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落花詩》政治意識淺論

摘要:本文首先分析了《落花詩》政治意識形成的原因:一、詩人在詩學上對詩歌“匡維世教”的社會功用的強調，及對“外周物理”、“情景相和”的莢學境界的追求;二、明清之際士大夫獨特的政治情感與落花搖落、蕭索的物理特征的契合。最后通過文本解讀，井對落花詩中蘊含的政治意識作了簡單的分析和概括。

關鍵詞:王夫之;《落花詩》;政治意識

中圖分類號:B24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4-0022-04

落花為常詠之物，而將強烈的政治情感蘊含其中，卻是清初詩人的首創。其中，又以王夫之《落花詩》最為突出。對于這組詩，歷來稱道者多，關注者少，尤其是對詩中政治意識的研究，更是微乎其微，筆者認為，借落花之詠，抒寫家國敗亡的政治幽憤，不僅是王夫之詩學觀念在詩歌創作中的集中反映，而且與明清之際士大夫獨特的情感體驗息息相關，是時代精神的一種體現。

一、“匡維世教”、“外周物理”的詩學支持

在清初的詩學潮流中，王夫之獨抒己見，卓然自立，其理論體系可謂別開生面。他是“詩言志”的積極倡導者，并且將“志”賦予了濃重的政治色彩。他認為“詩言志。非言意也;詩達情，非達欲也。”((詩廣傳)I，’)此處的“意”，是”念之所覬得者”，與”欲”其實相近，是個人的欲求與感受，是“私”而“小者”。所以，他積極反對用詩歌抒寫個人意識，甚至批評陶淵明“饑來驅我去”是“誤墮其中”，而杜甫“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是”鼓其余波”。這一觀念和他所極力強調的士大夫社會責任感密切相關。，匡維世教以救君之失，存人理于天下者，非士大夫之責乎7”(<讀通鑒論)卷27)他認為，詩人作為掌握著社會話語權的一群，決定輿論和世風的導向，應以匡扶正統為己任，而不是停留在對自我身世的恣怨上，或不負責任地“以歌謠諷刺為樂事”，“蠱斯民之憤懟”。所以，對于元白的政治諷刺詩，他也是加以指斥的。

王夫之不僅主張包括詠物詩在內的抒情詩必須具有正統的政治意識，并且還一再強調，這種政治意識的抒發，必須借助詠物寫景。才能達到“神采即絕”的藝術境界，他雖然強調詩歌所蘊含的君父之理，卻堅決反對濤歌“議論人詩”，尤其是對中唐之后說理詩頗為反感。在他看來，詩歌創作是形象與感性的思維，而與理性的邏輯思維不相容。他曾不止一次地說:“濤以道情”，撲且主張詩歌創作一定要:“內盡才情，外周物理”。 …D9”是人內心的感動，“物”是外物，是客觀世界，客觀址界的一切事物，都可以激起人的某一種感動:人的每一份情感，都會有客觀之物與之對應，而詩歌創作，應該是”才情”與“物理”的結合。

王夫之喜談“情”、”景”，頗重“物理”，且又崇尚”句句用興用比”，其創作必然對寫景、詠物頗多偏愛，在他一生所寫一千六百余首詩歌中，拋開僅包含寫景成份的抒情詩不計，以寫景、詠物為題的詩歌占了一半以上。除(落花詩)九十九首之外，更有(梅花詩)一百首、<雁字詩》三十八首，{洞庭秋詩)三十首等重要作品。這些詩歌，在詩人“匡維世教”思想的影響下。往往與詩人復雜坎坷的政治命運緊密相連，抒寫詩人濟世胸襟和堅貞深沉的愛國情懷，可調“興、觀、群、怨”“四情”皆備。在這些詩中，(落花詩)亦堪稱代表。這組詩不僅字數最多，而且兼寫景、詠物為一體，是詩人壯年時期政治情感的真實寫照。

二、搖落、蕭索的政治背景與“情”、“物”的“相值相取”

