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健忘,剛剛長大一點就忘記了少年時的哀愁幽憤,就急于抹去昔日成長時的跌跌撞撞與驚慌失措。有一天我會不會也忘記了物理題是多么的討厭。忘記了盛夏的槐花是多么的繁密。
——《葉珉日記》
1
還有什么比在炎熱的夏天出門上補習班更叫人沮喪的呢?珉抓著書包帶,和三五個同學踢踢踏踏走出補習班教室,日已西斜,蟬嘶如雨,夕照被高樓隔斷,絲絲縷縷灑入槐樹枝葉,投下陰影。珉就在這陰影里懶洋洋地一蹦一跳。
公交車站臺上就她們幾人。槐花悄無聲息落下,鋪了滿地,也落在她們鬢邊肩上。
“這周末去哪玩兒呢?”
“玩兒什么呀,這大熱天的。我哪兒都不去,就在家里吹空調。”
“都憋死了!我姐前幾天剛去香港購物,咳。人生哪,怎么這么大差距?咱們還在這兒補課。”
“去溜冰吧,要不去游泳。”
“好啊,游泳好!”
“哎,葉珉,你去游泳嗎?”
珉回過神般,唔了一聲。同伴高興地抱了抱她:“真好!那我們四個人周末游泳去。讓白薇一個人在家吹空調!”
胖墩墩的白薇笑道:“看到時候把你們曬成什么色兒。”
公交車來了,女孩們魚貫上車。偶爾有槐樹枝子掃入車窗,簌簌落下一陣白花。
她們在不同的站點下車,珉是最后一個。下車后在路邊買了一支黃桃雪糕,慢慢咬著往回走。報亭新到了雜志,她停下來看一看。畫報上有她喜歡的明星的大幅照片,她多看了一眼,沒有買,繼續(xù)往前走。
暮色漸深,盛夏傍晚潮氣很重。社區(qū)里有三五個韓國青年,騎著單車吹著口哨大笑著過去。珉朝旁邊讓了讓,認為他們很沒有禮貌。
回到家,爸爸還沒有下班,媽媽在廚房做飯。
“快去洗澡。”媽媽拉開廚房門手握鍋鏟吩咐,“洗好澡快吃飯。”
“哦。”珉放下書包,抱著沙發(fā)上疊好的睡裙內(nèi)衣走進浴室。關上門,她看見鏡子里的自己。夏天的劉海很討厭,捂得額頭全是汗,還冒出幾粒痘。剛剪齊劉海的時候是暮春,學校女生都流行齊劉海,珉膚白,臉盤小,最適合齊劉海。在征得媽媽同意后,她很期待地去了理發(fā)店。理發(fā)師是個溫柔的小男生,扶著珉的頭,輕聲道:“姑娘剪齊劉海很好看呢。”她微笑,手心悄悄攢出汗水。剪完之后自己果然很滿意,用手機拍了一張大頭照給好朋友陳知惠發(fā)過去。知惠短信答得好快:“明天來學校,給許敦看啊。”擁有嶄新齊劉海的珉很愉快,也有些緊張。第二天去學校的路上,時而伸手去撫劉海兒,很整齊,也很好看。她很期待遇見許敦,但又有些怕遇見他,一路都忐忑不安。到了教室,發(fā)現(xiàn)許敦還沒有到,不由松了口氣,又有些失望。教室里不一會兒人就多起來,女孩子們嘰嘰喳喳圍過來參觀她的新劉海,都說很不錯,又問是在哪家剪的,回頭也要去。教室外密密匝匝開著薔薇花,日光薄暖,女孩兒們春衫明媚。其實她們都在最美的年紀,只是多半還不曾意識到,因此有很多惆悵與傷心。后來許敦到了,葉珉垂下頭,感覺他看了自己一眼,卻什么都沒說,不由十分失落。攤開書本準備晨讀。陳知惠笑起來:“咳,許敦,怎么什么都不說啊?”“說什么啊?”許敦裝糊涂。也坐下來看書。珉狠狠瞪了一眼知惠,認為她太多事。知惠只是笑。不過很快,珉就收到一條短信。
“挺好看的。”就四個字,許敦的。珉頓時感覺陽光無限輕盈明媚,晨讀鈴打過,她愉快地讀起英語課文。
如今劉海長了。但又沒到能束起來的地步。媽媽很不滿,勒令珉用發(fā)卡將劉海別住。每天走出家門,珉總是忍不住取下發(fā)卡,因為別發(fā)卡看起來真的很傻,尤其是對付這種不太長的劉海,齊齊兩把刷子杵在額邊,討厭極了。知惠建議,再去剪回來啊,你臉瘦,齊劉海兒多好看呀!
