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權德輿的親情詩

摘要:權德輿在唐代貞元、元和年間以文章進身，位極權宰，其畢生的創作甚豐，流侍于世的詩歌有三百四十余首。其中關于親情、家庭的詩歌占了六分之一強，涉及的親屬對象廣泛，感情真摯，具有超越時代的顯著特征，有助于我們把握理解這位中唐名相的真實人格與情感體驗。

關鍵詞:權德輿;情詩;贈內詩

中圖分類號:11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4-0157-02

貞元、元和年間，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均處于一個過渡轉折時期，無論是社會風氣還是士人心態都發生著微妙的變化。作為貞元后期至元和年間的文壇盟主，貞元詩壇真正的支撐者，鏈接大歷和元和兩個階段的橋梁，權德輿在文學創作和文壇領袖地位方面起了不容忽視的作用。然而對于權德輿的研究一直沒有得到現代學術界足夠的重視，究其緣由，一方面是因為他的政治聲名掩蓋了文學實績，另一方面，也與他的詩文創作中，多是應制吊挽、升遷除授之類的缺乏生命力的篇章不無關系。然而細心的讀者會發現，在權德輿留傳下來的三百四十余首詩歌之中，親情詩占去了六分之一強，而且其情致大都質樸深沉，具有較高的藝術價值，正是無愧于后人評為“元和詩響，不振已極。唯權文公乃頗見初唐遺構，亦一奇也”的代表之作。這對于研究一位久居高位的古代政治家、臺閣體的領軍人物，無疑有其特別的意義——親情詩對象的特殊性，要求表現的是一種相對真摯殷勤的感情，因而更能體現出詩人的真情實感——因此，這樣的背景之下，以其親情詩作為切入點，選取權德輿這一個體作為研究對象，對于了解中唐那一段歷史，是有現實意義的。

中國自古以來是重視人倫的國度，在我國古代幾千年的封建社會中，以“君臣”、”父子”、“夫妻”、“昆弟”、“朋友”為內容的“五倫”，一直是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基本構架，組成了縱橫交錯的社會關系的網絡。五倫之中，父子(包括母于)、夫妻、昆弟之間因為有婚姻或血緣關系的存在，而構成了“親情”的概念，親情詩正是用來表現這一人類真摯情感的詩歌形式。(詩經)作為親情詩的濫觴，開始出現和形成主要的親情詩的類型:夫妻之愛、父母之恩、手足情深等;而到了漢代以后，經過漢魏詩人的努力，親情詩出現了創作的繁榮局面，并且得以確立其獨立的地位，成為古典詩歌的重要組成部分。人唐之后，在詩歌總體達到高度繁榮的同時，親情詩也得到了充分的發展，權德輿的親情詩正是創作于這樣的歷史大背景之中。

在分析權德輿的親情詩之前，我們有必要先了解一下權德輿的人生經歷。權德輿(758-818)，字載之，少有才名，，公生三歲，知變四聲，四歲能為詩。”(韓愈<唐故相權公墓碑))然而幼年失怙，“七歲而貞孝公(指權父皋)卒”，與母親的生計均仰仗親朋及先父故友照拂，二十二歲為江淮水陸運使杜佑辟為從事，從此踏上宦途。唐德宗聞其才招為太常博士，累遷至中書舍人，凡掌綸誥九年，天下所仰。既而拜禮部侍郎，連轉南宮，再主太常，人閣為相，終山南西道節度使，仕途平穩通暢。家庭方面，二十三歲時與后來擢升為宰相的崔造約定婚姻，三年后與崔氏之女結縭于揚州，育有二子一女，夫妻恩愛，家庭和睦。

權父雖然在權德輿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但是因為其生前智拒安祿山而名重一時，受世人景仰，當世之名士高適、顏真卿、李季卿、李華、柳識、韓洄、王定等皆傾慕其為人，這就為權氏一家在當時奠定了良好的社會地位，因此早慧的權德輿在成長的道路上并沒有因孤兒寡母而受到排擠，反而是在眾多親朋好友的特別照顧之中順利的長大成人。良好的家風對他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這從他十五歲所作的(奉送十四叔赴任渝州錄事絕句)中可以看出來，這首詩也是權德輿有據可查的第一首親情詩:

