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易》所崇尚的理想人格飽滿、寬厚而深邃,其倡導的“與天地合其德”、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和生生不已等德性,盡管其主體指向主要在于大人、君子、乃至圣人,但是,其對于一般的人,也具有某種向導或指示的意義。
關鍵詞:《周易》;理想人格;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生生不已
中圖分類號:G1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4-0050-04
《周易》古經乃是關于上古先民以卜筮形式對宇宙生命、人生禍福悔吝吉兇等的占問的典籍。不過,我們現在一般所看到和談論的(周易》文本,主要由兩部分內容組合而成,其一是經文,即狹義的《易經》,其二是傳文,即《易傳》;其整體性的內容,據傳相繼經過古代先圣伏羲、文王、孔子等的不斷“接力”演繹、闡釋、發揮和“再創作”。顯然已經遠遠不局限于卜筮,而擴充、擴展至于更高的哲學、道德倫理、政治等諸多層面。本文試圖對《周易》視野中的理想人格問題做一探討。
一、關于理想人格的主體
在《周易》視野中,擁有高尚品格或理想人格的人士往往主要指兩種人,那就是大人和君子。
《周易·上經·乾》曰:“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其中,“利見大人”中的“大人”。就是指那些有著高尚的道德和崇高的政治、經濟乃至宗教地位的人。金景芳等就曾說,《易》中大人皆指德位兼具的人。
關于君子,馮友蘭在《中國哲學簡史》寫到,周王室下面有數以百計的小國。分別由這些小國的國君統治。在每個小國里,國君又把國土分為若干采邑,封給他的家族成員,使這些家族成員成為諸侯。當時政治權力和經濟權力是不分的。擁有采邑的諸侯,既是土地的領主,成為經濟的主人,又是采邑百姓的主人。他們被稱為“君子”,意思是“國君之子”,這也成為封建諸侯的共名。
在遠古,至少在西周早期,君子屬于貴族。是統治階級。與之相對應的則是小人,勞力者。但是經過社會的變遷、歷史的發展,君子除有階級的含義外,又有了區分道德品質的意義。君子是道德高尚的人,小人是道德低劣的人。
《周易·上經·乾》云:“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周山將此句解讀為,德才兼備之士的地位雖然上升,仍需一天到晚保持努力不懈的精神,小心謹慎的心態,這樣,即使遇到什么災難也能化險為夷,轉危為安Cq。在這里,將“君子”譯為德才兼備之士。應該說也是合適的。
概要而言之,具有高尚的道德品質,是大人和君子共同的精神特征。根據(周易)思想體系的內在邏輯,大人和君子進一步發展到極至或二者中的極至、“極品”,就是圣人。照孟子的說法,“圣人,人倫之至也。”(<孟子,離婁上))誠如易學大師金景芳等言,“圣人是君子大人中最高明最偉大的,他的修養、智慧、能力和地位足以對任何困難應付自如,猶如龍飛在天上,圣潔高貴,騰越自由”問。
問題是,《周易》所推崇、而又認為大人、君子、乃至圣人應該擁有的理想人格又具有哪些豐富內容呢?下面我們將深入分析這個問題。
二、“與天地合其德”
在<周易)作者看來,考察人和人的品格問題,不能脫離人所身處其中的大的整體或系統,也就是天地人和合而成的大干世界。頗為有趣的是,<周易》作者甚至從發生學的角度來考察人的理想品格。
《周易》作者認識到,天,地,人,乃萬物之本也。由于人受天地之中以生m,而“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周易,說卦)),由此再與天地之道陰與陽、柔與剛相感相通相攝,進而參贊矢地的化育,既不忽略人的核心地位,也能追隨宇宙大化流行,為人的精神發展保留了無限提升的空間m,使得人類自身渺小的感覺漸漸變得高大而偉岸起來。
人以仁與義而立,即謂仁與義是人之所以為人者,而仁的核心內容是愛,義可以理解成為正義。也就是說,因為具有仁愛之心與崇尚正義。人才能變得堂堂正正、頂天立地,從而才有可能成長為真正的人,成為大人、君子、乃至圣人。
(周易》旗幟鮮明地提出,作為“大人”,有修養的人,即君子,應該“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周易,乾,文言))。
孔穎達疏謂:…與天地合其德’者,‘謂覆載也’。‘與日月合其明’者,謂照臨也。‘與四時合其序’者,若賞以春夏,刑以秋冬之類也。‘與鬼神合其吉兇’者,若福善禍淫也。‘先天而天弗違,者,若在天時之先行事,天乃在后不違,是天合大人也。‘后天而奉天時’者,若在天時之后行事,能奉順上天,是大人合天也。”([魏],王弼等注、[唐17』穎達疏(周易正義,乾,文言))
意思是說,乾卦九五爻辭中所說有德的人,他的德行,應像天地一樣覆載萬物;他的圣明,與日月齊輝,應像日月那樣普照大地;他的進退,應像四季交替一樣井然有序:他的吉兇,應與鬼神的吉兇契合;他的行為,先于天象而行動,但卻也不違反天道,后于天象而處事,仍然能夠奉行天道運行的規律Eq,周流不怠。