珉輕輕抿唇,忽而想起宋萌萌在許敦課桌邊咯咯笑的場面。一時氣悶,對知惠說:“傻死了,才不要齊劉海呢。”
真的傻死了啊,她又看一眼鏡子,轉身擰開花灑。熱水沖下來的時候叫她渾身皮膚一緊,隨后很快適應了水溫,洗澡真是一件快樂的事。
“洗好沒有?”媽媽敲敲門,沒待珉回答就開門進去拿她換下的臟衣服,放人洗衣盆,“這么點兒衣服還是手洗吧。”
珉局促地背過身,隔著浴簾抱怨:“還沒洗好啊。媽媽怎么進來了?”
“早點把你的衣服洗了啊!別磨蹭,洗個澡都這么長時間,今天老師留作業(yè)了吧?”媽媽收拾好衣服準備出門。珉在水聲里嗯了一聲。媽媽剛關上門。她就關上了花灑。
“爸不回來吃飯啊。”
“有飯局。”媽媽端來湯,“快吃吧。”
珉披著一頭濕漉漉的黑發(fā),唔了一聲。
“這個補習老師還好吧?講的內(nèi)容都聽得懂?開學就有摸底考試,不能懈怠。”媽媽搛一塊脆皮鴨到珉碗里。珉用筷子細細扒飯,過了好久都不碰那塊脆皮鴨。媽媽又說,快吃。她才搛起來吃。
“你表姐從美國回來了,這周六去姨媽家吃飯,好好跟表姐聊聊天,向表姐學習學習。”
珉一邊啃鴨肉一邊答應,吐出骨頭時突然回過神:“周六?跟知惠她們約好了要去游泳。”
“這算什么大事,下次再去。”
“媽……”
“吃飯吃飯,別這么多話。大熱天游什么泳?游泳池那么臟,回來皮膚再過敏。”媽媽給她盛了湯,野生菌燉母雞,很鮮。
2
物理是珉最頭疼的科目,但因為爸爸媽媽決定讓她學理科,她就必須勉強地學下去。夜已經(jīng)安靜下來,樓下社區(qū)花園納涼鍛煉的人也逐漸散去。樓上傳來啪啪啪輕快的腳步,是狗在撒歡。隨之而來的是關門聲——珉聽得很真切。她知道樓上住了一個大哥哥,似乎是單身,養(yǎng)了一只巨大漂亮的松獅犬。記得有一天珉早上起來遲了,來不及等電梯便走安全通道的樓梯,一路狂奔,在樓道拐角處驀地發(fā)現(xiàn)一只氣喘吁吁、碩大無朋的金毛活物,頓時唬了一跳,驚得差點跌倒,定定神才認出是只大型犬。后面跟上一位輪廓清朗的哥哥,蹲身抱住大狗。對珉道歉:“對不起——沒有傷到你吧?”珉雙手握緊樓梯扶手。抿唇搖頭。新剪的劉海溫柔地拂過光潔的額頭。那位哥哥便和氣地笑了笑,繼續(xù)領著大狗爬樓梯晨練。后來珉有些后悔:那位哥哥真有禮貌,應該多和他說幾句話呢。
有一天珉在陽臺上曬太陽,無意中抬頭望見樓上人家的陽臺上放著好幾盆綠色植物,不免多看了一會:一位蒔養(yǎng)植物的哥哥,應該是個很好的人吧?他應該工作了吧?大概有個很好看的女朋友,和他在一起很般配。他們也許不常見面,但只要在一起都很快樂,會坐在地板上看碟,帶著那只巨大的松獅犬出門散步。珉這樣漫無邊際地想著,嘴角牽出笑意。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是想如果有一天能和許敦一起坐在地板上看碟,一起出門散步,不必擔心老師和家長干涉——一定很開心吧。
