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船山詠物詩中的屈騷傳統

摘要：身為三楚才子，亡國孤臣，船山的人生幽憤與屈原可謂千古同調。在船山的詩歌中，代表其最高成就的詠物詩受屈騷影響尤為深廣。本文從創作精神、思想內涵扣藝術手法三方面出發，分析二者所蘊含的共同的文學品質，發掘在共同文化哺育下兩位末世才人人格與追求上的暗合與默契。揭示傳統民族精神所具有的頑強生命力和在新的時代所綻放的異樣光彩。

關鍵詞：王夫之：詠物詩：屈騷傳統

中圖分類號：B24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1-0030-07

王夫之出生于衡陽，終老于石船山。身處“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的沅湘大地，日飲屈子懷沙的淚羅江水，飽讀可與“日月爭光”的絕世名篇，其創作受屈賦的浸染可想而知。“飄零無意反《離騷》，譜牒宜收倩謝翱”(《正落花詩》八)、“浮湘特蓉裳客，鶗觖先鳴鵬止隅”(《續落花詩》二十五)。這些在詩句上的體現只是表象。屈騷優秀的文學品質已經熔鑄成一種精神。影響了船山和他的詩歌創作。顧炎武在《楚僧元瑛談湖南三十年來事作四絕句》中詠船山云：“共對禪燈說《楚辭》，《國殤》《山鬼》不勝悲。”吟人嚴迪昌在《清詩史》中亦評其詩道：“唯其忠愛情深，纏綿悱惻，故別具一種楚騷嗣音風調，讀之感人易悲。”并且說：

船山之詩往昔多贊稱其《落花詩》正、續、廣、補等九十九首，凡諸《夕堂戲墨》總題下之詠物詠景之作，大抵寄興哀深，托物言懷，均屬纏綿悱惻。

代表船山詩歌最高成就的是其詠物詠景詩。其“寄興”、“托物”的手法，“纏綿悱惻”的情感基調。與屈騷的關系顯得更為密切。

一、“發憤抒情”的創作模式

司馬遷《報任少卿書》中云：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大抵圣賢發憤之所為也。此人皆心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追述往事。思來者。

一般認為，司馬遷是“不平則鳴”說的最早提出者，也是“發憤著書”的典型代表。然而，早在戰國時期，屈原在《九章·惜誦》中就已說：“惜誦以至愍兮，發憤以抒情”，提出以吟誦賦詩的方法抒寫心中的怨情。屈作是“發憤”說的真正源頭，司馬遷的創作，乃是對其“發憤”精神的直接繼承。魯迅先生稱《史記》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正是看到了這一點。

所謂“發憤”，用今天的語言則表述如下：

作家、藝術家在某種心理缺失(憂患感、孤獨感、自卑感、痛苦感等)的情況下，激發出超越這種失衡狀態的文學藝術的創作能力：或者在某種心理壓抑的情況下，創造虛擬的藝術世界。使心理得到補償等。

“發憤”是一種宣泄、一種傾訴。是幻想中的自我實現，是在精神上對現實的超越。屈原的“憤”，既代表了一種極其強烈的情感程度，亦包含了深厚的內涵。它既是個人在遭遇重大的人生挫折和困境之時，感到難以改變的憤懣，也是洞悉社會的黑暗現實。對國家、民眾前途命運深重的憂慮，是詩人個體意識與社會道德意識的集中反映。如此郁積的情感不被理解，無處宣泄，最終付諸于筆端。化而為詩，自然纏綿悱惻，感人至深。在中國古典文學的發展中，“發憤”已成為最為優秀的傳統之一，被廣泛地接受和繼承。

