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家學管窺

摘要:中國自古就有家業世傳的傳統，漢代通經入仕的政策進一步促使了家學的興起。漢代家學主要以經學的侍承為主導，兼及律令、天文歷法、讖緯、史學、文學等，家學的受教者以男性為主，女性也可以承襲家學。家學的傳承對士族的形成有著重要的影響。

關鍵詞:漢代;家學;士族

中圖分類號:K23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4-0061-03

家學是在一個家庭或家族內部世代相承的學問。中國自古就有家業世傳的傳統，伴隨著漢代獨尊儒術、通經人仕政策的推行，許多家庭或家族更是株守一經或數經，世代相傳，從而促使了家學的興盛。尤其是自東漢以后，許多經學世家因累世傳經而致累世公卿，形成士族。本文擬對漢代的家學作一探討，以了解漢代家學的面貌并管窺家學對士族形成的影響。

一、漢代家學興起的原因

1 中國古代家業世傳的傳統

中國自古就有家業世傳的傳統。在春秋以前，中國文化教育的一個典型特征是“學在官府”，文化知識掌握在世卿世祿的官吏手中，如太史、巫師掌握著天文歷法、醫藥等知識和技術;司徒、司空壟斷著農業和工業知識、技術。這些學問技藝都是子就父業，世代相傳，別人無緣染指。在春秋戰國時期，官學衰微，私學興起，但仍保留了家業世傳的傳統。比如齊桓公和管仲為了鞏固士、農、工、商的社會分工，要求“士之子恒為士”、“農之子恒為農”、“工之子恒為工”、，商之子恒為商”，并規定士農工商的子弟應子就父學，弟從兄學。技藝如此，學業更是如此。正如趙翼所言:“古人習一業，則累世相傳，數十百年不墜。蓋良冶之子必學為裘，良工之子必學為箕，所謂世業也。工藝且然，況于學士大夫之術業乎。”

2 漢代通經人仕政策的誘導

在董仲舒的建議下，漢武帝“罷黜百家，表彰六經”，明經成為人仕的一個重要途徑。士人只要通經，“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同，這無疑為出身寒微的下層士人提供了一條謀取功名富貴的進身之階。在利祿之途的吸引下，社會上習經、讀經蔚然成風。許多人因明經而擔任地方長吏或中央高官，位至宰相者也不乏其人，西漢公孫弘以治<春秋)為丞相，封侯，“天下學士靡然鄉風”。魯國鄒人韋賢、韋玄成父子以明經歷位至丞相，因此鄒魯地區流行“遺于黃金滿籯，不如一經”的諺語田。對此，班固之語可謂一言中的:“自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迄于元始，百有余年，傳業者浸盛，枝葉蕃滋，一經說至百余萬言，大師眾至千余人，蓋祿利之路然也。，，Iq當時的經學家通常擁有大量門生，但自己的子孫總是被視為正傳所在，又加上經學事關利祿，所以經學大師的后裔總是世守祖業，相傳數世不墜，，從而形成家學。

不唯士人汲汲于明經人仕，許多憑藉軍功起家或通過經商、經營田莊擁有了雄厚的政治和經濟勢力的官僚或豪族，為了保持本家族的繁榮昌盛和世代高官，也有意轉變自身的特質，重視家族子弟的經學教育，從而發展成家學。其中最典型的代表為東漢鄧禹一門，據(后漢書，鄧禹傳}，鄧禹以軍功起家，但其本身有較高的文化素養，“年十三，能通詩，受業長安”。在輔佐光武帝平定天下之后，鑒于東漢重儒術的社會風氣，他“有子十三人，各使守一藝”。鄧禹之孫鄧弘“少治(歐陽尚書)，授帝禁中，諸儒多歸附之”。鄧弘之子鄧甫德亦“學傳父業”。鄧禹的孫女和熹鄧皇后六歲能<史書)，十二通(詩)、<論語)。不僅如此，在漢安帝時，鄧太后又“詔征和帝弟濟北、河間王子男女年五歲以上四十余人，又鄧氏近親子孫三十余人，并為開邸第，教學經書，躬自監試?！边@樣，以軍事起家的鄧氏一門就轉變為具有家學傳統的文化家族。

二、漢代家學的傳授概況

1 家學的傳授者

漢代家學的傳授者主要是父兄或家族中的長輩。如世傳(尚書)的夏侯氏家族一向注重對家族子弟的培養，最初夏侯都尉從濟南張生受(尚書)，傳族子夏侯始昌;夏侯始昌傳夏侯勝，夏侯勝又事同郡苘卿;夏侯勝傳從兄子夏侯建，又事歐陽高，由是(尚書)有大小夏侯之學。(漢書，儒林傳)中記載的“某氏之學”，基本上都是學業的父子相傳。母親在家學的傳授中也往往承擔者重要角色。如<后漢書，鄧禹傳)載，鄧氏一門在安帝時期被誅后，鄧禹之孫鄧間“妻耿氏有節操，痛鄧氏誅廢，子忠早卒，乃養河南尹豹子，嗣后閶后。耿氏教之書學，遂以通博稱?！?lt;后漢書，崔駟傳)稱崔篆母親師氏“能通經學、百家之言”，崔篆之所以明曉經學，應該與母親的教導不無關系。除此之外，也有的延師來家授教或向名師請教。如上述所舉夏侯家便是這種情況，既有族中長輩的施教，同時也向名師求學。而崔定(四民月令)中關于家族子弟在農隙之際人小學和大學的記載，反映的則應該是家族延師教授族中子弟的情況。

