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1994年1月18日,原青海省治多縣委副書記、西部工委書記杰桑·索南達杰為保護藏羚羊,在可可西里與盜獵分子搏斗,壯烈犧牲,年僅40歲。中共青海省委授予他\"黨的優秀領導干部\"稱號,國家有關部委授予他\"環保衛士\" 稱號。在杰桑·索南達杰同志殉職16周年之際,為緬懷其豐功偉績,弘揚其大無畏精神,本刊從本期開始連載由著名軍旅作家王宗仁先生的長篇通訊《可可西里歷史上那個滴血的日子》,敬請關注。
人們總是把他的名字和藏羚羊連在一起,和可可西里連在一起。他的名字是架在昆侖山谷和雪水河上勇敢又絢麗的彩虹,使藏羚羊無論清晨或暮晚都可以在草灘上自由地呼吸新鮮空氣;他讓可可西里的藍天更闊亮草地更碧凈,即使遇到風雪狂吼牧人的日子也安詳、靜穆。
他叫杰桑#8226;索南達杰,藏羚羊的忠誠衛士。
我沒有見過他,這讓我遺憾終生。但我從多種渠道了解他,從眾多的人的陳述中我得知他是個勇敢高尚的人。特別是他的那雙眼睛,大家給我描繪的最多。他的眼睛總是那么明亮,凝聚著日月的光輝,盜獵分子披著夜幕行兇也難逃脫他的搜捕。所以我要說,那是一雙溫暖的可以給可可西里帶來光明的眼睛,又是一雙堅定的燃燒著怒火的眼睛。盜獵分子憎恨光明就必然恨怒索南達杰,想把可可西里的藍天綠地變得暗無天日,讓藏羚羊在黑暗里走投無路。這樣,他們就千方百計地損壞他的這雙眼睛,這些劊子手揚言,索南達杰真的是條漢子嗎?那我們就挖下他的眼珠當燈泡!
我真的沒有想到,索南達杰最后還是倒在了盜獵分子的槍口下。那是一聲罪惡萬端的冷槍。就在他那強悍的身軀倒下去后,我更沒有想到的是,他的那雙眼睛還大睜著,怒目瞪視著犯罪分子的槍口,直嚇得那些惡人丟下槍顫巍巍地呼叫:他沒有死,他果然是刀槍不入的漢子!
是的,他沒有死。還傲然正氣地屹立在昆侖山上。那是一尊后人為他立的高20米的杰桑#8226;索南達杰紀念碑。花崗石碑上鏤刻著\"功蓋昆侖,音容長在\"八個蒼勁豪壯的大字。碑上鑲著索南達杰的遺像,那微微卷曲的頭發和腮頰上的胡須,召示著這位藏族英雄驃悍不屈的個性。
一
可可西里屬于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的治多縣管轄。
索南達杰是治多縣委副書記。1992年,為了保護和開發可可西里的資源,青海省同意治多縣成立西部工作委員會(簡稱西部工委),將原來主要是管理采金等事項的職能,轉換為主要管理野生動物和藏羚羊的保護職能。索南達杰兼任西部工委書記、可可西里經濟技術開發公司總經理。
我得到了這樣一組與索南達杰有關的數字:\"從他兼任西部工委書記到他犧牲,545天的時間內,他12次深入可可西里,行程6萬余公里,歷時354天,足跡遍布可可西里。\"
難忘第一次進可可西里。九十年代初,想發財的人陡然多了起來,他們從青海的其它州縣以及鄰近青海的甘肅、寧夏、陜西、四川等地,一窩蜂似的涌進可可西里掏挖金礦。沉睡了千百年的這片土地被鐵鍬洋鎬刨得遍體鱗傷,呻吟嚎哭。當時索南達杰和他的同事們主要任務還是接觸金農,了解可可西里的情況。因為是初進可可西里,路途陌生,遇到的人員陌生,得到的情況也陌生。他也正是從熟知了這些諸多的陌生才逐漸變得胸有成竹,親近了藏羚羊。
