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蹻暴郢”考

摘要：“莊蹻暴郢”實為莊蹻掘墓暴尸骨于郅都。楚懷王二十八的垂沙之戰后，莊蹻率軍在郢都追究垂沙之戰楚國軍官和士兵戰敗的責任，抓捕前線戰敗者的家屬，并掘戰敗者祖先之墓，暴尸骨于郅都。結果遭到民眾的反抗，將斗爭擴大化，“殺了無罪之人”。引起郅都百官震動，“相暴相殺”。莊蹻因此而立功并被提拔為將軍。并于二十五年之后，率軍入滇。百姓因其亂殺無辜稱其為“盜”。“莊蹯為盜于境內”就是對“莊蹻暴郅”的譴責。

關鍵詞：莊蹻暴郢；呂氏春秋；屈原

中圖分類號：I1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1-0105-03

莊蹻是戰國時期楚國歷史上的一個重要歷史人物。有關莊蹻的事跡。在歷史上影響較大的主要有《呂氏春秋》言及的“莊蹻暴郢”事件和《史記》、《華陽國志》言及的楚頃襄王二十二年的“莊蹻入滇”事件。“莊蹻入滇”經過學者的努力已經基本得到解決。但是“莊蹻暴郢”事件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學術界至今尚缺乏令人滿意的回答。由此引申出來另外一個問題即“莊蹻暴郢”與“莊蹻入滇”之間有沒有關系?不僅如此，在楚辭研究領域有的學者將“莊蹻暴郢”視作屈原作《哀郢》的時代背景等等，可見搞清“莊蹻暴郢”的真相是十分重要的。本文試對“莊蹻暴郢”作出新的考證，以給戰國時期的楚史研究以及楚辭研究提供參考。

一、前人對“莊蹻暴郢”的解釋不能成立

《呂氏春秋·介立》篇云：“鄭人之下革處也，莊蹻之暴郢也，秦人之圍長平也。韓、荊、趙，此三國者之將帥貴人皆多驕矣，其士卒眾庶皆多壯矣，因相暴以相殺，脆弱者拜請以避死，其卒遞而相食。不辨其義，冀幸以得活。”“莊蹻暴郢”事件首見于此。但是“莊蹄暴郢”的歷史事實到底如何，前人有許多解釋，有些牽強附會不值一辯，在學術界影響較大的代表性說法主要有兩種：“市民暴動說”和“軍事政變說”。

第一，“市民暴動說”。這一說是由譚介甫先生提出來的。譚先生在《屈賦新編·通論·屈原的前后遭遇》部分說：“秦合齊、魏、韓共興師伐楚。楚軍大敗于垂沙，殺大將軍唐眛，取重丘，將裨、士佐死傷以千數，兵卒死的無法統計。楚都混亂，物價高漲，人民覺得活不下去了，因而激起暴動，共戴莊蹻為首，反對楚王朝，形勢極度緊張。……在群情激憤之下。楚王朝所在的兩個東門區域全毀。懷王匆遽間只得率領他的貴族和臣工遷到鄢都。”按照譚氏的說法。“莊蹄暴郢”發生在楚軍垂沙戰敗之后，這無疑是正確的(下文將論及)，但是“莊蹻暴郢”是因為“楚都混亂，物價高漲，人民覺得活不下去了”，因而激起“暴動”的說法沒有直接的證據。且與其他史料記載不符。按照譚先生的說法。莊蹻似是一個市民領袖。但根據《荀子》、《史記》的記載，莊蹻是一位楚國的將軍。《荀子·議兵》曰：“故齊之田單、楚之莊蹻、秦之衛鞅、燕之繆蟣。是皆世俗之所謂善用兵者也。”莊蹁是像田單、商鞅、繆蟣(樂毅)一櫸的將軍。《史記，西南夷列傳》：“始楚威王時，使將軍莊蹻將兵循江上，略巴、蜀、黔中以西。”《漢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傳》文字略同。雖然《史記》載莊蹻在“楚威王”時不確，根據《華陽國志》當為頃襄王，但是《史記》明言莊蹻是“將軍”。《介立》篇所言也是韓、荊、趙“三國者之將帥貴人皆多驕矣”，莊蹻是“韓、荊、趙”三國中唯一提到的人名，其身份為“將帥”也很明顯。所以莊蹻不是市民領袖是可以肯定的。