(落花詩)作于順治十七年(166①。不幸生逢亂世，“天崩地解”，42歲的王夫之暫時避開了社會的動蕩，隱居衡陽，并結茅為屋，取名“敗葉廬”。在經歷了數年腥風血雨的戰斗生涯和顛沛流離的漂泊之后，他的心中郁結著太多的不平之氣:深重的亡國之痛，對以往斗爭失敗的強烈憤恨，政治挫敗的無限苦悶，對搖搖欲墜的南明政權和抗清斗爭的擔憂，以及對清政權的仇恨和誓不低頭的決心。這些郁結的情感無處宣泄，只能寄發于文字，熔鑄成五千余言的《落花詩》。這組詩共計99首。詩人在<補落花詩序)中有“九十維期，已合春陽之數”的解釋，并且說“續靈均之九。無待門人”p，?？梢?，“99”的數字，是詩人有意為之，一方面合乎陽九之數，另一方面是對“楚辭”中尚“九”傳統的繼承。同時，從一個側面反映出詩人“飄零無意反離騷”(<廣落花詩》之二十八)的創作心態，進一步說明對舊君國的離別之情和對政治幽憤的抒寫將是這組詩的重要主題。

天地之大，品類之盛，詩人何以對落花鐘情獨具?如此深沉、強烈的情感，為何不另假于他物?詩人在<正落花詩序)所說:“庚子冬初，得些菁、大觀諸老詩，讀而和之，成十首”，這一解釋頗不令人信服。如果只是和詩，十首即成，何勞綴續近百首?且“些菁、大觀諸老”，何以發起落花之詠?諸老賦詩，可見明清之際，落花為慣詠之題，一時成為遺民風尚。而船山(落花詩)五千余言的篇幅，亦足見詩興之高，自是詩題與詩情契合的結果?！疤斓刂H，新故之跡，榮落之觀，流止之幾，欣艷之色，形于吾心以外者，化也;生于吾心以內者，心也;相值而相取，一俯一仰之際，幾與為通，而濘然興矣。”((詩廣傳》卷二)“人”與“物”，…隋”與“景”只有“相值相取”，才能得到“濘然興矣”的創作靈感。而落花與明季士子情懷的“相值相取”，則在另一位詩人歸莊的筆下得到深入的論述:

“落花之詠，昔稱二宋，至成、弘之際，沈石田先生有落花詩三十首，同時呂太常、文待詔、徐迪功、唐解元皆有和作，率以十計;其后申相國、林山人輩唱和動數十篇，亦以窮態極致，競美爭奇，后有作者，殆難措手。然諸公皆生盛時，推擊風雅，鼓吹休明，落花雖復衰殘之景，題詠多做銥麗之辭，即有感嘆，不過風塵之況，憔悴之色而已。我生不辰，遭值多故，客非荊土，常動華實蔽野之思，身在江南，仍有大樹飄零之惑。以至風木痛絕，華萼悲深，階下芝蘭，亦無遺種，一片初飛，有時濺淚;千林如掃，無限傷懷!是以摹寫風情，刻畫容態，前人詣極，嗣響為難;至于情感所寄，亦非諸公所有。無心學步，敢日齊驅;借景抒情，情盡則止。”

歸莊是清初又一位重要的遺民詩人，有(落花詩)十二首和(落花詩又四首)。以上所引，見其<落花詩自序)。他認為，前人雖多有“落花詩”傳世，往往只是臨摹姿色，但求逼真，鋪陳辭采，以彰才情，并未體味落花之真味。身處在明清之際的知識分子，遭受著家國與民族的雙重災難，回天無力、報國無門。這種蕭索、凄涼的景象，最能夠契合他們的處境，是“搖落深知宋玉悲”，所以也最易激起他們內心深處真實強烈的情感，

除此之外，一般還認為，花色紅，紅即“朱”，與朱明王朝就有了某種婉轉而密切的聯系，百花盛開的春天，有王朝興盛的象征意蘊;風飄萬點、春意闌珊的暮春之景，是明王朝從沒落逐漸走向敗亡的最佳比喻。“狂風發發振芳林，搖落傷殘自不禁”(歸莊(落花詩))，“落花有淚因風雨，啼鳥無情自古今?！盋n(屈大均(壬戌清明作))清初詩人喜詠落花，借對落花的諸多感嘆來表達對故國舊君的哀思與憑吊，從而為落花打上了鮮明的政治烙印，同時賦予了這一主題更加深厚的情感內涵和獨特的時代氣息，

