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審視《新青年》與五四白話文運動的關系

摘要：《新青年》在五四現代白話文運動的興起、發展乃至勝利的全過程中起著巨大的推動作用。以往學界在論述《新青年》對現代漢語形成的貢獻時，往往局限在《文學改良芻議》等少數有意提倡白話文的文章上，忽視了《新青年》所倡導的思想革命在語言變革中的作用。《新青年》走在漢語現代化變革的最前列與其高舉“德先生”、“賽先生”兩面大旗進行思想文化革命密不可分，而這正是五四白話文運動與晚清白話文運動的根本性區別所在。

關鍵詞：《新青年》；賽先生；德先生；五四白話文運動

中圖分類號：G1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1-0166-03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文學的“新”往往與其使用的語言的“新”不可截然分開。五四白話文運動是中國新文學得以產生的先在條件，或者說，正是五四白話文的產生奠定了中國現代文學的基礎。然而問題是，為什么五四白話文運動能夠催生出一種全新的現代文學，而中國固有的古白話文甚至晚清白話文運動卻沒能催生出一種現代的新文學呢?五四白話文能夠稱作現代漢語，其現代性意義又來源于何處?

《新青年》并不像一般通俗刊物那樣旨在解決語言普及化的問題。《新青年》總是“力圖將文學革命與思想革命統一起來”，實現中國思想文化的現代性重建。正由手”《新青年》著眼的是中國現代思想文化重建，而不僅僅是解決語言的普及化問題?才使得五四白話文運動表現出與晚清白話文運動不同的風貌。因而，重新審視五四白話文運動，應該將它放到更廣泛的思想革命的背景中去思考，不能將其僅僅拘束在狹小的文學變革圈子之內。

“賽先生”是五四思想文化革命的一面旗幟。五四時期提倡“賽先生”的雜志，不僅僅有《科學》這樣的專門雜志，像《新青年》這樣的綜合雜志也是提倡“賽先生”急先鋒，兩者幾乎同時舉起了“科學”大旗。《科學》雜志積聚了當時最拔尖的自然科學研究者，相對而言，其文章更專注具體的自然科學方法、原理以及科學知識的介紹：《新青年》提倡的科學，則主要是捐科學精神和研究問題處理問題的科學方法。

在《新青年》雜志的創刊號上，陳獨秀的《敬告青年》提出了六義。這“六義”不只是給青年人的勸告，也蘊含著近現代以來中國思想革命的精義——鏟除“奴隸、保守、退隱、鎖國、虛文、想象”之思想文化，建立“自主、進步、進取、世界、實利、科學”的新思想文化。他隊為中國的“學術思想”，“皆重虛文，與現實生活背道而馳”。這種思想文化“倘不改弦而更張之，則國力將無昭蘇，社會永無寧日”。故新的思想文化必須“崇實際而薄虛玄”。在談到西方近代科學時，他以丸中國文化有想象而無科學，處處皆無常識之思，荒謬可笑。“欲根治之，厥維科學”。總之只有“以科學說明真理，事事求諸證實”，中國思想文化方可進步。

這個思想與1915年1月《科學》雜志的《發刊詞》提出的見解如出一轍。《科學》認為，“國人失學之日久矣”。其原因在于，“一說之成，一學之立，構之于心，而未嘗征之于物。人主觀之觀察，而未嘗從客觀之分析；盡人事之繁變而未暇究物理之紛紜。”中國傳統思想文化乃“虛空、玄想、荒謬”之文化，欲救之，“唯有教以自然科學，以歸納的真理，實驗的方法。簡練其官能，使得正確之智識與平昔所觀察者而已”。

這兩本提倡“科學”的雜志后來都成為了漢語現代化變革的急先鋒。(《科學》雜志在1916年劂已經刊發了極具現代漢語特質的日詁又。1917年《新青年》也有意識地提出了漢語現代化變革的主張。)這兩本雜志相同的語言變革趨向是否蘊含著“西方近代科學”的內在推動作用呢?賽先生是否也參與到了五四白話文運動之中呢?