王夫之詠物詩。往往是“發憤抒情”而來。王夫之一生飽經憂患，其憤懣與幽怨之情與屈原可謂千古同調。其出身世家，“少負雋才”、“穎悟過人”，14歲考中秀才，24歲中舉，可謂“內美”占盡。然而，不幸的是，美好的前途、人生的理想很快被狂風驟雨般劇烈的社會動亂擊得粉碎。面對著“天崩地解”、“海徙山移”的形勢，目睹著水深火熱的民族災難，他并沒有為個人的不幸而唏噓消沉，而是不顧安危。投身到斗爭激流中去，渴望奮己之身，力挽狂瀾。這種一心為國、慷慨赴死的豪邁，正是“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的憂世情懷和“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中敢于擔當的偉大氣概，也是屈騷留給中國知識分子的最嚴正、最陽剛的精神基石。1650年，王夫之不顧永歷朝綱紀大壞的黑暗現實，慨然而出，與誤國奸佞當庭抗爭，不惜使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可謂“雖九死其猶未悔”。即使在其后隱居的數十年中。王夫之也從未放棄過恢復舊國的責任和希望。他心系前朝，以頑石自居，臨終依然不忘“亡國一孤臣”的身份，這又是何等的赤子情深。在王夫之的人生幽憤之中，既蘊含著家亡國破的深哀劇痛和憂世情懷，也有自我價值難以實現的苦悶、彷徨和卓然不群、挺立自我的抱獨之心。這些，都與屈原所創奏出的千古悲音相契合，也是相同的精神品質在不同的時代所奏響的又一曲激昂樂章。船山一生。半生漂泊。半生埋沒于草莽，雖將全部的政治熱情、社會責任感，以及對于這個民族的拳拳之心，化作自我實現的巨大動力，立言不朽、著書立說，至死不怠。但其郁積于內心的巨大悲憤的宣泄。則要假之于詩歌來完成。清人鄧顯鶴在《沅湘耆舊集》中說船山“精研六經，詩其余事”。目而正是這一“余事”，才真正是船山的心靈之音。

在王夫之的詩歌理論中。“情”是核心。他認為：“詩以道性情”。并且強調“道性之情也”。在日常的詩歌創作中，他從不脫離此道。哪怕是傳統中以唱和應對為樂事的詠物詩，亦莫不如此。在《夕堂戲墨卷三，和梅花百詠詩》前有一則小序，頗有韻味，現迻錄如下：

上湘馮子振。自號海粟，當蒙古時，以捭闔游燕中，干權貴。蓋傾危之士也。然頗以文字自緣飾，亦或與釋中鋒相往還，曾和其梅花百詠。中峰出世姻緣，為禪林所不愜，于馮將有臭味之合耶。隆武丙戌湘詩人洪業嘉伯修、龍孔蒸季霞、歐陽淑予私和馮作各百首，歐陽炫其英，多倍之。余薄游上湘。三子脫稿，一即相示，并邀余共綴其詞。既以薄其所自出，而命題又多不雅馴，懼為通人所鄙。戲作桃花絕句數十首抵之，以示鄭重。

序文記述作詩原委，娓娓道來，一波三折。仔細品讀。卻感弦外有音。從中不僅可以感受到詩人強烈的民族意識，對不講操守、一味求榮的鉆營者的強烈憎恨，而且還能體會到他詩歌創作的嚴正態度。馮氏與中峰人品低劣。卻往往作詩“緣飾”，“詩情”與“性情”嚴重分裂，為人所不齒。而上湘三子，吟詩屬對以張才情，詩格低下，人品自是一般。于是，船山不愿與之共詠梅花。足見其對“詩情”的珍視。

船山詠物詩多有和詩現象，但所和者多為與己性情相投，或遭際相仿的古人，抑或是興之所至，借他人之題發揮而已，嚴格說來，都非真正意義上的唱和。如上面的《和梅花百詠詩》，船山之作較上湘諸子晚了20年。所作緣由，是對物是人非的感嘆，對舊友的緬懷。“且思以掛劍三予者。掛劍廣生”而已。雖則如此，詩人亦自悔“十九夾應付”，讀之“愈增大慚”。《落花詩》前亦有自序，提及補山老人(些莽)等曾經賦詩，并說自己“讀而和之”。但是，誦讀這組規模宏大的詩歌，絕非弄筆之作，而是詩人在遭受政治挫敗和生活重重打擊(1660年，永歷王朝覆滅，船山第三子夭折，繼而妻子鄭氏不幸殤亡)之后，又逢“月寒在夕，葉怨于枝”，在“愁抽管而橫陳，思紛紜而卒亂”的心境之下，有感而發，托物言志，用血淚熔鑄成的詩篇。其“瀏漓頓挫”、“感人至深”，“非而農王子不能”。是“發憤抒情”的典范。又如《雁字詩》，詩前序中亦提及十年前“補山老人續唱”，但這也絕對不是一組簡單的唱和之詩。鄧樂群在《王船山<雁字詩>的遺民情結》中說：

王船山借鴻雁之節操，寫隱逸之胸襟；托鴻雁之哀吟，吐亡國之幽憤；藉鴻雁之行序，冀民族之復興；取鴻程之艱難，嘆前途之多歧；擬鴻雁之遠征，申已志之堅貞。

亦如屈原“愿寄言于浮云”、“因歸鳥而致辭”之浪漫。落花、雁字皆從船山胸中呼出，是其人生幽憤的物質載體與生動寫照，可謂寓意深刻、寄托遙遠。

二、忠貞、執著的精神特質

對于屈騷思想內涵，王德華在《屈騷精神及其文化背景》中說：“一方面包含了他忠貞愛國的內容，另一方面還包含著他強烈的實現自我價值的精神追求。”這些美好的精神特質。在王夫之的詠物詩中得到了集中的體現。