在諸多作品中，王夫之可謂詩情獨具。他的<落花詩)不儀在數量與篇幅上絕對勝出，而且藝術水平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陳田<明詩紀事》評王夫之詩:“其遭時多難，囂音瘩口之作，往往與杜陵野老吞聲，皋羽之西臺慟哭，同合于變(雅)、<寓騷)之旨。，，M這一評價，未嘗不是對《落花詩)的準確閘釋。詩人或借花落春去的凄涼之景，寄托亡國之思:或借落花的風摧雨凌，緬懷敗亡情境;或以落花自喻，抒寫心志，幽寄哀怨。這些詩歌內涵豐富、獨特，表達含蓄、深沉，比類靈活貼切，不僅是船山詩歌成就的杰出代表，即使放眼于有清一代，ul是不可多得的詠物佳作。

三、《落花詩》的政治意識淺析

1、故國之思與亡國之痛

面對民族的災難和國家的敗亡，工夫之甚至有殉節之志:“為國大臣，不幸而值喪亡。雖歸休林下，亦止有一死字”，其性格之剛烈，情感之激越可想而知。在25歲到40歲的15年里，而對復雜險惡的社會環境，王夫之置自我生死于不顧，積極投身到復明的事業中。他奔走呼告、起兵衡陽，轉而參加昏暗沒落的爪歷政權，總渴望能夠力挽狂瀾、扭轉形勢。然而，節節敗退的現實，使他最終醒悟到大廈將傾，一木難支的悲哀。網(落花詩)作于詩人隱居南岳的第三年。江南政治的喧囂已離他遠去，但距離的隔絕并無法壓制他對國家、民族的一腔赤誠。他雖然隱居山林，但卻并非隱者，中國傳統的隱士寄情于山水之中，放浪子形骸之外。將身心的最終合一作為最高的追求境界。而王夫之雖隱身于草莽之中半生，卻毫無此種超逸之心。他在(絕筆詩)中說:“荒郊三徑絕，亡國一臣孤。霜雪留雙鬢，飄零憶五湖?！敝了?，他時刻不能忘記的依然是自己明臣的身份。忠愛越深，悲痛愈烈。“歌亦無聲哭亦狂，魂兮毋北夏飛霜”((正落花詩)九)，“登山臨水皆薦淚。定情意不在雙蛾”((廣落花詩)八)，詩人情難自禁，長歌當哭。與此同時，王夫之深受儒家詩學傳統的影響，崇尚“美在中和”的溫柔敦厚。<落花濤)中，雖有如上這樣直扦胸臆的句子，但更多的是托物言志、借景抒情:“并門閉目奈愁生，幔卷簾垂兩不平。百歲回頭三月雨，萬端到耳一聲鶯。貫休死愛香風吹，和靖難忘疏影橫。刪抹艷根須有此，荷絲雖鍛也相縈?！?(廣落花濤A九)

看似一首傷春的詩，卻與“春”情無關。陶令“園日涉以成趣，門隨設而長關”，自是一種心遠地偏的超脫;貫休弄香風、何靖賞疏影，自可聊遣寂寞、逸性娛情，亦算得別一種風流，這些，船山做不到?！鞍贇q到頭三月雨，萬端到耳一聲鶯”是詩人最切實的感受?！昂Ｉ郊以邡L啼處，無計曰歸空黯傷”((廣落花詩)二十七)。那一陣鶯聲所代表的無限春光。是濤人魂牽夢繞的朱明王朝:那三月日暮的狂風驟雨。是天翻地覆的晚明局勢，是讓人熱血沸騰的抗清斗爭，也是詩人念念不忘的政治挫敗。這種巨大的悲痛，詩人雖只用“荷絲”輕描淡寫，卻怎一個“愁”字了得。

