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船山作為明清之際重要啟蒙思想家,理論成就是多方面的,具有近代性質的法治思想就是其中突出的一個方面。船山法治思想成績斐然,其中之一就是對于法治原則的探討頗有新意,船山認為法治有三大原則:“原情定罪,而罪有等差”——以犯罪客觀事實定刑的原則;“罪者,因其惡而為之等”——罪刑相應的量刑原則;“以刑治而期于無刑”——旨在消除犯罪現象的刑罰原則。
關鍵詞:王船山:法治;原則
中圖分類號:B24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4-0009-03
王船山作為明清之際重要啟蒙思想家,理論成就是多方面的,具有近代性質的法治思想就是其中突出的一個方面。船山法治思想成績斐然,主要表現為“白天子始而天下咸受裁焉”——法律具有普遍約束性的法治思想;“法善以待人,則人之失者鮮矣”——強調良法對于政治權威的制約的法治思想:“刑尤詳于貴,禮必逮于下”——重在防范政治權威侵犯人民權利的法治思想;“為復肉刑之議者,其無后乎”——批判肉刑、否定死刑的人道主義法治思想;“置天子于有無之外”——“虛君共和”、“法律至上”的近代法治思想等等,所有這些筆者將另外撰文闡述,本文僅僅探討船山關于法治原則的思想。
船山對于法治的運作程序有一套自己的設計。他說:
人君所恃以飭吏治、恤民隱者,法而已矣。法者,天子操之,持憲大臣裁之,分理之牧帥奉若而守之。牧帥聽于大臣,大臣聽于天子,綱也;天于咨之大臣,大臣任之牧帥,紀也。天子之職,唯慎選大臣而與之簡擇牧帥。既得其人而任以郡邑之治矣,則刑賞予奪一聽大臣。所訪于牧帥者,實考其淑慝功罪而決行之。
船山首先強調法的重要性,是人君“傷吏治、恤民隱”的主要工具。法的運作程序主要涉及天子、持憲大臣、分理之牧帥三方,他們各施其職:天子操之,持憲大臣裁之,分理之牧帥奉若而守之。理想的法治運作程序應是綱紀二維,綱的運作方向是:牧帥→大臣→天子,天于是法治的最后的決策者;紀的運作方向是:天子→大臣→牧帥,牧帥是法治的最后執行者。即形成一種在牧帥、大臣、天子三者之間,以大臣為中介的雙向互動的運作程序。船山這一思想有權力的制約與平衡的思想萌芽,
船山認為法治不僅需要一定的運作程序,而且必須在一定的原則下進行才能達到其預定的效果。船山認為法治要良好地運作,關鍵在于執法者應遵循“平情以審法,持法以立斷”的執法原則:
然則為相臣者,不能平情以審法,持法以立斷,徒挾惡惡之心,大聲疾呼,賴顏奮袂,與小人爭邪正,以白禍而禍國也有余。好惡賞罰,治亂之樞機,持之一念,豈易易哉!
船山指出法治是人類偏執之情的對立面,法治的執法原則應是“平情以審法,持法以立斷”。情者,實也,也就是事情的本來面目,事情的真實情況,“平情以審法”,就是以事實為依據:”持法以立斷”:就是以法律為準繩。這一婦孺皆知的現代執法原則其實早已為船山所揭示。如何做到“平情以審法,持法以立斷”呢?
