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偶然在網絡上讀到朱航滿的文章,是談孫犁、邵燕祥的,印象很深。讀他的文章,仿佛彼此早已是老朋友,內心有著深深的呼應。在學術與創作間有一個地帶,類似舊時的小品筆記,介乎于書話與詩話之間,朱航滿的文字屬于此類。他的作品都不長,談論的人物與圖書很多,興趣廣泛得很。有趣的是,他喜歡的對象有時在情調上相反,觀點亦相差很大,但他都能體貼地描述著,沒有隔膜的地方。讀了他的這本書稿,第一感覺是文字很有才情,把批評、隨感融為一體,不像一般學者的文字那么八股調。接著就有凝重的思想的內省逼來,很有力量,有的讀后難忘。這是本純情的思想者的書,可在閑暇時作為消遣,但絕非讀后擲去的什物,像深夜里突然聽到笛聲飄來,在它沉寂的時候,你還會總惦記著它,希望在什么時候再響起來。那個幽玄而清新的旋律,倒是可以驅走我們獨處時的寂寞的。
現代以來的學術分工,給文章帶來不小的戕害,都從職業的角度言說,把豐富的存在窄化了。朱航滿的作品是反抗職業化的自由之作,指點江山,笑對天下,就多了性靈的東西。而且他的思想活躍得很,記錄了近30年間文學與學術的痕跡。比如,對魯迅的理解,起點很高。他那篇談曹聚仁的文章,就很有特點,自己似乎也染有自由主義文人的氣息,精神是散淡和深遠的。議論時弊的時候,筆下有批評的勇氣,見識正合胡適的眼光。那篇關于黃裳的文章,考據與盤詰,多見功力,有絲絲銳氣。討論葉兆言、錢理群、王小波時,是心與心的對話,乃內心要說的情思,真誠而熱烈。他行文帶有感情,遠離空靈,能切實地領會別人的世界。這是有暖意的文章,曹聚仁先生當年看重這些,而應者寥寥。此后遂難見類似的文字,我以為他是有這樣的精神的。
文章寫出來,有為己與為人之別,也有在己與人之間游蕩的。這使我想起法國作家蒙田說過的一句話,意思是不僅要表達自我,而且最關鍵的是在文字里要充分地理解他人。理解他人,不那么容易。魯迅就說,我們中國人很少想到“他人的自我”。專制主義與民族主義,都是沒有“他人的自我”的概念的。所以,現代以來好的文學作品,在境界上給我們驚奇的,都是遠離主奴意識與大中華主義的。我有時想,大凡拒絕此兩點者,都是可親近的吧。朱航滿就是個可親近的人,不僅有文章在,還有他的為人。記得一次會議上,在討論臺灣學者蔡登山的作品時,他有一個發言,厚道的語氣給我很深的印象,許多話說得讓人心熱。沒有俗氣,還能和不同的觀點交鋒與辯駁,在氣質上與“五四”的文人有些接近。雖然身處紅塵,卻無庸人的謬見,總是讓人感動的。
“文革”之后,文傷于慍怍,戾氣淹沒了常理。唯張中行、汪曾祺、邵燕祥等保持了智性之光。王小波之后,文風朗健者多了。一是覺得比我們這個年齡的人灑脫,沒有道學的痕跡,扭曲的心態少于前輩。二是他們主動回到魯迅、胡適那代人的基點,重新審視我們的世界,不再是一個思路和一種觀念的演繹,精神是包容的。回想我在朱航滿這個年紀,還像個奴隸,腦子在套路里,只會學說別人的話,沒有自己的聲音。現在,在一個敞開的世界里,心可以直面著什么,不必害怕,相信個性的張揚才是讀書人的路,雖然大家知道這條路還是長長的。
在這本書里,朱航滿談到葉兆言的《舊時人物》時推崇有加,這大概能透露出他內心的一隅,那就是對儒雅而純粹的書齋生活的體認。葉兆言的書香氣令作者傾倒,他似乎從中看到人物漫筆的描寫的價值。我們當下的寫作日益粗鄙,有趣的文章是太少了。與此同時,他對董橋、聶華苓、王元化的關注,大概都與此類心態有關。遠遠地看著他們,并不成為對象世界的一員,也因為這個距離感,使他沒有定于一尊,思想是跳躍的,因為他知道,這個世界可駐足的地方,不在一個平臺上。
他說自己最喜歡的是魯迅,對路遙的書亦有感覺。這都在證明作者的情感底色是什么,由此也可隱約地猜測到他對苦難感的態度。不過他似乎不愿意沉浸在苦澀的記憶里,思想是飛翔的。他的好處是興趣廣泛,不被一個思路圈住自己,意識到擺脫人間苦楚有無數條路。相比較而言,他對性情的學人有種認可感,而對當代作家,似乎挑剔得很,原因也許是后者過于粗糙和乏味。讀書之樂其實就是思考之樂。逃之于攘攘,安之于靜靜。書讀多了,都會有這樣的體驗。
朱航滿讓我為他的書寫幾句,我很有些尷尬,因為他說的那些話,已使我看后無話可說,自己已不能講出什么新的東西。為人作序,難免有作秀的一面,我其實不止一次這樣了,說起來真是慚愧。不過,相信不僅我這樣年齡的人會喜歡他的書,許多更年輕的朋友也會注意到這本妙趣橫生的隨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眼光。“五四”以來形成的文體,其空間還是那么的大。那長長的路還沒有走完的時候,只是有時彎曲,有時筆直,有時隱秘。好的文章,在我們這個時代不是沒有,只是我們有時沒有看到而已。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北京魯迅博物館館長)
責編:曉 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