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集體想象與美國自我幻想

摘要:《東風·西風》和《龍子》分別是賽珍珠早期和晚期的代表作品之一。兩部作品相差十多年，其中的莢國形象卻驚人的相似，它們最大的特征就是救贖觀念，這個觀念既來源于中國社會對美國的集體想象，也混同了美國的自我幻想。

關鍵詞:美國形象;救贖:美國使命觀

中圖分類號:G1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4-0194-03

《東風·西風》作于1927年，是賽珍珠早期的代表作品之一。而《龍子》作于1942，已經是賽珍珠晚期的作品。兩部作品相差十多年，其中的美國形象卻驚人的相似，基本統(tǒng)一在“烏托邦”的美國形象之下。考慮到賽珍珠在中期寫出過(大地三部曲)這樣厚重深刻的作品，并在其中毫不手軟地剝開美國形象的外皮，露出其中腐爛的創(chuàng)口，這一相似性尤其令人覺得驚訝。但表面的相似不能掩蓋內層無法逆轉的變異。這種相似和變異集中體現在美國形象的“救贖”特征上。可以這樣說，兩個美國形象至少有一點是真正相同的:那就是形象中救贖的特點。

在《東風·西風》中，桂蘭在留洋丈夫的教導(救贖)下，漸漸開化，思想情感都背離了自己的同胞，走上了和丈夫相同的道路，并得到了幸福。而在《龍子》中，華裔混血兒梅麗在戰(zhàn)爭期間冒死回到中國，希望為祖國出一份力。她教導孩子，把勇氣和熱血灌注進大家的心胸，并力爭到戰(zhàn)場第一線去為國出力，贏得了大家敬愛。她對林郯三兒子的文明改造雖然在書中只是剛剛開始，但從充滿希望的結尾可以看出賽珍珠對此的贊許態(tài)度。

救贖特征的來源之一:美國的自我幻想

“救贖”，或者可以說改造，是兩部作品中美國形象的核心。這個觀念顯然首先來源于賽珍珠在塑造中國“意識形態(tài)”他者形象時產生的對美國的自我幻想。這自我幻想和美國一貫以來的自我幻想聯(lián)系緊密。而這種幻想其中的精髓就是所謂的”美國使命觀”。

丹尼斯，博斯特德羅曾精練地概括:美國的“使命神話起源于我們清教徒祖先，他們自認為是上帝的選民。根據這種神話，美國有一種道德義務，即作為一個楷模服務于世界其他國家，以此鼓勵全球范圍內的自由”。(注釋加門號，下同)

我們可以了解到，正如他所說，這種起源于清教主義傳統(tǒng)的使命觀思想是美國文化價值觀念的核心內容之一。中國學者資中筠認為:“這種使命觀是同宗教信仰相聯(lián)系的一種傳教士狂熱精神”。它最早可追溯到美國的殖民地時期，那時候它只是一種清教救世主義的傾向。當時的清教徒自認為是“上帝的選民”。美國學者耶霍舒沙，艾里利曾指出:”清教徒認為自己是上帝的選民:自己是上帝的特選于民，美洲是希望之鄉(xiāng)。他們以救世主自居的傾向用歷史和進步的哲學表達了出來，未來是人類經由歷史前進的目的，美國將成為最后一站。在這里人們受治于，上帝的圣諭。律令和制度，不僅在教會的管理方面，而且在所有人類現世事務的行政管理方面都是如此’。因此，這種救世主義很快超越了宗教的范疇，成為整個美國民族的精神核心之一:“他們命定成為一個民族。……按照主的旨意，他們將要變荒野為文明，使之成為伊甸園，成為樂園。在上帝創(chuàng)造并安置在地球上的所有人中，他們是上帝的選民。他們是新世界。正如基督給世界帶來了新啟示錄，代替了舊啟示錄。這些上帝的選民帶來了新的使命”。

這種源于宗教的使命觀思想使得美國對自我的幻想無一例外地定位于:民主、自由、平等、進步的美國，是上帝的選民建造起來的人間樂土，是整個世界的楷模，并負有拯救世界、教導低等文明的重大職責。

這種自我幻想在美國文化上占據了重要的地位。從總統(tǒng)到平民(尤其是傳教士)都毫無疑問的堅信這一點。開國總統(tǒng)喬治，華盛頓1789年4月30日在國會兩院發(fā)表就職演說時宣稱:“人們已將維護神圣的自由火炬和維護共和政體命運的希望。理所當然地、意義深遠地，也許是最后一次地，寄托于美國民眾所進行的這一實驗上。”他在離職時還在告誡美國人，“在不久的將來，這個國家將稱得上是一個自由的、進步的偉大的國家。它為人類樹立了一個始終由正義與仁慈所指引的民族的高尚而且新穎的榜樣”。

