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治心”到“化性”

摘要:“以樂化人”是先秦儒家一貫秉持的育人理念與治世方略。承襲孔子的樂化主張，荀子從樂的生發、分類、功用、實施等維度對其樂教思想進行了全面系統地闡發。他認為樂源于情，是人內心情感的必要表達，具有導人之欲、治人之心、諧和社會的重要功用，這對現今人的德性塑造、藝術繁榮的促推以及人的健康心理的呵護等具有積極的借鑒意義。

關鍵詞:荀子;性惡;性善;化性起偽;雅樂

中圖分類號:B22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4-0146-04

“以樂化人”是先秦儒家一貫秉持的育人理念與治世方略。儒家思想的開創者孔子將“盡美矣，又盡善也”的音樂視為陶鑄情性、完善人格、凈化風俗的重要手段，提出了“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以及“移風易俗，莫善于樂”的樂化主張。承襲7L子這一主張，先秦儒家思想集大成者荀子全面闡述了音樂之于治國化民的審美教化功能，并使之理論化、系統化，為儒家音樂教育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一、荀子樂教思想的緣起

任何一種思想或理論的出現總是基于一定緣由，與特定時代密切關聯。荀子之所以力倡樂教，正是源自他對當時社會境況的憂思以及人性惡的預設。

(一)社會緣由

從社會視角觀照，荀子的樂教訴求主要基于下述緣由:其一，傳統禮樂的崩壞導致“雅樂”的式微與“新聲”的崛興。戰國末葉的荀子生活于一個傳統禮樂制度已被徹底顛覆的戰亂年代，孔子曾怒斥的“季氏八佾舞于庭”、“三桓”行天子之樂等諸侯違禮僭樂現象隨處可見，一度盛行于各種官方祭祀與典禮活動中的正統雅樂日漸式微，民間“新聲”已悄然興起。甚至是一些諸侯王都熱衷于“新聲”，譬如齊宣王在面對孟子時就坦言:“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世俗之樂耳”。這里的“先王之樂”。特指由先王制定的規定嚴格等級秩序、象征身份地位的宮廷雅樂。“世俗之樂”是相對于雅樂而言的“新聲”，即鄭、衛之音，也稱桑間濮上之音。它產生于鄭、衛兩國民間，是一種追求官能娛悅的俗樂。但在儒家眼里，“鄭音好濫淫志”、“衛音趨數煩志”，它們“皆淫于色而害于德”。而雅樂蘊含倫理教化，能引導人們節制好惡、行理義，因而主張“放鄭聲”，正雅樂。于荀子來說，解決社會的混亂失序，預防“新聲”對人心志的侵擾，應著眼于雅樂至尊地位的恢復與禮樂制度權威的重構。

其二，墨家“非樂”思想對儒家音樂觀的全面否定。儒家十分注重樂的化人效用，而墨家的重要代表人物墨子，則立足于下層小生產者的利益，從功利主義視角非難儒家“好樂而淫人”。提出“耳知其樂也，然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事，下度之不中萬民之利。是故子墨子曰:為樂非也”的“非樂”思想。墨子主張節用，強調“利乎人即為，不利乎人即止咽，詰難音樂根本無法解決老百姓生計問題:“民有三患: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然則當為之撞巨鐘、擊鳴鼓、彈琴瑟、吹竽笙而揚干戚，民之衣食之財將安可得乎?”他認為音樂耗費大量錢財，影響百姓生財，對國家治理毫無用處，強烈指責王公貴族“虧奪民衣食之財以拊樂”的享樂行為。為此，荀子批判了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的藝術功利觀，積極倡導樂教，旨在為儒家禮樂思想正名。

(二)人性緣由

如果說社會緣由是荀子樂教思想形成的外部因素，那么人性緣由則是其內在理論依撐。春秋戰國時期，對人性善惡的探討人們眾說紛紜。其中，孟子強調人性善，認為人與生俱來具有“仁義禮智”四種“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的善端，它們根植于人的“側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與“是非之心”，人們只需向內挖掘藏于心中的善端，將四心“擴而充之”，最終可成為堯舜這樣的道德圣人。與孟子截然相反，荀子則提出了“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的性惡論斷。