一、“原情定罪,而罪有等差”——以犯罪客觀事實定刑的原則
首先,船山反對主觀臆測,提出以犯罪客觀事實來定刑的觀點。《資治通鑒》卷二百三十二唐德宗貞元元年載李懷光、李希烈叛亂,但情節有異,德宗皆想赦免之,船山對此評論道:
原情定罪,而罪有等差;飭法明倫,而法有輕重。委之鬼誅,則神所弗佑;待之人禍,則眾難方與。懷光可赦,希烈必不可容。法之所垂,情之所衷,道之所定,抑即勢之所審:而四海之觀瞻,將來之事變,皆于此焉決也。
同時要區分故意犯罪和過失犯罪:
《書》曰:“刑故無小,赦過無大。”故與過之分,豈徒幕外彎弓不知幕中有人而死于射之謂乎?橫逆相加,操殺己之心以來,而幸勝以免于推刃,究其所以激成而迫于勢者,亦過之類也;猝然之忿怒,強弱殊于形體,要害不知規避,不幸而成乎殺者,亦過之類也。一王懸法于上,而不開以減死之科;刑官消息于心,而盡其情理之別。則果于殺人者,從刑故之條:而不幸殺人者,慎赦過之典。
在此,船山強調要區分故意犯罪(故)和過失犯罪(過),認為刑官要盡“情理之別”,做到“果于殺人者,從刑故之條;而不幸殺人者,慎赦過之典”。這是符合現代刑罰的精神的。黑格爾在其名著《歷史哲學》中曾經批評中國的刑罰未能區分無意和有意的分別:“講到責任問題,一樁蓄意的活動和無心的偶然事件是不加分別的:因為中國人把偶然的事件和蓄意的活動認為同樣嚴重。無意誤殺他人,須處死刑。”舊但是,王船山顯然不屬于黑格爾批評的對象。
二、“罪者,因其惡而為之等”——罪刑相應的置刑原則
船山主張罪刑相應:“罪者,因其惡而為之等也,而惡與罪亦有異焉。故先王之制刑,惡與罪有不相值者,其惡甚而不可以當辜,其未甚而不可以曲宥,酌之理,參之分,垂諸萬世而可守,非恫恫疾惡,遂可置大法以快人情也。”船山揭示這樣一個真理:罪是由犯人所犯下的惡來定的,但罪與惡又有差別。所以先王制定刑罰,罪與惡有不相等的,犯人犯的惡大了就不能稱之為辜,犯的惡不大也不能隨便寬恕,如此,“酌之理,參之分,垂諸萬世而可守”。船山在此強調:執法者只要不是從內心發泄憤怒,就可以通過國家法治的建設來滿足人們懲惡揚善的愿望——“非恫恫疾惡、遂可置大法以快人情也”,船山的這一思想簡直可以和法國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相媲美了,孟德斯鳩是較早提出罪刑相適應思想的人,他認為,刑罰適用的目的是為了防止犯罪的發生,因此,并不是刑罰越重越好。應當根據犯罪的性質確定其應當科處的刑罰,即罪與刑在性質上的盡可能地類似或等同井保持適當的比例:“刑罰的輕重要有協調,這是很重要的。因為我們防止大罪應該多于防止小罪,防止破壞社會的犯罪應該多于防止對社會危害較小的犯罪。”他說:“在所有或幾乎所有的歐洲的國家里,刑罰的增減與人民距離自由的遠近成正比例,這是不難證明的一件事。”又說:“如果刑法的每一種刑罰都是依據犯罪的特殊性質來規定的話,便是自由的勝利。一切專斷停止了,刑罰不是依據立法者一時的意念,而是依據事物的性質產生出來的;這樣,刑罰就不是人對人的暴行了。”貝卡利亞繼承了孟德斯鳩的觀點,從使用何種刑罰可以有效地防止犯罪這一功利的角度,進一步發展了罪刑相適應的思想。他指出:,公眾所關心的不僅是不要發生犯罪,而且還關心犯罪對社會造成的危害盡量少些。因而,犯罪對公共利益的危害越大,促使人們犯罪的力量越強,制止人們犯罪的手段就應該越強有力,這就需要刑罰與犯罪相對稱。”在罪刑相應這一點上,中西啟蒙思想家可以說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
針對明代法律對于問刑官故出、故人人罪不加區分、一概而論的弊端,船山考察歷史,得出“故出罰輕而故人罰重”乃王政的論斷!