多秀,這是個地名。為什么叫這么一又美麗又浪漫的名字?秀在何處,天上的星辰還是地上的湖河?索南達杰不得而知,也無法追尋。這里就住一戶人家,主人叫普哇,藏族,而且他是游牧到這里后暫住下來,一旦他結束了游牧,人走屋空,這兒還叫不叫多秀,一切都是未知。更有意思的是,這兒卻有個多秀鹽場,自然也是普哇經營的。索南達杰和他的人馬趕到此地時,普哇好像在帳房前拔弄著一個羊皮什么的,顯然他緊張起來了,想走又走不脫,只好裝傻不講話。可以推想,從開始采鹽的第一天開始,他大概就不會把心穩穩當當地裝在胸腔里,因為他清楚他的行為的后果,再閉塞再遙遠地方的人起碼知道犯法的事是做不得的。還沒等索南達杰開口講話,普哇就進了帳房拿出一張紙,他的臉色是敵意的但又不得不帶著一種求饒的無奈表情。他對索南達杰說:這是我們在省城西寧辦理的采鹽許可證。他的語氣里特別加重了省城兩個字。他一點也不傻,他有意亮出那個蓋在上面的紅紅的圖章讓對方看。索南達杰細看過了許可證,問普哇:你知道你住的這個地方是屬于哪兒管嗎?普哇不語。索南達杰說,這是治多縣的地面,你這許可證上說的是讓你在109國道南側的曲麻萊縣采鹽。這樣你還得去治多縣更換一個手續。手續齊全了,你還可以繼續在這兒開采的。普哇布滿敵意的臉開始緩和,他討好地說,你們遠天遠地地趕來,一定餓了吧,午飯就在我家吃。說著就去倒茶,還扭過頭大聲囑咐屋里的妻子煮肉,殷勤又熱情。想了解更多的情況,索南達杰沒有回絕。普哇續茶,說,我看也是,只要有許可證,在哪兒采鹽還不一樣,反正都是中國的地方。索南達杰說,哪怎么可以呢,你家的就是你家的,別人硬要說成是他家的,你肯定不會干的。反過來也是一樣,我家的你也不能說成是你家的。普哇馬上應和,那是,那是,各家端各家的碗嘛。索南達杰提出到他的鹽湖去看看,他是想詳細摸摸這兒鹽資源的情況。普哇竟然很痛快地應承下來,還說,我帶著你走一趟,這里的鹽湖可好了,風光好,鹽也好,看一看,可以開開眼界。索南達杰笑了,心想,我有心思欣賞風光嗎?到處有人挖金采鹽,可可西里都被這些亂挖濫采的人挖得流血了,喊疼了,我怎么好悠閑地游玩!
普哇坐上汽車,充當向導,出發了。這真是一個肚里藏不住話又快活的藏家小伙子,總是他主動地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他說,這里的鹽是再生性珍珠鹽,今天挖了,要不了幾天又會長出來。索南達杰笑問,那不成了聚寶盆啦!你們靠它就能發財致富。普哇說,那可不是聚寶盆咋的,要不我百里千里跑到這里干啥!他發現自己說溜了嘴,忙打叉支開話題說,你說發財?談不上,混個肚子圓就是了!他還說,這鹽的銷路主要在西藏,藏民可歡迎這兒的鹽了!索南達杰順竿爬上,問,西藏那么遠,你們怎么把鹽運去?普哇的話匣子打開了,說,不用我們跑腿,每月的初一、十五兩天,準會有鹽販子來上門收購,你坐在家里數票子就行了。索南達杰問,那些鹽販子用什么價碼收你們的鹽?一麻袋青稞換一麻袋鹽。索南達杰問,那你們家的青稞還不堆成山了?普哇說,不會的,我一月兩月就用牦牛馱到縣城換成人民幣了。索南達杰再問:你準備采多久才回家?普哇說,錢這玩藝沒有掙夠的時候,差不多了就回去。家里老少還等米下鍋呢!索南達杰沉思著,今天的收獲不小,掌握了不少從未聽說過的新鮮事情。還真得感謝這個私采鹽礦的普哇哩!
索南達杰對普哇有了一些好感,人家掏心窩講話,容易嗎?他對普哇說,你是辦了手續挖鹽的人,不管在哪個管區,我都感謝你辦了手續。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要到我們治多縣轉換個手續就合法了。普哇說,治多縣沒熟人,就怕人家不給辦這個手續,你不知道,老百姓進一趟衙門有多難,不要說見縣太爺,見個小鬼也不容易。索南達杰笑了,他對普哇說,這樣吧,我寫個條子你拿上就好見小鬼了!說著他就寫了條子遞了過去。普哇拿著條子看了看,問,你是個大官吧,當官的才批條子的。索南達杰說,你拿去試試吧,如果人家小鬼不買這個帳,那你只好去找當官的了!哈哈!
