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的科學觀

摘要:熊十力是當代新儒學的開創者之一。他要從儒家價值體系中發展出科學，這就需要解決兩個問題:一是，如何將科學納入儒家的心性體系;一是如何既能利用科學增強本民族文化的活力而又克服西方科學本有的弊端。而熊氏提出妁中西文化融合方案，也暴露了其學說邏輯的自相矛盾。

關鍵詞:科學;性智;量智

中圖分類號:B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4-0098-03

熊十力是當代新儒學的開創者之一。與五四主流知識分子通過，全盤西化”追求富強的主張不同，當代新儒家的學者們更注重民族文化精神的傳承。然而這兩個看似對立的學派，其最終的旨趣卻是一直的，即如何使倍遭欺凌的近代中國走向獨立和強大。只不過，五四主流知識分子更注重富強的價值，當代新儒家則更注重德性的高尚，他們對立的思想其實構成了一種互補，均是近代中國文化突圍的方案之一。熊十力作為當代新儒學陣營中原創力最強的思想家，其提供的文化方案的背后是“返本開新”的邏輯，即返回儒家的原始教義，開出當代的新價值:科學和民主。然而在今天看來，其“返本開新”的路徑，是有問題的。本文將以其科學觀為例予以闡明。

科學和民主是熊十力所處的那個時代的核心思想，依據其返本開新的致思理路，熊氏要從儒家價值體系中發展出科學，這就需要解決兩個問題:一是，如何將科學納入儒家的心性體系:一是如何既能利用科學增強本民族文化的活力而又克服西方科學本有的弊端。第一問題，熊十力的相關論述集中于對科學真理和玄學真理的探討中，第二個問題則體現在中國該如何移植西方科學的思考中。

一、“科學真理”與“玄學真理”

在與唐君毅的通信中，熊十力對科學真理和玄學真理作出了清晰的界說:“一、是遍為萬法實體。二、是其為物也，法爾本然，不由想立，不依詮顯。三、是唯證相應，智與體冥，無有內外、物我等等對待之相，離分別故，離戲論故。具此三義，方名玄學上之真理，”，’咳學真理即是本體。

”真理’一詞在科學上意義如何?姑且略說如下:一、必設定有客觀的存在之事物，……二、此理之發見必依據感官經驗得有證據。……三、如上所說，則此理之獲得，必由純客觀的方法，又能為一般人所公認。四、此理之自身，在其所以存在之條件下，必有不變性……五、此理雖有不變性，而非絕對無變異性。……此理非他，就是存在于無量無邊各種互相關聯的事情中之法則或規律。……六、此理雖說是在物的，是純客觀的，實亦離不開主觀的色彩?！笨茖W真理具有客觀性、不變異性，是客觀世界的法則或規律。

在此熊十力表明:“玄學真理”其實即是本體的另一種說法，本體即玄學真理，因此玄學真理具有超知識的特點?！茖W真理”則是用之跡象上的理則。本體發用，翕辟成變。翕是凝聚的勢用，然而生滅不住，流行不已，宛然有相，即于此假立宇宙萬象。翕的勢用是不會窮竭的，其跡象也是有理有則的，此種理則即是科學真理。所以玄學真理與科學真理的關系，說到根本處即是體用關系。因此由體用不二推演，科學真理與玄學真理應該也是不一不異，可以貫通如一的，科學真理是由解析(量智)得出的，玄學真理是由證會(性智)得到的，那么進而我們似乎可以推論出量智(解析)與性智(證會)也應該是可以貫通如一的。這似乎構成了熊十力對科學真理與玄學真理解說的內在理據。通過熊十力論述科學真理與玄學真理的文字，我們的確也看到了這樣的內在理路:量智如何通向性智?性智又是如何統馭量智?

(一)“量智”如何通達“性智”?

就熊十力對科學真理的解說來看，科學真理的內涵的第一條是根本義，其他意義皆從此生?？茖W真理執著于外物，以對其客觀的解析為務。此種真理是用上顯現出來的理則。由于其執著于外界，所以科學真理不得與玄學真理同其真實。然而根據體用不二的原則，科學真理是不容否棄的，它畢竟也是真體流行中用的維度的理則真實。因此熊十力對科學真理或者說量智的作用予以正面的評價，認為量智在趣向玄學真理的過程中，擔負著非常重要的角色，在與牟宗三的一封信中，熊十力對量智的作用作如下了解說:

“若知理智思辨之功用止于圖摹，則哲學當歸于證量，萬不容疑。但圖摹究不可廢，人生囿于實際生活，漸迷其本來，即從全整的生化大流中墜退而物化，至于與全整體分離，尚賴有理智之光與思辨之路以攀緣本來全整體的理則，而趣向真實，此其可貴也。”