“科學”一詞在五四時期不僅包含著科學技術、科學原理的內涵，還特指一種具有形而上意味的精神和方法——“科學方法”和“科學精神”。前者特指觀察、分析、歸納、推理等一系列科學方法，后者特指“求真”、“崇實”精神，如此，科學便具有了形而上的“思想建設”功能，參與到了現代思想文化的重建當中，成為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因而《新青年》、《科學》雜志上高舉的“科學”大旗，不僅給國人帶來了一些現成的西方知識、見聞，更重要的是促成了中國思想文化的全面現代化轉型——由玄想轉向實際。由重“淵思冥索”轉向重“分析、實證”，由重天人合一的混沌直觀性思維轉向主客二分的邏輯、思辨性思維方式。科學和理性精神“在中國近現代文化中逐漸得到顯發。隨著現代化進程的不斷推進，素重‘德性’，的中國文化傳統正在逐漸演變為一個為‘理性’所浸潤的價值系統”。”科學性和系統性取代了傳統思維方式的直觀性和零散性。中國古代傳統思維有著濃厚的詩性色彩受到了抨擊。思維方式是語言建構的深層因素，現代西方語言學家認為：語言與思維是同一的。思維活動“對語言的形成、發展有重要的促進作用”，而“一定的語言方式往往有制約著人們的思維和某種社會文化的發生、發展。”五四思想革命要建立的是類似于西方科學文化精確的、嚴謹的新思想文化。就這樣，對知識的邏輯論證和因果探索就變得日益重要起來。不僅掌握自然科罕要霏邏輯分析。就是天文科學和社會科學也迫切需要邏輯分析。由于思維與言語方式的統一性，邏輯性、系統性的方式勢必會促使語言精確化與嚴謹化。這種趨向表現在詞義上，即要求詞義的界定的精確化。舊時的言說系統便不能適應這種要求，占漢語語法結構當中缺乏一種必要的嚴密形式和邏輯層面的結構方式，主要依靠于單位之間的內在關聯，即意義上的相互映照，補充和訓釋構成，加之傳統思想文化主要以人際關系為關注對象，其內容多屬社會倫理范圍(這類知識往往與政治強權相連，具有權威性，它只要求人們接受即可，而不需要依靠什么邏輯力量。不追求事物發展的因果聯系)。因而“很多很好的思想與情感”都因為古文言的原因“不能盡量的精微的表達出。”為了“文學藝術的精進”，五四文人大多選擇了“語體的歐化”。“歐化”主要體現在兩個層面，一是翻譯、制造新詞匯。即按照“西洋語言的習慣，用西洋人的表示的意味”來增添詞匯或者賦予舊詞新意，二是“根據國語的特性，使語法組織趨于嚴密，意思益以明了而確切，適于實用”。因而從表面上看，“歐化”是中國語言的西語化，其深層卻是中國思想的現代化。

這也恰巧說明了一個現象：為什全在中國存活了幾千年的文言文，偏偏到了近代就失去了其有效性，成了“死文字”?文言文的無效性實際上是針對于新思想、新文化而言的。故從歷史現象上看，西方近代思想文化的東漸史也就是中國文言文的衰落史。

從這個角度來說，《新青年》上語言變革的主張和實踐是思想革命的必然結果。《文學改良芻議》等一系列文章的發表，只是表明中國精英知識分子對漢語的改造開始逐步走向了自覺。五四白話文運動取得的成功離不開多年的新文化運動。誠如袁進先生所說，如果說五四新文學靠著這么一點作家振臂一呼，辦了這么一點雜志在短短的幾年內就轉變了中國的語言，這近乎于“天方夜譚”。1917年的白話文運動時人們的倡導，與其說是創造了現代白話文，不如說是適應了時代潮流，把潤物靜無聲的變革。搬到了臺前，使不自覺的變革變成了人們有意識的活動。

但是單純的口語化、白話化并不能造就現代的漢語。例如，《西游記》、《水滸傳》、《三國演義》：鴛鴦蝴蝶派小說等使用的都是白話。其性質卻不是現代的。相反，《新青年》雜志早期的一些文章是用文言或者半文半白的語言寫成的，但是在思想體系上。它卻比古白話要更接近現代漢語。如：

(六)科學的而非想象的

科學者何?吾人對于事物之概念，綜合客觀之現象，訴之主觀之理性而不矛盾之謂也。

想象者何?既超脫客觀之現象，復拋棄主觀之理性，憑空構造，有假定而無實證，不可以人間已有之智靈，明其理由，道其法則者也。在昔蒙昧之世，當今淺化之民，有想象而無科學。

