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燕生歷史哲學探微

摘要：常燕生推崇歷史與哲學的結合。他的生物史觀認為，人類社會本質上是生物的，人類歷史是按照生物法則演進的，歷史本身是一種有機的生命，有其一定的生長發展的過程。民族性是支配歷史演進的原動力。生物史觀贊成歷史一元論，反對二元論及多元論。生物史觀的致命弱點在于將比論代替實證，但其用生物學說來理解社會。說明歷史文化的變化。不失為一種可資借鑒的研究方法。

關鍵詞：常燕生；歷史哲學；生物史觀

中圖分類號：B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1-0081-03

常乃惪，字燕生，生于1898年，死于1947年，1916年考入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史地部，1924年應燕京大學之聘，教授歷史，并編《中國史鳥瞰》的講義。同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新學制課程標準綱要》的歷史部分即由其起草。1930年撰寫《生物史觀與社會》一書。抗戰全面爆發后到成都，于1938年春受聘于四川大學，又先后出任私立川康農工學院、華西大學及齊魯大學等校教授，主講歷史哲學等課程。

一、歷史與哲學的關系

常燕生認為，歷史與哲學是“一對頂老的搭檔”，二者的研究方式迥然不同，“有點象一對生死冤家”；歷史重視記憶，句句撰述都要有來歷，“不許杜撰一絲半毫”；哲學崇尚“空談”。字字言論要流自我心，“不許抄人只字半句”。因此，歷史是記述之學，哲學是思辨之學。一味地從故紙堆里鉆取材料，不去加以思考而寫出來的歷史。難免有玩物喪志之感；不從客觀事實材料出發，憑空構想的思辨，所得結論難以可靠。故歷史離開哲學就是“行尸走肉”；哲學離開歷史就像“孤魂野鬼”，二者合作，才能構成一個“活靈活現的人生”。“一個好的歷史學家決不能沒有他的哲學”，“一個好的哲學家決不能忽略歷史”。中國“唯一的第一流的大歷史家”司馬遷。根本不是在寫歷史，而是在“寫他的哲學”。他的寫作動機“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即是明證。《史記》在中國學術界備受推崇之處不僅是它的“文辭”、它的“史料”，更是它的哲學，是能與儒、道、墨、法諸家著作等同甚至“更進步”的“系統哲學”，只不過是用“實際的事實材料來建筑”它的哲學，而不是用“抽象的玄學”。

常燕生認為，創造宇宙和人世的“只有歷史學家與哲學家”，世界各國的“立國指導原理”都是建立在歷史之上的哲學。

二、一元論的生物史觀

歷史與哲學的結合，首先就是要確立“史觀”。史觀指導下的歷史研究才能成為學問即“歷史學”。所謂“學”。就是將歷史的事實現象“加以理解，加以吟味，加以研究，甚或組成一個系統一。

常氏的史觀為“生物史觀”，又稱“社會有機體論”或“社會達爾文主義”。其要點如下：

(一)社會是生物有機體的特殊類型。常氏認為人類歷史乃是宇宙生命現象演化一貫下來的，它和整個生物的進化是分不開的。研究人類歷史自然“不能不牽涉到人類以外的生物學的智識”。生物史觀就是要“從生物學的觀點來看待人類的歷史”。因此，人類社會的本質就是“生物有機體的一種特殊類型”，具有有機體的“普遍的特征”，如生長、成熟、衰老、再生、死亡、分工、合作、分裂、繁殖、吞并、同化、競爭、適應、蛻變等現象。

(二)歷史“有法則可尋”。在常氏看來，人類盡管發展了燦爛的文化及高尚的價值世界，但是作為歷史主體的“有機的人”“既然是生物之一種”，其“一舉一動”不能不接受生物學基本法則的支配，如生存競爭、優勝劣敗等等。因此，歷史是“有法則可尋”的，是可以“象自然科學一樣法則化和因果化”的。歷史事件并非絕對“偶然”的或者“意志自由”的，是彼此先后聯系而不能分作許多孤立的單位的，每一件歷史現象均有其先行的事件。歷史當事人的意志即使是自由的，也必受其它勢力的阻礙而不能真正自由。找出這種自由意志與自由意志之間的“均衡軌道”，就是“歷史的法則與因果關系”。

