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學者橫山伊勢雄的宋詩研究

摘要:橫山伊勢雄是日本重要的宋詩研究者之一，他在宋代詩論研究(包括宋代詩學綜論、嚴羽《滄浪詩話》研究、其它詩人詩論研究)與宋代詩人詩作研究等方面，均提出了自己獨到的見解，體現出整體現照、知人論世、理論思辨、輻射比較等的研究特色，對我國的宋詩研究具有重要的參照與借鑒意義。

關鍵詞:日本;橫山伊勢雄;宋詩研究

中圖分類號:G1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4-0187-03

橫山伊勢雄一生致力于中國文學研究，在宋詩研究方面提出了很多獨到的見解，形成了獨特的研究路徑，對日本學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但由于兩國學界交流、語言等方面的因素，我國學者對此了解還不是很充分。本文試作論述如次，以引起人們對橫山先生宋詩研究學術成就的進一步關注。

一、宋代詩論研究

宋代詩論比起唐代來，有了更多的發展，它的內容更豐富，形式更多樣，論爭更激烈。橫山伊勢雄問學伊始，便對這個詩學寶庫報以濃厚的興趣，他在東京教育大學學習碩士學位課程的時候，就開始研究宋代詩歌與詩學理論，自發表第一篇論文《試論禪對宋代詩論的影響》后，便一發不可收拾，不斷地發表相關文章，這些后來都收錄在其論文集《宋代文人的詩與詩論》中?？偟膩砜?，其宋代詩論研究主要包括宋代詩學綜論、嚴羽《滄浪詩話》研究、其它詩人詩論研究等。

1、宋代詩學綜論

在宋代詩學的綜合性論述方面，橫山伊勢雄的論述主要有:(試論撣對宋代詩論的影響)、<關于詩話中看到的宋人評論意識)、(關于宋代詩論中的，平淡之體”)、(宋代詩歌與詩論中的“意”——以蘇軾為中心)等。其中最有特色的是論禪對宋代詩論的影響及宋代詩論中的“平淡”，都是對宋代詩論最本質性東西的探討。

撣宗的宗教體驗與詩的審美體驗頗有相通之處，如其隨機性、超語言性及講求妙悟等，宋代的詩論家則往往受到禪學的濡染，喜愛借用禪學的一些觀念來構建其詩論，形成極具特色的以撣喻詩。橫山抓住這一特征，在(試論禪對宋代詩論的影響)中論說了禪學對宋代詩論的種種影響。他認為:撣之觀照、把握對象的態度，是一種以直覺(純粹的心理活動)觀物的態度。它舍去了理智的、判斷的觀念，而在一種忘我的境界中觀物，此時方能領略到物的原始實相、自然之真意。將禪論導人詩論是宋代的一種流行風，如吳可的“凡作如參撣，須有悟門”、范溫的“當如禪有悟門”等，層出不窮，到嚴羽說“論詩如論禪，大抵撣道惟在悟，詩道亦在妙悟”，詩禪一致之論至此臻于極致。

至于平淡美，這是中國傳統詩學中最具民族特色的觀念，也是宋代文化儒、釋、道哲學思想與宋代詩人心靈合一的產物。雖然宋代詩人對，平淡”所蘊含內容的理解也有不一致之處，在作品中所體現出的“平淡”也多姿多態，但不可否認的是，”平淡”是宋代詩人一致的審美追求。橫山對此展開討論，也可以說是抓住了宋代詩學的根本，他在(從宋代詩論看宋詩的”平淡體”卜一文中說:“任何藝術都是時代的產兒，具有那個時代所賦予的獨特的風格樣式。如果求之于宋代詩論，我認為這個時代樣式就是‘平淡’之論，就詩而言，就是‘平淡之體，。”川他接著探討了平淡的源流、形成、構造及其生成方式，最后，他總結道:“這是一種很難輕易達到的老境之美，又需要有一個表里完全一致的難度極大的結構，表現方面的樸拙，具有隨時滑向平易的危險性。而內在方面的深刻性，更需要詩人長時間的創作修業，需要具有深入自然及社會的洞察能力與思索能力;縱使悟人，也不能僅僅停留在半生不熟的狀態?！彼摌O有見地。