約翰·亞當斯總統(tǒng)則認為，人們總是把“具有尊嚴和奇跡的北美殖民地看作是在天意運作下開始的一項宏偉的計劃與設計，以啟示其他無知者和解放整個地球上其他被奴役的人類”網，

而這種自我幻想到威爾遜總統(tǒng)那里發(fā)展到了一個高峰，他于1919年提出了“十四點綱領”，認為美國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道義之邦，并且美國有將美國式的民主推廣到全世界的使命，他宣稱:“我比其他任何人更相信美國的使命，我認為，她有一種精神能量，任何其他國家都不能用此來使人類獲得解放，……美國享有完成其使命和拯救世界的無限特權”。

僅僅從這幾位政治家身上，我們就可以看到，這種自我標榜的幻想在美國文化中已經是一種普遍的現象。美國是完美的楷模，并可以拯救其他國家——尤其是不發(fā)達、文明落后的國家。美國學者斯特林，約翰遜觀察到，“美國人擁有這種信念:即美國過去是，現在還是世界上最好的國家。他們認為，美國的理想信念不僅對美國是正確的，而且對其他國家也是正確的。因此，為了使美國的命運得到延續(xù)，要么是勸告，要么是強迫弱國接受這些信條，文明由此帶給了非文明國家”。

美國救贖特征來源之二:中國集體想象

但我們要明白一點，關于美國先進、科學、平等、自由的“烏托邦”他者形象，并不僅僅是美國的自我幻想，還融合了當時中國對美國的社會集體想象。這個他者的救贖特征同樣一方面來自中國對美國的幻想，一方面來自美國的自我幻想。

我們從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知道，中國的西化思想從鴉片戰(zhàn)爭之后就開始發(fā)源。西化的思想根源在于以為西方文化是比中國文化要高一等的、優(yōu)秀得多的文化，中國文化要求發(fā)展，必然要學習西方文化，接受西方文化的“救贖”。從魏源提出了“師夷長技”開始，以學習西方技術為目的的洋務運動轟轟烈烈的興起，這實際上就是在一定程度上確認了西方文明在至少在器材層面要優(yōu)于中國文明。

當然，直到20世紀初，西化思想才開始正式登上中國近代思想的舞臺。主張西化者對西方文明寄予極大的希望，他們認為中國要想生存進步，只能模仿比自己先進的西方文明:“吾國之效法西洋文明，實為生存競爭上必不可免之事”。

當時，西方文明被認為是有前途的、科學的、民主的、自由的，西方文明成為現代化的象征。總之，這種，狂熱”態(tài)度的集體想象已經到了一種瘋狂的地步，認為無所不能的西方文明是拯救腐爛中國的靈丹妙藥:“今之見曉識時之士，謀所以救中夏之道，莫不同聲而出于一途曰:歐化也，歐化也”。

康有為當時對中國社會的日漸西化十分憤怒:“今中國近歲以來，舉國狂狂，搶攘發(fā)狂，舉中國之政治、教化、風俗不問是非得失，皆革而去之。凡歐美之政治、風化、祀俗，不問其是非得失，皆服而從之。彼猖狂而妄行者，睹歐美之富強而不知其所由也，襲其毛皮，武其步趨，以為吾亦歐美矣。這些言論都明白地反映出西化思潮在當時中國的盛況，以及中國社會對西方文化的烏托邦的集體想象。

到了五四時期，這種觀念變得更激進了。西化主義者甚至提出，要對學生從小就教授西方語言文字，“寧受國文不深之管(?)，毋使西文西語之淺成”。而無政府主義者更“直截了當”主張廢棄中國文字，代之以“萬國新語”。

五四運動以后，“全盤西化”作為一種明確的主張被提出并發(fā)展到了顛峰，1926年，胡適在《我們對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態(tài)度》一文中完全抹煞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全部價值，無條件地頌揚西方的文明。并在《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中說:“我們必須承認自己百事不如人，不但物質機械上不如人，不但政治制度不如人，并且道德不如人，文學不如人，音樂不如人，藝術不如人，身體不如人”。

主張“全盤西化”最力的還要算陳序經。陳序經于1932年著《中國文化的出路》一書強調:西洋文化無論在思想上、藝術上、科學上、政治上、教育上、宗教上、哲學上、文學上。都比中國的好。后來在(關于全盤西化答吳景超先生)一文中他又指出:’我們不能不承認中國文化無論在哪一方面都比不上西洋文化。”“從東西文化的程度來看，我們無論在哪一方面都投有人家的那樣進步，……從東西文化的內容來看，我們所有的東西人家統(tǒng)統(tǒng)有，可是人家所有的好多東西，我們卻沒有。從文化的各方面的比較來看，我們所覺得最好的東西，遠不如人家的好，可是我們所覺得為壞的東西，還壞過人家所覺得最壞的千萬倍。”他在作了一番比較研究之后，得出了結論說:“我們?yōu)槭裁床蝗P徹底的采納(西洋文化)?”“我們的唯一辦法，是全盤接受西化”。