樓上啪啪啪的腳步還在繼續(xù)。真是只精力充沛的大狗呀。珉笑了笑。后來腳步漸止,大哥哥和狗都休息了嗎?低頭看著面前厚厚一疊高考物理習題冊,她百無聊賴地揉揉腦袋。
“葉珉,喝牛奶了。”媽媽一邊說一邊已經(jīng)打開門走到她身邊,放下一盒鮮牛奶。又這樣突然進門了啊,珉知道媽媽的眼神剛剛飛快掃過她的習題冊,唯恐她一個人躲在臥室不看書。真是令人煩惱啊。珉跟媽媽道晚安,打開牛奶盒,喝了一口。
“早點休息。”媽媽拍拍珉。
能量守恒真是討厭的東西,為什么要拿一堆小鋼球做實驗呢?珉想,除了高考需要,這些東西自己也許一輩子都用不上吧?死磕完所有的作業(yè),她洗臉上床。空調已經(jīng)關了,極輕的幾縷涼風緩緩拂入窗簾。珉看到了紗簾上月亮一痕淡淡的跡子。城市里也有這樣清寂的月色。她從枕頭下拿出手機,悄悄上了線,看到許敦熟悉的頭像——憨憨一只兔。珉覺得許敦一點不像兔子。兔子可愛溫馴,許敦卻是個永遠讓她猜不透的家伙。她很想給許敦發(fā)條短訊。但又該說什么呢?想了一會兒珉很沮喪,關了手機,翻個身,抱著涼軟的夏被,合上雙睫。其實還是有很多可說的啊。問他有沒有上暑期補習班,有沒有出去旅游,最近在玩什么游戲,或者約他出來玩。珉就這樣懷著小小的遺憾沉入睡眠。
3
“說好了去游泳,又不去了啊。”第二天,知惠有些失望。
“我媽讓我看表姐去。”
“真不自由。”知惠咬著雪糕,同情道,“我爸媽不管我,他們太忙。”
“我爸媽也挺忙,可就是喜歡管我。”珉表示無奈,輕輕聳肩,攤攤手。
“天天出門上課,煩死了。”知惠挽住珉,“還不如學校集體補課,還能看到其他班的帥哥。”
珉笑起來。
美國回來的表姐很健談,很熱情。她給珉準備的禮物是一瓶tommy girl的香水,一雙球鞋。
表姐快要讀博士,修的是經(jīng)濟學。她對珉很好,說了很多很多話,讓珉開心點,不要太緊張高考。又說高考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可怕。珉嘆了口氣,朝表姐笑。表姐拍拍她,帶她去臥室,讓珉自己玩。
珉開始上網(wǎng),剛一上線就看到許敦的頭像亮著。想不到許敦居然主動找她說話:“在干嗎?”她本想置之不理,還是回復:“在表姐家,你呢。”過了好一會兒那個小兔子頭像才閃了閃。點開來看,就一個“哦”。珉覺得氣悶,認為不理他是對的。表姐放下一盤切好的哈密瓜塊。笑道:“男朋友?”珉的臉一紅,覺得這三個字有些刺耳,表姐真直接啊。珉關掉聊天軟件,隨便逛了幾個論壇。門外媽媽的聲音過來:“葉珉,少上會兒網(wǎng),啊?”珉答應了一聲,關掉網(wǎng)頁。