問刑官故出人人罪,律以概論,然考之宋制。故出罰輕而故人罰重,此王政也。放出、故人,有受贓、不受贓之別,亦但當于放出項下分受贓、不受贓,而不受贓者從輕。其故人,則雖不受贓。自應與受贓者等。故出則勿論已決遣、末決遣,一例行罰。蓋雖已決遣,而覆核果當從重,不難補決,白不致逸元惡之誅。若故人,已決遣與未決遣者固應殊科。蓋故人決遣。死者不可復生。刑者不可復完,徒流已配者不可迫償其已受之勞辱,已決遣之罰白應加重。其致死者,倍宜加等。即不抵罪,而終身禁錮,與大計貪官同處,不得朦朧起廢,及以邊材等項名目濫與薦舉。則問刑之吏尚知所懲,而酷風衰止,貪亦無以濟矣。
所謂故出指刑輕于罪的故意量刑行為:故人指刑重于罪的故意量刑行為。故出人罪有受贓、不受贓的分別。受贓者從重處罰,不受贓者從輕發落:而對于故人人罪即量刑重于所犯之罪的問刑官,即使沒有受贓也與受贓者受同樣的處罰:對于量刑輕于罪的故出人罪,不論決遣與否,“一例行罰”,因為即使已經決遣,在復核時尚可重新改判,不會漏失誅殺罪大惡極之人:但對于故人人罪的情況就不一樣了,決遣和不決遣應該承擔不同的責任,因為如果已經決遣,那么”死者不可復生,刑者不可復完,徒流已配者不可追償其已受之勞辱”,所以,量刑重于罪的后果山就比量刑刑輕于罪嚴重得多了,職是之故,“已決遣之罰自應加重”。對于因此致死的故人人罪,更要加倍處罰問刑官,即使不以命償命,也應終身禁錮,永遠喪失薦舉做官的權利。如果能夠做到這些,那么:”問刑之吏尚知所懲,而酷風衰止,貪亦無以濟矣”,酷刑之風能夠得到有效的制止,貪污的風氣也隨之銷聲匿跡了。在此船山看到了“酷”與“貪”之間的微妙關系,看到了”酷”與“貪”是同時寄生在中國皇權官僚專制政體上的兩顆毒瘤,”酷”與,貪”互相滋養,酷刑之風越烈,貪污之風越劇;貪污之風越劇,酷刑之風越盛!“酷”與“貪”相較而言,“酷“更為根本,因此要制止貪污之風,要在制止”酷”風上用力,“酷風衰止,貪亦無以濟”指明了根治貪污之風的正確方向。誠然,如果刑法的每一種懲處辦法都是依據犯罪的具體性質來確定的話,將使酷吏無處遁形:酷吏無處遁形,貪官也就銷聲匿跡了,如此,便是孟德斯鳩所言的“自由的勝利”。
三、“以刑治而期子無刑”——旨在消除犯罪現象的刑罰原則
中國人對于刑罰的目的思考尚早,《尚書·大禹謨》中記載,舜帝稱贊皋陶時講道:“汝作士,明于五刑,以弼五教,期于予治。刑期于無刑。民協于中時,乃功懋哉。”《管子·君臣上》說,“令出而不稽,刑設而不用”,〈孔子家語·始誅〉也說,“民咸知罪矣……是以威厲而不試,刑措而不用”,這些說法均在表明刑罰的目的就在于達到無須使用刑罰的理想狀態。又如(莊子,勝篋}說,“殫殘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與論議”,這就是說,最理想的狀態是連法律也沒有、刑罰也不設,陸賈曾對這種理想狀態作過描述:“是以君子之為治也,塊然若無事,寂然若無聲,官府若無吏,亭落若無民,間里不訟于巷,老幼不愁于庭……長幼有節,上下有差,強弱相扶,小大相懷,尊卑相承,雁行相隨,不言而信,不怒而威,豈恃堅甲利兵、深刑刻法,朝朝夕夕而后行哉?”(<新語,至德))就是說,適用法律的目的在于輔助教化,而不在于刻民逞威。法律促使老百姓都知禮知義,循禮而動,最后大家都安分守己,天下太平,這就是“無刑”或“無為之治”。
