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師培對《左傳》解經地位的恢復

摘要:清代中后期今古文之爭又被提起，而且多由<公羊)學者發起，劉師培作為古文派經學家，通過嚴謹妁歷史考據恢復《左傳》學解釋(春秋)經的歷史地位。努力將《左傳》的地位提琴至(公羊)、(谷粱)之上。

關鍵詞:劉師培;<左傳);<春秋);劉逢祿

中圖分類號:B23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4-0082-03

一、今古文之爭中的《左傳》

西漢時今文學昌盛，《左傳》的地位不如(公羊傳》。漢哀帝時劉歆要增立<左傳)等古文經博士，占據主流地位的今文博士們卻認為《左傳》不是{春秋)經的傳記。為此，劉歆專門寫了一篇<移讓太常博士書)，駁斥今文博士“專己守殘，黨同門，嫉道真，違明詔，失圣意”，“保殘守缺，挾恐見破之私意，而無從善服義之公心”(<漢書，劉歆傳))。“挾恐見破”，也就是怕自己的章句學說被破壞，影響政治利祿的獲得。

東漢初期，韓歆上疏“欲為<費氏易)、《左氏春秋》立博士”，光武帝詔群儒議論。今、古文兩家學者產生了激烈辯論，今文家依舊唱著“《左傳》不祖孔子”的老調，古文學者往復辯難，<左氏春秋)終于立為學官。遺憾的是，不久又廢去了(見(后漢書，范升列傳>、(陳元列傳))。到了章帝時，賈逵與今文博士李育，在“白虎觀會議”上激烈辯論<左傳)和<公羊傳)經義的優劣。到了漢末，今文學大師何休撰(公羊墨守)、(左氏膏盲)、(谷梁廢疾)三書，言(公羊傳)義理弘深，不可攻擊;(谷梁}、《左傳》義理短促，所謂不可救藥，鄭玄作(發墨守)、<針膏肓)、(起廢疾)三書，逐條辯駁何休。邏輯嚴謹。這就是何休“人室操矛”之嘆的由來。此后，<左傳)學地位逐漸提高，在V三傳)中漸漸成為顯學了。

清代中后期今古文之爭又被提起，而且，也還是研究V公羊傳)學者多發起，如莊存與、劉逢祿、孔廣森、宋翔風等，莊、劉等人在清代重新發揮<公羊)學華夷、褒貶之義，有著當時的社會關懷I真I。劉逢祿撰寫《左氏春秋考證)從學理上探討《左傳》不是解釋(春秋}經的，宋翔風(樸學齋文錄)中有多篇文字反對<左傳)，認為不懂得(春秋)書法，這些都激起了民國<左傳)學者劉師培和章太炎等的辯駁。

二、劉師培對《左傳》性質和地位的恢復

要解決《左傳》作為<春秋)傳的合理性，必須要從兩方面正本清源。一是要看《左傳》自身的傳授是不是“源遠流長”，二要在一定的解釋規范和標準中和<公羊)、<谷粱)加以對比評判，看三傳解釋經義的優劣。前者是歷史梳理，后者是經學闡釋，更為重要，也極其復雜。劉師培的先祖劉文淇等人是通過和“周禮”掛鉤凸顯《左傳》的禮制，認為《左傳》中寄托了圣人的褒貶，因此(春秋左氏傳!日注疏證)特別強調禮制的考證。劉師培賡續家學，認為(舊注疏證)詳于禮而略于例，對《左傳》凡例和漢代(左傳)學先師所立的條例缺少發掘。劉師培是要在根本上摧垮杜預的(春秋釋例)，以建立《左傳》家學的完整體系。劉師培曾經躊躇滿志地構想自己的《左傳》研究說:“今觀<左氏)一書，其待后儒之討論者，約有三端:一日禮，二日例，三日事。”又稱:“三書若成，則<左氏)之學必可盛矣。”所謂例，如上所述;所謂禮，則包括典章制度、文字訓詁;所謂事，則是《左傳》記載的歷史。禮和例是歷史研究的基礎，劉師培認識到，恢復《左傳》學的歷史地位必須要經過嚴謹的歷史考據。

劉向(別錄)述<左傳)源流說:“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吳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鐸淑。鐸淑作<抄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抄撮)九卷，授荀卿;荀卿授張蒼。”嘲向是《左傳》學先師，他將漢代《左傳》學推原至荀子，也是為了取得佐傳)的圣門合法地位。