1、忠貞愛國的情懷

落花是清初詩歌常詠之題，這主要源自于生活于這一時代的知識分子特殊的情感體驗。如詩人歸莊在其《落花詩自序》中說：

我生不辰，遭值多故。客非荊土，常動華實蔽野之思，身在江南。仍有大樹飄零之惑。以至風木痛絕，華萼悲深，階下芝蘭。亦無遺種。一片初飛，有時濺淚；千林如掃，無限傷懷!

花色為紅，紅亦稱“朱”。這一色彩上的巧合，使得這種風飄萬點的搖落、凄涼的落花之景，與朱明王朝有了某種婉轉而密切的聯系，更多了幾分象征性的政治意蘊。“百歲回頭三月雨，萬端到耳一聲鶯。”(《廣落花詩》九)、“桃蹊莫但惜春過，任遣余芳恨亦多”(《廣落花詩》八)。在《落花詩》中，王夫之歌詠落花，喟嘆春闌，實則抒寫一種亡國的悲痛，和對明王朝的深切懷念之情。

尋向水邊山外山，青煙冪歷有無間。才過楊柳陰陰岸。又度茱萸曲曲灣。

小憩愈愁前路杳，向來悔不隔墻攀。歸遲怕被游人笑，摘得青條帶葉還。(《廣落花詩》十五)

這首傷春之詩。看似清新，實則沉痛。在晨霧迷離中，詩人向水畔山曲去尋訪春天。無奈春意闌珊。落紅無跡；前路悠邈。春歸何處?最終，詩人只能乘興而來，失望而歸，只折得一枝青條聊作慰藉。詩中充滿了對春的渴盼與執著，以及尋春不遇的失落和惆悵。那一枝帶葉的青條，印刻著逝去春天的美好記憶，寄托的是詩人對朱明王朝的無限眷戀。

此外，詩人還往往以落花自喻，抒寫自己對明王朝的無限忠貞和熱愛：

弱羽殷勤亢谷風，息肩遲暮委墻東。

銷魂萬里生前果。化血三年死后功。

香老但邀南國頌，青留長伴小山叢。

堂堂背我隨馀子，微許知音一葉桐。(《正落花詩》一)

在這首詩中。落花成為詩人自我人格的象征。那飄飛著的輕盈身軀。被賦予了與風雨抗爭到底的勇敢和無畏。而最終的零落，又飽含著回天無力，英雄遲暮的凄涼。“習習谷風，以陰以雨”，象征清王朝統治下的腥風血雨。“墻東”一詞。源于《后漢書·逸民傳》中“避世墻東王君公”一句，詩人以王公自況。寫積極避世，與清政府誓不合作的堅貞。“銷魂萬里”句，是詩人對遠大抱負和以往抗清斗爭的悲壯緬懷。用杜鵑滴血與萇弘化碧的典故。抒寫了生死不渝的民族氣節。“香老”一聯中，借用屈原《橘頌》中橘“受命不遷，生南國兮”的形象，表達對南明政權的美好祝愿和一腔癡情，并化用淮南小山《招隱士》中“桂樹叢生兮山之幽”一句，隱射桂王(永歷帝)，并以花雖凋謝，枝葉長青，表達對這位舊日君主的無限忠誠。尾聯以群花凋謝，而自甘寂寞的落花自喻，抒寫知音難覓，但決不茍且逐流的“抱獨之情”和堅持自我的節操。

在《雁字詩》中，詩人的這顆赤子之心，通過吟頌被賦予美好人格特征的大雁來完成。

此字無人識，空老歷九州。分明扶日月，因革自春秋。

鴆篆刪妖步，鶯歌恥佞喉。冥飛誰弋篡，不墜草玄樓。(《雁字詩》十二)

在這首詩中。詩人以“日月”為雙關語，借雁字抒寫自己對復明事業的矢志不渝。句句似寫“雁字”，但分明關合人事。首聯以雁字長途跋涉，空歷九州為喻，闡述自己為國奔走、心系天下，而無人理解的隱衷。第三聯中，用“鴆篆”、“鶯歌”為譬類，譴責了為清政府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的民族敗類。最后一聯借用揚雄《法言·問明》中“鴻飛冥冥，弋人何篡”的句子，贊美大雁高飛遠禍，堅持為理想奮斗的精神，婉轉地表達了自己幽棲荒山、潛心著述的苦悶。