宗教美文，皆想象時代之產物。近代歐洲之所以優越他族者，科學之興，其功不在人權說下，若舟車之有兩輪焉。今且日新月異，舉凡一事之興。一物之細，罔不訴之科學法則，以定其得失從違，其效將使人間之思想云為，一遵理性，而迷信斬焉，而無知妄作之風息焉。

這是節選自《新青年》雜志創刊初期的一篇文章。雖然文章采用的扔然生要是文言句式。但是已經不是傳統的文言文所能包含的了刁文中的“實證”、“科學”、“客觀”，“理性”、“人權”、“綜合”等等符號雖然是漢語的，但其深處卻完全是現代的，是完全異質于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新詞語，預示著言說者思想上的革新。即便是那些中國，傳統文化中就曾經有的詞匯，如“智靈”、“常識”、“法則”等詞，也被言謊者賦予了新的思想內涵。這些新詞語從語言層面上看，是詞匯的增加。是新詞對陳舊詞的取代；從思想的觀念層面看。卻是西方近代思想文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改造，曲萬近代思想只百借助于這些詞才能參與到中國現代文化的改造、建構當中。新名詞的增加是保證五四思想現代性的重要舉措。

值得一提的是，這篇文章產生寸1915年。當時白話文運動還沒有開始。它盡管與后來的現代白話文還有一定的距離，但是其渾身洋溢的現代意識和歐化特征卻明確預示著中國現代白話文的發展方向。

“德先生”也是推動五四白話文運動的重要因素之一。這面大旗幾乎涵蓋孔教問題、婦女問題、文學改革問題、勞工問題等所有社會、思想、文化問題，這中間最根本、最具有現代性意味的無疑是“人”的解放——人真正成為自己的主人。相對于傳統壓抑個性、壓抑本能、重義輕生的“人”的內涵來說，五四所欲建立的“人”更多地吸收了西方現代“人”的因素，突出了“人”的權利，強調了尊重個體、尊重人的自由、尊重生命、欲望等現代倫理和道德價值觀。而“人”之覺醒最主要的方面就是對“人”的理性精神的肯定。這正是漫長中國封建社會所壓制和忽視的。在傳統中國文化中，圣人經典之言是一切認識的源泉，圣人說的一切都是真理，后人不可能有什么新見，即使有也歸于圣人，認為圣人早已說過了。即所謂“代圣人立言”。五四“人”的覺醒帶來了對人的理性精神的肯定和強調。經典圣人之言那種不正自明的真理性受到空前地挑戰。“人”獲得了自信——種憑借自己的理性去把握真理、發現真理的自信。這既是一種文化態度，也是一種建造現代文化的方法途徑。表現在言說模式上，就是現代的“人”逐漸擺脫圣人經典之言的束縛，發出了“自己的聲音”、個體的聲音獲得了真理的合法性。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了白話文成為現代漢語的主體。

白話作為現代漢語的主體同時也是批判封建文化進行思想革命的必然選擇。現代語言學家認為，語言具有思想的本體性，思想不可能脫離語言而存在，因而思想革命最終得在語言之中進行。五四文人批判的是古代封建思想，而這些思想文化(如“三綱五常”)都存在于語言之中。文言文與古代封建思想是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思想的批判最終要落實到語言的批判之上，離開了語言的批判，思想革命便無法進行。五四語言變革為思想革命找到了現實的切入點，這正是《新青年》作為一本專注于思想文化革命的雜志卻發動五四白話文運動的根本原因——拒絕文言文與批判封建思想是同一的。而西方近代新思想進入到中國也得借助語言的途徑來實現。西學東漸就體現為大量詞匯、術語的進入到漢語系統之中，如，民主、自由、博愛、平等、個人主義、人道主義、婚戀自由等等。這些詞語相互聯系、作用，共同構造出一套新的思想體系。五四思想革命的成功，表現在語言方面就是將那些承載著封建思想、脫離經驗世界的舊詞匯慢慢地推出歷史舞臺，而大量新的詞匯如“科學”、“民主”、“自由”、“理性”、“真理”等等，開始日漸頻繁地出現代人的言說表述當中。沒有這一批承載著現代思想的詞匯，那么五四白話文與傳統白話文將沒有本質上的區別。五四白話文的現代性也將無從談起。