劉師培為了說明(左傳》的流傳久遠，分別撰寫了<春秋三傳先后考)、(周季諸子述左傳考)、(左氏學行于西漢考)、<史記述左傳考自序}、<司馬遷左傳義序例)等文章，步步為營，確立<左傳)的歷史地位。

劉師培認為西漢初大師研究(春秋》者都是三傳兼習，并不是執一傳固步自封。《春秋)包含歷史和義理，是孔子近代史的教科書，弟子在記載時各有側重，因而形成(三傳)的差異。但這些差異不代表根本宗旨不同，只是7L子教學時弟子各記所聞。其中，左丘明擔心孔門弟子的記載各安其意，于是詳盡記載了事實，作為《春秋}的輔助。至于(公羊)、<谷梁)，則是晚于(左傳》的記述，二傳之中，又屬(公羊》最晚出。三傳解釋有同有異，劉師培認為《公羊)、{谷梁)在后，因此于<左傳>有所采錄，是二傳同于<左傳)，非《左傳》同于二傳。“蓋《左傳》之書，<公)、(谷)二家均未睹，其同于《左傳》者，則所據書同，或略聞丘明之說也。”二(傳)之文雖是晚出，但可以和《左傳》相互補充，它們的差異恰好證明了傳聞之異。“故周季漢初之儒，凡治(春秋》，均(三傳)并治，非惟荀卿之書可征也。卿傳《左傳》。見劉向(別錄)。觀<致士篇)‘賞僭不濫’節。全本<傳)文;(禮論篇)‘天子之喪’節，本于《左傳》葬期說;<君子篇)‘天子無客禮，，本于‘凡自周無出’;V王霸篇)‘公侯失禮則幽’，本于‘諸侯相執稱人’，均《左傳》義也。卿通<谷梁)，見惠棟<九經古義》。卿通《公羊》，見汪中《述學荀卿子通論)。又<王制篇)言齊桓劫于莊公及周公述職。亦本<公羊)。則兼通(三傳)甚明。……毛公說(詩)，亦(三傳)互引。足證<三傳)同說<春秋)，故前儒治經，左右采獲，不囿于一家之言。及景武之際，董生所明惟在(公羊)，由是執(公羊)而抑(左)、<谷)，儒生傳(左)、<谷》者，遂各持一(傳)之義以相抗衡，遠乖孔子作經之心，近違荀氏傳經之例，然(公羊)大師不得不尸其咎矣。”

周末漢初學者治<春秋》兼釆三傳，乃是荀子傳下的法度。劉師培又作(周季諸子述左傳考)，認為先秦諸子對<左傳)文辭義理的轉述極有助于考證<左傳);所謂“欲考<左傳)故文舊誼，不得不取資于斯。蓋漢人述傳，或逞臆詞，惟周季學士大夫，時與<春秋)相接近，前儒謂子可證經，此之謂矣”，他舉例說:“昔在周季，吳子、荀子均為《左傳)先師，故語多述傳。然戰國諸子所述之事，不必盡與傳符，其有本傳為說及與傳說互明者，恒足證今本文字之訛，并足征后儒訓詞之誤。如文元年‘以宮甲圍成王’，(韓非子，內儲說下，六微)述其事，作‘于是乃起宿營之甲’，‘營’與‘環’同，‘宿營之甲’即<左傳)下文之，環列’。”劉師培精熟先秦文獻，利用先秦子書校勘《左傳》的根本目的在于證明(左傳》源流的古老。

<左傳)既行于先秦，則必也傳授于漢代，劉師培又撰《左氏學行于西漢考》，描述西漢(左傳》學的面貌，他認為在西漢時《左傳》并不附于<春秋經》，而是與經別行:“(漢藝文志>云:‘(春秋古經》十二篇，《經》十一卷，<左氏傳)三十卷。”《古經》’者，<左氏經)也。‘《經》’者，<公》、<谷經}也。別言‘《左氏傳》，者，西漢<左氏傳>與經別行也。”