“遲暮閑情看一圍，衿霑疏雨晾斜暉。聊過柳徑邀輕絮，共趁秋千競舞衣。芡葉幾留耽宛轉。桃裙欲惹滯霏微。相逢歧路莫相妒，曾共西園聽秭歸。”(<續落花詩)十七)詩人情定舊國、感念至深，但卻表達深婉。似不著蹤跡。這首詩圍繞“惜春”二字展開，將一個深情、傷感的抒情主人公展現在讀者面前。傍晚時分那在疏雨中獨步花徑的身影，和眼前沾惹衣襟、隨風飄飛的輕絮，秋千上獨自飛舞的彩蝶，耽溺于宛轉鶯啼的芡葉，癡迷于薄霧的桃李，構織成一幅令人沉醉的暮春圖?！耙磺芯罢Z皆情語”，詩人細密深情地描繪這一幕幕美好的景象，滲透著何種的癡迷與憐愛?但這一切注定要轉瞬即逝，又是何種的精神折磨?“相逢歧路莫相妒，曾共西園聽秭歸”。如果說，前面的詩句只是渲染丫一種傷感的情緒，那么，有了“秭歸”(子規)的點染，詩情便變得有幾分凄厲了。子規是中國古典詩歌的傳統意象，源自于蜀王杜宇滴血化壁的故事。子規即杜鵑，傳說就是那位死去的蜀君所化。叫聲慘絕，催人落淚，才子詞客多詠其事。王夫之(落花詩)中亦多次提及:“今夕何夕春去徂，秭歸啼月宵欲孤?！?<廣落花詩)二十一)“盡情撲翅欺蝴蝶，塞耳當頭叫秭歸?！?(補落花詩)五)在清初的時代背景下，這個與君王之死有關的悲劇故事具有特殊的隱射意義。崇楨，這位在道德重負下身殉社稷的君主，將反清志士的政治熱情和悲情意識推向了極致。于是，有了子規的加人，一首看似傷舂的詩歌便被賦予了君死國亡的重大主題，而那寄托著詩人款款深情的春事，便具有了明顯的政治指向。

2、對明朝敗亡的沉痛反思

“明代的政治暴虐，已是一個常識性話題”。士大夫早起上朝，往往與妻子訣別，政治之恐怖可想而知。時局的混亂、權利上層的極度黑暗，最終的結果，必然如清人所言:“天亦厭明，不佑其成?！睂Υ?。明清之際的士大夫早有認識。顧炎武記吳志葵:“所不克者，大勢已去，公固無如之何耳。天下勢而已矣?！睂τ谥烀魍醭母星椋醴蛑c其他易代之際的知識分子一樣，是極其復雜的，他的詩歌中所表現出的對舊日君國的眷戀，亦不一味是愚忠。在<讀通鑒論)中，他提出”一姓之興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并且說:“寧喪天下于廟堂，而不忍使無知赤子窺竊弄兵以相吞噬也?！笨梢?，在他心目中，民生與社會的安定高于一切，而君臣之義僅退居其次。他的學術著作，“哀其所敗，原其所劇”，借助對歷史的批判，系統而深刻地對明亡的必然作出了分析，顧炎武說:“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r0，船山此處所”哀”者，不僅是“亡國”，更有異族入侵所帶來的深重災難和“人將相食”的”天下”之“亡”。

<落花詩)中，沒有直接記錄歷史事件的“史詩”，也沒有對政治作出批判的諷刺詩。但通過詩人含蓄的、詩意的表達，亦能窺見其對明朝政治的冷靜與沉痛?！板\陣風雌奪葆幢，萬群荼火怯宵樅。燒殘粱殿緗干帙，擊碎鴻門玉一雙。十里荷香消汴夢，三山芳草送吳降。揚州婪尾春猶在，小住何妨眷此邦?！?(正落花詩)二)這首詩是詩人對明朝敗亡過程的回憶。詩中以插飾著羽毛的華麗彩幢指代晚明王朝，“錦陣風雌”則比喻它風燭殘年的頹靡和政治上的腐朽無能，“萬群茶火”句寫明政權在轟轟烈烈的農民戰爭中不堪一擊、節節敗退。當年粱孝王與漢景帝貌合神離，周亞夫擁兵坐視，使梁國傷亡慘重;劉項會晤鴻門，項羽不聽范增忠言，喪失了打擊劉邦的最佳時機，導致兵敗垓下。“梁殿”、“鴻門”兩個典故，形象而生動地隱射在搖搖欲墜的形勢之下，末世王朝各種勢力之間復雜而多變的政治爭斗。李白成攻陷北京，崇楨帝所托非人。吳三桂投靠滿清、引狼人室，最終使國家敗亡?！笆锖上阆陦簟鳖H具南宋詩人“暖風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況味，抒寫詩人對統治上層茍且偷樂、置恢復大業于不顧的憤慨之情。“婪尾”即紅藥，暮春時分開放。詩人滿懷深情地將永歷王朝比作春天最后綻放的“婪尾”，并寄予它民族復興的殷切期望。但可悲的是，在此詩創作的同時，清軍已三路攻入云南。昆明失陷，永歷帝倉皇逃竄，并于緬甸被俘，次年亦被絞殺。