顯然,<周易)視野中真正有修養、有道德的人,他們的思想、品格、意識、乃至德行,可與天地、曰月、四時、鬼神若合符契、彼此貫通,也就是說,他們的品格合于天德,他們的靈魂深處可能有一個康德所謂的道德的“絕對命令”,他們似乎總是天馬行空,從心所欲、為所欲為,似乎沒有任何外在的束縛,也不需要任何外在的規范,但是卻從來不會逾越天然的法則。其所以能夠如此,根本原因在于,那些天然的法則已經完全內化成其生活、生命、乃至靈魂的一部分。盡管他們“終日乾乾,夕惕若”,但還是會像平常人一樣不可避免地要遇到這樣那樣的問題,或者“履虎尾”,或者“履霜,堅冰至”,或者“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歲不興”,不過無論怎樣,他們總能逢兇化吉,化險為夷,撥云見日。與時偕行,與時休息,與時俱化,與時俱變,與時俱進,與時俱新,生生不已。
《周易》倡導人的品格要合于天德。而天德又是如此深邃,相應地,人的品格的內涵也自然而然地異常豐富、飽滿,對此,我們還要在以下的篇幅進一步加以分析。
三、自強不息
<周易,乾,象傳)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7L穎達疏謂:“‘天行健’者,謂天體之行,晝夜不息,周而復始,無時虧退,故云‘天行健,。此謂天之自然之象。‘君子以自強不息’,此以人事法天所行,言君子之人,用此卦象,自彊勉力,不有止息。”(<周易正義,乾,象傳))
孔穎達的理解應該說非常到位。用今天的話來說,天行,即天道。天道的本質特點是健。健是乾之德,乾就是健,因此“大象”以卦德稱卦名。而稱“天行健”。健是運行不息的意思。天之運行,四時交替,晝夜更迭,歲歲年年無有止息,無有差忒,故云“天行健”。君子效法天道之健,以自強不息。君子與天共一乾德,故能自強,無須外力而自我前行m,這表現了古人對“天”作為最高范疇(宗教性的和哲學的)的精神信仰(有別于拜物教或狹隘的物神信仰)和一種高度的道德自覺。這種精神信仰或精神崇拜,在中國文化發展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因為它在相當程度上奠定了中國人的精神大廈的基石,可謂是中國人精神生活上的一次“固本強基”,
自強不息。參照<周易)其它章節的論述,我們認為,其基本內涵在于,(1)一切要靠自己,人的全部幸福、意義、價值,完全要靠自己去創造、證明;(2)人也只能自己拯救自己,而不要指望別的什么超越現實的力量來拯救:人們應“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詩經,大雅,文王)),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而不要推卸責任,所以,人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因為“自作孽,不可活”((孟子,公孫丑上));(3)生命不息,奮斗不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論語,泰伯章))。自強不息,作為《周易》倡導的理想人格的一個關鍵性條目,被歷代的中國人奉為人生的堅定信念,并已經深深熔鑄于中華民族的靈魂深處,成為了中華民族經久不息、代代相傳、感天動地的民族精神的重要內容。
四、厚德載物
(周易,上經,坤,象傳)日:“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孔穎達疏謂:“地勢方直,是不順也。其勢承天,是其順也。君子用此地之厚德容載萬物。”((周易正義,坤))
如果說自強不息是君子品格中的積極進取、勇往直前的動態特征,那么,厚德載物則表明君子品格中的“含弘廣大、德合無疆、容載萬物”的博大、寬厚(厚道)、包容和默默擔當的精神內質。金景芳等在總結孔穎達等先賢的闡釋基礎上,深刻地指出。“大象”講“君子以厚德載物”。意在告誡人們要效法坤地之厚德。容載萬物。君子要以坤地一般寬厚的胸懷包容天下之人與物,使天下之人無不以為安,甚乃鳥獸蟲魚草木也無不以我為命。相反,刻薄寡恩,險詐狹隘,是絕對要不得的I真q,也應該或必將為人們所不恥、所唾棄。
(周易)關于君子因德厚而能載物的思想,后來逐漸演繹出中國古代傳至久遠的慎獨、修身為本、“聿修厥德”(<詩經,大雅,文王))、“內圣外王”、以德為先、“為政以德(孔子)”等倫理原則、道德綱領和政治哲學。
時至今日,在中國人的靈魂深處,人們仍然非常執著地尊崇、信賴那些有德、有修養的人;更為重要的,中國人特別注重做人,強調真正意義上的人不是生就的,而是做成的,誠如趙汀陽所云,人是做成的,而不是本然的,在自然上“是”一個人不等于在道德上“做成”一個人I真,,。而對于那些缺德或無德之人,中國人往往嗤之以鼻。認為他們喪失了做人的基本資格而不能算作真正意義上的人,中國人把道德的有無直接用以衡量人之為人的本質特征,用道德來定義人的概念,實際上,“只有道德才能表明人的行為的特殊意義,才能表達屬于人的獨特生活問題。”舊。