此外，橫山伊勢雄還撰有<宋代詩人論李白與杜甫)、<宋代詩人論白樂天——以蘇軾為中心)，力圖從宋代詩歌批評來進一步認識宋代詩論。

2、嚴羽(滄浪詩話)研究

橫山伊勢雄在寫(試論禪對宋代詩論的影響)的同時，對嚴羽的以撣論詩特別感興趣，因為他認為嚴羽詩論是詩禪一致的極致，從而深入地研究了嚴羽(滄浪濤話)的源流、所持觀點及其對詩論史的貢獻等。1961年，他在東京教育大學漢文學會上作{論<滄浪詩話>的問題)的報告，以后又發表了<<滄浪詩話>研究)、(<滄浪詩話>一抒情傳統的回歸)等。

日本對嚴羽(滄浪詩話)的研究，可以追溯到鈴木虎雄所著(支那詩論史)及他的學生青木正兒所撰{中國文學發凡)、(中國文學思想史)中對嚴羽詩論的介紹。但從單篇論文來看，除了船津富彥(滄浪詩話源流考)外，就是橫山伊勢雄的<<滄浪詩話>研究)、<<滄浪詩話>一一抒情傳統的回歸)。橫山對(滄浪濤話)研究在該領域可以說是較早并且專門的了。

橫山伊勢雄在文中提出:“嚴羽認為詩的本質純粹在于抒情，所謂，詩者。吟詠情性也，。作為詩的原理，實在表達得十分簡潔，似乎是不變的定理吧。叫，認為嚴羽重申“詩者，吟詠性情”也，突出地強調了詩歌固有的抒情藝術規律，是對抒情傳統的回歸。他接著從詩的原理、興趣論、唐詩評價、宋詩批判、唐詩與宋詩之別等角度來探討嚴羽(滄浪詩話)所持“性情”為詩歌之本的觀點，認為嚴羽正是抱持“情性，這一立場，對唐詩一一作為情熱燃燒下的感性的產物，評價甚高，視李白、杜甫詩為巔峰;而宋詩一一作為意志活動中的理性的產物，則成為批判對象，橫山并分析嚴羽此種詩學觀產生的原因道:”嚴羽目睹了宋末持續不斷的戰亂，所以他認為只有像杜甫這樣的詩人及其作品，才是當時最需要的。這是造成(滄浪詩話)這樣一部極有體系的詩論之著，在唐宋詩的評價方面缺乏客觀性，完全倒向唐詩的原因所在。不是作為批評家，而是作為詩人的立論，才會擺出這樣鮮明的自家立場。”其分析真可謂鞭辟人里。

3、其它詩人詩論研究

對于宋代其他詩人的詩論，橫山伊勢雄同樣給予了較多的關注，他以系列論文的形式探討了梅堯臣、王安石、蘇軾、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楊萬里等人的詩論，發表了(關于梅堯臣的詩論)、(陳師道的詩與詩論)、V黃庭堅詩論考一一以用典論為中心)、<王安石的詩與詩論)、<蘇軾與黃庭堅一一自然主義與古典主義)、<論陳與義的詩與詩法)、(楊萬里的詩論與詩一一以其近體詩為中心》等等。

在這些論述中，橫山特別善于抓住詩論家最為突出的一點，然后以此為軸心，論說到他們詩學觀的方方面面，像梅堯臣的平淡論、蘇軾的自然論、黃庭堅的用典論、陳師道的學杜論、楊萬里的師法自然論等。他論說梅堯臣的平淡論道:“平淡并不是簡單子易、容易理解的表現之意，也不是以隱者心境、身邊雜事為內容的意思，而是指在表現對象的基礎上構成的作品全體所持之姿，是內容與表現調和成一體化的作品之謂。作為宋詩的一個樣式，從梅堯臣開始。持續出現了很多論及，平淡，的詩論。其要旨為:年輕時貪婪地什么都吸收，但隨著年齡的成長而慢慢結晶成品的，只是其中的精華部分，詩的這種成熟過程與果實的成熟過程相似，而果實外皮粗硬，內質味美的結構形態，也是詩的理想的形態，排除華麗的表現，取用平易質樸的語言，不著斧跡地將內面所含之不盡深意表現出來?！?，，他論陳師道的詩論說:，在他的詩論中，也全然不見那種為從來的詩人掛在嘴邊的傳統詩觀，即詩必須是社會之良心的政治性詩論。這與開宋詩風氣之先的梅堯臣不同。梅既是個感情之人，經常陷于微官貧困的煩惱之中，然仍時常意識到詩須以(大雅)為志。這更與始終保持著強烈儒家意識的杜甫不同。并不是說儒家意識對于詩歌是不可或缺的:但是，去掉了詩人賴以支撐的根本意識，再將其作為師范之對象，這樣的師范是存在著問題的。陳師道一面有志于師范杜詩，一面卻僅見到杜詩表現工致這一個方面，以致于為了追求詩語的高密度而始終未能超越模仿杜詩的程度。”