2 家學的受教者

家學的受教者多為家族或家庭中的男性，但是在許多家庭或家族中女性也可以是家學的受教對象。由于漢代正處在封建社會的初期，封建禮教正在形成過程中，女性所受的束縛遠不如后世那樣嚴重，在家庭和社會生活中的地位也相對較高。其中一個重要的表現就是在家學的傳授中，女子也有接受教育的權力。當時，許多士大夫家庭出身的女子在出嫁前都受過良好的家學教育。其內容除了婦德等規范禮節以外，經學也是學習的重要內容。如前所述，和熹鄧皇后“六歲能v史書》，十二通<詩)、<論語)。”順烈梁皇后，，九歲能誦(論語)，治<韓詩)，大義略舉”閉。明帝馬皇后在出嫁之前也有在經學方面的學習經歷。蔡文姬博學有才辯，妙于音律，自匈奴回歸中原以后，仍然能誦憶父親所傳典籍四百余篇，應是接受其父蔡邕家庭教育的結果，又如劉向家族“尤珍重(左氏)，教授子孫，下至婦女，無不讀誦者”岡。可見當時官宦家庭的子女涉獵傳承家學的絕非罕見。一般家庭中的女性也有傳承家學的，如李南“少篤學，明于風角”，其女“亦曉家術”pI。當然，總體而言，有機會接受學術教育的女子在漢代女性中還是較少的，大多數女子學習的仍然是紡織、音樂、祭祀、禮儀等基本技能，接受的是封建倫理道德的教育。

3 家學的內容

由于通經是人仕的主要門徑，所以在漢代家學的承襲中經學占主導地位。漢代經學家世傳授的現象不乏其例，如南陽育陽人洼丹“世傳(孟氏易)”;平原般人高詡“世傳魯<詩)”;樂安千乘歐陽氏，自歐陽生傳(伏生尚書)，至歙八世，皆為博士”;楊震從父習(歐陽尚書)，其于楊秉、孫楊賜皆“少傳家學”;韋賢治<詩)，傳子玄成，玄成及兄子賞以<詩)授哀帝，“由是魯(詩}有韋氏學”;甄宇，習<嚴氏春秋》，“子孫傳學不絕”甽。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五“累世經學”條所舉孔氏、伏氏、桓氏三家更是其中的典范:孔氏和伏氏歷兩漢四百年，世代以經學傳家;桓氏雖稍遜其久，但桓榮、桓郁、桓焉祖孫三代皆以明經為帝王師。

當然，漢代家學傳承并不限于經學，一些專業性較強的職業也常常家世相傳。如中國古代的史官掌管著天文歷算，需要高深的天文、數學方面的知識，他們一般都是子孫相襲。世代相承。政府對此也有明確的規定，例如云夢秦簡(秦律十八種，內史雜}云:“非史子也，毋敢學學室，犯令者有罪?！睆埣疑綕h簡<史律)中也有“史、A子年十七歲學”的規定，史和A的兒子年十七歲就要做“史學童”和“A學童”，來學習父親的技能。司馬談、司馬遷父子即相繼做了太史，

另外，法律律令在漢代也是一項專門的學問，能書、會記、知律令是當時吏員所必須具備的基本資質，“明法”也是選官的一個重要科目。在漢代出現了許多法律世家，如潁川陽翟郭躬一家，“(郭躬)父弘，習《小杜律》”，“躬少傳父業，講授徒眾常數百人……中子姪，亦明法律……弟子鎮，鎮字桓鍾，少修家業?！?鎮長子賀)復至廷尉?！R弟禎，亦以能法律至廷尉，鎮弟子禧，少明習家業，兼好儒學，有名譽，延熹中亦為廷尉，……郭氏自弘后，數世皆傳法律”。山啊南吳雄、子吳訴、孫吳恭，“三世廷尉”，也是有名的法律世家。

除此之外，圖讖、方術、文學等也都是漢代家學的重要內容，如廣陵人劉瑜”少好經學，尤善圖讖、天文、歷算之術”，“子琬，傳瑜學，明占侯，能著災異”Jlq;廣漢新都人楊舂卿，“善圖讖學”，子楊統、統子厚均傳承家學，善圖讖r13，。世傳文學的，最典型的莫過于涿郡安平崔氏，崔氏是東漢頗具聲望的文學世家，崔駟少通經，善屬文，所著詩、賦、銘、頌、書、記、表文頗多:駟子崔瑗”盡能傳其父業”，“高為文辭，尤善為書、記、箴、銘”，“渚能為文者，皆自以弗及”。，’o璦子崔實、侄子崔烈均有文才。