“隨牒忽離南北巷，解巾都吏有清風。巴城鎖印六聯靜，盡日閑謠廨署中。”詩中透露出少年權德輿視廉潔清明為為官本色的價值觀。與家風的清正廉潔一脈相承。這種思想在后來的(寄侍御從舅)中有更明顯的體現:

“靡靡南軒蕙，迎風轉芳滋，落落幽澗松，百尺無附枝。世物自多故，達人心不羈，偶陳幕中畫，未負林間期。感恩從慰薦，循性難縶維。野鶴無俗質，孤云多異姿。清泠松露泫，照灼巖花遲。終當稅塵駕，來就東山嬉。”此詩寫于從舅李泳被免職歸山東之時。“落落幽澗松，百尺無附枝”一句，取用了左思(詠史(其三))中的典故，以澗底松喻泳，贊美了李泳的卓越才能與高潔品格，表達了對“英俊沉下僚”(左思(詠史))的不公平社會現象的不滿:詩歌通篇以蘭花、澗松、野鶴、孤云等代表著出塵脫俗的意象，不僅喻泳之高潔，更反映了作者渴望脫離塵世、歸隱山林的志趣。其中”野鶴無俗質，孤云多異姿”一句早已成為不少高潔白好之士的座右銘，影響深遠。

權德輿詩歌中的家族不僅有清廉的家風，亦充滿和睦的天倫之樂。他在建中四年所寫的<秋夜侍姑叔宴會序)中，記述了家庭氛圍中敦睦和樂的一面:“天天申申，其樂無垠，發之於恬曠，得之於名教。”雖然過早的失去了父愛，然而父親清望的余蔭與家族的和睦，使得少年的權德輿并沒有失去親情，這可以視為其熱衷于親情詩寫作的緣由。而這種對家族的自豪、對親人的由衷的愛，在他此后一生中的許多作品中都熱烈的反映出來，如:

“絕境殊不遠，湖塘直吾廬。煙霞旦夕生，泛覽誠可娛。慈顏俯見喻，輟爾詩與書。清旭理輕舟，嬉游散煩劬。宿雨蕩殘燠，惠風與之俱，心靈一開曠，機巧眇已疏。中流有荷花，花實相芬敷。田田綠葉映，艷艷紅姿舒。繁香好風結，凈質清露濡。丹霞無容輝，嬸色亦踟嗣。銥芳射水木，欹葉游龜魚。化工若有情，生植皆不如，輕舟任沿溯，畢景乃躊躇。家人亦恬曠，稚齒皆忻愉。素弦激凄清，旨酒盈樽壺。壽觴既頻獻，樂極隨歌呼。圓月初出海，澄輝來滿湖。清光照酒酣，俯傾百慮無。以茲心目暢，敵彼名利途，輕肥何為者，漿藿自有馀，愿銷區中累，保此湖上居。無用誠自適，年年玩芙蕖，”((侍從游后湖宴坐))

這首詩作于貞元元年，權德輿二十七歲之時。當時他已經罷從事一職，賦閑在丹陽家中。家中慈母擔心自己心情煩憂。叮鬟他暫停筆墨，不妨湖中一游，不要辜負了這“煙霞旦夕生”的絕美風景。于是一家人在清涼的晨光中整舟出游。其時剛剛下過一晚的雨，練塘之上蓮葉田田，荷花娉婷盛開，香氣在清新的空氣中飄渺流傳，使得每個人都心曠神恰，“家人亦恬曠，稚齒皆忻愉。”一家人無論老少，其樂融融。這首詩格調清新明快，明凈流暢，充滿了對生活、對家庭的熱愛和眷戀。

若說(侍從游后湖宴坐)記錄的是青年時代的權德輿眼中的家族的融洽與對未來幸福生活的展望，那么其作于卒前不久(元和五年庚寅)的一首作品，就較全面的反映了他對家族的總體性印象及油然而生的自豪感。

