濟學完美的體系,喚起了筆者這一代人對八十年代讀書年代的美好回憶。
讓我們向這位奉獻了完美經濟學體系的經濟學家深深地鞠躬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