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多雪的冬天的盡頭,我意識到是必須對自己編輯過的《人間草木》說幾句話的時候了,也算了結一樁心愿。
《人間草木》起念在三年前,最初我只是期望它將是一本“學術隨筆”,用優美的文字書寫大眾哲學或人生常識。但當我讀到第一部分文稿時,我意識到這本書的意義與價值可能出乎我的期望甚至超乎我的期望。人們不難想象像馬禮遜和柏格理這樣的傳教人生是如何感人,但卻難以理解在他們個人遭遇背后隱藏的歷史與命運玄機。現代西方將傳教與殖民擴張捆綁在一起,一半天使一半野獸;上帝的意志怎能通過鴉片商販與帝國遠征軍的手實現呢?傳教事業被傳教方法陷害了。“基督教教會的世俗社會性,使傳教活動必然而自覺地參與到世俗社會的權利結構中,從而改變了基督教的性質。基督教是苦難的宗教,如今卻樂得享受的特權;基督教是弱者的宗教,如今卻成為強者的恩施;基督教是慈愛的宗教,如今卻轉向憎惡的立場。”(《人間草木》,30頁)
《人間草木》并不是一本“學術著作”,卻以非學術的方式把學術的問題說清楚了。我從來就懷疑學術是唯一的思想形式,現在有了證據。歷史上許多思想都不是用當今規范的學術論文或專著表述的,但毫不妨礙其深刻與系統。書中的有些論述是值得銘記的:“只有正義與愛達到絕對統一時,傳教才能將慈愛與感激統一起來。基督教與啟蒙哲學都沒有解決愛與正義之間的關系問題。基督教教義主張無條件地愛他人,在愛他人與正義之間沒有做任何區別,極端的問題就是放棄正義。既然世間發生的一切都是上帝的意志,那么一位真正的基督徒就應該無條件地、絕對地愛這一切。基督徒的謙卑意味著既然一切苦難與不公都是天意,那么人的抗拒是沒有意義的;既然消除苦難與不公同樣是天意,那么個人的努力也是沒有助益的。啟蒙哲學追求絕對的正義,極端的問題就是放棄愛。既然世界的原則是理性與正義的,那么所有的人都應該無條件地、絕對地尊奉理性與正義,任何人的抗拒都是沒有意義的;既然理性與公正是絕對的、主宰一切,個人在理性公正原則下的一切努力都是可以接受的。”(《人間草木》,38頁)
我曾認真追蹤《人間草木》的寫作,作者選擇的四組八個人物,都是我心儀已久的,不管是出于個人趣味還是工作需要,我都會全力以赴。蘇曼殊,尤其是李叔同,在國內已有不少傳記。這些傳記只關注傳主的“行動”,不關注也無法關注他們的心靈。什么叫“刻畫心靈的形式”呢?《人間草木太匆匆》一章中最有價值的部分是,這兩位在現實生活中失去“現實性”的人,分別走向人生的審美境界與宗教境界。所謂“審美境界”是一種“自我詩化”的人生:“曼殊的意義是他生活的自我詩化。這種自我詩化,并不是我們通常理解的把自己的一生過得驚天動地就有了詩意,而是說,讓在現實生活中‘失重’的自我,隨意漂浮在一種夢幻般的、憂傷的審美境界中,盡情體驗感性生命的豐富,包括希望與絕望、歡喜與痛苦、孤獨與夢想,最后變成瞬息即逝的感性生命的犧牲品。自我詩化包括三重體驗:一是自我在現實倫理秩序中的‘失重’,自我與自我所處的塵世失去現實關聯,毫無著落,輕飄飄地懸浮在生活之外或生活之上,不在此岸世界,也未到彼岸世界;二是自我在感性審美的想象世界中‘放縱’,擺脫現實的羈絆,自由出入于幻想與真實之間、希望與回憶之間,捕捉感性生命瞬間的豐富性,未獲得實在,也未陷入虛無;三是自我在虛無與永恒中‘落空’,虛幻的生命的自由轉瞬間成為泡影,痛苦無法擺脫因為最終沒有放棄對生命的眷戀……”(《人間草木》,70頁)。
在經歷了近二十年的編輯生涯后,我終于遇到一本自己中意的書。編輯這本書,我不僅跟隨作者的文字反思過人生的各個“嚴重的時刻”,對生命的意義有了更深入的理解,而且,還體驗到編輯職業中某種誘人的神圣感,與書中的“人”一同生活。我喜歡作者寫李叔同的那種溫潤清俊的感動。曼殊和尚在審美境界,弘一法師在宗教境界,為我們活出了“人”的樣子。面對生存的非現實性的痛苦,人生有兩種選擇:一種是進入審美境界,一種是進入宗教境界。進入審美生活的人,一生不得安寧,一死難以解脫;弘一法師則從徹底的絕望中了悟生死,毅然決然地進入宗教境界,也同樣經歷了三種境界:“決絕”、“持戒”、“圓覺”。弘一法師重生沙門,在戒修苦行中找到了思想的寧靜,身心的幸福。宗教人生,圣潔而悲壯。不堪生命之輕的人難當死亡之重;擔當生命之重的人,將受享死亡之輕。死亡最終到來的時候,竟輕如一聲嘆息。問余何適,廓爾忘言。弘一法師活出大境界。世外高僧,世間光榮(《人間草木》,96—97頁)。