另，譚先生提到“莊蹻暴郢”的后果是直接導致楚懷王遷到鄢。查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楚鄢都在郢都正北方二百多里，距離漢水與沘水交界處不遠。而沘水正是垂沙之戰齊楚“夾沘水而軍”的前線陣地。料其情勢，齊軍在北，楚軍在南，雙方相持達六月之久。后來，齊軍渡過沘水，大敗楚軍，殺了唐蔑。池水南岸已經為齊軍所占。這時楚國內發生了“莊蹻暴郢”，楚懷王帶領大臣逃鄢都不是自投羅網嗎?可見，譚介甫先生的說法是站不腳的。

第二，“軍事政變說”。姜亮夫先生認為“莊蹻暴郢”是軍事政變。他在《楚辭今繹講錄》中說：“莊蹻在懷王末期在楚國搞了一次類似軍事政變的大造反，但未能成功。只是把郢都搞得亂七八糟，百姓流離失所。”他還特別補充說：“這純粹是我的想法，是推想。”姜先生的說法比譚先生有進步，肯定莊蹻是將軍，但是“軍事政變說”也缺乏有力的證據。《華陽國志·南中志》云：“周之季世，楚頃襄王遣將軍莊蹻溯沅水，出且蘭，以伐夜郎，椓牂柯系舡于且蘭。既克夜郎，而秦奪楚黔中地，無路得歸，遂留王之。號為莊王。以且蘭有椽船牂柯處，乃改其名為牂柯。”根據《華陽國志》的記載，莊躊在頃襄王時期仍然是朝廷信賴的將軍。如果莊蹻在“懷王末期在楚國搞了一次類似軍事政變的大造反”，他還有可能在頃襄王時期受朝廷派遣帶兵“循江上，略巴、蜀、黔中以西”嗎?所以“莊蹻暴郢”是軍事政變的說法在情理上也是說不通的。

總之，“市民暴動說”和“軍事政變說”均不能成立，“莊蹻暴郢”的真相還須作進一步的考證。

二、“莊蹻暴郢”的真相

那么，“莊蹻暴郢”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莊蹻暴郢”見載于《呂氏春秋·介立》篇，因此，要了解“莊蹁暴郢”的真相首先必須從《介立》篇人手。在《介立》篇中，“莊蹻暴郢”與“鄭人下革處”、“秦人圍長平”并稱。仔細分析“鄭人下革處”，“秦人圍長平”兩個事件，我們或許能從中得到某些啟發。

鄭人下革處，當即鄭韓負黍之戰。考《史記》中《鄭世家》、《韓世家》及《六國表》，鄭繻公十六年(前407年)，即韓景侯二年，皆有鄭敗韓于負黍之文，疑即此所謂鄭人下革處。“革處”字音雖未詳，但字從“處”聲，音當與“處”相近。處、黍古音皆隸魚部。“黍”字穿母三等字，“處”字審母三等字，先秦同歸透母。兩字先秦古音十分接近。“然則‘草處’即‘黍’，此地名全稱為‘負黍’，省稱則為‘革處’也。”鄭韓“負黍之戰“的細節史載不詳，我們只能從中得出這是與戰爭和軍隊有關的信息。秦人圍長平，即趙孝成王七年(前260年)秦趙長平之戰。《史記·白起王翦列傳》載“長平之戰”曰：“至九月，趙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內陰相殺食。”長平之戰，趙軍被秦軍切斷糧道，趙軍內部士兵之間互相殘殺而食，與《介立》所言“其卒遞而相食”一致。根據長平之戰的情況，可以得出三點啟發：其一是“莊蹻暴郢”一定是在楚國與別國進行戰爭前后發生的；其二是莊躊暴郢事件也一定與軍隊或戰爭有關：其三是莊蹻所在的楚軍也一定發生了內部自相殘殺的事件。

根據以上三點，我們認為“莊蹻暴郢”應該就是賈誼《新書》中所說的“郢都掘墓”事件。《新書，春秋》曰：

“楚懷王心矜好高人，無道而欲有伯王之號。鑄金以象諸侯人君，令大國之王編而先馬，梁王御，宋王驂乘，周、召、畢、陳、滕、薛、衛、中山之君皆象使隨而趨。諸侯聞之。以為不宜，故興師而伐之。楚王見士民為用之不勸也，乃征役萬人，且掘國人之墓。國人聞之振動，晝旅而夜亂。齊人襲之，楚師乃潰。懷王逃，適秦，克尹殺之西河，為天下笑。”