“受氏自有殷，樹功緬前秦。圭田接土宇，侯籍相紛綸。道義集天爵，菁華極人文。握蘭中臺并，折桂東堂春，祖德蹈前哲，家風播清芬。先公秉明義，大節逢艱屯。獨立挺忠孝，至誠感神人，命書備迫鋁，跡遠道不伸。……”((伏蒙十六叔寄示喜慶感懷三十韻因獻之))詩篇的開頭以自豪的語氣陳述了權氏一族的起源，自述出自殷帝武丁，且歷代顯榮。“祖德”浩蕩，家風“清芬”，不無驕傲的追述了先父權皋的英偉事跡，言辭之中充滿了對權氏家族的忠誠與熱愛之情。

一個令他感覺到溫暖且驕傲的家庭，自然會時吋成為他吟詩作賦的首要對象，這一點不難理解。因此，當他一旦離開這個他生根成長的家庭，他的心里是惶惑的、充滿了離家的哀傷:

“窮年路歧客，西望思茫茫。積水曾南渡，浮云失舊鄉。海邊尋別墅，愁里見重陽。草露荷衣冷，山風菊酒香。獨謠看墜葉，遠目遍秋光。更羨登攀處，煙花滿練塘。”(<嘉興九日寄丹陽親故))所謂，浮言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李白<送友人))，當一個人充滿了鄉思之時，仰首可見的浮云都似乎滿載著家鄉的氣息。宦游在外的權德輿，久不得歸其家，悵思之際，正是秋風颯颯的時候，又jo上重陽這樣一個特別的日子，“每逢佳節倍思親”(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因此他更覺孤單寂寞，故鄉的一切微不足通的記憶都變得生動鮮明，令人懷念，這首詩靈活化用了王維詩中的意象，不著痕跡;感情真摯深沉，對故鄉美好風光的回憶仿佛筆灑刀刻，在柔美的景物描寫中，充滿著對昔日生活的眷戀一一故鄉，親故，這一切都是游子心底最溫馨的記憶。

權德輿的親情詩中。對長輩的是勸勉，是規誡;對平輩的是激勵，是鼓舞;對晚輩的卻是慈愛有加，幾首贈子女、女婿的詩歌中，都表現出的是對天倫的心滿意足與享受之情。“見爾府中趨，初官足慰吾。老牛還舐犢，凡鳥亦將雛。”((璩授京兆府參軍戲書以示兼呈獨孤郎))“外孫爭乞巧，內子共題文。隱映花奩對滲差綺席分。鵲橋，陸片月，河鼓掩輕云。羨此嬰兒輩，吹呼徹曙聞。”(<七夕見與諸孫題乞巧文))“振衣慚艾綬，窺鏡嘆華顛。獨有開懷處，孫孩戲目前。”(<早春南亭即事))這一類詩歌的世俗、現實氣息濃厚，反映的是詩人與兒孫相處時的輕松愉快，與家人團聚時的溫暖滿足。權德輿雖然久居官場，然而并沒有將官場上的官威積習帶回家中來，他在兒孫面前一直是一個慈父的形象出現的。因此在脫下朝服的權德輿面前，晚輩一點也不畏懼，而是“兒孫嬉笑挽衣裳”。這一切都表明他對于親情的重視與呵護，滲透在點點滴滴的日常小事之中，顯示出”寫日常生活、寫個人經歷的生活化的特點”。

總之，權德輿在身居高位、宦海沉浮之中，依然用心創作了這許多飽含深情的親情詩，這不能不令人感動。他坦然平靜的面對生活的瑣屑，對日常生活懷有一種深切的愛戀，并視表達內心情感為理所當然，以至于達到一種別開生面的境界。正如他在(棲霞寺云居室)中所寫的，，閑吟定后更何事，石上松枝常有風。”游走于復雜多變的權力斗爭之中，棲息于溫暖和睦的親情之內，享受這自在平凡、卻又令人無比眷戀的塵世，這就是權德輿親情詩的哲學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