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的文章想象力極為豐富,文筆變化多端,極富浪漫主義色彩。它以寓言故事的形式,以隱喻的手法,闡明了許多深刻的哲理,富有幽默諷刺的意蘊,很值得我們后人學習和弘揚。本文想從以下幾個方面談談筆者學習的一點體會。
一、比喻是幽默的重要載體
“常以輕松、戲娛而又含有深意的笑為其審美特征,是藝術家觀察生活和反映生活的一種特殊本領。方成認為,幽之所以使人發笑,重要的因素是因為它有奇巧,因為奇巧能造成“主觀預想和客觀結局之間發生矛盾而感到突然”,使人在突然中爆發出笑聲。”
“奇巧”,這種基本功,不是靠條分縷析、深淺先后而束發受書的,而靠長期的經明修行,博綜深究。它不僅需要幽默者能深諳世俗人情,而且需要幽默者博覽群書,言辭精妙。因此,它需要幽默者聰慧敏銳、胸懷寬廣、瀟灑超脫。這樣,才有可能居高臨下地俯視人生,看穿世間萬象的變化,審視社會大舞臺上的各種滑稽怪誕之象,才能隨口而出,即成幽默,讓人在輕松愉悅的氛圍中悟出許多道理。王國維《人間詞話》說:“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陳望道《修辭學發凡》:“因為生活上的體驗,不但使我們多識多知,也與一個人的思想見解、趣味非常地有聯系。”莊子身處社會的下層,他看透了統治階級的虛偽、殘酷,同時他也看到了文明的發展對人性的異化、對人的自然本性的扭曲,于是他采取了不與統治者合作,保持自身自由的處世態度。因此莊子的文章對統治階級進行了深刻的揭露和尖銳的諷刺。其次,幽默者必須有深厚的語言功底,文學修養以及運用語言的能力,如修辭的運用。散文作家秦牧說:“我在創作中是有意識地在適當地方造成作品的幽默感的。我采用最多最基本的手法,就是學習魯迅,用喜劇的手法,‘把人生沒有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或者將處于平常狀態的帶有可笑性的事物,加以放大,進行淋漓盡致的描繪……我還經常借助諺語、歌謠、歇后語、格言、警句,恰如其分地引用中國文學、外國文學和民間文學中有現實意義的又有趣味性的掌故、軼事、傳說、神話、故事、笑話,從而造成幽默感,加強可笑性。總之,生動地狀物傳神,恰當深刻地諷刺,警譬的比喻和銳利的剖析常常就產生幽默。”他明確地指出了作為幽默者需要博古通今、融貫中西,對于語言材料能夠旁征博引,融會貫通;同時還要有駕馭語言的能力,會恰當地使用比喻手法便是其中之一。因為作為修辭手法的比喻能夠把事物形象、生動、具體、傳神的一面描寫得栩栩如生,從而增加事物的新鮮感;同時比喻還能把比較深刻的道理說得淺顯易懂,把比較嚴肅的事情說得比較輕松,從而創造出比較輕松愉悅的氛圍。這恰恰是幽默所需要的,因此比喻就成了幽默重要的載體,或者說比喻是創造幽默重要的方式。
《莊子》一書充滿了大量的比喻,琳瑯滿目的比喻使莊子的幽默異彩紛呈。總之,豐富的人生經歷和深厚的學識,使得莊子能夠隨心所欲地運用比喻,從而使得他的幽默風格光照文壇而世代仰之。
二、形象鮮明的比喻使莊子的幽默含蓄蘊藉
不用計慮,坦誠直率,無意中觸及問題的實質,但不做價值判斷,接受者自能心領神會。不直接肯定或否定,而用婉轉形象的語言引出判斷,這是莊子比喻中的一個重要特點。
莊子釣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內累矣!”莊子持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涂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涂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秋水》)
莊子的這段對話以“神龜”為喻,巧妙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而寓意深邃。他運用心理學上的“同理心”,即能感受他人內心感受的能力,讓兩位大夫設身處地自己來回答。顯然,這是以莊子的借喻為前提的。
莊周家貧,故往貸粟于監河侯。監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可乎?”莊周忿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周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為者邪?’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斗升之水活我哉?’周曰:‘諾。我且南游吳、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鮒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魚之肆!’”(《外物》)