船山首先肯定了刑罰的天然合理性:“刑罰之稱,連類并舉,言刑必言罰,有聞自古,未之或易也。”CQ又說:“天不以有所毗而廢其陰陽,圣人不以有所蔽而廢其賞罰。正其道于在己,而順其化以無憂,斯亦已矣。”,’‘然后論述了刑罰的目的,
先王之以刑罰懲天下也,外病其身而內病其心。病其身以刑,非但使之毒楚于一朝也,毀形殘體。而終其生不能以貌與人齊。病其心以罰,非但使之困窮于期限也,訟而見曲,奸而見撾,輦致其資以輸,而顯為君子之所奪,則摧抑之辱,內以愧于妻子,外以愧于相鄰者,亦未可釋矣。先王極不肖之情,知其私利厚藏之心,可奪之以做其惡,而抑長養其廉恥以使可悛,彰明其罪戾以使知懲,所以治人之道,曲盡之矣。
船山論述了刑罰的實質外病其身而內病其心,即從肉體和精神兩方面折磨犯人,以刑折磨犯人的肉體,以罰折磨犯人的精神,目的是,儆其惡”,使犯人“長養其廉恥以使可悛”,“彰明其罪戾以使知懲”。盂德斯鳩也認為:“治理人類不要用極端的方法;我們對于自然所給予我們領導統帥人類的手段,應該謹慎地使用。如果我們研究人類所以腐敗的一切原因的話,我們便會看到,這是因為對犯罪不加處罰,而不是因為刑罰的寬和。讓我們順從自然!它給人類以廉恥之心,使從羞恥受到鞭責,讓我們把不名譽作為刑罰中最重的部分吧!””嚯德斯鳩反對以極端的方法懲治犯罪,但并不反對對罪犯施加刑罰,而且尤其強調培養廉恥心在預防犯罪中的重要作用,船山對待罪犯“長養其廉恥以使可悛”、“彰明其罪戾以使知懲”的思想與孟德斯鳩這一思想可謂同聲相和!
船山深受中國傳統的刑罰目的論的影響,認為“做其惡”只是刑罰的初級目的,不是刑罰的最終目的,強調刑罰最終目的不在于懲罰罪犯,而是,以刑治而期于無刑”他說:
王者首出,誅惡削僭,以兵治而期于無兵,以刑治而期于無刑;饑者食,寒者衣,散之四方者逸以居,于是而得有其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以相親而相遜;代天以奠兆民,而相天地之不足,則臣子推崇之以配天,以是為與天通理也。
船山又說:”賞以勸善而惡者愧,刑以懲惡而善者安”,20Q可見刑罰的目的是懲惡,但懲惡是刑罰的直接目的而不是刑罰的最終目的。刑罰的最終目的是“無刑”。“刑治期于無刑”即指用“刑”處罰罪犯的目的,不是為了懲罰罪犯,而是為了從根本上消除犯罪現象,不再適用“刑“。可見,“刑治期于無刑”的思想和現代“目的刑”論叫思想的價值不謀而合。盂德斯鳩強調刑罰的目的在于恢復秩序,即懲罰犯罪應該以恢復法律秩序為目的。他說:“一個良好的立法者關心預防犯罪,多于懲罰犯罪,注意激勵良好的風俗,多于施用刑罰。“rxq從而否定了“報應論”。西方近代著名的法學家李斯特認為,與其說刑罰的目的是威嚇,警戒一般人,莫如說是使人自身得到改造、預防犯罪更為重要一些,這就是所謂的改造刑論、教育刑論以至特別預防主義。李斯特的這點主張曾被認為是他在刑法學上最大的功績。船山雖然沒有達到孟德斯鳩、李斯特的高度,但在刑罰的目的不是為了懲治犯罪這一點上,中西啟蒙思想家表現出了相同的致思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