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校有103年的歷史。當年開辦這所學校的創始人是一位叫謝長達的女子,因為她的先生叫王頌蔚,所以人們習慣地稱她王謝長達。王頌蔚是蔡元培的老師,師母辦學,弟子自然要盡一份力量,于是蔡元培就成了這所學校的校董,經常蒞校講學,一直堅持到去世。
這所學校就叫振華女中,也就是今天江蘇省蘇州市第十中學的前身。在蘇州十中一百多年的歷史中,一共有九任校長。學校第二任校長是王季玉,1917年她從美國留學回來后,繼承母志,擔任振華女校校長一職。在她任職期間,培養出了費孝通、楊絳、何澤慧、陸璀等名人大家。抗戰期間,蘇州淪陷,振華女中遷至上海租界辦學,受王季玉之邀,曾是振華學生的楊絳被聘請擔任“滬校”的校長,楊絳老人一生閱歷豐富,特別看中這段教育經歷,她在許多文章中都有提及。
現在,許多人把我們蘇州十中稱作是“最中國的學校”,一所中學能夠被譽為“最中國”,無疑是莫大的榮譽。我們學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浸潤于中華傳統文化之中,呈現出民族的優秀本色。
我很榮幸,與楊絳先生一樣,都是從這所學校走出去,然后又回來擔任校長的,如今在校長崗位上已經走過了第七個年頭。我常想,學校就像一個家庭,學生就是子女,現在我的兄弟姐妹們都離開家門在外干事業,唯我留守家中,守護這一方家園。其實,我也應該算是一個回家的游子。畢業以后,我曾經上山下鄉,到農村插隊落戶。1977年恢復高考,我參加高考后上了大學。大學畢業后,又回到農村教書,再調回城里,先后在學校、機關工作。直至2002年9月,我在組織的安排下返回母校。這期間整整28年,在這28年中,我無數次地夢回母校,夢回我熟悉的東操場、西花園。
28年來,母校似乎什么也沒有改變,就連連接東操場和一號樓的宣傳畫廊也沒有改變,還是那般高,水泥墻體、木質櫥窗。跨入新世紀后,蘇州等地與全國一樣,掀起大辦高中的熱潮,動輒花費幾千萬,甚至幾個億,用數百畝土地搬遷百年老校。但歷史是應該延續的,那些積淀了傳統的老校舍,更能讓人產生歸屬感。因而,我校選擇了“修舊如舊”的做法,利用百年校慶的契機,把改造校園與梳理歷史結合起來,把傳承文化與塑造學校精神結合起來。我很榮幸,在回學校擔任校長之前的這么多年里,學校沒有受到太大的破壞,也沒有受到所謂的現代文明的沖擊。在六年前我們著手改造學校的時候,沒有砍樹,沒有拆房,而是回歸歷史與傳統,把學校有形與無形的環境融入到“吳文化”的背景之中,使學校再現為一所園林式的學校,同時,更讓她顯現出一所偉大學校的光彩,成為一所真正能體現中國文化特征的人文校園。
蔡元培、李根源、章太炎、竺可楨、費孝通、何澤慧、陸璀、彭子岡、李政道等,長長的石碑在校園內七八條長廊中環繞、展列。這些名人有的曾經是我校的教師,有的是學生,如今他們已經化作一種經久不散的氣息,彌散在校園里。因此,文化浸潤與情感體驗,成為學校教育兩個鮮明的特點。“以學校的每一天成就每一名學生的本色人生”,也成為我校的教育箴言。
我引以自豪的,不僅僅是學校本部的這種被人們稱道的“修舊如舊”的校園人文氣息,更讓我自豪的是我校在與原蘇州市八中合并后,以十中的人文底蘊,帶動薄弱學校所取得的成就。這是用文化遷移、用文化提升一度被當地老百姓稱作為“野八中”的成功范例,它具有如何讓區域內學校共同發展的意義。
1936年11月14日,著名科學家竺可楨先生在振華女校成立30周年大會上演講時曾這樣說過:“我希望70年后,振華女中已是規模大為擴充,創辦人服務的精神已充滿全國,在座的同學,也已經近90之年。到那時,再來此地慶祝母校百年上壽。”現在,竺先生的愿望已經實現,先生應該欣慰了。
振華女中即今天的蘇州十中,舊址是清朝蘇州織造署,據說曹雪芹曾在此生活過。原八中是蘇州最古老的廟宇相王廟的原址,緊鄰《全唐詩》主編彭定求的故居,我校校友彭子岡小時候就在這里長大。這兩個地方在清朝時曾為一家,相王廟曾被康熙帝賜為織造署的“家廟”。現在,歷史又一次讓這兩處地方合而為一。