2、執著的追求精神

“屈原的追求是一種社會價值與自我價值的高度融合”。其實，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從來都是將參與政治作為 自我實現的最佳方式，二者的“高度融合”是儒家文化傳統導致的必然，是一種普遍的現象。錢穆在《談詩》一文中指出：“前面并非沒有路，但屈原不肯走，寧愿走絕路。”屈原在政治上走了絕路。因為他被楚懷王和一伙奸臣困住了手腳。但他創造了與日月爭光的千古詩文，卻為后世的知識分子另辟蹊徑。雖然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王夫之是這兩條道路的實踐者。在他自我實現的道路上，不僅有反清復明的政治事業，亦有踵步“張橫渠之正學”的強烈渴望。不論哪個方面，其執拗與倔強與屈原同出一轍。

碧浪合逡巡，蕭條接跡親。三蒼言外旨，七日句中春。

避暑移秦火，懷沙楚臣。云林添畫筆，中土不無人。(《前雁字詩》二)

船山以青壯之身投身社會激流，無奈明王朝大勢盡去，大廈將傾，一木難支。四十歲之后，他雖歸隱南岳，但卻從沒放棄復明的熱情和希望。“揚州婪尾春猶在，小住何妨眷此邦”(《正落花詩》二)，“朱殷十步秦臺血，恥向青陽賦式微”(《正落花詩》七)。他一直關注著時局的發展。渴望重新投入到戰斗中去。《雁字詩》作于1671年秋，詩人已經52歲，卻依然懷抱著“天變人終定，云生道不孤”(《前雁字詩》十九)的堅定信念，渴望為政治理想而奮斗終身。然而，詩人卻寂寞得可怕。那些他曾經幻想著能夠燎原的星星之火(南明政權及其他反清勢力)，早已熄滅。一切，早已煙消云散，歸于平靜。詩人化身為那躲避秦朝暴政，堅持對抗到底的桃源遺民，將自己看做那情定舊國，懷抱著忠貞與濟世渴望而無人理會的湘潭屈子。“云林添畫筆，中土不無人”。現實一片黯淡，詩人只能將那北來的大雁幻想成傳遞革命消息的信使，在文學的虛構中，去享受希望的喜悅，這又是何等情癡，何等凄涼1 1673年，吳三桂叛清，又一次在南方激起了復明的波瀾，而詩人的政治熱情也再次被點燃。“自笑漁樵非泛槎，聊聽鴻雁有新聲”(《姜齋詩集編年稿·萍鄉中秋同蒙圣功看月》)，他離開衡陽。積極聯絡，渴望“近筑巴丘新戰壘。可能抉目看潮生”(《姜齋詩集編年稿。夜泊湘陰追哭大學士華亭伯章文毅公》)。然而，隨著這場政治鬧劇的結束，卻將自己陷入了更深一層的失意。“王夫之就是這樣懷著一種凄涼而又不甘頹廢的復雜心情。盼望著未來的真正春天。”

王夫之的學術研究，并非從隱居起。早在1646年。他的《周易稗書》四卷已經完成，當時只有28歲。直到1691年，去世前一年，《讀通鑒論》和《宋論》相繼完成。著書立說，是船山畢生的事業，他整整堅持了半個世紀。

圖鉆故紙為糟粕，欲掃偽書苦校讎。一洗青林煩夜雨，白蘋碧杜亦芳洲。(《續落花詩》十二)

陸海潘江皆錦浪。易奇詩正各丹墳。無勞粉本摹春雪，一盡零香釀夕醺。(《續落花詩》九)

如果政治的春天遲遲不肯來到，那么他絕不會白白地等待，因為人生的春天太短暫、太有限。落花，在船山詩中，有時蘊含著一種追求的境界。蘊含著為人生的精彩而不惜毀滅的壯烈。那些具有著鮮紅色彩的飄飛的精靈，即使在生命最后，也要在空中舞出最美的姿態，揮灑盡最后一縷清香。人生，靠自己去譜寫。

終知無寄處，不欲昧前期。人世誰長目，天心自列眉。

寒宵聞見外。皚雪炫熒時。豈為知音絕，停毫罷遠思。(《前雁字詩》十二)