荀子主張人性惡，在其視界里，人性是一種“生之所以然者”的“本始材樸”。無論是堯舜之于桀跖。還是君子之于小人，“其性一也”，都是“好榮惡辱，好利惡害”o，表征為各種“無待而然”的欲望，如“饑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的生理欲望、“食欲有芻豢。衣欲有文繡，行欲有輿馬”叫的享樂欲望、“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名為圣人”Lq的權力占有欲望等。如若對這些欲望“從”之、“順”之而不加以節制，人們就會出現“爭奪生而辭讓亡焉”、“殘賊生而忠信亡焉”、“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的惡亂行為。雖然人性本惡、“性不能自美”，“然而可化也”，茍子認為人性通過“偽”可以矯正為善。所謂“偽”。他指出:“偽者，文理隆盛也。”Iq即“可學而能、可事而成”的人為之意。不同于孟子注重存養充實人的內在善性，荀子主張“化性起偽”，強調人性的外在人為改造，認為人之所以成為堯禹、桀跖、工匠或農賈，是“性偽合”、“在勢注錯習俗之所積耳”的結果。對于“偽”的實施，在倡導禮的教化、法的規訓、刑的懲戒之時，荀子更注重樂的熏陶。他認為音樂“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易”，通過樂教可以治心，化惡為善。

二、荀子對樂教思想的深度闡析

荀子的樂教思想主要體現在其撰寫的<樂論》、<禮論)、(天論)、<勸學》等篇中，他從樂的生發、分類、功用、實施等方面對這一思想做了詳細闡解。

(一)樂的生發

樂如何生發，荀子的論述頗有點含糊不清。但若梳理他的一些散見于《正名)、《天論)、<樂論)、(解蔽)、<性惡)等文中的觀點，使之系統化，卻能依稀窺見他以“心”為本、以“情”為源的推演理路。

首先，荀子剖析了…隋”的產生。何謂…隋”，荀子解釋道:“情者，性之質也”lul;“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1，o隋是人性本有的內容，但情無法自生，茍子將之訴諸于“天官”與“天君”的互動。他把人的耳、目、鼻、口、形五器官喻為“天官”，將人心比作“天君”。天官具有“意物”即能感知外物的功能，如“聲音、清濁、調竽、奇聲，以耳異;甘、苦、咸、淡、辛、酸、奇味，以口異”，，n。天官對事物的感知只是”情”形成的前提條件，關鍵在于心的作用。荀子認為“心居中虛，以治五官，出令而無所受令”rls，;是“形之君”、“神明之主”，具有“是之則受，非之則辭”、對感知進行辨別選擇的“征知”功能。心不僅驗知外物，還能區別各種情感，荀子指出:“說、故、喜、怒、哀、樂、愛、惡、欲，以心異。”凹最為重要的是能“情然而心為之擇”。通過“慮”即心的思慮對感于物的情進行選擇。同時心的情緒又影響天官對物的感知，“心憂恐，則口銜芻豢而不知其味，耳聽鐘而不知其聲”pq。概而言之，人的情感是在天官的“意物”、心的“征知”與“慮”的相互作用下產生的，

其次，荀子探究了樂的源起。在<樂論)開篇中，茍子指出:“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無樂;樂則必發于聲音，形于動靜;而人之道，聲音、動靜、性術之變盡是矣。”剛音樂就是快樂，是人不可避免的一種情感需要，“故鐘、鼓、管、磬、琴、瑟、竽、笙，(韶)、(夏)、(武)、(溝)、(桓)、(箭)、<象)，是君子之所以為憚詭其所喜樂之文也。”pI茍子認為人生而就有“耳欲綦聲”的感官欲望與喜怒哀樂之情，但“夫民有好惡之情而無喜怒之應則亂”，耳欲的滿足以及情感的抒發必然要借助外在形式，由“聲音”與“動靜”即詩歌、音樂、舞蹈等整合而成的樂也就應運而生。

最后，荀子闡發了樂的創制。體現“性術之變”的古代音樂不同于現代意義上的單純音樂，它是由聲、音、舞、樂器等要素渾然而成。而要將這幾種要素組合成“足以率一道，足以治萬變”的樂，荀子強調應比照先王制樂的原則，通過“審一以定和”、“比物以飾節”、“合奏以成文”等步驟創制音樂，也即先審定一個主音再確定其他和音，然后配上各種樂器以調整節奏，最終合奏成合乎禮儀、能調節各種情感變化的和諧之樂。