當然，一般的工匠技人和普通勞動者，多無緣接受正規的學校教育，他們的知識技能也多靠家世相傳。

三、家學與士族的形成

“士族”，顧名思義，即“士”與“族”的結合，也就是士人官僚的家族。士族的形成，如余英時先生所言，有兩條主要途徑:一方面是強宗大姓的土族化，另一方面是士人在政治上得勢后，再轉而擴張家族的財勢。這兩方面在多數情形下當是互為因果的社會循環。，閩家學在這一循環過程中的作用不容忽略。

家學從一開始產生，便與仕途結下了不解之緣。正如錢穆先生所說:“自東漢以來，因有累世經學，而有累世公卿，于是而有門第之產生，自有門第，于是而又有累世之學業。，，CCq在漢代儒學人仕的選官制度下，士人紛紛起而治經，由經學人仕，在獵取官場權勢之后，又反過來加強財富的積累，發展家族勢力，同時，通過家學的傳授，占據文化優勢，從而世代為官，形成士族。當時許多人因傳家學人仕，甚至位至公卿。據統計，在東漢時期擔任三公的154人中，其中23人有家學傳統，約占總數的15%左右pn。東漢弘農楊氏和汝南袁氏就是因傳家學而累世為官的典型，楊震受(歐陽尚書)于太?；赣?，因明經人仕，官至太尉;震中子秉，“少傳父業，兼明<京氏易>”?；傅蹠r“以明(尚書)征人勸講”，亦官至太尉;秉子賜，“少傳家學，篤志博聞”，官至司徒、司空;賜子彪，少傳家學，曾擔任太尉、司空、司徒。白楊震至曾孫楊彪，四世為三公。世傳(孟氏易)的汝南袁氏更是因通經人仕，又以經學傳家，形成“四世五公”的世家大族。所以，趙翼贊嘆說:，古來世族之盛，未有如此二家者。”

在漢代，擁有家學傳統的經師一般擁有極高的聲譽，往往吸引眾多的門生弟子，動輒數百人，甚至成千上萬。當時許多官僚同時也是經師，許多故吏、弟子、門生出于其門。那些累世為高官，累世傳經學的家族，更是聚集了大批的依附者。他們在政治上聲息相通，互相提攜，形成一股社會勢力，如汝南袁氏，人稱“門生故吏遍天下”，官渡之戰前，其家鄉“門生賓客布在郡縣，用兵據守”。這樣在社會上就形成大大小小的私人集團，發展成門閥士族。

當然，我們也不能過于強調家學對仕途的影響。綜觀漢代歷史，經學世家不一定都能發展成士族，士族的形成也并不是只有經學一途，一些豪族或官僚子弟可以憑借政治上的特權和經濟上的優勢，控制選舉，以求仕進，而致累世公卿。正如田余慶先生在<東晉門閥政治)后論中所說:“千乘歐陽生，世傳伏氏(尚書)，始自西漢文景之時。至東漢初年的歐陽歙，八世皆為博士，歐陽歙本人且超擢大司徒。但歐陽氏井未能憑借家學而成顯族，(后漢書)歙傳猶謂其‘門單’?！庇秩绫焙５恼缬?，習<嚴氏春秋)，教授常數百人，“傳業子普。普傳子承?！T儒以承三世傳業，莫不服之”，“子孫傳學不絕”rxI。但是，甄宇僅官至太子少傅，甄承亦僅至梁相。世傳經學的伏氏一族，其仕宦也并不顯赫。又如鄭玄一族，也未能發展成官僚世家。

因此，有學者據此指出，學術與仕途之間不一定有必然的聯系pI?？疾鞚h代經學世家的發展歷程，有些經學世家沒有發展成累世公卿，可能有多種因素。一方面可能與家庭或家族的家風有關。如伏氏一族，‘自伏生已后，世傳經學，清靜無競，故東州號為‘伏不斗”rx，。史稱甄宇為人亦，清靜少欲”rDq。在這種特殊家風的影響下，他們并不汲汲于追求利祿，因此雖然通經人仕，但沒有至累世公卿，也在情理之中。另一方面也可能與經學世家的籍貫有一定關系。東漢政權建立以后，政治中心轉移到關東，關東豪族成為東漢門閥之中堅。要想成為門閥士族，必須是出身于關東豪族或與關東豪族有淵源關系的關中豪族的世家大族，遠離政治中心的豪族是難以享受門閥的待遇的。叫如巴蜀地區雖然在文翁創辦地方官學以后，成為文化發達地區之一，但巴蜀豪族的地位在東漢卻未引起重視。

綜上所述，漢代的明經人仕政策促使了家學的興起，家學的形成與家族的仕途息息相關，許多經學世家因世代傳經而人仕，甚至發展成累世公卿或世家大族。但是，由于受特殊家風和所處地域的影響，也并非所有的經學世家都可以發展成門閥土族。研究漢代的家學，可以使我們更清楚的了解漢代的社會狀況和階級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