這種寓言式的比喻,連小孩子也聽得明白的“故事式”的語言里,卻蘊含著耐人尋味的道理,這也是構成莊子語言幽默的一種方式。對于監河侯的不欲貸粟,反而虛嘴掠舌,莊周雖然怒形于色,但并未嗔目相斥,而是采用了“急脈緩受”之法,把監河侯的“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的虛妄之舟與“我且南游吳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的漂浮之瓦并提,并指出“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魚之肆”的結果。有力地揭露了統治階級的虛偽、殘酷、無情。形象幽默的語言中隱含著嚴肅而深刻的話題。
三、悅人耳目的比喻使莊子的語言幽默尖銳深刻
莊子用刻薄的比喻創造了大量的深刻的幽默,這種幽默意在突出某一現象的不合理,或某一對象的可笑之處。例如:
儒以《詩》、《禮》發冢,大儒臚傳曰:“東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詩》固有之曰:‘青青之麥,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為?’接其鬢,壓其,而以金椎控其頤,徐別其頰,無傷口中珠。”(《外物》)
在這里以詩禮為重的儒者卻被描寫成盜墓賊,為了證明自己的行為合乎禮的要求,大量引用詩經中的“逸”來為自己開脫。儒者言和行的分離,造成二者之間的不和諧,使人覺得他們的行為非常滑稽可笑。原來在白天滿口仁義道德的儒者,在整個盜墓的過程中,一點也不感覺不好意思,反而感覺就應如此。可以說莊子用他幽默的話語使人在情不自禁的恥笑中看透了大小儒的虛偽、無恥。
宋人有曹商者,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車數乘;王說之,益車百乘。反于宋,見莊子曰:“夫處窮閭厄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莊子曰:“秦王有病召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列御寇》)
這個娓娓動聽的諷喻式的寓言,不僅使讀者認識到曹商的鄙俗,更顯示出了莊子人格的偉大。莊子對當時的統治者甚至國家、政治制度都是持否定態度的。他說當時的統治者是“昏上亂相”,痛斥統治者為竊國大盜,并把為統治者服務的人比喻為“舐痔”,這是非常低下的,“所治愈下,得車愈多”,毫不留情地諷刺了社會上靠阿諛奉承而獲得高官厚祿的無恥之徒。這種諷刺可以說既非常辛辣、刻薄,又意味深長,讓曲私污漫者無地自容。
四、詼諧恣肆的比喻使莊子的幽默令人忍俊不禁
胡范鑄《幽默語言學》說:“不同類事物之間的比較、描寫為比喻;同類事物之間的形象性比較為較物。倘若較物也用來溝通崇高與鄙俗、精神享受與日常煩惱,那么如同比喻一樣,也可獲宣泄之笑。”莊子聰慧敏銳,觀察力超強,這非常有利于他通過對比的方法來創造詼諧的比喻,從而使得他的幽默洋溢著詼諧的情趣。如:
子獨不聞夫坎井之蛙乎?謂東海之鱉曰:“吾樂與!吾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則接腋持頤,蹶泥則沒足滅跗;還視蟹與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坎井之樂,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東海之鱉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縶矣。于是逡巡而郤,告之海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禹之時,十年九潦,而水弗為加益;湯之時,八年七旱,而崖不為加損。夫不為頃久推移,不以多少進退者,此亦東海之大樂也。”于是坎井之蛙聞之,適適然驚,規規然自失也。(《秋水》)
莊子并沒有說青蛙是如何得無知、自滿,而是由青蛙它自己的言語和行為表現出來。當它聽到“東海之大樂”時,“適適然驚,規規然自失也”,很是吃驚。于是之前的自滿與現在的自失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這里莊子用戲謔的語句嘲笑了見識短好自滿的青蛙。
且子獨不聞夫壽陵余子之學行與邯鄲與?未得國能,又失其固行矣,直匐而歸。(《秋水》)
燕國人聽說邯鄲人走路的姿勢優美,便慕名前往去學習人家走路,結果沒有學會人家走路的姿勢反而把自己原先走路的樣子給忘記了,最后只好爬著回家。我們設想一下那個燕國人爬著回家的情景,簡直令人噴飯,叫人忍俊不禁。這就充分體現了幽默是以“讓人發笑為特征的”。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逍遙游》)
鯤鵬展翅高飛,需要飛行九萬里才可到達南冥,而這種境界又豈是蜩與學鳩這樣的小動物所能明白的。但是蜩與學鳩卻反過來嘲笑大鵬的雄偉壯志,豈不可笑?蜩與學鳩那種自負、自大、自滿的形象躍然紙上,令人嘆服!
