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記

一

徽州是一個古老的地理概念。

在距今三四千年的殷商時期，這里就居住著一支叫山越的先民，春秋戰國時期這里屬吳，吳亡屬越，越亡屬楚，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后，實行郡縣制，為會稽郡屬地。宋宣和三年，趙宋王朝取“徽者，美善也”之意，改名徽州。

早在三國時期，這里的山民就曾與東吳政權對抗了幾十年，因為這里山重水復，易守難攻，這里的人剽悍尚武。所以在軍事上，孫權根本征服不了這里。因而中原文明也就很難匯入這里的新安江水。

那又是什么打通了徽州與中原的文化脈流，漢文化又是什么時候開始滲入這里?是什么開創了以徽州歷史文化為研究對象的“徽學”?要知道“徽學”是繼“敦煌學”、“藏學”之后的第三大地方學說。又是為什么后來這里成了一個“十戶之村，不廢誦讀”的文化重鎮，從這里走出了無數的文化名人?

一切都很簡單，隨著西晉王朝的覆沒，東晉皇室南遷，也就是在“永嘉之亂”之后。中原陷入了十六國的亂離之中。很多的中原士族為了逃避戰亂，也就順勢南遷，古老的中原文化終于緩緩地匯入徽州地區，這里的暗夜終于迎來了文明的曙光。中原文明在這里慢慢地積淀下來。滲入到徽州的深山遠谷，并與本土的古樸的山越文化相交融，形成了風格獨特、體系完整、靜雅細致的徽州文化，并且人才輩出，各領風騷。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歷史階段之后，中原文化終于成為了這里的文化主導。

一片孫權打不下的江山，終于被正正當當地納入到了中原文明的遼闊版圖。這只是因為一些知識分子的細細浸潤，一條文明河流的節節延伸。

有了文明的火種，這片干渴的野性的原野迅速地燃燒起來。而在“靖康之難”之后。中原文明，包括經濟中心和政治中心第三次南移，使得皖江與新安江流域的文化有了迅猛發展的可能。在此期間，徽商崛起。——這是一個偉大的歷史階段，它是中國經濟發展史上的奇跡，是中國商人值得驕傲的代名詞。梁啟超甚至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把以徽商為主體的兩淮鹽商對乾嘉時期學術的貢獻，與南歐巨室豪賈對歐洲文藝復興的貢獻相提并論。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有了徽商打下的經濟基礎，這才滋育出輝煌燦爛的徽州文化，在徽商鼎盛的那一個歷史階段，徽州在文化領域內的成就達到我國甚至世界的先進水平。

在清末民初，徽州之所以出了那么多的思想家和精神領袖，正是明清兩代的文化積累的成果，而這種文化的沉淀也要歸功于徽商的崛起。

提到徽州文化名人，不能不提戴震，他受商業思想的激蕩，將徽商群體對理學的改鑄，做了系統的總結。在對理學的批判、對人欲的肯定上，戴震哲學的系統性與深刻性，甚至超過了黃宗羲、顧炎武和王夫之。他做出了文藝復興式的解放思想的貢獻，將中國的啟蒙思想，推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這位戴震，是另一位徽州名人——胡適先生極為欽佩的前賢。

關于胡適，不必要再做太多的介紹了。從文化傳承的角度來說，他應該是皖派漢學的終結性人物，他對新文化的貢獻，也已被歷史承認。在胡適先生的自傳中，曾非常驕傲地提到清代漢學大師江永、戴震、凌廷堪對自己的影響。可見徽州文化底蘊之深，名人之多。其流風所至，一直到五四前后。

二

徽州是一個充滿神秘美感的地方。

這次到黃山是乘飛機去的。當飛機降到云層以下的時候，就能俯瞰到層層疊疊的青山。川谷跌宕，波濤在你的腳下起伏，其間有些細小的河流。你能感受得到純粹意義的地理給人帶來的震撼。村落的上空有久久不散的青煙。

安徽以黃山著名。明代地理學家徐霞客，在游歷了三山五岳之后來到黃山，曾發出這樣的千古之嘆：“登黃山，天下無山，觀止矣!”也就是我們所說的“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黃山原名黟山，因為相傳黃帝曾在此煉丹修身，故在天寶六年(747年)詔改黃山。也是道教名山。