王國維用晏殊《蝶戀花》中“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詞句來比喻人生的一種境界，現實中卻很少有人能真正體會。一個身處于亂世，卻創造出偉大事業的人，他的孤獨感該有多么強烈。在他的身邊，有多少人消沉、頹廢，甚至走向毀滅。而他卻以驚人的毅力堅持、堅持，沿著自己的路一直走下去，理想是唯一的明燈。熒光如豆、案冷如冰。頹墻破壁上映著船山兩鬢如霜的身影。枯槁而挺直。

南來不為稻粱謀’徹骨森寒月下洲。藻苦荇甜隨口過，饑鳶莫漫為含愁。(《題蘆雁絕句》九)

詩中，船山仿佛化作了那幽棲沙洲的孤雁。為了自己心中的事業，歷盡艱辛、知音難覓，卻寧愿飲盡那份寒苦，元怨無悔。

對于每一個人來說，時間是有限的，生命是有限的。對于以天下為己任，奮斗不息的人來說，更有一種危機感、緊迫感。《離騷》中的“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既表現出實現自我、綻放青春的渴望，又蘊含著對生命的無限熱愛與珍視。這種強烈的生命意識在王夫之的詠物詩同樣可以感受得到。

船山詩中，有大量的歌詠季節、氣候變化的詩歌。如描寫春天：《人日》、《早春》、《春興》、《春盡》；夏天：《始夏》、《初夏》、《伏日》；寫秋天：《驚秋》、《先秋一日》、《迎秋》、《初秋》、《秋興》；寫冬天：《始冬寓目》、《孟冬書懷》、《冬日書懷》等等。這些細密的詩題在船山詩中反復出現，不僅表現出他對自然物理的關注和熱愛，更多地體現出他面對時光流轉、季序變化的敏感和焦灼。

白日奈朱顏，流光幾暫閑。九春余此夕，落照已前山。

紅豆留誰折。落花去不還。逢迎他日恨，舊上鬢絲間。(《姜齋五十自定稿-晦日二首》一)

春盡、月末、日夕，這些帶有強烈時序色彩的意象重疊在一起，給人一種日月跳丸，光陰脫兔的感覺。“還持流景謝，長遣古人愁。”(《同上·春盡三首》二)此刻，新愁、舊恨撲面而來。落花“不還”、紅豆難寄，輝映著詩人那顆失去政治依托的心靈。而斑白的兩鬢，更能激起對年華虛度的恐懼。“定知雙鬢謝，無復惜殷勤”(《同上，春盡三首》一)。最終。詩人沒有如陶令般“揮杯勸孤影”，而是將生命付與了朝夕不怠的辛勤耕耘。

3、傲然不群的抱獨之情

王夫之所承擔的，是生前的大寂寞。這種寂寞不是李白式的“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的無奈和失意。這種寂寞之中。也沒有陶潛那“心遠地自偏”的蕭散和“徒設在昔心，良辰詎可待”的頹廢。甚至也不完全是屈原“既莫足以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的悲情。王夫之說：“以身殉他人之道”不如“以身殉已之道”。這種頗異于先賢的決絕態度，表明了他對孤獨這一存在方式的主動選擇。這種敢于直面的勇氣，正是對屈原遺世獨立、挺立自我的個體意識的完美闡釋。

王夫之所堅守的“已道”，在詩中首先表現為不合流俗與避世守節的遺民情懷。

映水低垂帶影雙，情來奔影委流淙。浮浮終隔相思浦，去去空沿解佩江。

輕薄自矜云想袂，閑愁無那客臨窗。懷貞惟憶東籬伴，青女相邀死不降。(《續落花詩》一)

這首詩抒寫了一種復雜而又曲折的情感。那臨窗獨倚的身影，與水檻邊飄飛的落花相互輝映，傳達著一種心靈的默契。“帶影雙”便是孤獨的寫照；“情來奔影”是詩人內心依然涌動著的激流和渴望著獻身的熱情；“相思”、“解佩”既有對明王朝的懷念與眷戀。也有自身渴望用世，然知音難覓、壯志難申的幽怨；“死不降”是堅持自我，抗爭到底的決心。就是這種在血雨腥風中的持守，注定了他一生的孤獨。

健翮先飛下淺汀，魚蝦雖飽卻余腥。何如且帶斜陽影。點綴殘山一段青。(《題蘆雁絕句》四)

“逸足皆先路，窮郊獨向隅。”(溫庭筠《病中書懷呈友人》)飛卿詩中。在一種自怨自艾的情緒之下，隱藏著對“逸足”辛酸的艷羨。兩相比較，船山詩的格調明顯勝出一籌。在異族統治之下。那些先登要路津者，無非以尊嚴和氣節換得飽腹，看似有所獲取。實則損失良多。何如船山堅守寂寞，詮釋另一種精彩。