首先，這里所說的“興師而伐之”、“齊人襲之，楚師乃潰”，一般認為是垂沙之戰。垂沙之戰，發生在楚懷王二十八年。《史記·楚世家》：“(懷王)二十八年，秦乃與齊、韓、魏共攻楚，殺楚將唐昧，取我重丘而去。”唐昧即唐蔑，粱玉繩《人表考》卷七“楚[相]唐蔑”下云；“又作唐昧(眛、蔑古通，各本訛昧)。”楚將唐蔑即死于垂沙之戰。《商君書·弱民》：“唐蔑死于垂沙，莊蹻發于內，楚分為五。”《荀子·議兵》亦曰：“(楚)兵殆于垂沙，唐蔑死，莊蹻起，楚分為三、四。”垂沙之戰即指殺唐蔑取楚重丘之地的秦、齊、韓、魏四國攻楚之戰。這一點符合“楚國與別國進行戰爭”這個特點。

其次，這里說到的“征役萬人，且掘國人之墓”具有自相殘殺的特點。《尉繚子·重刑令》曰：“將自千人以上，有戰而北，守而降，離地逃眾，命曰國賊。身戮家殘，去其籍。發其墳墓，暴其骨于市，男女公于官。”根據《尉繚子》，“戰而北(敗)，守而降，離地逃眾者”，則罪為曰“國賊”，根據法令要受到“身戮家殘，去其籍，發其墳墓，暴其骨于市，男女公于官”的懲罰。《尉繚子》的成書比較復雜，但是《重刑令》篇學術界一般認為是秦國的法令。雖然這是秦國的法令，但是《新書·春秋》篇也有“掘墓”，“征役萬人”也等同于“男女公于官”，因此可以認為這是當時各國比較普遍的法令，楚國也應有此類《重刑令》的。這樣，《重刑令》就可以用來解釋《新書·春秋》這一段了。

根據《重刑令》，垂沙之戰中，楚軍大敗，楚軍統帥唐蔑等人均是“國賊”，要受到“身戮家殘，去其籍，發其墳墓，暴其骨于市，男女公于官”的嚴厲懲罰。唐蔑戰死，抵“身戮”，但是唐蔑在郢都的家人以及其他戰敗的將領的家人就要遭受“去籍”的懲罰，“去籍”之后，男女老少均充作官奴，即“男女公于官”。《新書，春秋》言及的“征役萬人”就是指此。除此之外，戰敗者的家庭還要被“發其墳墓”。由于楚國的軍隊主要是國人組成的，戰敗者也自然是國人，因此《新書·春秋》說“掘國人之墓”。掘墓之后，尸骨如何處置呢?《新書·春秋》沒有交代，而《重刑令》則說：“暴其骨于市。”根據《重刑令》，垂沙戰敗的楚軍家中的祖先尸骨是要被“暴”尸骨的。一般而盲，墳不在“市”中，而在市外的山野中。那么“掘國人之墓”后也一定會暴尸骨于市中了。國人一般居住在國都近郊，負責守護國都。楚國的國人也都生活在郢都郊區。如果不是掘國人祖先墳墓，其“市”可以在各地城市中尋找。因為國人住在郢都附近，那么，楚軍所“暴”之國人祖先之“尸骨于市”中的“市”只能是郢都。因為只有郢都才會有市。國人祖先尸骨暴露于郢都，后人省稱“暴郢”。而執行這項任務的人應該就是楚國將軍莊蹻了。因為《重刑令》是軍令，執行者也一定是軍隊。這樣，“莊蹻暴郢”的真相就清楚了：垂沙之戰楚軍失敗后，莊蹻奉楚懷王之命率軍在郢都負責追查戰敗楚軍將領和士兵的責任。莊蹻帶領軍隊，在郢都抓捕戰敗者的家屬，剝奪他們國人的身份，掘墓，暴尸骨于郢都，將他們充作官奴。由于戰敗者人數太多，在郢都抓捕戰敗者的家屬也是人數眾多。掘的墓也是很多，在郢都街頭暴露的尸骨也是特別地多，郅都引起非常大的震動。莊蹻這樣大的動靜也勢必會引起戰敗者家屬的強烈反抗，反抗者再遭鎮壓，發生了《介立》所說的“相暴相殺”的自相殘殺的局面，出現了“脆弱者拜請以避死”的慘烈場面。而這樣的慘烈場面與《新書·春秋》所言楚懷王”心矜好高人，無道而欲有伯王之號”有直接的關系。楚懷王的這種作為也完全符合《呂氏春秋·介立》篇所作“將帥貴人皆多驕”的批評。莊蹻既“暴尸骨于郢都”，又殘暴地對待國人或百姓，因此被成為“莊蹻暴郢”。

