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魏晉南北朝隋唐儒家民族思想是廣博多元的。《徙戎論》尖銳地指出民族矛盾將是導致中國政權更迭的根本原因。王通打破了儒家以種族論正統的傳統,轉以王道與民心所向作為正統的標準,而不分種族出身。唐儒則把儒家民族思想引向文化層面的儒佛之爭,最終逐步消解了華夏文化中心論。這些思想在儒學史上都具有首創意義,并在今后思想發展申起著重要的承前啟后的作用。
關鍵詞:魏晉南北朝隋唐;儒家;民族;夷夏
中圖分類號:B2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4-0108-03
魏晉南北朝隋唐雖是儒家文化處于低谷衰落的一個時期,但不代表具體在民族思想方面也毫無建樹。相反,這一時期由于是我國各民族大遷徙和融合的時期,且經常處于群雄割據、漢族與少數民族所建政權鼎立并存的狀態,因此,注定了儒家民族思想在這一時期有著巨大的飛躍與提升,值得我們認真的反思與研究。
一、江統及其《徙戎論》
江統,字應元,西晉末年人,是當時儒家的代表人物。時,匈奴、鮮卑、氐、羌等族不斷內遷,并在歸附的名義下,大批進入中原,與當地漢族雜居。由于文化習俗及民族利益訴求的差異,人居內地的少數民族時常與漢族政權發生沖突,如:公元294年,匈奴人郝散起兵攻上黨:公元296年夏,其弟郝度元又起兵反晉;同年八月,氐族首領齊萬年又率領氐、羌人民,進圍涇陽,并威懾關中。為防患計,江統作《徙戎論》上奏給皇帝,要求將人居中原的少數民族迂回他們原來居住地。不使華夷混居。他的理由主要集中在這幾個方面:
1、“內諸夏而外夷狄”的歷史傳統。由于長期處于生產力發展的較高水平,華夏族一直居住在中原這塊沃土上,少數民族則居住在周邊偏遠的地方,因此,很自然地就形成了華夏居中,戎、狄、蠻、夷居邊的“五方格局”。這種居住格局至少確立于西周時期,甚至早在夏朝就已成型。根據這種歷史傳統,江統說:“夫夷蠻戎狄,謂之四夷,九服之制,地在要荒。《春秋》之義。內諸夏而外夷狄。……或居絕域之外,山河之表,崎嶇川谷阻險之地,與中國壤斷土隔,不相侵涉,賦役不及,正朔不加,故曰:‘天子有道,守在四夷’。”自古以來,戎、狄、蠻、夷就居住在與“中國壤斷土隔”的偏遠地區,互不侵犯,所以,古代有道的天子只會防備“四夷”,而不會讓他們進入中原與華夏混居。
2、夷狄與華夏的文化差異。伴隨著居住地域不同而來的就是民族風俗習慣及其文化的差異,這是民族身份識別的根基。如江統說:“以其言語不通,贄幣不同,法俗詭異,種類乖殊。”從不同的語言、貨幣、風俗制度就可以判斷出華夏與夷狄完全是不同的族類。,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種民族差別在其來看完全代表著民族品格的差距。他認為:夷狄生性“貪婪,兇悍不仁,四夷之中,戎狄為甚。弱則畏服,強則侵叛”;華夏族則為禮儀之邦、衣冠之鄉,有著高貴的仁義道德品質。因此。華夏與夷狄不應同處,如同君子與小人不可以混淆一樣。
3、王朝興衰的經驗教訓。中國自古就是一個多民族共存的國家。所以歷史上的中原王朝興衰總與民族沖突相為表里,夷狄進駐中原往往就是典型的標志。對此,江統了解得非常清晰。他說:“申繒之禍,顛覆宗周。襄公要秦,遽興姜戎。當春秋時,義渠、大荔居秦晉之域,陸渾、陰戎處伊洛之間,酆瞞之屬害及濟東,侵入齊宋,陵虐邢衛,南夷與北狄交侵,中國不絕若線。”在歷史上,西周滅亡于犬戎的入侵,秦因慘敗于姜戎而失去中原霸主的地位,齊、宋、邢、衛又曾因長期飽受陸渾、陰戎等夷狄的侵犯之苦而岌岌可危,所以,如果讓夷狄全部進駐中原,那么華夏諸國的滅亡就指日可待了。但遺憾的是,后代的中原君主并沒有吸取歷史的教訓,往往因一時之利主動允許夷狄入居中原,在某種意義上,這就是中國自漢至魏晉戰亂迭起的原因。因此,為了避免歷史再次重演,江統要求把人居中原的夷狄遷會原居地。
在江統上奏《徙戎論》后。“未及十年,而夷狄亂華,時服其深識”。這說明江統的民族思想雖有偏頗保守之處,但也不乏真知灼見。至少他已經看到了,自西周以來,中國就是一個多民族雜居的國家。此后。由于民族的遷移,中央朝廷的屯田、戍邊等政策,逐漸形成了中國境內各民族雜居的分布狀態。這既有利了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也增加了引爆民族矛盾的幾率。如何在這種復雜的民族關系中趨利避害,確實是一個讓人難解的問題。
二、“夷狄之德,黎民懷之”