當然，王夫之的“己道”如果僅限于此，亦難見新意。王夫之的抱獨之心，最深刻之處在于用自己的方式去思考一切問題。趙園在《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一書中說：

由士的政治實踐、士于易代之際的姿態反思士的選擇，確認士的處境與命運，從而使其孤獨具有了哲學意味的，我以為首推王夫之。

作為一名遁跡山野的隱者，王夫之將傳統的隱逸精神完全顛覆了。“遁非其時，則巢、許之逃堯舜，嚴光、周黨之亢光武也；非其義，則君臣道廢，而徒以全軀飽妻子為幸，孟子所謂小丈夫也”。“遇難而恣情曠廢。無明道之心，志節雖立，獨行之士耳，非君子之所謂貞也”。傳統的隱士要高蹈，王夫之要人世；傳統的隱士堅守自我，王夫之卻堅持以身任天下。傳統的隱士在詩歌中高歌“萬事不關心”、“心遠地自偏”；王夫之的詩中。永遠是“桃李明年知別用，一匙社飯好思量”(《續落花詩》十五)、“登山臨水皆薦淚，定情意不在雙蛾”(《廣落花詩》八)。“如果晚明的士人們都有豪杰精神，漢民族又何至于亡于滿清”。王夫之這種不計窮達九死不悔的精神源頭，是他對于民族敗亡的沉痛反思，對中國傳統知識分子身上明哲保身的精神陋習的嚴正批判。

三、香草美人的比興手法及其它

在詠物詩中。王夫之多方面繼承了屈賦優良的傳統，除創作模式、精神內涵之外，表現手法也是不容忽視的方面。

1、香草美人的比興手法

香草美人的比興手法，是由屈原所開創的，將人的某種抽象的人格或精神用人或物的形象化外貌，或者可以感知的直觀化的物質性特征，如姿態、色彩、啼音、芳香等來比喻的一種表現手法。這種具有象征意義的藝術手法，雖可以追溯到《詩經》中如“如竹苞矣，如松茂矣”的比興、比德，但后者因缺乏藝術家的精雕細琢，顯得過于隨意與粗糙，尚停留在較原始的階段。未上升到藝術的層面。在屈原的作品中，無論從意象的選擇、描繪。還是托物言志、寄詠抒懷，都經過精心的藝術加工，渾然一體，充滿著美感和詩意。可以說，屈騷中的物，沒有客觀存在的物，都是被詩人個性化、主觀化了的，并且都被賦予特定的人格與道德內涵。即使是被稱作詠物詩之始的《橘頌》，也莫不如此。

王夫之的詠物詩。擯棄了傳統詠物詩臨摹物態、鋪陳辭采的創作模式，大量的使用香草美人的比興手法，集中地展現了詩人的自我人格追求和道德風范。船山詩歌多詠自然之物，大體又可分五類：花草、禽鳥、山水、節令、氣候。這些意象的選擇，突出地體現了詩人感情特征和審美情趣。以花草為例。落花是詩人在易代之際末世情懷的最佳寄托，詠99首，共計5000字，是詠物詩之最。其次，梅花“萬花爭盡罍東西，雪骨霜魂分不齊”(《追和王百轂梅花絕句十首》)的寒苦與芳潔和詩人艱難的生存狀態和窮而彌堅的操守相契合，最得詩人嘉賞，先后有《和梅花百詠》、《追和王百觳梅花絕句十首》、《梅花四首》、《和白沙梅花二首》、《元日折梅次定山韻》等百余篇。此外，丹桂、梨花、芍藥等花雖可見數首，與之比較。可算寥寥無幾。在禽鳥詩中，詩人所詠者唯雁字(蘆雁)、歸燕、白雀三種。“螢作流入悲故苑，燕如婦妾憶新妝。”(《落花詩》十五)在詩人筆下，歸燕被賦予了懷戀舊國的情感，而自雀也具有了“天海雖遙骨自寒”(《姜齋詩分體稿，白雀》)的堅韌人格。雁字是詩人的最愛，究其原因。大雁幽棲沙洲與詩人的抱獨之心暗然相合，所以“唯覺孤心合，難將遠目韜”(《雁字詩》十五)。此外，《落花詩》和《雁字詩》中的其它花草、禽鳥，也往往具有鮮明的人格和道德象征。“堂堂背我隨余子，微許知音一葉桐。”(《正落花詩》一)梧桐秋天落葉，最識搖落、衰敗之況味，是唯一能與詩人分享孤獨與凄涼的知音。“陌桑曲柳空相識，我自非卿卿自卿。”(《正落花詩》五)陌上之桑與曲岸之柳，迎來送往、任人攀折，闡釋了一種曲己求容、攀附逢迎的茍合者形象，與詩人求獨、堅貞的人格追求形成鮮明的對比，為詩人所不齒。“桃李畦爭分咫尺，松杉云冷避芳菲。”(《補落花詩》六)桃李比喻勢利小人，松杉喻孤傲、高潔之君子。此聯生動表現永歷朝廷政治的混亂與昏聵。“健翮先飛下淺汀，魚蝦雖飽卻余腥。”(《題蘆雁絕句》四)詩中的“健翮”(指鷹隼之類)，分明指那些為了滿足個人私欲，不講氣節，投靠清庭的民族敗類，終留下千古罵名。“飄零亦是前生果，不羨鷦鷯老一枝。”鷦鷯是指缺乏斗志和社會責任感，只求茍安而一事無成的平庸者的形象。與“昏鴉空潑墨，何當一鴻毛”(《前雁字詩》十五)中的昏鴉頗為相似。它如“鷹鷂疑謗詛，鳩鶯漫諮諏”(《前雁字詩》七)、“鳩篆刪妖步，鶯歌恥佞喉”(《前雁字詩》七)等，無不與王逸謂《離騷》“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手法相同。