量智具有的積極作用在于其對物化趨勢構成挑戰，通過其解析的作用，透顯一個理型的世界，盡管這只是本體流行跡象的圖摹，但也構成了對頹墮物化中的人們的一種提醒，在熊十力與唐君毅通信中我們還可以看到，熊十力還強調量智通向性智，不可缺乏的一個環節是“行”(修持或實踐)，不僅佛家如此，儒家也是如此。儒家的功夫在于，默而識之”，熊十力對此的解釋是:‘‘7L子自謂，默而識之，，默即止，而識即觀也。止觀的工夫到極深時，便是證會境地?！本W默，不是沉默無語的意思，而是默于心，即停止利用語言和停止思考，排斥人為的作意，去契合本體。

量智對通達性智的確是有幫助的，而僅僅通過量智是不可以達到真實本體的，修持和實踐是溝通量智和性智的橋梁。只有解析與修持并重才可以，轉識成智”，冥契本體，通達性智。這里透顯出科學真理與玄學真理體用不二關系的一絲裂隙。根據體用不二，用是可以顯體的。作為性智之用的量智，卻無法自己通達于性智，這一無法逾越的隔離帶，也正是體用不二思路的斷裂處。

(二)“性智”如何下貫“量智，?

性智如何下貫于量智，熊十力是通過對，致知在格物”的獨特解釋，予以闡明的。熊十力在一封(答牟宗三)的信中曾經說到:修身要從正心做起，正字的意思是“<易)言正位之正，即明心為身之主宰，當正其天君之位而不可為私欲或習心所侵奪”。，q正心就是強調心居“正”位的重要，而未說明具體如何實踐。繼言之“誠意”，對實踐問題予以說明。意是心的發用。以此來說明正心的用功處。誠意就是注意本心的發用不被私欲或習心所蒙蔽。在熊十力看來這必然要以固守本心為前提，所以他說，大本非他，還是要認明自家主宰的頭面。此個頭面即是知，……然自識得此大本已，必須依從他推擴去，如淵泉時出不竭才是。本體良知，原是推擴不容已，工夫亦只是推擴不容已，即工夫即本體”。閻至此熊十力完成對正心、誠意、致知的解釋，熊十力強調“致知”之“致”的推擴意味。從而將其認同的推擴中的本體與佛家靜態本體相區分。強調本體的健動不息，也批判了宋明儒學對本體偏于靜態“保任”的缺失。其目的在于增強中國文化健動不息的活力。

“致知在格物”，致字仍是推擴的意思。知，即心(本心)，即本體，本體正如本體論部分所說它是包含心與物之整體。因此“知”也包含知識(事物的理則)在內，格，是理度、量度的意思。依靠良知之明，于事事物物上去量度，獲悉其理則，這便是，致知在格物”的內涵，”夫推擴吾良知之明去格量事物，此項工夫正因良知本體元是推擴不容已的，工夫只是隨順本體，否則無由實現本體，此不可不深思也。……明乎此，則吾言致知格物，融會朱王二義，非故為強合，吾實見得真理如此?！遍l熊十力在此將王陽明的“致良知”說與朱熹的“格物”說貫通起來，目的正是要解決如何從性智下貫到量智。

格物即是良知的發用，良知的發用即是推擴良知于事事物物上去隨緣作主。隨緣作主，強調的是不作意，不為私欲、習心所驅使和障蔽，任由良知自然發用。良知是本體，本體自然流行處也就是物，因此物不在本心之外，所以格物不是向外有作意的量度。良知作為本體，其自然流行處也就是物，而良知的格量作用也周遍于其流行處，必然得其流行處之理則，即物之理則。格物工夫不輟，也就是良知流行不息，推擴不已。這樣，熊十力將格量而得的知識與良知的流行聯系在一起，從而泯合了二者的隔離狀態，賦予知識在良知流行中以位置。格物即是致知，量度事物即是推擴良知，因此量度事物的格物也就是“良知”本體的發用。體用不二，從而將致知與格物統一起來。從而也將量智與性智統一起來。性智和量智的貫通畢竟是單向度的。性智可以下貫量智，而量智終無法自己通達性智，體用不二因此在此仍是斷裂的。

(三)與康德的“知”、，智”之辨的比較

熊十力對性智和量智關系的分辨，如果對應于西方哲學史來看，即是“知”(知識)“智”(美德)之辨。蘇格拉底就曾說過:美德即知識。在康德之前，西方哲學家認為知識是通向美德的途徑，在康德將現象界與本體界分開之后，使得知識和美德的聯系斷裂，熊十力注意到了康德的說法，并且予以贊揚，并希望弟子牟宗三能夠予以其儒學的改造。

在周通旦撰寫的(熊先生哲學釋疑)中曾記述熊十力有關康德的說法:“西哲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等書大概言知識只能得現象，不能得本體，謂本體必由實踐而后可得，此甚有見地，”悶

在與牟宗三的信中也曾就康德哲學予以解析:“康德所謂神與靈魂、自由意志三觀念太支離，彼若取消神與靈魂而善談自由意志，豈不妙哉!……。康德之自由意志，若善發揮，可以觸會吾大易生生不息真機，可以講成內在的主宰，通天人而一之，豈不妙哉!”網熊十力對康德對知識無法洞徹本體的觀點表示贊同，但就其神學取向以及神、靈魂、自由意志三觀念的支離提出不滿，并指出以自由意志融合大易生生不息的精神來予以改造的設想。