這個思潮再往后的發(fā)展我們在這里不必說，因為我們真正關注的是從19世紀末期到20世紀30年代之間的思潮。只有這段時間才會對賽珍珠有意義。當然這段時期中國還有其他的社會思潮，如呻體西用”和，全面復古”等，但總體說宋，除了，全面復古”這樣的論調(這種論調也并不受歡迎)，其他思潮至少都會承認，西方比中國在科技上先進很多。賽珍珠無疑受到了這種“狂熱，的集體想象的影響。在這個《東風·西風》的美國形象中。我們看到西方文明進步，科學、平等、自由、充滿愛和理解，更重要的是，它可以拯救中國沒落的文化。

明白這一點，將有助于我們理解賽珍珠用中國人來塑造美國他者這一點。真實的美國在《東風·西風》和《龍子》中基本上等同于不在場。這里沒有對美國的直接描寫。一切事件都是在中國土地上發(fā)生的。而美國文明的代表未必就都是美國人，而中國人也未必都代表著中國文明。在《東風·西風》中唯一的真正美國人是瑪麗。桂蘭丈夫的外國朋友都是沒有姓名和具體性格的人物，與其說他們是一個角色，還不如說只是一個美國文明標準展示窗。甚至這些美國人活動的背景也是中國。

因此，作為美國文明代表的主要有這么兩類人:首先是出國留學之后，完全西化的中國年青人:桂蘭的哥哥和丈夫，然后才是來到中國的美國人——桂蘭哥哥的情人瑪麗。事實上，大部分美國他者的特征是由桂蘭丈夫和哥哥這種留過洋的人來塑造的。這些中國人與其說是中國人，不如說是披上了中國人外衣的美國文明展示模型。桂蘭曾在他們一起談話的時候暗自琢磨:“我想，我們這些人中只有我和兒子是中國人了。他們站在我的屋子里，身上穿著奇形怪狀的衣服，嘴里講著古里古怪的語言。我和我兒子都不懂他們的談話”。這里，我們可以看到這樣一對奇特的象征:一個是作為落后中國文明的象征——桂蘭，另一個是先進美國文明的象征——桂蘭的留洋丈夫及其朋友。

而在《龍子》中，代表美國文明的同樣有兩種人:一個是主張人性救贖華裔女子梅麗;另一個是美國女傳教士，她的主張的宗教救贖最后以失敗告終。因此從最后結果來看，真正實行救贖的是混血兒梅麗。從血統(tǒng)上來說，梅麗不是純正的中國人。但賽珍珠力圖把她塑造成這樣一種人:她在美國長大，但給自己的文化身份定位是中國人。所以她穿著旗袍，在祖國最危難的時候回到那里，愿意上戰(zhàn)場為國家流盡最后一滴血。當弗麗姆校長教中國的孩子們念《保羅·里威爾的騎乘》時，她憤怒地告訴校長:“不要剝奪我們自己的偉大!我們是在為自由而戰(zhàn)——你有你的!我們應該教我們的姑娘背我們自己的詩，唱我們自己的歌”。也就是說，和《東風·西風》一樣，最后救贖的那一方仍然是自身已經在美國改造過了的中國人。

要注章，負責救贖的一方并不是美國人，而是接受了西方教育，基本上完全西化的中國人(華裔)，這顯然就不是源自美國的自我幻想了，相反，它源自中國知識分子的愿望，中國對西方文明拯救中國的幻想是建立在留學生制度上的，更具體的說，拯救小國的應該是到西方留學，學成歸來的中國人，而不是直接由西方人拯救。1898年，洋務深代表人物張之洞就在他的著作《勸學篇》之《外篇·游學》中對留學教育作了詳細闡述。首先他指出留學的效果:“出洋一年，勝于讀西學五年。此趙營平，百聞不如一見’之說也。人外國學堂一年，勝于中國學堂二年，此孟子‘置之莊樂’之說也”。接著，他又以周邊諸鄰的經驗為例，論述了留學的作用:東鄰日本的，伊藤、山縣、夏本、陸奧諸人，皆一十年前出洋之學生也”。他們“憤其國為西洋所脅，率其徒百余人，分詣德、法、英諸國，或學政治工商，或學水陸兵法，學成而歸，用為將相，政事一變，雄視東方”。而在選派幼童留美之初，曾國藩、李鴻章等人就指出，令學生學習西人長技，然后可以漸圖自強。他們已經認識到西方人治學求實際，他們的初衷是通過派遣留學生出國學習先進技術，以期挽救當時中國落后的局面。

這樣，把受過西方教育的中國人當作救世主來拯救日趨沒落的中國，作為救贖的主體，這就與美國的自我幻想有了很大區(qū)別。

總的來說，美國形象中的救贖特征是美國自我幻想和中國集體想象的混合物，它體現了賽珍珠身上中國文化與美國文化的交叉影響，但從某種方面來說，它更傾向于中國的集體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