西晉滅亡后,中國就進入了五胡十六國與南北朝時期。北方少數民族紛紛入主中原,建立自己的政權。為更好地融人華夏、適應中原的生產、生活方式,他們紛紛利用儒家文化改造自己原有的文化。于是,儒家文化不再僅僅是華夏的儒家文化,也是其他少數民族的儒家文化。這種情勢必然推動儒家在民族思想方面逐步走向開明包容,直至提出“夷狄之德,黎民懷之”的思想。其代表者即是隋代大儒王通。他說:“天命不于長,惟歸有德。夷狄之德,黎民懷之。”意即是,天命不是永恒不變的,根據是否有德性是否有行王道這個標準而授予君王的位置。無論華夏族還是少數民族只要實行“仁政”、踐履王道就會得到民眾的認同與歸附。長期以來,儒家都提倡一種華夏“正統”的觀念,認為只有華夏族才有資格統治中原乃至天下,少數民族只能處于被統治的地位,否則,即視為不順“天命”的亂臣賊子。如董仲舒說:“三統之變,近夷遐方無有,生煞者獨中國。”“三統說”是董仲舒最獨特的歷史觀。認為每個相繼的朝代都要改正朔,易服色,以承天命,獲得統治天下的合法權。但這種權利只能屬于中原諸夏之國,夷狄之國是沒有資格的,夷狄只能在中國的統治下。但實際情況是,華夏君主并不一定都個個都順應天命,愛民如子,有時他們的殘暴比夷狄統治者有過之而無不及;相反,一些少數民族的英明領袖更體現了天命,如前燕的慕容魔、前秦的符堅,中原民眾在他們的領導下反而生活的更滋潤。這種刺眼的現實必然逼迫儒家改變自己以種族論天命的傳統。當時,有人問“符堅是不是晉朝的亂臣賊子”,王通義正言辭地回答道:“晉制至私之命,故符秦、王猛不得而事也。”晉朝統治者荒淫無度,只想著爭權奪利而置百姓生死于不顧,這種君主又何必讓符堅、王猛這樣有才華的人因愚忠而殉葬呢!這才叫真正的“應天順命,安國濟民”之舉措:“符秦何逆?三十余年,中國士民,東西南北,自遠而至,猛之力也。”他又以熱情的言辭歌頌了北魏孝文帝:“元魏之有主,其孝文之所為乎?中國之道不墜,孝文之力也。”魏孝文帝雄才大略,為順應時勢毅然放棄本民族的傳統而恭行儒教,廣施仁義,惠及百姓,“中國之道不墜,孝文之力也”,而那些偏安一隅、只圖享樂的南朝小國之君主不正是不仁不義的夷狄:“齊、梁、陳之德,斥之于四夷也”叫。相應,對那些順應天命、愿意歸順少數民族政權的漢族文人,王通也不鄙棄甚至給予非常高的評價,如前秦符堅最重要的謀臣王猛,“王猛有君子之德三焉:其事上也密,其接下也溫,其臨事也斷。”可見,王通打破了華貴夷賤的傳統觀念,認為華夏的興衰并不一定要寄托在漢族身上,少數民族也可以為中原華夏帶來一個安定團結的大治世界,其實歷史的選擇已經超越了狹隘的漢族正統論。
三、儒佛之爭:夷夏之辨的新形態
按儒家的民族觀,文化是華夏與夷狄相區別的根本標準,因此,儒家一直很關切華夏文化與文明的延續與統一問題。而魏晉南北朝隋唐是佛教在中國傳播并開始興盛的時期,這種外來的夷狄之教以其博大精深的內容迅速贏得了大批信徒,直接威脅以儒家為代表的華夏禮樂文化的正統地位。它迫使儒家民族思想開始轉向文化層面的論爭。
早在南朝劉宋時期,顧歡就曾著《夷夏論)以明佛教之與華夏的利害關系。認為佛教違背華夏禮俗,不適宜為華夏族所信仰,若要強行信奉,猶“車可涉川,舟可行陸”。唐代大儒韓愈則更明確地指出: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經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詩)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今也,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何其不胥而為夷也!Cu0中國之所以為中國在于禮義教化的流行,現在,佛教思想如果廣泛傳播甚至地位壓過了儒教,那么整個中國都將淪陷為夷狄。公元819年,篤信佛教的唐憲宗恭迎佛骨人官,韓愈不顧個人安危毅然上書反對。他說:“夫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噫在說明佛教教義與中華倫理有著根本沖突。因此,佛教盛行將在根基上動搖國家的統治。他甚至借助歷史來佐證自己的觀點:“漢明帝時,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亂亡相繼。運祚不長。