(三)國家是綜合一切的有機組織體。常氏認為“一切生物的演化有一個根本的趨勢，就是由無組織趨向有組織，由簡單組織趨向復雜組織”，就是“組織化的趨勢”。生命演化順著自然的趨勢，從單細胞生命演化到復雜細胞個體生命，從復雜生命演化到復雜個體社會集體生命。驅迫這種演化進程的。只是生存競爭，優勝劣敗的生命基本要求，因為只有這樣的演化，才能發展生命的要求，擴大生命的內涵與外延，取得生存競爭的最后決勝權。生命的基本要求不是生存，而是發展、擴延、充實，只有在這個意義上生命才有步步演化的可能，才有跳出個體范圍而建筑集體生命的傾向和事實。由此推衍，國家是綜合一切的有機組織體，但國家不是個人機械的總和，國家的精神力和組織力把結合于其中的一切個人的力量增強了千百倍。

(四)“國族性是支配歷史演進的原動力”。在常氏看來，唯物史觀者以生產關系為標準，把社會分作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社會主義社會等階段：生物史觀則以整個社會集團形態為標準，把社會分為家族社會、部族社會、民族社會、國族社會等四階段。一切歷史哲學家都想找出決定歷史發展路向的原動力，唯物史觀者說是生產關系，生物史觀則認為社會是一有機的整體，任何以部分去說明全體的社會原子論都是錯誤的，民族性才是歷史演進的原動力。民族性乃種族遺傳、自然環境及社會環境交互影響所結晶的社會集團性格，成員的思想、情感、活動的遲速、反應的能力與模式、對于宇宙人生的看法、以至行為的全部意向、行動時所附帶的情緒的強弱等等，都取決于此。這種集團性格“一經形成以后，就變成了整個社會進化的原動力，具有規定全體文化形態及性質的能力”，可叫做民族性或國民性或國族性。

常氏自稱自己的生物史觀切入重點在“人類社會的有機組織”上面。達爾文的生存競爭的原則不僅適用于個體而且適用于組織復雜的人類社會，人類社會這個“有組織的群”比普通動物“無組織的群”在生存競爭上更“為便利”。因此，常燕生認為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中主張的無政府主義的“反對強制的國家統治的存在”是“犯了這種錯誤的”。但是，常氏仍然將互助論看作是生物史觀“無數的派別”之一，因為它們都是“用生物學來解釋社會現象”的學說。

三、建構歷史的方法論

歷史與哲學的結合，有助于正確認識歷史的“本質”。常氏的生物史觀既然把作為歷史主體的“有機的人”看作是生物之一種，其“一舉一動”當然不能不接受生物學基本法則的支配。因此，在常氏看來。歷史是“有法則和因果關系可尋”的，是可以“象自然科學一樣法則化和因果化”的。歷史事件并非絕對“偶然”的或者“意志自由”的。歷史當事人的意志即使是自由的，也必受其它勢力的干涉阻礙而不能真正自由。找出這種自由意志與自由意志之間的“均衡軌道”，就是“歷史的法則與因果關系”。

常氏認為，歷史學家遵循著這個法則，把歷史的發展過程分為四個階段：(一)原始“事實”階段。歷史事實已經成為過眼煙云，如同人死不能復生。與研究者之間隔著一個厚厚的時間的墻壁；(二)“史料”階段。史料不過是原始事實留存到現在的片段化石或記載，不能認為就是事實的本身，更不能代表原始事實的全部，只不過是“事實在長時間經過中所可能發生之各種情況”；(三)“史實”階段。原始事實可以經過各種媒介而傳遞給后代，但在傳遞過程中，所傳的事實，已經變異，并非還是仍具原始全貌的事實，而化為了史實(即“今日史學家所得到之歷史印象”)；(四)“歷史”階段。歷史是由史實組織起來的，原始事實雖不能再現，但可以經過時間的作用，重構起來。

常氏歷史四階段論的哲學基礎是本體論與認識論二者有機的結合。認為歷史的本質是可以認識的，是通過“認識論”達到“本體論”的，即以何種途徑來認識本體且確保無誤。“吾人知識之性質及其限度問題如不得圓滿之解決，則所有對于本體論上之種種見解，將俱不免予扣盤捫燭之見”。歷史研究的對象雖然是“形而下”的事實，但是由于距現在時間久遠，“過去的事實無論如何不能直接顯現于今日，必借種種媒介以傳達之”，因而認識論問題對于歷史學非常重要。

常氏認為，對于歷史的認識不應象“低能之攝影師”拍照，僅僅“如實傳達本相為滿足”，因歷史不應該被當作一個“永久不變的質體”，要“用科學的方法去搜集史料，用倫理的標準去選擇史實，用哲學的想象力去構成系統，用藝術的手腕去撰成歷史”。

