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憶起我們一起去過的街道或河流,風的翅膀在向哪個方向飛去,表盤上的指針正指向哪個數字,以及月亮的圓缺和色澤。
——王爾德《獄中記》
王爾德在美國入關的時候說:“我除了才華一無所有。”這位叛逆、傳奇的藝術家和作家,是唯美主義的先驅,被稱為愛爾蘭的綠孔雀。
第一次聽說奧斯卡·王爾德這個名字,是在高二的時候。那時我的同桌,那個自稱“榕樹下最后一匹狼”的家伙,給我推薦了《謊言的衰落》。真是知我者狼兄也,她說這種風格我一定會喜歡的。她的偶像就是蘭波和王爾德。《謊言的衰落》是一部評論集,我記得封面是名畫《梅林的被騙》。銀白卷發墨綠長袍的梅林英俊瀟灑目光銳利,卻滿臉愁苦,粉白的花瓣從樹上飄落到坐在樹下的巫師身上,嬌媚的維維安站在一邊,手臂雪白豐滿,生長著藍菖蒲的小溪邊有一本掉落在草地上的書。《謊言的衰落》,也像這幅畫一樣華麗、唯美。王爾德的語言優雅精致,像草地上的黃水仙、李樹上的紫色花蕾一樣真實,像奔跑過綠色原野的風、月亮的銀色紗幕一樣空靈。大量的典故深深引起了我這個古希臘北歐神話愛好者的共鳴。犀利的論點像利劍發著寒光。從沒有人這樣高調地贊揚說謊者,哀嘆謊言的衰落。這個人必定張揚、倔強、特立獨行,而我知道他確實才華橫溢。
王爾德,是我讀書至今發現的語言最華麗的作家。他喜歡用古英語,把散文小說和劇本當成詩歌來寫,節奏輕快明艷,充滿韻律。托爾金也是古典、華麗的風格,他的作品穩重冷靜,缺乏感情,就像冰冷的銀白的星光,不像王爾德的文字是金色的充滿熱情的太陽。安妮賴斯的文字陰暗唯美,如同古舊的哥特式城堡,吸血鬼潮濕的花園里盛開著艷麗而詭異的不見陽光的花朵。斯蒂芬金的語言野性、干練,很有力量,可惜沾染了美國肥皂劇的惡習,三句不離“fuck”或“shit”。徐志摩的華麗則有一種濃膩得化不開的感覺,像黏稠的朱古力。至于村上春樹、安妮寶貝之流(他們也被某些人稱為華麗派),哎,讀書人一聲長嘆。
王爾德說,真正的唯美主義者都是愛花的人。有一張照片上,就是他頭戴禮帽,披著斗篷,口中叼著一支花,唯美主義者的典型形象。他最喜歡的是白色的百合花。阿爾弗雷德·道格拉斯寫過一篇叫《水仙與百合》的小說。王爾德的作品《道林格雷的畫像》是水仙,潔白、清爽、纖塵不染,冰冷的水中有漸漸擴散的憂郁的味道。《謊言的衰落》是玫瑰,狂妄的鮮紅,尖銳的刺,濃郁的芬芳。《石榴的房子》是向日葵,充滿明快的鮮黃和陽光的味道。《莎樂美》則是罌粟,妖艷的美有著致命的吸引力,綻開著飽含毒汁的花瓣,令人恐懼而后沉淪。他的作品多是悲劇性的結局,就像美的價值在于它的脆弱和轉瞬即逝,就像鮮花終會凋萎,美人終會老去。他描寫美好的神話,也描寫下層人民悲慘貧窮的生活。他探尋基督教的意義,國王的權力,朋友的虛偽,共產主義的弊端,善惡是如此輕易地互相轉換,以及愛情是怎樣改變人生的軌跡。他鄙視道德,他從不說教,迷人的是字里行間思想的痕跡。他說書無所謂道德不道德,只有寫的好與不好。我認為他寫了很多好書。
上天給了王爾德巨大的恩賜:美貌、才華、財富和名聲。王爾德的美貌在文學界是有名的,被稱為太陽神阿波羅一般的容貌,小時候被媽媽打扮成女孩的照片更是嬌艷可愛,楚楚可憐。然而由于他的叛逆、狂放,對世俗公然的挑釁,命運給了他重重一擊。他在聲名正盛時因同性戀而入獄。即使在監獄里,他依然說,我愛波西,我們的感情是高貴的。一個被捕的愛國者仍然是愛國的,一個喜歡男孩子的作家也仍舊喜歡男孩子。