中午吃飯,珉有些懨懨不快。表姐體恤,為她倒飲料、搛菜,一個勁兒問她愛吃什么。媽媽瞪珉一眼:“這孩子,一天到晚沒精打采的,別理她。”珉突然委屈起來。原本現(xiàn)在應該在游泳館跟知惠她們泡在水里吧。知惠游泳的樣子很好看,像一條靈活的魚。游泳池的水碧藍,泛著消毒水的氣味,憋一口氣沉到水里,整個世界就變得碧藍。魚眼里的世界就是碧藍的嗎?游泳館旁邊有一家不錯的延吉冷面,還有一家川菜館。珉很喜歡吃水煮魚。知惠她們這會兒也該吃飯了吧?吃完飯還可以去街客買一杯玄米抹茶沙冰,噙著那根粗粗的塑料管子一邊飲一邊說話,沿著整條街漫無目的地走下去,街道兩旁盡是槐樹,就踏著堆雪一般的槐花。知惠上次新買了一個倉鼠圖樣的試卷袋,非常可愛。說好了要帶她一起去那家文具店的。現(xiàn)在卻要在表姐家吃一餐很別扭的午飯。珉低下頭,碗里很大一塊排骨,她懷著對付物理題的心情,把排骨緩慢地啃掉。
黃昏,珉跟媽媽一起回家。槐樹枝葉間藏著那輪橘紅的太陽,熱浪還是很足。媽媽開車,珉就把臉貼在玻璃上看外面。玻璃是暗色的,因此外面的一切都蒙著一層茶色,好像舊照片的光澤。周末外面的人很多,路況不甚好。媽媽在聽交通臺的廣播,那里面主持人在講近郊有什么值得旅游的去處。哪座山適合避暑,哪一個水庫有很鮮美的魚,哪里的荷花開得最好,哪里有一望無際的原野。珉認真聽了進去,她想起上一次旅游還是一年前,全家人去海南度假。爸爸媽媽工作忙,對旅游興趣都不大。有了空余時間,媽媽寧可在家里看肥皂劇也不愿出門。在海南的幾天,媽媽也沒有怎么玩,珉和爸爸下海游泳,媽媽就在沙灘陽傘下躺著。后來媽媽干脆在賓館里看電視,由著爸爸帶珉去玩。珉已經(jīng)長大了,跟爸爸不能像小時候那樣瘋玩瘋鬧,沒來由地有一些隔膜。于是玩得也不盡興。父女倆吃了沙灘燒烤,在陽傘下躺著,就這樣度過了假期。知惠旅游的次數(shù)就多了,天津,大連,山西,內(nèi)蒙古,南方——知惠都去過。而且一待就是好幾天。知惠曾在同里小鎮(zhèn)民宅旅館住了一周,說每天都能喝到甜甜的楊梅酒,小鎮(zhèn)煙水淡遠,十分適合野游短居。
“我們什么時候一起再去吧,雕花木床,青布帳子,糖水煮芋頭還真好吃。”知惠建議。
珉心里也很期待,甚至想如果許敦一起去就更好了。但這些都是太遙遠的事。至少高考前,爸媽是不可能允許她單獨出游。如果高考成績不理想,更加別想出去玩。想到這里,珉覺得很沒盼頭,索性把整個身體都靠在車窗上,呆呆望著茶色世界里的車水馬龍。茶色世界里的夕陽呈現(xiàn)出溫柔的暖橘色。小小的一團,漸漸沉落。
街燈亮起來了。
4
這一天去補習班上課,忽而下起暴雨。珉時不時朝窗外看——可真是大雨啊,雨線那么稠密。砸在窗臺上是一片一片飛濺的水花。槐花一定全被打落了吧,城市里那么多流浪的貓遇到這樣的大雨會躲到哪里去?珉很喜歡夏天的大雨,如果能沖出去到雨里痛快地淋一陣就好了。當然要是不上課,窩在家里吃薯片上網(wǎng)就更完美了。她思緒無限宕遠,知惠說的南方小鎮(zhèn)在大雨里是什么樣子的呢?雨打著瓦檐一定很好聽。瓦檐下要掛著紅棉紙燈籠,手邊要準備怎么吃也吃不完的薯片和巧克力……
“哎,想什么呢?”知惠推推她,指指習題冊上的某道題,小聲道,“老師叫做這個呢。”
課間休息的時候大家在陽臺上看雨。知惠拉著珉去衛(wèi)生間。途中經(jīng)過一道長長的走廊,廊外紫薇樹雨打風吹,知惠突然道:“咦,那是什么?”