需要指出的是,(周易》強調“載物”要有“厚德”,其中,“德”之“厚”有著極為飽滿而豐富的內涵,具體條目主要有謙卑、包容、中正、中道、質樸、篤實、志恒、見善則遷、生生,等等。不過,為了避免文章冗長,以下我們主要談論其中被(周易》認為是最能反應自身思想精髓,也被認為是理想人格中最大、最盛的德目即生生之德。
五、生生不已
<周易,系辭下》曰:“天地之大德曰生。”
即是說,天地最偉大的德行,是使萬物生生不已,從而使宇宙與生靈永遠充滿生機和活力,而這恰恰就是(周易》所追求的理想,故<周易,系辭上》云:“生生之謂易。”
一如前面所引述的,<周易》作者強調,君子應該“與天地合其德”,而天地最偉大的德性、德行又是“生”。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根據邏輯三段論。必然地得出結論說,君子“厚德載物”之“德”,其關鍵性的、最大的項目就是“生”德或“生生”之德,
不過,“生”究為何意?(周易,系辭上》日:“<易}有大(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顯然,這都是在描繪宇宙創生圖卷,其所謂“生”,就是指事物從無而至于有,使事物不絕、不斷推陳出新的創造事物的活動能力,簡單地說,就是創造、創新。張岱年在通過“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等典籍解中國哲學“變易與常則”范疇時指出,“宇宙乃是一個生生不已的大流,此即所謂易,易是宇宙中一根本事實,”叫張先生釋“生生不已”內涵著創造不已。而宇宙乃是一不斷創造、日新的所在。這種闡釋,應該說頗為精當。
(周易,系辭上)載:“圣人設卦觀象,系辭焉而明吉兇,剛柔相推而生變化……夫(易》,圣人所以崇德而廣業也……天生神物,圣人則之;天地變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
以上所列圣人設卦觀象、崇德廣業和“則”、“象”,“效”之功,乃是稱頌圣人“生生”之“大德”,是一種創造而“曰新”的“盛德”。也就是說,在(周易)作者看來,大人、君子、乃至圣人所擁有的理想人格,其中最大、最崇高的美德就是“生生”之“大德”,這也與“天地之大德”和<周易》的本質、靈魂即所謂“生生之謂易”完全契合、一致。
與此相反,如果那些大人、君子安于現狀,不思進取,因循守舊,固步自封,亦即沒有“生生”之德,情況又會如何呢?關于這個問題,<周易》也給予了明確的分析。
<周易,系辭下}載7L子言曰:“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亂者,有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
孔穎達疏謂,“危者,安其位者也”,言所以今有傾危者,由往前安樂于其位,自以為安,不有畏慎,故致今日危也。“亡者,保其存”者。所以今日滅亡者,由往前保有其存。恒以為存,不有憂懼,故今致滅亡也。“亂者,有其治”者,所以今有禍亂者,由往前自恃有其治理也,謂恒以為治,不有憂慮。故今致禍亂也。是故君子今雖復安,心恒不忘傾危之事;國之雖存,心恒不忘滅亡之事;政之雖治,心恒不忘禍亂之事。(《周易正義,系辭下》)
根據孔穎達,我們或可這樣理解,7L子意在告誡人們,特別是要告誡那些掌有執政權位的大人、君于,如果缺乏“生生”之創新德性,安于其位,不思進取,因循守舊,固守陳規,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教條主義、本本主義或保守主義思想嚴重,就是缺乏反思精神而不敢質疑、批判傳統,那么,這勢必形成蕭規曹隨、陳陳相因和壓抑的文化和病態心理,從而導致智力衰竭、思想枯萎,于是問題、乃至致命的問題積壓成堆、久拖不決,如此一來,事業必將荒廢,社會陷入混亂之境,江山社稷必然趨向危亡。
(周易)把除舊布新、革故鼎新,也就是“生生”,當作人的“大德”、“盛德”,當作理想人格的關鍵性條目或核心內容,有其深厚的歷史和現實根源或背景。據史料記載,商湯非常看重創新,認為求變求新是一個持續不斷、沒有止境的過程,他在其浴盆上鐫刻著這樣的銘文:“茍日新。日日新,又曰新。”((禮記,大學))<詩經,大雅,文王)則日:“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
遺憾的是,唐以后,中華帝國的創新能力明顯不足,有時因循守舊之風還異常濃厚、毫無創新的勇氣。祖先教導的“生生”之大德全然置之不理,統治階層為維護一己之私利,視已然僵化的傳統和一些已經過時的倫理綱常為救命稻草、信奉所謂“祖宗之法不可變”,其結局不可避免地導致由政治統治的專制而走向觀念的鉗制、思想的禁錮。歷史事實表明,不思進取,背離“生生”的大德,嚴重抑制了中華民族文明水準的穩步提升,并使得中華民族無論是軟實力還是硬實力都日漸衰弱,諾大個中華帝國屢遭外邦肆意踐踏、蹂躪。中華民族幾近陷入毀滅性的邊緣,其中的教訓非常值得吸取和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