五、通暢活脫的比喻使莊子的幽默曠達超然
俄國詩人普希金說:“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憂傷,不要心急,憂郁的日子需要鎮靜。相信吧,愉快的日子就要來臨。”其實,憂郁的日子不僅需要鎮靜,還要保持幽默感,表現豁達、樂觀的天性。
幽默者不僅懷有一顆愛人的心,而且要豁達倜儻任性率真,能笑談自身的窘境與情悶。
大聲不入於里耳,《折楊》、《皇華》,則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於眾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勝也。以二缶鍾惑,而所適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向,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強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釋之而不推。不推,誰其比憂?厲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視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天地》)
這個寓言式的比喻,表層含義是丑女知道自己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像自己。在這兒,莊子以此自我解嘲,擔心自己的作品流傳不下去,陷入了“知其不可而強之”的迷惑中。意味著有所作為就是迷惑,只有忘掉自己的美丑才能不迷惑。孩子生了以后就順其自然,如此而已。因此,我們在對待客觀事物的時候一定要遵循其發展的規律,因勢利導,而不可人為地強其所難。
孔子周游列國歷盡艱辛,一日至鄭,學生都走散了,他獨自站在城東門。
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孔子聞之欣然,形狀,未也,而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史記·孔子世家》)
孔子能夠很坦然地談笑自己的困境,并對自己的挫折付之一笑,表現出了對嘲笑他的人的極度寬容。
六、新奇怪異的比喻使莊子的幽默亦莊亦諧
莊子為說明其深刻的哲理,常常塑造一些奇特的形象,這并不是為了讓人聊博一笑,而是把他玄妙高深的思想寓諸其中。正如劉熙載說:“莊子寓真于誕,寓實于玄,于此見寓言之妙。”不能因為莊子散文荒誕玄虛,而忽視其中包含的真實意義。莊子是把嚴肅的社會問題,用比喻的語言,曲折的表現出來,因而才使得他的文章,他的幽默文心奇妙,寄托深遠。這種哲理性的幽默,意在深入淺出地表達一種哲理,化深刻為淺易,變嚴肅為輕松。如《人間世》中寫道:
支離疏者,頤隱於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挫針治線,足以糊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而游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以終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在這里莊子通過夸張和想象塑造了支離疏這么一個形體支離的人,卻惟妙惟肖地揭示了自己的處事理想:只有放棄功名利祿才能終養天年。《齊物論》中有這樣一段文字:“罔兩問景曰:‘囊子行,今子止;囊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邪。吾待蛇■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在這里,莊子以“身子”與“影子”、“蛇”與“腹鱗”、“蟬”與“翅膀”的依賴關系為比喻,活靈活現地闡述了人的認識都有一定的局限性,揭示了事物存在的相對性。
七、結語
莊子是我國文學史上最早的幽默諷刺大師,他以極端豐富的想象和聯想創造了豐富多彩的比喻。前人羅璧讀《莊子》時,贊嘆不已:“文章一事數喻極難,獨莊子百窮不變”,宣穎《南華真經》說得更好,“莊子之文,長于比喻,其玄應空明,解脫變化,有水月鏡花之妙。且喻后出喻,喻中設喻,不音峽云山起,海市幻生,從來無人及得。”宣穎所說的“比喻”,包括寓言和比喻兩種含義。莊子在闡述他的哲學道理時,往往不是用一種正面闡述或寫實的方法來表述他的思想,而是以超現實的虛構、神奇怪異的想象、荒唐無稽的言辭編造虛妄荒誕的寓言故事,將他的真實思想寄寓在這些虛妄的寓言故事中。莊子通過比喻手法創造出來的寓言,往往具有“奇特新穎的構思,變幻莫測的情節,驚世駭俗的形象,生動傳神的描寫,熱情奔放的抒情,汪洋恣肆的語言,以及作為這些特點總匯的超凡脫俗的意境和妙趣橫生的韻味。”這些又使得莊子的語言呈現出幽默風趣而寓意深邃的特點,是后人世代學習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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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青海民族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