把托爾斯泰和馬克斯·韋伯放在一起寫,是周寧的“奇想”。世間一眼能看得出來的關系是不值得思想的,只有那些隱潛的聯系,才耐人捉摸。把托爾斯泰和馬克斯·韋伯牽連在一起的問題是:祛魅后的現代世界里,知識分子的生存使命是什么?野心勃勃、充滿激情、想象力與同情心的托爾斯泰伯爵,有意無意間試圖成為最后的圣徒,在那坐在客廳一角縫靴子的老伯爵的身影里,人們究竟看到的是神圣還是可笑?馬克斯·韋伯在托爾斯泰身上,同時看到令人敬仰的神圣與令人同情的可笑。馬克斯·韋伯關于托爾斯泰的思考包含著他關于人生的“最深層的體驗”。很可惜這種“深層體驗”本身就不是他的專業形式可以表達的。托爾斯泰的問題是生死的意義問題。這個問題,對于嚴肅的人生來說,無法回避。但人無法回避的問題,人未必就可以回答。總有什么是知識不可以言說的,我們應該保持沉默;而對可以言說的,我們必須保證思想清明。在生死大義面前,托爾斯泰提出人應該知道什么,韋伯提出人能夠知道什么,二人的根本差別就在這里。其實我以為的問題也是周寧本人的問題。最初讀這一章的時候,我頭腦里不斷出現這樣的疑問:作者是誰?寫這本書的周寧,內心究竟是更近托爾斯泰,還是馬克斯·韋伯?或者,兩個人同時或不同時間寄居在他的人格里?他能感受到這種矛盾或者忍受這種斷裂嗎?如果能,他將失去真誠;如果不能,他將失去生命。
生命的意義或者生死大義根本就不是現代學術的問題,學術可以拒絕思考,否則就得非學術地思考。現代是“生命在理性中過冬”的時代,正如馬克斯·韋伯分析:“我們這個時代,因為它所獨有的理性化和理智化,最主要的是因為世界已被祛魅,它的命運便是,那些終極的、高貴的價值,已從公共生活中銷聲匿跡,它們或者遁入神秘生活的超驗領域,或者走進了個人之間直接的私人交往的友愛之中。……如果我們強不能以為能,試圖‘發明’一種巍峨壯美的藝術感,那么就像過去二十年的許多圖畫那樣,只會產生一些不堪入目的怪物。如果有人希望宣揚沒有新的真正先知的宗教,則會出現同樣的靈魂怪物,惟其后果更糟。”在沒有先知的時代里,人如何自由、有尊嚴,乃至幸福地生活?韋伯的答案是,必須拒絕“先知的誘惑”,做理性范圍內可以做的事,讓自己的頭腦變得邏輯清明,或者,干脆放棄理性,在私人領域里進入純粹徹底的信仰,復活人類古老的溫情與激情(《人間草木》,130—132頁)。
我是那種生活在書里的人,編輯職業是我唯一可能選擇的職業。對那些真情投入的人,在想象中經歷的痛苦與狂喜,真實感絲毫不差于現實。《人間草木》并不是人物傳記,而是人物的心靈傳記,一般傳記強調的是個體人物的獨特性,而《人間草木》關注的是人的內在生活的深層內容,人性中最隱秘的部分。四組人物代表著八種生命境界。自覺生活的人,在一生的某個或某幾個時刻,都有可能經驗到這些境界。克爾凱郭爾說過:“偉大的生活辯證法總是由代表性個體來闡釋的。”最后一對人物是梁濟與王國維。作者感興趣的是他們走向死亡的內心經歷,而不是他們死亡的宏大意義。世間喜歡高談他們自殺的文化意義,這類文章讀得多了,不免讓人感到人的冷漠與虛妄。生命對于個人來說,就是一切;對于不負責任的他人,才可能是“代價”。千萬不要妄談犧牲。在任何時候都應該忠誠于生命,這不是懦弱,而是勇敢。
最后一章既是書中人物心靈的困局,又是作者寫作理路的困局。作者上世紀八十年代進入學界,看得出來曾受存在主義哲學的影響。他對梁、王之死的分析很有力,但價值評判卻虛弱了。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真正的問題依舊沒有回答:誰的去處更好?
“梁濟死得很重,王國維死得很輕。……梁濟辭官辭世,看似超脫,實際上卻眷戀難舍,社稷人生,念念牽掛;王國維雖奔走勤王,形似入世,實際上家國興亡,卻很少真正入心。梁濟死于實在,王國維死于虛無。梁濟重生重死,因為他相信生死是有意義的,死前無限留戀,反復說明;王國維輕生輕死,已經看透生死虛無荒誕,死前無所牽掛,更不屑多言。”(《人間草木》,193頁)可是,死亡是否能夠拯救生命的意義呢?我猜測作者自己也不確信。這讓該書最后的“光明”顯得蒼白,作者看到的是陽光還是燭光呢?總要有個結論,即使勉強與虛弱。我曾反復猜測作者所說的那種“靜謐的激情”。似乎經歷苦難與幸福的人,如今終于可以坦然面對人生了:“有人是為意義而生的。他們來到這個世界經歷生死,在信仰中努力,在絕望中愛,在希望中死去,即使憂傷也是幸福的,即使孤寂也是熱烈的,他們把自己的生命變成實驗品,留給我們體悟人生的道理。他們的畫像,供奉在我們心靈的高處,引領我們認識自己,省察人生,嘗試一種審慎而美好的生活。”(《人間草木》,2頁)
二○一○年元宵節的夜晚在大雪中降臨,我走到屋外,小心翼翼地踩著地上的積雪,聆聽腳下咯吱的雪聲,似乎又回到內心深處純凈悠遠的童年,深情寂寥。
(《人間草木》,周寧著,商務印書館二○○九年版,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