弄清了科學真理和玄學真理的關系，我們可以更好的理解熊十力移植西方科學的思想，其對西方科學與中國哲學的融合也是本之于(易)的。

二、以“易道”為報荄移植西方科學

(一)“為中國科學思想植其根菱”

熊十力認為科學思想源出于哲學，哲學是科學的根蓖。他通過中西歷史對照來證明此點。西方自希臘時代起，哲學便變產生了，哲學家們“驚奇于宇宙之偉大與自然律之微妙，而富于求知欲。其后，哲人更由自我權能之自覺與自信，而得超越宇宙之表，以征服自然與利用自然，有如吾孫卿‘制天’之論?！盜，q中華民族文化中本有類似發展科學的思想根基，即(易經)所倡導的剛健不息、創進日新的宇宙觀和人生觀。但由于秦以后大一統的環境，使得儒家哲學思想失傳，從而導致了科學的不發達，因此，在熊十力看來移植西方科學，首要之務在于培固根菱，“將使儒家正統思想有吸納眾流與沮故知新之盛美。乃可為中國科學思想植其根菱。叩‘qoo家哲學作為科學思想的根基可以導發人類精神，增強智周萬物、裁成天地的愿力，從而發達科學。若無此科學思想的根董，則科學在中國的發展也只能如無源之水那般。所以在中國文化中樹立科學精神的哲學根菱才是當務之急，

(二)以“易道，為新的科學動力

在中國哲學與西洋科學的嫁接過程中，直接的效果是通過改造西方科學的盲目外逐傾向，賦予科學以新的動力，即以虛寂而健動的易道為源動力，以收獲大中至正的文化活力。熊十力在(中國哲學與西洋科學)講詞中指出:“孔子大易之道，強于智周萬物，備物致用，而必歸于繼善成性，反本立極，辨小而窮究于物則，默說而全冀天性，科學知能與哲學智慧之修養二者并進。本末兼贖、源流共貫，此易道之所以大中至正而無弊也?！眑四在熊十力看來，孔子對(易經)的闡釋，其根本旨趣在達到天人不二之境，以洞悉宇宙本體。人稟天道而生，天道即是人之所以為人之根本所在，即是人之性，天道是至善的。然而人又是受制于形軀的，是充滿欲望的，所以易于物化，而喪失天性。所以人需要保任和擴充自己身上的天性之善，完成天性之本然，達至即人即天之境，本體在人即是心，即是最高之智慧。智慧是本體，是無知而無不知的，它是辨析一切知識的先驗的能力，而不是具體的知識的儲備，所以是無知的。作為辨析知識的先驗能力，當它發用于事物上時，自然會知曉事物內在之理，即獲得知識。所以又是無不知的。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們便會懂得，象西方科學和哲學那樣，僅僅從知識層面的辨析、思辨人手是不能證會本體的。因為知識只是知識，是分析得來的而不是從體證處證得的。因此獲得對智慧即本體的冥契，需要超知。而超知也沒有什么神秘?！八^超知識的也者，本無神秘，亦非怪迂。知識所以度物。而理之極至，不屬于部分，乃萬化所資始，則不可以物推度，唯反其在己，自識本來?！?/p>

這樣在以易道融合西方科學的時候，就超越了西方知識論的拘囿，而賦予科學以本體之明的統馭。西方科學是知能的，其本身無所為善與不善，然而由于西方哲學和科學共同的向外努力探尋的傾向，容易造成物我對峙、利用科學知識侵奪弱者的弊端。西方科學的精神動源，是盲目的，是狹隘的。而大易之道在于明心見性，識得本體，最終祈向吾與萬物一體之境。本體是寂靜而健動不息的。寂靜是不昏擾之意，健動不是盲目之動，而是發自本性的不容已之動，是至善的。

以易道為科學之精神根菱，可以貫徹熊十力體用不二思想的一面(僅是一面，因為量智無法直接上達于性智)，性智通貫于量智中，證會與思辨并重，更為重要的是它可以糾正西方科學之以欲為基的盲動和破壞性，從而賦予科學發展以至善而不竭之本源動力。

三、熊十力中西文化融合的策略

這就是熊十力融合中西文化的策略:以中國文化的核心價值為出發點和參照系，將西方文化的科學民主納入自己的以“性”為基的文化之中，以中國文化之體(仁體)發展出經過改造后的西方文化之用(以性為基的科學)。然而問題也正出現于此，中國文化的價值核心，熊十力將其貞定為仁體，即道德。道德如何容納得了科學、民主?道德是無待向度上的價值，科學、民主是有待向度上的價值，兩個錯落開來的價值系統如何融合在一起?道德的實現靠自律而非他律，道德價值的實現不需要外在條件的成全。而科學則是僅僅靠自律所無法實現的，這是熊十力無法解決的問題，也是其殫精竭慮構筑出來的新儒學體系的缺失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