一團灰撲撲的毛絨狀物體蜷在走廊角落,珉走過去,原來是一只小狗,看見她過來,便嗚嗚地叫起來。小狗烏溜溜的眼珠子望著珉,勉強支起身子搖搖尾巴,嗅了嗅珉的小腿。
“流浪的小狗吧?好像生病了?”知惠也蹲下來,撫了撫小狗的腦袋,“真是個可憐的小家伙。”
她們起身去衛(wèi)生間,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小狗還在那里,伏在濕淋淋的走廊里,小腦袋搭在兩只前腿上,水汪汪的眼睛望著她們,玻璃扣二樣的小鼻子一翕一翕。
“它這樣會生病吧?”珉對知惠說。
“真可憐。”知惠認真地想了想,“可是我養(yǎng)不了它,爸媽不喜歡狗。”
“我家也一樣。”珉扁扁嘴,做了個一籌莫展的表情。
“祈禱它雨停后能找到個好人家。”知惠蹲下身撫摸小狗的腦袋,“對不起啊,我們真的不能帶你回家。”
她們狠狠心,站起來回補習班教室。
小狗還在身后嗚嗚輕啼。
珉狠不下心,轉過身:“算了,先抱它回教室避雨。”
“也對,先避雨。”知惠匆匆回教室拿了件外衣,小心地把小狗包在衣服里,小狗渾身顫了顫,又嗚嗚叫起來。
“上課的時候千萬不許出聲,啊?”知惠對它說,“否則,老師會把你扔掉。”
小狗躺在知惠臂彎里,小腦袋一個勁兒朝她懷里鉆。回教室時她們特地從后門溜進去,把一團衣服包在身前,別人只當知惠身體不舒服,這個年紀的女孩兒有些腹痛難受也很正常,不會有人多問。
這樣小狗就睡在了珉的桌洞里。珉特意在桌洞外面蒙了一件外衣。只露出一處很小的空隙,湊近了能看見小狗的大眼睛。
“不要出聲,記住了嗎?”她們一齊小聲吩咐。
小狗當真不作聲,安心在溫暖無風的桌洞里伏了下去。
這一天的補習過得非常快。其間珉買了一根火腿腸喂小狗。小狗嗅了嗅,狼吞虎咽吃下去。珉又把礦泉水瓶子剪成小碗狀,喂小狗飲水。放學后珉和知惠發(fā)愁了,有些不舍得把小狗再放回走廊,好像對它有了某種責任似的。
“既然抱過來總該給它安頓好吧。”知惠說。
她們想了很多個方案,偷偷藏在書包里帶回家——這個首先被否決,爸爸媽媽都在家,她們的房間是公開的,并不是私密空間,怎么可能藏下一只小狗。
找個喜歡小狗的人家送去——現(xiàn)在天色已晚,又是雨天,憑空找一個收養(yǎng)人也不現(xiàn)實。
后來她們想到了許敦。
“他爸爸媽媽不是都在外地嗎?問問他愿不愿意養(yǎng)?”知惠很開心,“這樣的話以后你可以常去他那邊看小狗。”
珉覺得這個主意很好,尤其是知惠最后一句話。但她又擔心許敦會拒絕。她和許敦是什么關系呢?好像他從沒說過,“你是我女朋友”。珉只是喜歡這個高個兒、對誰都挺冷淡的男生,在教室里會忍不住多看他幾眼,在食堂也是,在操場上也是。她表白過嗎?似乎也沒有明確表白,只是后來被好朋友撮合了一起吃飯,一起去書店。跟許敦在一起珉很開心,許敦雖然不會哄人開心,卻是個有意思的人。他學習很好,尤其是物理。他會給珉講物理題。
“喏,就這么做,簡單的。”
“咳,你真笨。”
被他說笨,珉會狠狠瞪他,他就笑,拍拍她的頭。于是珉又開心起來。
許敦游戲也玩得好。珉知道班上有很多同學都在玩一個虛擬社區(qū)游戲,大家注冊后可以打工、掙錢、買房子、結婚、養(yǎng)寵物、生孩子。珉也注冊了,她加了許敦為好友,有時候會幫許敦逗逗寵物。她有點羨慕其他情侶,虛擬結婚后老公老婆地喊來喊去。許敦會不會喊她老婆呢?她剎那面紅心跳,覺得特別不好意思。而“老公”這兩個字自己似乎也不好意思叫出來罷。
他們就這樣不緊不慢不咸不淡地相處,有一次珉病了,發(fā)燒,恰趕上期中考試。考試中途珉不能支撐,老師勸珉回家休息,珉就在眾人視線里緩慢收拾東西,離開教室,等爸爸過來接她去醫(yī)院。昏昏沉沉睡了一天,媽媽告訴珉,有個男生打電話過來問她好沒好。珉問,是誰?媽媽說,是你們班上的同學吧,忒沒禮貌,問他叫什么名字也不說。
珉在心里排查了很久,想一定是許敦。她頓時很高興,原來許敦是關心自己的。她給許敦發(fā)了條短信:“你打我家電話了?”