(二)樂的分類

選擇何種音樂化育人，這是荀子樂教的先決前提。依循儒家對音樂的分類，荀子以“中和”為標準，將樂劃分為敗壞社會風俗的“奸聲”與利于國家治理的“正聲”，也即淫邪之音與雅正之樂。他認為“凡奸聲感人而逆氣應之，逆氣成象而亂生焉。正聲感人而順氣應之，順氣成象而治生焉”，強調君子應慎重選擇音樂。

淫邪之音是指有傷教化、亂民心智的非中和之音，即“鄭衛之音”與“姚冶以險”之音。荀子指出:“鄭、衛之音，使人之心淫。”樂姚冶以險，則民流慢鄙賤矣。流侵則亂，鄙賤則爭。亂爭則兵弱城犯，敵國危之。如是，則百姓不安其處，不樂其鄉，不足其上矣，”岡妖艷輕浮的邪音使人心亂，百姓聽之就會放縱散漫，最終導致社會爭亂的出現、國家兵力的削弱以及敵國的威脅。而荀子推崇的雅正之樂，亦即由先王制定的《雅)、《頌》之樂。(易經，系辭}曰:“先王以作樂崇德，殷薦之上帝，以配祖考。”(雅)是朝廷的正聲雅樂，(頌)是宗廟祭祀中贊頌祖先功德的舞曲，它們是一種具有禮法意蘊的中和之音。

(三)樂的功用

荀子一慣持守“隆禮重法”的治世理念，不但注重法的刑殺、懲罰，更不忘禮樂的教化，認為“不教而誅，則刑繁而邪不勝”。于荀子而言，配合以禮治國的樂應是雅正之樂，它對治國安民具有重要功用。

功用之一，導人之欲。荀子認為人天性就有耳目聲色之欲與表達內心快樂之需，若不對之進行正確引導，社會就會出現淫亂。他說:“人不能不樂，樂則不能無形，形而不為道，則不能無亂。”，’”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鑒于欲望的放縱與情感的無處宣泄必然導致悖亂，荀子指出:“先王惡其亂也，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使其聲足以樂而不流，使其文足以辨而不認，使其曲直、繁省、廉肉、節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使夫邪污之氣無由得接焉。”雅樂能引導人的欲望，“故樂者，所以道樂也”叫，它使人表達快樂而不流于淫放，使人心向善，能讓淫邪污濁之氣無法接近百姓。

功用之二，治人之心。由前述樂的生發可知，心、情、樂三者之間密切關聯。情出于心，樂源于情。心處于核心要位，控制情感，受樂的影響，心又會產生情。荀子的樂教以樂對心的塑造為著力點，他認為“禮樂之統，管乎人心矣”。樂可以善民心，培養德性，“金石絲竹，所以道德也。”它具有“其人人也深，化人也速”的顯著特性，能深入地觸動、極大地改變人的心性，引起人的心靈共鳴。當人們聽不同音樂會產生不同的心理感受以及不同的行為反應，“故齊衰之服，哭泣之聲，使人之心悲;帶甲嬰冑，歌于行伍，使人之心傷;姚冶之容，鄭、衛之音，使人之心淫;紳端章甫，舞(韶)歌(武)，使人之心莊。”I，2喔以荀子要求人們“耳不聽淫聲，目不視女色，口不出惡言”p)。認為“聽其<雅)、<頌)之聲，而志意得廣焉。”岡聽了雅正之樂，人就會心胸寬廣，不僅陶冶了情性，享受到審美愉悅，還能感受到倫理教化。