西漢宮廷秘府之藏有(左氏傳)，自荀子弟子張蒼始，漢初儒者采之制禮:“<左氏》經傳得之漢初，自張蒼受業荀卿，……漢興，獻<春秋左氏傳}，……此西漢秘府有v春秋古經)及《左傳》之始，蓋在高帝之時。……叔孫通之倫，并采其說以制禮。如《五經異義》引通所定日祭及納妃禮，均從《左氏》是也。”劉師培認為此即劉歆《移讓太常博士書)稱“(左氏春秋)，丘明所修，皆古文舊書，多者二十余通，藏于秘府，伏而未發者，”劉師培的考證證明西漢末歆、莽以前，(左傳》的確在漢朝宮廷有所傳習。不僅此，民間的<左傳》學也不絕如縷，劉師培說:

“其行于民間者，則張蒼既獻其書，……又作V張氏微)十篇，……以授賈誼，……誼作(左氏傳訓故)，……遺說具見賈子<新書)，如(淮難篇》述白公事，(審微篇》述晉文請隧、于奚賞邑事，(禮篇)述‘父慈子孝’節，(容經)述‘明君在上’節，(禮容語)下記叔孫聘宋事，(胎教篇)述晉厲、齊簡遇弒事，均合<左傳)。至于四國有葉，叔帶即伯斗，尤足補V左傳》之缺。賈氏世傳其業，<釋文，敘錄)言誼傳至其孫嘉，《史記，賈生傳)亦曰:‘孫嘉最好學，世其家。’即世傳《世氏>學也。誼兼授貫公。”

“及魯恭王壞孔子宅，得(春秋古經)，……所言(春秋)蓋指古經及傳言，……并得《春秋左氏傳)。(論衡，案書篇)曰:‘《春秋左氏傳》者，蓋出孔子壁中。孝武皇帝時，魯共王壞孔子教授堂以為宮，得(春秋}三十篇，<左氏傳)也。’此其證。……<漢書，儒林傳》僅言遷從安國問<古文尚書)，略也。故(史記)述《左傳》特詳。蓋秘府所藏之書，賈、孔所傳之說，惟史遷克以兼通也。”

“又河間獻王好古學，亦立<左氏春秋)博士。(見(漢書，景十三王傳))”

劉師培認為民間<左傳)學的來源或傳承有三，一是張蒼授賈誼，賈誼傳自其孫賈嘉，又別受趙人貫公:二是王充<論衡)所稱孔壁中發現《左傳》，因孔安國得到壁中書，司馬遷又從安國學習。所以司馬遷也傳<左傳);三是諸侯國河間獻王曾立(左傳》博士。我們認為劉師培第二條判斷是不準確的。<論衡)所稱孔壁發現《左傳》是不可靠的:陳國慶先生《漢書藝文志注釋匯編》稱<左氏傳》，“其發現來源有三說:一、劉歆(移太常博士書)謂(左氏傳)在漢時藏于秘府，為歆所發現。今文家既認<左傳)為歆所偽竄，則此條當不可據。二、許慎<說文解字序)謂漢初北平侯張蒼獻(左傳》。但不見于西漢之記載，而許慎為東漢古文家，則此條亦不可憑。三、王充<論衡，案書篇)又謂魯恭王發現《左傳》于孔子宅，此恐為王充之讕言。總之。<左傳》來源，自古無確說。”pI陳氏謂劉歆、許慎之言不可靠，非也;但甚駁斥(論衡》之言為向壁虛造，則是。總結<左傳)學在民間的傳承，還是必須以劉故之說為依據，其(移讓太常博士書》說:“孝成皇帝閔學殘文缺，稍離其真，乃陳發秘臧，校理舊文，得此三事，以考學官所傳，經或脫簡，傳或間編。傳問民間，則有魯國桓公、趙國貫公、膠東庸生之遺學與此同，抑而未施。”“今上所考視，其古文舊:擂，皆有征驗，外內相應豈茍而已哉!”所謂外內相應。內指秘府所藏《左傳》古文。外指民間所藏。因此，劉師培后來作(司馬遷左傳義序例)，所述司馬遷引述(左傳》是可靠的。但其理論基礎是不正確的。作為漢初學者，司馬遷學習過<左傳》是不奇怪的。劉師培說:“若夫研治群籍。兼通<左氏)，漢初則陸賈<新語》之說多本(公)(谷)，然V辨惑篇)載孔子‘嘉樂不野合’二語，均本《左傳》，則賈兼通(三傳)。毛公<詩)(毛)<傳》中若(旱麓)、《天作)、(葛覃)、(皇華)、(新臺)諸篇。均引(左傳》，蓋亦受自荀卿者。賈山<至言)所述古制，悉本義十四年傳文。蓋山為魏博士弟子賈祛后，故親見其書。中葉則劉安、(淮南子)述<左傳》最詳，……季葉則谷永。……賈山以上，或親見周秦故書者也。劉安以下，蓋習聞張、賈緒論，或克睹秘藏者也。……而桓譚、杜林、賈徽、孔奮之徒，通習(左氏)傳，均當西漢季年，遂啟東漢古文之學。”劉師培認為西漢初學者兼習群經，并通<三傳)，是東漢古文學的先導。其說極有啟發性。只是囿于今古文的成見，沒有徹底發現兩漢經學的真相。現在一般認為，兩漢并無所謂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兩大派系，有的只是兩種學風。西漢初承接戰國余緒，博覽兼收，為通儒之風;其后今文博士之學困于利祿之途。保守章句之學，多專一經;至東漢古學風氣又起，學者遂能上仿漢初儒者。成就通儒之學。