上述二例，我們看出，橫山伊勢雄對各位詩論家詩學觀的闡說并不拘于某一方式，而是根據需要，以各種方式與途徑來凸顯。如他對梅堯臣詩論是作縱深挖掘，而對陳師道詩論則偏于橫向比較，都是為了更好地揭示其詩學內涵。

二、宋代詩人詩作研究

橫山伊勢雄對宋代詩人詩作的研究是與他對宋代詩人詩論研究相伴相生的，這從他論文往往以“詩與詩論”標目即可得知。除前文所列梅堯臣、王安石、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楊萬里等人外，橫山格外考察的還有蘇軾與陸游的詩歌作品。

橫山伊勢雄的詩人個案考察中，以蘇軾為最多。主要論文有:(論蘇軾的隱逸思想——以與陶淵明的關系為中心)、(關于蘇軾的政治批判詩)、(論蘇軾<南行集>中的詩)、{詩人之“狂”——蘇軾)、(蘇軾詩的修辭——譬喻、擬人法、典故)、<系風捕影——蘇東坡的詩)、<宋代文人的游戲——關于蘇軾的詩)以及中文譯文(關于蘇軾的和陶詩)等，關涉到蘇軾及其詩歌的方方面面，我們略述一二。

橫山伊勢雄特別推賞蘇軾詩作。他的(系風捕影——蘇東坡的詩)一文，借用蘇軾(與謝民師推官書)中所言:“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來評價蘇詩，認為蘇軾的詩就達到了系風捕影的難度與高度。橫山還特別欣賞蘇軾的和陶詩，他在(關于蘇軾的和陶詩)一文中提出，蘇軾的和陶詩，作為冷靜地追求人類個性的生活方式的文學，是宋代古典主義文學的一個典型。他接著從蘇軾和陶詩的形式與內容兩方面考察其性質，得出結論:“蘇軾的‘和陶詩’，就詩的形式而言，在擬陶詩(體)的延長線上自然有其位置;如果稍夸張一點，可以說上述以陶淵明為對象的諸位詩人所有的種種類型，蘇詩幾乎全部囊括無遺;就本質而言，蘇軾從熙寧四年('071)開始的達30年之久的對于陶淵明的追慕之情，用和韻的形式表示出來，這里面存在著視陶詩為詩之極致的認識，存在著視自己為陶詩真正傳人的意識。”全面而深入地揭橥出蘇軾的創作心態及其和陶詩的文學史意義，

橫山伊勢雄也十分鐘情陸游的詩歌，他曾撰有(陸游詩中的“憤激”與，閑適”)，我國學者張寅彭將它譯為中文，分別發表在(古典文學知識)1998年第3期和第5期。橫山在文中說，一般認為陸游既是一位“憂國志士”，又是一位“孤高隱士”，因而陸詩具有“悲憤激昂”和“閑適細膩”兩方面特色，但這兩者之間有什么關聯呢?橫山認為，陸游的“憤激”，是指他對政治社會不公正的憤慨，是基于憂國之情，對政治現實所發的公憤，而非為個人不遇而來的私怨，此種公憤凝聚成“憤激之詩”:而與此相對的“閑適之詩”，則是日常性事物的投影，是詩人以平靜的心情，深情地唱出的日常生活的歡樂與幸福之歌。這種單一的憤激或閑適的詩，在中國本來很多，但對于陸游來說，不論是他的早年還是晚年，即便處在相同的生活狀況之中，“憤激”的詩與“閑適”的詩也還是相繼出現，甚至有在數日間交替作出的狀況，這是緣于詩人的心理大振幅搖蕩:陸游本來是位，志士”型的詩人，所以作出“憤激”之詩;而幾度的挫折又使他的能量沉潛于內部，從而結晶出，閑適”之詩。橫山伊勢雄的分析，絲絲人扣，而又刻抉人里，令人信服。