然而，對于這一時代的知識分子來說，最可悲的不是他們身處亂世。明代惡劣的生存環境，壓制了他們對物質生活的欲求，鍛造了他們精神品質的堅強。他們以錚錚鐵骨面對腥風血雨，以強烈的獻身精神去救贖民族的危難，但往往只是一廂情愿，反將自己陷身于危險而尷尬的境地。那些在明亡后紛紛自立的南明小朝廷，無非上演著或長或短的一出出政治鬧劇，枉費了士子的一腔熱情。李清描述弘光朝:”一時草率氣象，殊可想見”甽。這一點，王夫之自己更有深切的體會:，懷忠而憤宗國之傾沒，聞有義聲者欣然而就之，其不為亂賊所陷者鮮矣?！?(讀通鑒論)卷13)當時局勢的荒唐虛妄可想而之。

王夫之24歲中舉，次年即遭遇亡國之難，”進士夢”因此破滅。1650年的出仕，是他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傾注著他所有的熱情，寄托他所有美好的渴望。然而，現實的黑暗擊碎了他天真的美夢。有心報國，無處殺敵，卻卷入了權力內部可恥而殘酷的黨爭。青蠅成冤，他申訴無門，幾遭黨人毒手。最終。只能倉皇奔逃，任無限的熱望在失意中擱淺。”記得開時事已非，迷香程艷炫春肥。盡情撲翅欺蝴蝶，塞耳當頭叫秭歸。桃李畦爭分咫尺，松杉云冷避芳菲。留春不穩消塵土，今日空沾客子衣?！?(續落花詩)五)詩歌作于順治十八年的秋天，永歷帝已遭殺害。詩人雖未得到消息，但已經預感到了失敗的必然。首聯將永歷朝廷比作遲開在暮春的花朵，立國時大勢已去，而一朝君臣卻不思憂患，在風雨飄搖中依然歌舞升平、茍且偷樂。“炫春肥”將不顧當前形勢和國家個人命運而盲目自炫者的可笑可悲刻畫得入木三分，頷聯以盡情撲翅的蝴蝶為喻，描繪馬士英、阮大鉞之流的奸佞嘴臉。他們結黨營私，氣焰囂張，阻塞言路，使得君主難近正直之士，難聞衷苦之聲，將國家推到了危險的境地。頸聯中的桃李之爭，寫朝中寵臣的爭權奪利。小人競進貪婪，排除異己，使得君子處境艱難，只能潔身引退，“松杉”的比喻，雖是詩人自作冷傲之態，實則飽含對政治和流俗的失望與心寒。結尾“留春不住”更是一種回天無力的無奈。