許敦過了很久才回了一個“嗯”。
真討厭,他就是這樣的。明明關心還嘴硬不說。珉抱著被子一個人笑出來,病也好了許多。
那以后珉和許敦似乎真的近了一層,有一天在路上許敦還拉著她的手過紅綠燈。珉真想攀緊他的手臂,但多不好意思——紅綠燈一過,許敦也把她的手松開了。
他們發(fā)短信、聊天、吃飯、討論習題,珉曾經(jīng)想,等他們高中畢業(yè),是不是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談戀愛了呢?
不過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令珉很不高興的事。宋萌萌向老師提出換位置,要坐到許敦旁邊去,說是請教物理習題。宋萌萌是個好學生,處處都很出色,還這樣主動要求提高學習,老師自然應允。就這樣宋萌萌每天都纏著許敦問這問那,有時候還給許敦帶一些好吃的水果。許敦雖然淡淡,珉?yún)s一百二十個不高興。班上同學都知道珉和許敦在交往,宋萌萌怎么可以毫不顧忌?又或者宋萌萌也喜歡許敦?
知惠告訴珉,一定不要讓宋萌萌奪走許敦。這么一說珉又做出無所謂的樣子:“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唄,又不是什么香餑餑,才不稀罕奪呢。”
知惠只是搖頭笑。
珉不挑明,許敦無所謂。珉愈發(fā)不高興,許敦來找她時,她總是沉悶不語。許敦又不會哄她。兩個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疏遠了。珉私下掉過一次眼淚,每天看到宋萌萌都會覺得氣悶,又難以釋懷。她甚至想許敦是不是就喜歡萌萌那樣處處優(yōu)秀、活潑漂亮的女生呢?心思一團亂麻。
5
珉給許敦發(fā)了條短信:“我找你有事,現(xiàn)在能約個地方見面嗎?”
很久都沒有約他了。珉有些傷心。
但過了很久都沒有回復。知惠讓珉直接打電話,無人接聽。雨氣漫漫,兩個女孩子立在公交車站臺,懷里抱著無家可歸的小狗,看著槐花在道旁積出的雨水中飛快流入下水道。珉很失落。而后是淺淺的怨恨,下決心:以后再也不理他,讓他和萌萌一起研究物理題去吧。
珉突然想起樓上養(yǎng)松獅犬的大哥哥,靈光乍現(xiàn):“知惠,我想到了一個很好的寄養(yǎng)人。”
“哦?”
珉簡短地說了一下情況。知惠噗嗤笑了:“你都不知道他是誰,就想把小狗給他?他養(yǎng)了一只大狗了,哪有精力管小狗?他女朋友要是不樂意呢?”
“誰說他有女朋友了。”珉爭辯。
“也沒人說他沒有女朋友呀。”知惠笑吟吟,“你不會是喜歡這位松獅哥哥了吧?”