從鹽湖回來已經日頭偏西,普哇說鍋里的羊肉早就熟了,要留客人吃了再上路,說跑了半天也該打發受餓的肚子了。他特別告訴客人,兩個鍋里是兩種羊肉,好吃著哩!索南達杰馬上問了一句:哪兩種羊肉?他說,有家羊的肉,還有藏羚羊肉,你們愿意吃哪個隨便挑選。索南達杰聽了猶如刀尖戳心,痛惜地說:我沒有隨便吃別人東西的習慣,藏羚羊是受國家保護的珍稀動物,你們吃它是在犯罪!說罷就甩手而去。
剛邁開雙腳,他一想,不可!便又轉身對普哇說,你們在這里采鹽,是政府允許的,如隨便獵殺藏羚羊和其它野生動物,我們就不答應了,要繩之以法的。普哇有點委屈地說,同志,這藏羚羊不是我殺的,草灘上有的是打死了的藏羚羊,皮子被人扒走了,只剩下了肉,我經常揀來吃。索南達杰大聲告訴他:以后看到有人殺藏羚羊就舉報,我們就是專管這些人的!
普哇若有所思地望著漸漸消失在遠方的索南達杰和他的同事的背影,好久好久,站著不動。
這天傍晚,索南達杰來到五道梁,他們要在這兒吃晚飯,住宿。提到五道梁,人們馬上就會說出那句在青藏高原上流傳很廣的順口溜:\"來到五道梁,難見爹和娘。\"這個地方的自然環境十分惡劣,一般人很難過這一關。缺氧、酷寒,那就不用說了,最殘酷的是水質極差,水中不知含著一種對人體有害的元素,人食用久了落頭發、指甲凹陷,還影響生育。長年死守在五道梁的是解放軍,五道梁兵站已經在這兒挺立了50多年了,擔負著進藏部隊的后勤保障任務。五道梁是在治多縣的地面上,卻出乎常人意料的給曲麻萊縣的人提供了發財的機遇。原來這個地方很少有治多縣的人煙,這樣就近的曲麻萊縣的牧民就順理成章地來五道梁做生意,飯館、小旅店、修車鋪、百貨攤等一應俱全,為過往的游人提供方便。逐漸形成了一個小集鎮。曲麻萊縣在五道梁辦個體戶稅收、工商等事宜,也算一種創收吧!索南達杰很風趣地跟他的同事們說:這好比我們沒出國,卻要住外國人的旅館,進外國人的飯店,讓人家在我們的地方賺我們的錢。虧不虧!大家被他這個形象的比喻逗樂了。
他們在公路邊隨便找了個門楣上寫著\"春來飯館\"字樣的小飯館就餐。飯館老板是個干活很利落的中年女人,熱情待客,話語又多,三下兩下就和就餐人員混得透熟。
索南達杰問她:\"你是老板還是老板娘?\"
女人回答:\"你看我這樣兒像個老板嗎,我家老板上山趕羊去了,你就叫我大妹子吧!\"
\"不敢認你當大妹子,還是叫老板娘的好。\"
\"我是無所謂,叫啥我也不會舍斤少兩。反正我家那口子白天黑夜都圍著我轉,別人吃不著肉也聞不著腥。他在扎瑪西孔趕羊去了,馬上就會回轉來。你們很快就會看到他,憨憨的,怪可愛的。\"
索南達杰覺得這女人有點煩,誰聽你講這些酸話干啥?不過她幾次提到趕羊,不知那男人趕的什么羊,又咋個趕法?他問:\"趕什么羊?\"
那女人立即就譏笑索南達杰太迂,說,瞧你少見多怪了吧,藏羚羊唄,那羊的皮子很值錢的!
她似乎發覺自己說溜了嘴,可是說出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是收不回來的。下面索南達杰再怎么問她絕不提藏羚羊的事,守口如瓶。很快她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似的,突然改口對索南達杰說,大哥,我看出來了,你們是公家人,這頓飯算我大妹子請客,不用買單了。索南達杰說,這怎么行呢,你算猜對了,我們是公家人,絕對不會白吃你一口饃饃。
出了小飯館,索南達杰對同行人員說,今晚你們都好好睡一覺,明日一早咱們直奔扎瑪西孔!