總之，結合《尉繚子·重刑令》，可以看出《新書·春秋》所言“征役萬人。且掘國人之墓”就是《呂氏春秋·介立》篇所言的“莊蹻暴郢”。

三、莊蹻因“暴郢而被稱為“盜”

“莊蹻暴郢”主要是垂沙之戰楚國戰敗的內因導致的，莊躊在郢都搞得人人自危。郢都內部發生了自相殘殺，整個郢都處于白色恐怖之中。形勢亂七八糟，造成的影響很大。“莊蹻暴郢”也因此被認為是“為亂”。莊蹻也因此而被稱為“盜”。

在戰國對期，“盜”并不僅僅是今天意義上所說的盜賊，而是有特定含義的。《尉繚子·武議》：“凡兵，不攻無過之城，不殺無罪之人。夫殺人之父兄，利人之貨財，臣妾人之子女，此皆盜也。故兵者，所以誅暴亂、禁不義也。”這里“殺人之父兄，利人之貨財，臣妾人之子女”均是指“兵”而言的。“兵”是“不攻無過之城，不殺無罪之人”的，如果兵“攻了無過之城”、“殺了無罪之人”，就是“盜”。這就是說，軍隊如果濫殺無辜也是“盜”。莊蹻在郢都征人削籍掘墓暴尸骨。名義上是在執行軍令，實際上是亂殺無辜。因為作為特殊階層的國人。已經在垂沙前線為國征戰，垂沙之戰的戰敗責任不能完全由他們承擔。實際上應是由楚懷王來承擔。但是，楚懷王卻下令在郢都征人削籍，莊蹻在具體執行過程中可能趁機“利人之貨財，臣妾人之子女”，也可能“殺了無罪之人”，楚兵也在郢都“相暴相殺”，“不辨其義”，給都城帶來很大的混亂。‘按當時的說法，這是“盜”的行為。《韓非子·喻老》：“莊蹻為盜于境內而吏不能禁。此政之亂也。”這是對“莊蹻暴郢”的批評。“莊蹻暴郢”導致了政局混亂，所以他是“盜”，莊蹻所帶的軍隊是“盜兵”。因為這個緣故，使得莊蹻與盜跖并稱。《荀子·議兵》揚倞注“躪初為盜，后為將軍”是符合事實的。楊驚認識到“盜”之莊躪與“將軍”莊蹻是一人，這一點也是十分可貴的。

在清理完相關的事實之后，在“莊蹻暴郢”與“莊蹻入滇”的關系上，我們得出如下結論：第一，在時間上，“莊蹻暴郅”發生的時間在懷王二十八、二十九年間，“莊蹻入滇”在頃襄王二十二年，“莊蹻入滇”應在“莊蹻暴郢”之后。兩個事件之間的時間相差大約25年。第二，莊蹻“暴郢”是執行楚懷王的旨意的，是按楚國的規章制度行事的。只是莊踽做的太過分，引起了郢都震動。莊蹻“暴郢”，由此立功而提升為將軍是很有可能的，并在頃襄王時受命率兵循江而上，奪回已被秦攻占的巴、蜀、黔中等地。最后因秦軍阻隔不得已而入滇。因此，莊蹻“暴郢”為以后的“人滇”奠定了基礎。莊蹻如果沒有“暴郢”，也就很可能沒有以后的人滇。莊蹻為“盜”的身份與“將軍”的身份也能夠統一起來了。第三，從時間上說，“莊蹻暴郢”發生時詩人屈原此時正在郢都，應該親身經歷了“莊蹁暴郢”事件。《哀郢》中所育的“百姓震愆”、“民離散而相失”的圖景似應是描繪“莊蹻暴郢”時的情景。但“莊蹻暴郢”是否就是屈原創作《衰郢》時的時代背景，還關涉到《哀郢》中“至今九年而不復”一句句意的理解。這個問題牽涉到屈原生平與創作等重要問題，比較復雜。筆者將另有專文探討，這里暫置不論。好在弄清了“莊蹻暴郢”事件的真相，也給上述問題的解決奠定了基礎。

需要說明的是，最早提出“莊蹻暴郢”的真相為“郢都掘墓說”的是我的碩士導師潘嘯龍先生。潘老師在指導我寫碩士論文的時候，提出這個看法，希望我作進一步的論證。其后，我發現用《尉繚子·重刑令》可以補充說明《新書·春秋》，于是增補了一些證據撰成此文。既表示對老師希冀的回答，同時以示誠信，不敢掠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