“胡說,什么松獅哥哥。”珉瞪她。
后來知惠還是陪珉去敲了那位松獅哥哥的門。珉非常緊張,想不到門很快就開了。那松獅哥哥穿著運動服,趿著一雙竹編涼拖,整個人很精神,也很好看。他顯然很意外。珉紅著臉開始解釋,知惠搶過話頭簡單地說明了情況,不料屋內(nèi)又走出一位年輕女子,帶著禮貌的笑意拒絕道:“小狗兒是吧?我老公已經(jīng)有一只大狗了啊,你們還是找別人去吧。”說罷又禮貌地笑了笑,代那哥哥關了門。
兩個女孩兒在門外站了一會兒。
“瞧,都‘老公’了。”知惠皺皺鼻子。
珉無言以對,也有深深的失望。懷里的小狗似乎知道她們的郁郁,很懂事地嗚嗚了幾聲,好像安慰她們似的。
就在這時。珉的手機突然響了。
是許敦。
“我剛打球呢,什么事?要我現(xiàn)在過來嗎?”
珉怔住:“許敦……”
二十分鐘后,許敦出現(xiàn)在社區(qū)花園里。珉緊張地環(huán)顧四周,確認不在爸爸媽媽的視線中,便和知惠一起把小狗抱給許敦:“我們撿來的,能不能在你那里養(yǎng)幾天,然后我們再找個合適的寄養(yǎng)人。”
“我不合適嗎?”許敦問。
珉倒說不出話來。知惠笑:“我們還以為你不樂意呢!”
“我挺喜歡狗的啊。”許敦抱過小狗,又恢復了那副對誰都冷淡的樣子,“好了,我?guī)厝チ恕!?/p>
“哎——”珉似乎有話跟他說。
“嗯?”
“沒什么。”珉嗒然,朝許敦揮揮手。
他就是這脾氣,自己有什么可生氣的呢?珉就這樣寬了心。
6
補習課還在繼續(xù),炎熱漫長的夏天沒有盡頭。每天和知惠她們一起下課擠公交回家,討論晚上吃什么、學校的新八卦、哪個老師最討厭。槐花依舊無休止地飄落,一株槐樹怎么能開出這么多花兒呢?像落不完的雪花。
電視里在轉播某個頻道的科教節(jié)目,《人與自然》。
“……鮭魚是一種非常著名的溯河洄游魚類,它在淡水江河上游的溪河中產(chǎn)卵,產(chǎn)后再回到海洋。幼魚在淡水中生活兩到三年,然后下海,在海中生活一年或數(shù)年,直到成熟時再回到原出生地產(chǎn)卵……一年內(nèi),差不多每月都有魚群接近沿岸,并借助潮流的幫助,從河口上溯入河川……為了飛越瀑布和堰壩等橫在河流中的障礙物,必須用極強的游泳能力,以達到?jīng)_出水面,跳過障礙物……鮭魚一直在行走的路上……”
哦,就是常吃的橘紅色三文魚呀。珉凝視著電視里鮭魚飛瀑的壯觀景象。
原來連鮭魚都一直行走在路上。
“知惠,高考結束后我們一起去同里吧。”她突然說。
“好啊。”知惠很驚喜,“你爸媽同意了?”
珉沒有回答,又說:“我們什么時候去許敦家看小狗吧。”
車內(nèi)聲音嘈雜,知惠還是聽清了這句話,更加高興:“你和他徹底和好了?”
“我們……什么時候不好了?”珉紅了臉。
“有些人還說他不是香餑餑……”知惠嗤嗤笑起來。
“討厭。”珉擰了一把知惠,女孩子們笑作一團。
夜色起來了,城市浸入一片深藍的夜氣。珉下了公交車,在路邊買了一支黃桃雪糕,慢慢咬著往回走。報亭又有新到的雜志,她停下來看一看。畫報上還是有她喜歡的明星的大幅照片,她多看了一眼,沒有買,繼續(xù)往前走。
有個朋克頭胖男生騎著摩托呼啦啦過去,那拉風的摩托音響非常好,轟轟放著一支地下樂隊的作品《北京晚報》:“當夜幕降臨在我的城市,有另外一種人的生活即將開始。他們白天睡懶覺,也不用去上班,所以晚上睡不著在家太無聊……”
珉的身影在路燈下拉長又縮短。她發(fā)現(xiàn)夜色一如深海,自己也是海里的一尾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