三、研究的主要特點

橫山伊勢雄的宋詩研究成果卓著，也形成了自己的一些研究方法與特點，歸納、反思這些方法與特點，對我國本土的詩學研究是不無稗益的。

1、整體觀照

人們一般認為日本學者擅長考證，失于瑣屑。事實上，擅長考證倒是對的，失于瑣屑卻是個錯覺。日本學者的研究其實是很善于全面把握、整體觀照的，只是他們在個體研究時注重全面掌握考辨材料，善于作深度挖掘而已。橫山伊勢雄的宋代詩人詩論研究更是善于全面把握、整體觀照的代表。從形式上看，他用多篇論文的形式去逼近同一研究對象(宋代詩人詩論)，這首先使他的研究富于整體感與系統性。從內容上看，他將詩人的詩歌與詩論聯系起來，詩歌詩論與詩人生活經歷聯系起來，與時代思潮聯系起來，與宋代詩學的發展聯系起來，與整個詩歌發展史聯系起來，將這層層關系聚合在一起觀照，而又將之條分縷析地論說出來，在經與緯的交結中定位詩人詩論，尤具整體感。

2、知人論世

知人論世中國古代文論的一種觀念，為孟子提出的文學批評原則和方法，它認為文學作品和作家本人的生活思想以及時代背景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所以要求人們在閱讀欣賞或批評文學作品時了解作者的生活思想和創作的時代背景，才能客觀地正確地理解和把握文學作品的思想與內容，橫山伊勢雄深得個中三昧，研究中每每從詩人生活的時代、生存狀況、處世態度、心態等角度來考察詩人作品特色與詩學觀。如前所引對嚴羽、陳師道、陸游的論述，再如他論梅堯臣道:“梅堯臣在貧窮之中度過自己的暮年。‘常愛陶潛遠世緣，阮家仍有竹便娟’，他借助友于詩酒和阮、陶二人的生活態度來超然世俗之外。他自己亦有與陶淵明相仿的想法:，我聞誠所慚，徒爾叨君祿。卻詠<歸去來)，刈薪向深谷?！贿^，他安于現狀，始終沒有中止居官的身份。他雖有追慕阮、陶又并不徹底的弱點，但卻學取了阮、陶之詩法，開拓了‘平淡’的詩體。”分析得十分到位。

3、理論思辨

橫山伊勢雄一直以研究詩學理論為主，其論說詩人詩作或詩論亦極具理論思辨色彩。梅堯臣有一段著名的話:，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橫山伊勢雄分析道:“表現與內容同樣重要;只有在表現方面有新創造的，方為詩人:將難以描寫的對象表現得仿佛在眼前一般，同時又含有不盡探意的詩，方為好濤。符合這一標準的理想的詩，梅堯臣找到了陶淵明。……詩沒有必要大聲疾呼，過分講究表現反而取消了內容。有深度的思想用不過度修飾的準確的言辭表現為好，”論說中，表現與內容，難與易、平淡與深邃、深度的思想與簡易的表現等等，一一道來，極富辯證色彩。

4、輻射比較

比較是人們認識事物的基礎，是人們認識、區別和確定事物異同關系的最常用的思維方法，比較研究法為各個科學研究領域的學者所樂于采用，其主要包括平行比較、淵源比較、輻射比較、中外比較等。根據宋代詩學群體性特征，橫山伊勢雄常常選用輻射比較來進行研究，即對研究對象的詩歌或詩學觀輻射或被輻射的幾人進行縱向或橫向的比較，從同中之異的比較對勘中揭示研究對象的詩歌或詩學觀的獨特之處。如他論陳師道的詩:”(寒夜)詩含有，留滯’、‘艱虞’、，風簾’等杜甫詩語，表現手法亦與杜甫相似，而他的一生，也同杜甫那與憂患相始終的一生相似。但是，比之于杜甫的更為普遍的憂患，陳師道的憂患則始終是個人的、內向的。……蘇軾的一生也經歷了數度流配的大難，但他具有超越悲哀的精神的強韌性和應該克服悲哀的理智。而感情內向的陳師道則缺乏這些素養，這是陳師道的詩與杜甫的共同性多于蘇軾的原因?！睂㈥悗煹琅c他所學的杜甫及同樣受杜詩影響的蘇軾進行比較，陳師道詩歌的藝術特征由此凸顯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