因而同樣是采用白話文。五四啟蒙者與古代白話文作者的出發點是不一樣的。前者考慮是白話文與古代思想的斷裂性以及白話文本身所蘊含的個性生存體驗價值，而后者主要是出于對讀者群的考慮。總之，思想革命和現代“人”的覺醒帶了言說模式的全面轉變——從“代圣人立言”轉向“自我言說”，白話文作為現代漢語的構成基礎由此而確立。

王國維很異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王國維說，“近年文學上有一最顯著之現象，則新語之輸入是已”，而“新言語輸入”本一質上就是“新思想之輸入”。他敏銳的看到了思想變革帶來語言變化的事實。他認為思維是依靠語言來進行的，“實”依“名”存在。“事物之無名者，實不便于吾人之思索”。新思想要想進入中國，與中國文化發生關系必須得借助語言才能進行。新造詞通過新文體進入到社會就是新思想的制造過程。新術語、新概念以變異與歸化的方式改造著中國文化形態，促使傳統文化現代化轉型。在這一點上，王國維的認識遠比五四文人們深刻。

五四文人所持的工具論語言觀把語言與思想人為地二分開來。把語言僅僅看做是思想的外殼和表達工具。可以的隨意的更換。這種語言觀的優點是容易消解古文言的神圣地位，打破古文言的語言模式對接受新思想的阻礙。但是，工具論語言觀最大的弊端就是把五四白話文運動與五四思想革命截然地分開了，把語言的變革單單看成了工具的變換。忽視了語言發展與思想文化、社會心理之間的聯系，看不到推動語言的變革的原動為，從而過高估價個別精英分子的人為作用。同時，把五四白話文運動僅僅看成言說工具的變革，也會遮蔽掉五四白話文運動現代性意義。混淆了五四白話文與傳統白話文，抹殺了五四白話文與古白話的本質區別(從思想體系來看，五四白話文和古白話文是分屬兩套語言系統)。這個毛病正是胡適等人經常犯的，他們曾三番五次地把五四白話文等同于傳統白話文。

通俗化(白話化)與歐化是五四現代漢語變革無法擺脫的兩個相沖突的追求。前者是保持啟蒙性質的必然要求，它既是推動中國思想文化、思維方式、知識產生的現代化轉型的必然結果，也是實現這些目標的途徑。后者是出于擴大啟蒙效果的要求。然而單純的口語化(俗語化)并不具有現代性的意義，事實上通俗的白話文早在宋、元之前就已經很成熟了。至于口語化，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是存在的。即使將當時的口語完全地轉變為書面語，也不可能稱之為現代的語言思想體系，筆者認為，我們不能過高地估計《文學改良芻議》等文章的現代性意義。《文學改良芻議》所提到的“八事”。前人基本上已經提到，甚至比他更明確、激進，其改革的目標主要還是實現語言的口語化、通俗化，對于歐化并無明確要求。

五四白話文的現代性來自于五四思想文化和思維模式的現代性意義。中國思想文化的現代化是受西方的影響實現的。因此偏重于歐化。兼顧通俗化幾乎成了后來五四精英文人的普遍選擇。這也是五四白話文運動與晚清白話文運動最大的分野所在——前者偏重于啟蒙者的

先鋒性，欲建立的是一種能夠參與到現代思想文化重建中的新的“話語”：而后者偏重于解決語言的普及化問’題，欲以通俗化的口語來向民眾傳播一些膚淺的新思想，他們并不期望以此來參與到現代文化的建設中。

當然我們也得承認，在早期，漢語的歐化與白話化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共通性。“歐化”追求精密、邏輯，追求語言與經驗世界的接近。相較于古文言而言，白話化確實要精確多了。

因此在早期反對文言文時，“白話化”與“歐化”同肩作戰。它們之間矛盾并不突出，但是在成功打倒文言文之后，尤其是到了30年代。受到政治思潮影響，歐化與白話化沖突就變得尖銳起來。

總之，五四現代白話文取代文言文不僅是工具層面的轉換，更是思想和文化在深層上的轉變。五四現代白話文的產生。發展與五四思想、文化革命不可分割。漢語的現代化轉型與現代思想文化轉型是同步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對古漢語進行現代化變革是《新青年》高舉

“賽先生”、“德先生”兩面大旗進行思想文化革命的必然結果。正是因為有了五四思想革命作為底蘊，五四白話文運動才能徹底取代文言文，獲得了現代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