阿爾弗雷德·道格拉斯,小名波西,是昆斯布里侯爵的小兒子,淡金色的頭發,白皙的肌膚,紫羅蘭色的眼睛,玫瑰般的紅唇,就像是從《道林格雷的畫像》中走出的道林,水仙般的美少年。王爾德喜歡羅伯特·洛士,喜歡過雪萊、紀德和柯南道爾,他最愛的一直是波西。這個白百合花般的美人也像道林格雷一樣是個小惡魔。波西驕傲、奢侈、偏執,沉溺于享樂,生活放蕩,王爾德卻一直縱容他,甚至自己不惜破產。看過他寫給波西的信,優美、華麗的同時到了近乎肉麻的地步。“你玫瑰色的雙唇生來是為了親吻。”“你是我快樂的絕對源泉和崇拜的理想偶像。你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從你金色的卷發到纖巧的雙足。你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那么完美。”這些信成為法庭上的罪證時,那些甜蜜的字句,是像玫瑰的刺一樣刺穿了作者的心。可是他不能忘記,他對愛情的瘋狂的執著讓他記得和波西相處的每_個細節,在牛津大學的相識,在魯昂的狂歡,波西的每一個手勢和每一句話,他們一起走過的河流或街道,風的翅膀向哪一個方向飛去,表盤上的指針正指向哪個數字,以及月亮的圓缺和色澤……日日夜夜,他不能忘記,《獄中記》也因此充滿了交織的狂熱和悲哀。他對愛情如此瘋狂,不顧一切,就像他筆下那只夜鶯,把自己的心臟刺穿在玫瑰樹的長刺上,用心血染紅了一朵真正的紅玫瑰。就像少年國王搜尋各地的寶石珍珠,他想要的美卻依然是水月鏡花。就像打魚人為了愛丟掉他的靈魂,沉入寂靜的深海。波西對于王爾德,就是白百合,就是道林格雷想要的那種精神。波西那些“蘋果花般的詩”我一直無緣拜讀,只知道《莎樂美》是由波西從法語翻譯成了英語,那英文版的風格真的很王爾德,渾然天成,華麗、魅惑、頹廢。出獄后的王爾德憔悴不堪,一年后就病逝了。他重獲自由的時候,波西說,“在車站見面的時候,可憐的奧斯卡嚎啕大哭起來,整整一天,我們手挽著手走著,感到極其幸福。”我們可以說王爾德的感情是瘋狂不理智的,是毀滅性的,是殘害他的才華他的生命的罪魁禍首,而且反復無常就像他對百合花的嗜好那樣僅僅是一種嗜好,只是我們誰也不是王爾德。
他的才華沒有辜負他。王爾德成了著名的作家。他在死后得到了永恒,也洗雪了恥辱。巴黎的拉雪茲公墓里。王爾德的墓前長年擺著潔白的水仙和百合,方方的墓碑上印滿了深深淺淺的唇印。雖然他客死異鄉,沒有和家人合葬,但他的愛人羅伯特·洛士的骨灰和他在一起。他的一生是悲慘的,他所愛的文學遺棄了他,他所愛的波西背叛了他,他所唾棄的污濁的社會把他送進了監獄。但愿他在喜愛的花兒中安息。他是童年的托爾金的偶像,到今天他的粉絲遍布世界各地。他的人生像小說一樣充滿著戲劇性,他的小說像人生一樣有著真實感。
真想有生之年去倫敦走一趟,追尋著王爾德的生平。從他母親的舊居,到他學習的牛津大學,到他和波西“互相糾纏互相索取”的旅館,然后在拉雪茲他的墓碑上印上“愛的標志”——我要涂最艷最香的口紅!曾經想模仿他的風格,卻發現自己的筆下如此蒼白,只能是空洞的辭藻的盒子而已,盒子華麗,而里面的東西毫無價值。自從漂洋過海天天講英語兩年后,更是糟糕,我那點文采就像一朵花只剩下顏色暗淡的葉子。多么希望能用華麗的語言來贊美王爾德!可是沙子里淘出的金粒何時能鑄成金玫瑰?愛爾蘭的綠孔雀,請讓我繼續愛你。
斯蒂芬金的小說,是廁上床頭的首選;王爾德的書,則適合在寂靜的夜晚在書桌前細細品讀。夜晚十二點二十三分,夜色中只有蛙鳴,空氣中彌漫著青枝綠葉的香氣,王爾德會帶你進入一個唯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