宋、齊、梁、陳、元魏以下,事佛漸謹,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廟之祭,不用牲牢,晝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竟為侯景所逼,餓死臺城,國亦尋滅。事佛求福,乃更得禍;由此觀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自漢代始,中國君主開始信奉佛教,原本指望依此能延續國運,但從事實上看“事佛漸謹,年代尤促”,說明篤信佛教確實是一件不明智之舉,他的學生李翱也站在嚴夷夏之防的立場上“辟佛”:“佛法之所言者,列禦寇、莊周言所詳矣,其余則皆戎狄之道也,使佛生于中國,則其為作也必異于是,況驅中國之人舉行其術也。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存有所養,死有所歸,生物有道,費之有節,……不知其心無害為君子,而溺于其教者。以夷狄之風而變于諸夏,禍之大者也,其不為戎也,幸矣。”又說:吁L子述(易)、定<禮)(樂)、刪<詩)、序《書)、作<春秋),圣人也。奮乎百世之上,其所化之者,非其道,則夷狄之人也。”叫可見,韓愈與李翱雖在文化層面為少數民族融人華夏提供了一個缺口,認為只要認同華夏文化即可歸屬為華夏族群,但反對華夏向少數民族學習,更反對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始終堅持只能以儒家為代表的華夏文化作為夷夏評判的標準。
實際上,自東漢傳人開始,佛教就積極地與中土固有文化融合,最終形成與梵土迥異的中國佛教。它不僅在倫理綱常、心性修養方面與儒家文化沒有本質沖突,反而能在某些方面能彌補儒家文化的缺陷。這導致另外一些儒家學者不支持韓、李不分是非的“辟佛”,主張在一定層面上吸收佛教思想來充實儒家文化,如柳宗元說:“浮圖誠有不可斥者,往往與(易》、(論語)合,誠樂之,其于性情奭然,不與孔子異道。”pq對韓、李從種族角度盲目排斥佛教的行為,柳宗元也十分反感:“退之好儒未能過揚子,揚子之書于莊、墨、申、韓皆有所取焉。浮圖者,反不及莊、墨、申、韓之怪僻險賊耶?日:‘以其夷也。’果不信道而斥焉以夷,則將友惡來、盜跖。而賤季札、由余乎?非所謂去名求實者矣。”叫從歷史看,儒學的發展從來沒有離開對其他文化的借鑒與利用,如漢儒揚雄就是在吸收了道、法、墨諸家思想后成為一代宗師的,因此,儒家吸收和借鑒佛教思想又有何不可?不能僅僅因為佛教是夷狄人開創的,就盲目排斥佛教,在中國歷史上。夷狄同樣出現過賢人,如季札、由余,漢族也不全是善人,也誕生過像惡來、盜跖之類的大惡人,所以只從種族出身就妄斷一種思想的是非高低無疑不是客觀公正的。盡管佛教“無夫婦父子”與中華倫理沖突,但不代表在其他方面就沒有有價值的內容:“吾之所以嗜浮圖之言以此。與其人游者,未必能通其言也。且凡為其道者。不愛官,不爭能,樂山水而嗜閑安者為多。吾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組為務以相軋也,則舍是其焉從?吾之好與浮圖游以此。”p1自儒獨尊后,儒家文人越來越浮躁,專務仕宦之途,不及真實的德性修養,而佛教歷來強調心性,主倡人遺失外在功利,以恬淡愜意為真,這正好能克服儒學偏外發展的弊端。
文化歷來是儒家夷夏之辨的根本。在以往,由于夷狄文化與華夏相比,始終處于相對落后的地位,所以華夏文化一直是夷狄效仿和學習的標榜。這自然就形成了華夏族對自身文化極度自信的心理。隨著佛教的傳人,這份特有的文化孤傲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夷狄文化不僅不再粗俗低級,反而以其博大精深的內容征服了一大批華夏信徒,作為華夏文化根底的儒家文化卻逐漸被人漠視乃至邊緣化。面對文化危機,韓愈、李翱選擇了排斥以求文化自保,而柳宗元選擇了融合,要把佛教中積極合理的內容吸收到儒學中來,這不僅為儒學自身發展開辟了新空間,也消解了夷夏之辨中的華夏文化中心論,以后在分辨夷夏時,華夏文化不應再是惟一標準。
綜合上述,魏晉南北朝隋唐儒家民族思想是廣博多元的。(徙戎論)尖銳地指出民族矛盾將是導致中國政權更迭的根本原因。王通打破了儒家以種族論正統的傳統,轉以王道與民心所向作為正統的標準,而不分種族出身。唐儒則把儒家民族思想引向文化層面的儒佛之爭,最終逐步消解了華夏文化中心論,這些思想在儒學史上都具有首創意義,并在今后思想發展中起著重要的承前啟后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