依此方法建構歷史，應先從“事實”出發。歷史事實的每一“事場”都有其中心“事源”，歷史研究所求的即是此“事源”的真相。事場中“源”、“流”分到最后，不外“人物、地點、時間”三者而已。三者必須在動態之下，打成一片，始可成為“事實”。事實既然為動。其真相在最初發生時尚已捉摸不定，千百年之后就只能根據遺跡來推測當時的真相，遺跡即為“史料”。

事實化為史料需要種種條件。事實是一整個流動的有機過程。而史料則不過是一片段的僵化遺跡。若根據各種不能搜得到的史料去建筑歷史的事實，需要歷史學家的一番綜合。史實由史料綜合而成，“史料譬如磚瓦，史實譬如房舍”。房舍不能無磚瓦而建，零磚碎瓦也不會自己變成房子。同樣的磚瓦亦可以構成不同行狀的房子，全靠建筑師(歷史學家)的設計。

影響史實設計的因素有時間、心理與社會。時間的大浪將原始事實一番又一番地“淘沙”。淘剩下來的也早已變了形。事實記錄者的心理即使無意歪曲，但由于身處事實之中，無法超脫，亦難以絕對公正。社會心理又決定了原始事實能否流傳開來：有悖于當時社會心理的或被社會心理所忽視的則缺乏流傳的希望，反之，“十口流傳而不絕者”必符合于當時的社會心理。所以“一切歷史均屬于現代的，創造的”。

歷史既然是當代人“創造的”，那么歷史學家的任務就是“能接受時代的潮流，以其個人偉大的天才與社會心靈相互滲透。反應社會之要求，并進而指導社會的新趨向”，也就是“一個偉大的歷史家不能僅以考訂史料、埋頭著述為滿足，還須負起國家民族的和時代的使命”。

四、常氏歷史哲學的淵源與價值

許冠三曾指出，常燕生的生物史觀是“舶來品”，是“在中國裝配的歐洲貨”，它來自于社會化進化論與社會有機論兩大學說，該兩大學說均淵源于英國人斯賓塞的《綜合哲學》，特別是《社會學原理》一書。

除了達爾文、斯賓塞之外，常氏的生物史觀還吸收了李里菲、諾維科和富伊里等歐陸各家學說。就人類社會生存競爭的軌式和展望說而言，常氏的觀點太體接近諾維科，既肯定生存競爭為進化的樞紐這一普遍而又無休止的規律，也注意到競爭方式因文明進步而有所改變。從赤裸的屠殺逐漸改變為經濟、政治和科學文化為主。在國民性學說上，常氏曾援引富伊里和賴朋，以心理實體支持生理實體說，而“三我”說則脫胎于威廉·詹姆士的“四我”說。總之，常氏汲取各家之長，以“作他一家之盲生物史觀的注腳”。

但是，生物史觀有其致命的弱點。即“誤以比論代替實證”。只見到人類社會與自然有機體之同，而不見其異。人類社會盡管是由有機的個人組成的，但也不能推定人類社會就是生物有機實體。如同不能因為花術、動物和人都是由原子組成的就認定它們和人同是一物，結構雷同，功能一樣(生命的意義不能“由組成生命的物質完全解釋出來”)。常氏似乎也曾發覺了此種局限，并試圖有所補救。他在繼續肯定“社會本是生物”的同時，還宣稱，“社會確有與其他個體生物有‘不同’之點”，“各種社會之間也有‘不同’之點”，因此，絕不能“單將種種生物學的原則應用到社會方面便算說明了”的。

有機比論雖有如此淺顯的邏輯謬誤，但它的出發點，即用生物學說來理解社會，從而說明歷史文化的觀點，如今已是不爭之論。因為人類社會確實并非完全的人為組織，任何生活群體亦不只是孤立個人的總和。因此，一度遭人冷眼的斯賓塞的有機論。尤其是淘汰、適應、趨異、整合、分工、寫作和平衡等概念。如今因機械系統論和結構分析法的流行而重新受到重視。

毫無疑問，常燕生是一位著作頗豐的歷史學家。他“因祖國多難，不得已卷入政治漩渦”而加人中國青年黨，“但其興趣始終在學術思想方面，而非實際政治”。誠如其摯友吳宓教授在悼念時所說：“其人淵雅靜穆，而性情誠厚，純然文士，絕異政海中人物也”。但由于中國青年黨從“娘胎”里起就積極反共，故而常氏的學術成就在大陸招致冷落，即使在臺灣，深入研究者也微乎其微。如今。學術研究的氛圍越來越自由，筆者故不揣冒昧，以求拋磚引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