黃山，千峰崢嶸，萬壑競秀。有云海，奇松，怪石，溫泉四大奇觀。登上黃山，俯瞰群山俱小，只有云海在眼前翻卷沉浮，奔涌如潮，浩浩蕩蕩，有如白浪排空，驚濤拍岸。在諸峰間流蕩，仿佛觸手可及，卻又差之甚遠。遠處的山峰若隱若現，與云海纏綿。不知是天上還是人間。這座黃山已屹立萬載，卻仍有一種永恒的魅力。最讓人敬佩的是黃山松，它們以石為母，頑強地扎根于巨石裂縫，所以“無石不松，無松不奇”。

這座山，無愧東方。

有人說：“要了解中國古代宮殿建筑，去故宮。要了解中國古代民間建筑，去徽州。”當我走進徽州的民宅小巷，就感受到一種不同于黃山帶給我的震撼，徽式建筑有它獨有的粉墻黛瓦的馬頭墻，有窄窄的巷陌，藍天一線，墻上有著斑駁的蒼苔。地上也是江南小巷的青石板，色澤青純，古樸沉重。但又沒有江南小巷的精雅雕琢，給人一種踏實厚重的感覺。雖然沒有那種空靈的煙水氣息，但是那份古老、沉著讓人感受得到一種韻味，一種厚厚的歷史沉淀。漫步在徽州的小巷，有如品著一壺醇酒，讓你醉，醉在那種沉重、那種氣魄，然后給你一種渾厚的力量。

走在徽州的民宅間，還會有一種遐思，據胡適先生說，徽州當地有“一世夫妻三年半，十年夫妻九年空”的說法。《新安女史征》中有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個婦女，結婚三個月丈夫就外出經商了，這個婦女每年用積攢下的錢買一顆珠子，稱為“記歲珠”。等到丈夫回到家中婦人已經死去三年多。打開箱子，里面有二十多顆珠子。這個故事講的并不是一個人的故事，而是一群商人婦的共同命運。甚至有些婦人在新婚后苦苦久等，最后等到的只是一紙唁文。悲慘之極。走到這樣的巷陌，感受著這樣的歷史震動。仿佛看見深閨明月，商人婦雖然面對滿庭春色，但是繚繞于心的，是離愁，是別緒，是哀思。可是，理想與現實總是無法統一，她們心中的孤寂無法排遣。年年中秋月明夜，她們只有高樓遙望。在花下對影哭泣。燈火闌珊，落花紛紛，吹散了夢境，蒼老了紅顏，點亮了千年的等候。在中國歷史上，她們有著最寂寞、最孤獨、最苦寂的人生。就像那些田間溪頭寂寞站立的貞節牌坊。一等就是幾十年，一站就是幾百年。隱藏在歷史的深處。

但是她們無言的黑白的人生卻滋養了中國歷史上最輝煌的商業群體——徽商。于是，名震四方的徽商有了一種悲愴的氣韻，徽商的成功也意味著一種犧牲——商人婦生命與情感的付出。婦人們幽怨的情思在深巷中一代又一代地積淀下來，至今不散。

走在徽州，有一種置身世外桃源的感覺。沒錯，這里就是陶淵明筆下“世外桃源”的所在地，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這里，不僅是文化里的世外桃源，也是中華民族的理想的避難場所。在歷史上。無論是王朝更替、農民起義，還是外族入侵。很少有殃及徽州的，包括日寇侵華。中國的歷史太長，戰亂太多，權謀太深，哪里都能成為彌漫硝煙的戰場，隨處都能找到殺人的理由。而這里，純樸、寧靜，是中華民族的“世外桃源”。一方安寧的后土。有了它，才有了我們民族力量積儲的所在，有了它，才有了一支保衛我們民族的后備軍。

三

徽州文化是我們民族的一份寶貴的文化遺產，它所給我們帶來的視覺、聽覺、感覺的有力沖擊，能激起我們心底的波瀾，它所引起的文化碰撞與思考，無論是對過去的人，還是對現在的人，無論是對去過徽州的人還是沒有去過徽州的人，都有著巨大的吸引力。

徽州文化，是中華文明的一面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