扎瑪西孔,這是老板娘無意間露出他的老板\"趕羊\"的地方。這一夜,索南達杰一夜未合眼。扎瑪西孔牽去了他的全部心思,他在隨身帶著的可可西里礦藏分布地圖上,總算找到了它。它在五道梁東北方向大約15公里處。他還從五道梁兵站了解到,扎瑪西孔是一個銅礦,一個國家重點保護的特大型銅礦。現在還沒有向外公布。兵站的同志還告訴他,所謂\"趕羊\"就是獵殺藏羚羊。
還沒到扎瑪西孔,索南達杰就感到了肩上壓著沉甸甸的擔子。即將要去的地方,不僅要保護藏羚羊,還要保護國家的礦產。能睡得著嗎?他的腦海里雜亂無章地填滿了藏羚羊、銅礦,還有老板娘詭秘的面容。最后這些東西聚集成一個他異常熟悉的一句話:可可西里是祖國的一塊寶地。
后來他入睡了。把可可西里放在枕邊,把責任感抱在胸懷,他的心就回到了一個安靜的世界。為了明天的路程和任務,今晚他必須好好入睡。
索南達杰一到山下,就被大山粗重的呼吸劈頭蓋腦地所擁抱。那么多開采礦石的人呈現在眼前,有的狼吞虎咽般地涌向山中,有的已經如饑似渴地開始就地采挖起來了。滿山煙塵,喧鬧聲不絕于耳。一排載重汽車停放在并不寬敞的山中一塊平地上,等待著裝礦石。索南達杰走進人群中細細察看起來,似乎沒人發現他。這是一個露天礦,大概只需揭開十多米的草皮就露出了礦石,銀白色、灰白色、金黃色,還有綠色,他真沒想到銅礦的色澤竟然如此豐富!他更沒有想到國家還沒有向外公布這個礦山,就會涌來這么多的開采者。誰能說可可西里太遙遠,又有誰能斷言可可西里永遠是無人區!在荒原山野里寂寞無助地奔波了好些天,現在突然闖進這樣一個喧囂凌亂的天地里,索南達杰確實不適應,不知從何下手。還好,這時一個灰頭土臉的人最先發現了索南達杰,他走過來打量起了這些來人,用疑惑不解的目光在每個人身上掃了一遍后,那微鎖著的眉頭只是有些許的放松。顯然他還沒有弄清楚這幫來人的真正身份。他繼續小心翼翼地走近,仍然不錯眼珠地打量著,琢磨著。倒是與索南達杰同來的一個同志上前給那人遞上一支煙,他接住了煙,眼睛仍在盯著來人。這時,索南達杰走過來主動和這個人搭上了話:\"兄弟,你們這都是哪兒來的?\"
\"哪兒來?這就不好說了,五湖四海,四面八方。這么說吧,除了華爾街和莫斯科紅場,國內的地方沒有不到這兒來發財的。我是四川人。怎么樣,你也是來湊份兒吧!\"
索南達杰一笑,叉開話題,追問:\"你是采礦的老板吧?\"
\"你瞧我這個寒酸勁,連雙皮鞋都穿不起,老板有這派頭嗎?我只是個小工頭,給老板打工。老板剛從蘭州白銀回來,他請了個專家對這里的礦做了光譜分析,結果認定這里并不是純粹的銅礦,而是伴生銅礦和孔雀石銀礦,銀的品位在百分之七十以上。\"
\"什么是光譜分析,哪里的專家給你們做的光譜分析?\"
\"你問我我跟你一樣,不懂,不知道!\"
\"你們挖礦賺了不少錢吧!\"
\"去球吧,賺錢?錢都叫老板摳到自個腰包去了,狠著呢!我們窮打工的,圖個肚子飽,再給家里的飯鍋添點葷氣就滿足了!\"
\"你們挖的礦都運到什么地方去了?\"
\"哪兒要就給哪兒運唄,這也是沒準的事,遠到川貴,近到青藏都有。你看這么多汽車都伺候在這里,等著裝貨。供不應求,反正有人給錢我們就供貨。\"
說到這兒,這個人仿佛是酒醉才蘇醒,突然像發現了什么似的,看了看索南達杰的制服,沒頭沒腦地問:\"你們這一伙是當兵的吧,是不是也想發點財?當兵的腰里癟癟的,怎么養家糊口?來,和我們一起挖礦吧,再不行一個月怎么也會賺它個三百五百的還是沒大問題。不要怕,這個鬼地方山高皇帝遠,根本沒人管,只要不怕死,就能發大財!\"
\"沒人管,誰說的!我們今天就是來管你們這些私開亂采礦的!\"說著,索南達杰就讓司機把車開在礦場口,橫停在路中央,手卷喇叭筒大聲對那些亂挖亂刨的人喊道:\"我們是治多縣政府的,你們都把開采證拿出來!\"
所有的人一下子都傻了,立刻停止了勞作,亂成一團……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