功用之三，諧和社會。樂除了具有導欲、化心作用，還能融洽社會關系。在社會治理方面，茍子將樂與禮緊密糅合。一方面，他把社會的爭亂、窮困歸因于人們對欲望追求的“無度量分界”，認為有效的解決方法在于以“禮”明分，將人嚴格地劃分成高低、貴賤等不同等級，要求人們各安其分，各盡其責。這是因為。“貴賤有等，則令行而不流;親疏有分，則施行而不悖;長幼有序。則事業捷成而有所休。”真N另一方面，荀子主張以“樂”營造祥和的社會氣氛。如果說禮用來“別異”、區分上下等級的話。那么樂則“合同”，調和禮所建構的等級秩序。“和”是樂的本質特性，荀子在其著作中多次強調:“且樂也者，和之不可變者也”、“故樂者，天下之大齊也，中和之紀也”00T。樂能緩解社會矛盾，諧和上下等級關系，不同等級的人在樂的不斷熏染下趨向協和，“故樂在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閨門之內，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鄉里族長之中，長少同聽之，則莫不和順。”

(四)樂的實施

如何使樂能真正化心、治民。荀子提出了自己的實踐主張。在樂的選擇上，荀子有點復古主義傾向，要求以先王制定的雅樂為個人修養之術與社會治理手段，認為“樂中平，則民和而不流;樂肅莊，則民齊而不亂。”，在樂的管理上，荀子強調“聲則凡非雅聲音者聚廢”，要求太師履行好“審詩尚，禁淫聲，以時順修”的職責，使夷俗邪音不敢亂雅;在樂教的推廣上，荀子強調:“論禮樂。正身行。廣教化，美風俗，兼覆而調一之，辟公之事也”剛，要求諸侯積極推行禮樂教化。

三、荀子樂教思想的當代借鑒

今天，當我們以辯證地眼光審視茍子的樂教思想，不僅要看到它的消極面，即荀子過分強調音樂的政治倫理功能，難免造成政治對藝術的肆意干涉，使音樂失去獨立發展空間:尤其是荀子崇雅貶俗，必然使音樂的發展過于單調，失去活力。同時更要看到它的積極面，如化性、教民等，這對現今人的心理健康呵護、德性塑造以及藝術繁榮的促推等具有重要借鑒意義。

(一)以樂化情，調節身心。

荀子認為樂源于情，是人喜怒哀樂情感的必要表達，是君子用以“道志”、“樂心”的重要工具。當人們聽取不同音樂會產生心靈共鳴，出現心悲、心傷、心莊或心淫的不同情緒，用雅樂可以引導人的情緒合乎禮儀地宣泄，這對開展心理健康教育、呵護心靈具有啟發意義。現代社會是工具理性與技術理性盛行的社會，高節奏、強競爭使人始終處于焦慮、緊張、恐慌的心理狀態，而音樂可以有效緩解人的不良情緒，有研究表明如舒伯特的(小夜曲)能消除人的急躁情緒，肖邦的(革命)讓人鼓起生活勇氣。因此，應充分重視音樂對人的心靈塑造，使人們充分釋放心理壓力，保持良好的心理狀態。

(二)注重學校音樂教育，以樂育德。

荀子注重以雅樂所蘊含的“可以善民心”的道德功能化育人，對學校寓教于樂、開展德育實踐來說，這是個重要的借鑒。追求人的德、智、體、美、勞全面協調發展是我國學校教育的終極目標，其中德育、美育離不開音樂這一重要手段。特別是對正處于道德形成關鍵期的中小學生來說，以音樂審美體驗為核心，采用具有鮮明時代感與民族特色的音樂進行教育，不僅可以提高他們的審美情趣，還能進行潛移默化的道德教育，如贊美和歌頌祖國歷史文比的音樂作品就能培養學生的愛國主義與集體主義精神。今天，各大中小學應充分重視學校音樂教育，以音樂涵養學生的品性。

(三)加強音樂管理，促推藝術繁榮。

荀子主張推雅樂、禁淫聲，要求太師做好音樂的審定工作、諸侯履行好推廣禮樂的職責，這些主張對我國藝術繁榮的促推具有指導作用。在文化藝術多元化的現今社會，全國各相關文化管理部門應嚴格執行音像制品的審查與準人制度，杜絕低俗音樂進人文化市場。國家還應充分發揮主流傳媒的主渠道作用，推廣能提升人審美品位的高雅音樂，同時應摒棄荀子貶抑俗樂的主張，積極推動使人健康向上且大眾喜愛的通俗音樂的發展，做到雅俗共存。形成“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藝術繁榮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