2、人與物的同構

《橘頌》是《楚辭》中對后代詠物詩影響最為深遠的一首，詩中比興手法的運用有著鮮明的特色。在《離騷》中，詩人以芳草、臭物。善鳥、惡禽等物類兩兩對舉，賦予其美、丑兩種對立的人格特征。《橘頌》中，詩人則從橘的生活習性、枝葉、花果、皮肉等多方面進行描繪和贊美，發掘出“獨立不遷”、“秉德無私”、“淑離不淫”等豐富的人格內涵，從而成為詩人人格理想的完美寄托。林云銘在《楚辭燈》中指出：“看來兩段中，句句是橘頌，句句不是橘頌。但原與橘。分不得是一是二，彼此互映，有鏡花水月之妙”。而這種人格與物性的異質同構，在屈原之后，成為中國詠物詩藝術創作的重要傳統。落花、雁字是王夫之詠物詩中最為突出的兩種意象。也是詩人情感與人格的集中體現。

如花木零落，有多種姿態：菊花枯萎，荷花殘破。在《落花詩》中，詩人感嘆：“即物皆載花形，即事皆含落意”(《寄詠落花十首序》)詩人獨愛枝頭飄飛的落紅，因為它不僅最能喚起世人紅顏薄命的悲劇情懷。亦最能契合詩人對明王朝敗亡之劇的沉痛哀思。更為重要的是，詩人將那些紅色飄動的精靈，看做自己心靈的象征：

流水還沾馀粉在，迷香仍使寸丹違。(《續落花詩》三)

萬紫向來空識面，寸丹何地覓知音。(《補落花詩》七)

“寸丹”是詩人以花之紅色比喻自己對明王朝的一片赤子之心。于是，落花就有了忠貞、赤忱的象征內涵。

弱羽殷勤亢谷風，息肩遲暮委墻東。(《正落花詩》一)

賭命奔塵擲一緋，千秋何有大椿圍。(《正落花詩》七)

作色嗔風憑血勇，消心經雨夢成殘。(《正落花詩》十)

香掃歸途偷日射，魂隨云路夢天登。(《續落花詩》十六)

在世人看來，落花身形單薄，弱不禁風。而詩人卻賦予它渴望戰斗，不怕犧牲的英雄人格。那紛飛瞬間，有著用生命演繹精彩的壯烈；最終的零落，籠罩著一種回天無力、美夢難成的悲哀。

無勞粉本摹春雪，一盡零香釀夕醺。(《續落花詩》九)

那飄飛的剎那，又被詩人寄予了與命運作最后抗爭的無畏與頑強，也是詩人后半生潛心著述的詩意闡釋。

同心唯有青天月，到處相逢影一如。(《廣落花詩》二十)