3、”隱”而不“逸”的遺民情懷抒寫愛國胸襟和遺民情懷，是王夫之(落花詩)又一重要的內容?！叭跤鹨笄诳汗蕊L，息肩遲暮委墻東。銷魂萬里生前果，化血三年死后功。香老但邀南國頌，青留長伴小山叢。堂堂背我隨馀子，微許扣音一葉桐?！?(正落花詩)一)在這首詩中，落花成為詩人自我人格的象征。那飄飛著的輕盈身軀，被賦予了與風雨抗爭到底的勇敢和無畏。而最終的零落，又飽含著回天無力，英雄遲暮的凄涼?！傲暳暪蕊L，以陰以雨”，是滿清勢力統治下的腥風血雨。“墻東”一詞，源于<后漢書，逸民傳)中“避世墻東王君公”一句，詩人以王公自況，寫積極避世，與清政府誓不合作的遺民情懷?！颁N魂萬里”句，是詩人對遠大抱負和以往抗清斗爭的悲壯緬懷，用杜鵑淌血與萇弘化壁的典故，抒寫了生死不渝的民族氣節?！跋憷稀币宦撝?，借用屆原(橘頌)中橘“受命不遷，生南國兮”的形象。表達對南明政權的美好祝愿和一腔癡情，并化用淮南小山(招隱士)中“桂樹叢生兮山之幽”一句，隱射桂王(永歷帝)，并以花雖凋謝，枝葉長青，表達對這位舊日君主的無限忠誠，尾聯以群花凋謝，而自甘寂寞的落花白喻，抒寫知音難覓，但決不茍且逐流的“抱獨之情”和堅持自我的節操。

遺民是易代之際特殊的士人群體，在傳統中往往被賦予潔身自好、超然物外的精神內涵。然而，身處明季，社稷敗亡所伴隨的民族災難，使得擔負著深重社會責任的知識分子，最終無法在精神上擺脫現實、忘記社會，做一個真正的隱士，王夫之在(周易內傳)中說:，雖衰世之朝廷，猶賢于平世之野草?！?<周易內傳)卷2)這種用世之心，不僅超越了功利的欲求，而且與愚蠢的忠君無關。，朱殷十步秦臺血，恥向青陽賦式微。”(<正落花詩)七)他不愿意做一個庸庸碌碌、頤養天年的樗材，不愿做于世無補的支離疏，他渴望轟轟烈烈為理想奮斗到死。在他的字典里，“有豪杰而不圣賢者，未有圣賢而不豪杰者也，”(<俟解))他的這種剛烈，遠遠超出了傳統儒家的價值觀念，與道家無為、佛家空寂更是格格不入，因此，以佛道兩家思想為根基的隱逸觀，被完全顛覆了。他批判傳統隱士，“遇難而恣情曠廢，無明道之心，志節雖立，獨行之士耳，非君子之所謂貞也。”((周易內傳)卷2)他認為，即使身處亂世，埋沒于蓬蒿之中，求保全姓名妻子，哪怕能堅守節操、潔身自好，也并非賢者，而那些任性放誕、遺世獨立的自命清高者，充其量只能算作“獨行之士”罷了，中國傳統隱士的價值追求，也被他徹底否定了。

王夫之是一個耐不住寂寞的人，他渴望成為”身任天下”的豪杰，卻終沒有”血濺秦臺”，而是埋沒草莽大半生，這一切，似乎注定“吳王洲上英雄淚，工部潭前客子悲”(<廣落花詩)二)、”寂寂仲華應笑我，云臺春老不書勛”((廣落花詩)十二)這樣傷感失意的詩句，將成為他人生的主旋律，然而，王夫之卻用這種不愿孤獨的孤獨，闡釋了一種偉大的孤獨。在陶淵明們“揮杯勸孤影”，感嘆“有志不獲騁”的時候，工夫之卻找到了自己的方式，實現了別樣的精彩人生。

“輕盈無問少年時，脫卸玲瓏老更奇。鵝鸛魚麗隨羽扇，朱干玉戚轉旌麾。慚惶剪綵尋行墨，杜撰空花擬合離。無數春風拘不得，掀翻藪圃更憑誰?”((續落花詩)六)既然不能戰場殺敵，也無需倣一個對花落淚、多愁善感的騷人遷客?！傲涁熚议_生面，七尺從天乞活埋”，這是王夫之最終的選擇。

“陸誨潘江皆錦浪，易奇詩正各丹墳。無勞粉本摹春雪，一盡零香釀夕醺，”(<續落花詩》九)”圖鉆故紙為糟粕，欲掃偽書苦校讎。一洗青林煩夜雨，白蘋碧杜亦芳洲。”(<續落花詩)十二)積極投身到祖國的文化事業之中，為民族的復興奉獻余生。王夫之把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偉大的愛國激情，熔鑄成800萬字的皇皇巨著。最終，這個被埋沒了身形的人，將他的思想、他的精神，永遠留在了世間，留給了這個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