總之，劉師培認為<左傳}在西漢的傳承十分明確:“漢初漢季，再顯漢廷，文景以降，哀平以前，雖伏而未發，然民間傳習未嘗一日絕，則所謂《左傳》不傳<春秋)者，僅漢季博士之偏詞耳，奚足辯哉!”劉師培始終放不下今文家“左氏不傳<春秋)”這句話，故而又撰(左氏不傳春秋辨》駁斥:“自漢博士謂《左傳》不傳<春秋》，近世治(春秋》者重燃其焰。今考周季之書，所述《春秋》均指《左氏)。……是則戰國儒生均以<左傳)即(春秋)，斯時(公》、(谷》未興，V春秋)之名僅該《左氏》。漢臣不察，轉以<左氏》不傳V春秋)，不亦惑歟!近人劉申受之儔，均以《左傳》書法凡例及，君子曰，以下增于劉歆。今觀《國策》言罪虞，則書法凡例均《左傳)舊文。又《韓非子，<>\\儲說》述高渠彌弒君事，語同《左傳》，復言‘君子曰:‘昭公知所惡。”則‘君子曰’以下非歆所益，此均劉氏等所未考也，”劉師培反對劉逢祿<左氏春秋考證》動輒謂《左傳》之文為劉歆竄人的說法，詳引先秦史傳之稱述《春秋》者，很多都是述(左傳》的義理。因為，《公羊》、《谷梁)到漢代才著于竹帛。之前史傳既然稱《左傳》義理為(春秋》書法，那么(左傳》是(春秋》經傳記的事實是不容否定的。

針對(公羊)家的質疑，劉師培還引用文獻證明歷史上<公羊)學和<谷梁)學者也承認(左傳》和(春秋》的關系，<讀左札記》說:“漢<嚴氏春秋》引《觀周篇)云:7[子將修(春秋}，觀書于周史，歸而修(春秋》之經，丘明為之傳，共為表里。《觀周篇)乃《fL子家語》篇名，而引于漢人，且引于<公羊)經師，則(左傳》為釋經之書，固(公羊)家所承認矣。劉向<別錄)云:左丘明授曾申。劉向素以(谷梁)義難<左傳)，而于<左傳)之傳授言之甚詳，則《左傳》為釋經之書，又(谷粱)家所承認矣。”劉師培用(公羊)家的言論來證明《左傳》為釋經之書，可謂人室操戈。但我們現在細細思考，會發現劉師培的證明也不完全可靠。因為劉氏將文獻所記述的內容當成事實來處理了，(觀周篇)所載并不一定就代表歷史實際，丘明為7[子《春秋》作傳一事，廾不能據(觀周篇》幾句話就加以確定。劉師培最多只可證明西漢<公羊》家有承認《左傳》為釋經之書的。

劉師培對《左傳》歷史源流的考察和辨析，主要目的在于擊破劉逢祿<左氏春秋)考證的說法。劉逢祿的觀點影響甚大，直到民國，依舊很強烈，劉師培為了賡續(左傳)家學，不得不先將《左傳》研究的合理性樹立起來，才能進一步宣揚和闡發其中的經義。<左傳》學源流的研究是劉師培闡發<左傳)經義的必要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