我有著濃厚的十中情結,也隱隱地有八中情結。我雖祖籍是蘇州,但卻生于鎮江,一直到11歲那年才隨父親退休遷回蘇州老家。那一年,正巧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我剛讀完小學二年級,準備讀三年級,但卻再也沒有等到上學的機會,而是讓學校生活空白了4年,然后,就進了十中。在那個年月,十中的教師有著非凡的勇氣,暗暗地給我們認真上課。我的語文老師偷偷地到長達圖書館(當年蔡元培為紀念王謝長達而建造的學校圖書館)借來上世紀30年代、40年代的期刊給我們閱讀。那時,我校的教育質量是無校可比的,在蘇州列第一。我很明白,我之所以能當校長,那幾年打下的基礎功不可沒。
1966年的事情,我基本什么都記不得了,但有一幅畫面卻定格在我的記憶中。大概是7月或者是8月,街道居委會召開居民大會,地點就在八中的操場。我母親那時剛回到蘇州,作為一名家庭婦女,突然要經歷這么大的場面,讓她很不適應。母親怯怯地拉著一個怯怯的我,從十全街進入,經過幾排房子,到達了響著大喇叭的喧鬧的學校操場。這是我對蘇州的第一個記憶,也是我對蘇州學校的第一個記憶。這個印象從此就烙在心底了,它肯定不是一種自覺的記憶。從我第一次進八中,到十中與八中合并我當校長再進八中,中間橫跨了整整34年。這一定是個“因緣”,八中在我當校長的任內完成了改造,以十中的底蘊與精神實現了辦學質量的飛躍,對我來說這是天賜“機緣”,是我莫大的榮耀。
教育需要剔除功利的因素,學校應該是一個詩意的教育天堂。振華的辦學,是人文辦學,從一開始就堅持以大學精神引領學校的發展。北大校長蔡元培、清華校長周怡春、復旦校長王寵惠、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楨、東吳大學校長楊永清,都曾為學校的董事。大學精神引領,其實就是科學精神的引領,就是人文精神的引領,使得學校在一個高平臺上起步、發展。上世紀30年代,在學生中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南有振華,北有清華”,振華學生許多都考入了清華,如費孝通、何澤慧、楊絳、陸璀等,他們都曾是振華的學生,又都是清華的學生。現在的中學教育自成系統,與大學脫節弊端大矣。
大作家葉圣陶曾經是我校的教師,專門輔導學生文章寫作;大作家蘇雪林是我校的國文教師,十年前還與我校有書信往來;小說《紅巖》的責任編輯張羽是我校的國文教師;大畫家顏文梁是美術教師。又如章太炎、胡適等名流也曾作為兼職多次蒞臨學校作講座。以大家培育后人,后人自然容易成為大家。現在,教育界十分強調教師的專業發展、校長的專業發展,這是十分必要的,但我總以為還缺少點什么。專業發展強調得多了,會不會專注于教師、校長技術層面上的發展,而忽視了人文素養?在蘇州十中百年歷史中,許多教師、校友的人文素養是我們這些后輩無法企及的,盡管有不少是科學家,但他們的文學、藝術才能卻比我們現在所謂的專業人士還強。如何澤慧,至今我們校園內還保留著上世紀30年代初,她離開母校時篆寫的石刻,熠熠生輝。
難道現在我們的教師,只能在專業上有專攻而已?我校百年校慶前夕,出版了近20本圖書,是追溯歷史之作、是教師的專業之作。我想,一所偉大的學校,僅有此還不夠。如語文教師就不能局限于寫教學論文,只研究教材教法,應當鼓勵他們去創作,去寫小說、散文、劇本、詩歌。現在學校所謂的專業發展,實際上可能導致把教師朝“匠”上培養,教書成為專業的流水線,按照流程而操作。
為什么我們的政治教師不能成為哲學家、政治家?為什么我們的地理教師不能成為旅行家?數學教師難道就不能把自己的觸角伸向數學無垠之領域?我常常思考,為什么我們學校現在的教師隊伍中,走不出葉圣陶、蘇雪林、張羽這樣的教師?為什么我們的學生中走不出楊絳、彭子岡這樣的學生?不要把我們的教師與學生“圈養”在校園內,不要束縛他們,允許他們走出校園,允許他們在教師隊伍中進出自如,成就大事業。這樣的學校才是一所真正意義上的偉大學校。
今年是陸文夫創辦、馳名海內外的《蘇州雜志》創刊30周年,雜志社出了一期增刊,全為蘇州十中而作。我校的師生與畫家、作家、詩人共同揮毫,成為佳話。王禹同學的詩是歌詠王季玉校長的,面對王校長的坐像,他吟唱道:
若說你是太陽\\可你,比那個太陽更樸實、更高貴\\因為,你也有期待\\一如所有的農人,熱愛春天,也期待秋天\\在太陽千百次沉眠與蘇醒中\\你,站成了\\一塊豐碑
是啊,有著百多年歷史的蘇州十中以及其前身振華中學,彌漫著經久不息濃厚的人文氣息,激勵了一代又一代人。
(作者單位:江蘇蘇州市第十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