這里，落花又是孤獨的。這孤獨是詩人的孤獨。也是所有受命不遷者的孤獨。

鄧樂群在《王船山<雁字詩>的遺民情結》一文中引用古人對南宋詞人郭楚望《秋鴻》詞的評語說：

古之達人高士，懷不羈之才，抱異世之學，與時不和，恥溷流俗，絕跡塵囂，乃取喻秋鴻“凌空明，干云霄，擴乎四海。潔身天壤”。

在傳統詠物詩中，鴻雁被賦予超逸、高潔的人格特征，是放浪不羈、憤世嫉俗者的象征。但在船山的性情之中，這些不是主流，也并非其所尚。所以，船山強調：“諸公于霜寒月苦，南天落翼之日，目送云翎。而仆于花落鶯闌，嚴威滅跡之余，追惟帛字。時從異軌，情有殊畛。”船山的《雁字詩》，并非作于“長風萬里送秋雁”的時節。面對流鶯傳響，落花成陣，詩人懷戀舊國、感嘆平生。“不期病中忽有陽禽筆陣”。這雁字，從他的胸中呼出，郁積著詩人獨特的情感體驗，具有著強烈的個性化色彩。

驚風吹霰雪中還，萬里黃云一線關。回首江南此風景，唯將嗚咽寫潺諼。(《題蘆雁絕句》一)

南國，讓我們想起了那曾經發生在這里的轟轟烈烈的斗爭，這是一塊曾經充滿希望的土地，也是讓多少反清志士魂牽夢繞的地方。然而，此時，這里江山易色、物是人非，怎不令人黯然神傷。詩中的蘆雁，被賦予了詩人的深情，同時承載著詩人的悲痛。

野水漾初春，苔涵綠字新。煙云都不染，風雨故如神。

軟影翰非弱，余寒手不巍。鳳兮衰已久，還現素臣身。(《前雁字詩》十一)

逮首詩中，雁字分明又化作了在風霜酷暑中頑強拼搏的戰士，懷著勝利的喜悅，英姿颯爽，沖出迷離的晨霧，帶來了令詩人萬分振奮的春天的消息。詩人隱身草莽，與外界音書隔斷。只有將滿懷的希望。寄予北來的大雁，這又是何等的沉痛!

魚艇無蹤樵逕絕，平沙露冷月微茫。問師此景從誰得，莫是前身現雁王。(《題蘆雁絕句》十二)

是棲息沙洲，甘心飽嘗霜露、苦辛的雁?還是在清統治下的腥風血雨之中，幽處船山，解讀經傳，為民族的文化事業獻身的“素臣”自己?在這里。船山與雁，別無二致。

3、情中寫景與情景交融

《九歌》是屈原作品中一組以寫景見長的詩歌。詩中優美而凄清的景致與抒情主人公幽微哀怨的情感達到了水乳的交融。“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湘夫人》)通過波瀾起伏的湖水和落葉的蕭索，襯托出湘君內心的惆悵。“雷填填兮雨溟溟，猿啾啾兮狖夜明。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山鬼》)這段描寫宛如一曲動人心魄的交響樂，成功地表現出山鬼復雜、紛亂而又凄楚、絕望的心境。王夫之在《夕堂詠日緒論內編》中，將情與景的關系分為兩類：景中情，情中景。陶水平認為：“如果說‘景中情’是由物及我，那么，‘情中景’則是由我及物。”可見，“景中情”指由景生情，而“情中景”則是因情見景或為情造景。屈原《九歌》為一組祭歌，人物、情節均屬虛構，詩中之情自是詩人內心之郁結。其中的景物描寫，以船山標準，自是情中之景。

王夫之不僅主張情景交融：“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于詩者，妙合無垠”。并且在詩歌情景關系的處理上，認為“情中景尤難曲寫”，故對其頗多偏愛。其重要的詠物詩，往往是情中寫景，情景交融。《落花詩》創作歷時一年，唯《續落花詩》作于“自冬徂夏，訴落沿開”的落花之季，其余皆眼前無花。被詩人稱為“變雅”的《正落花詩》，更是作于初冬季節。《雁字詩》作于“病中”，此刻正值“花落鶯闌，嚴威滅跡之余”，所寫乃其心中之“陽禽筆陣”。《洞庭秋詩》作于游歷洞庭湖27年之后，詩人亦自嘆“何從有活水乎?”這些景物的描寫，或者凄美哀怨，或者寒苦蒼勁，或者壯闊蕭索，生動地展現了詩人在家國敗亡和民族危難面前痛苦和堅貞的內心世界。關于這一問題，筆者將在《論船山詠物詩中的情景關系》一文中作深入詳細的討論，此處不再贅述。

以上，筆者從創作精神、思想內涵和藝術手法三方面對王夫之詠物詩與屈騷的共同之處進行了探討。通過分析，我們不僅可以感受到船山詠物詩與屈騷所包含的共同的文學品質，感受楚文化哺育下兩位末世才人在人格追求上的暗合與默契，更能感受到傳統的民族精神所具有的頑強生命力和在新的時代所綻放的異樣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