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到達的地方

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一天，我跟一個從遠方來的朋灰，約好去看看止貢底寺著名的天葬臺，再到周邊的德仲溫泉泡一泡澡。

后來聽人說路不好走，去那里的車子也不好找，于是我們決定徒步行進。朋友背了一大堆食宿用品，看上去會很辛苦。我告訴他，再遙遠的路程，路上只要碰見有一家藏族人，他們會歡迎我們的到來，稀奇我們的到來，用仁愛來接待我們的到來。

一路上，我們走走停停，不時地回望，希望冷不丁地來一輛汽車載我們一程。太陽從山頂露出半張臉時，只能聽見我們“咔喳、咔喳”的走路聲和江邊那些麻雀發(fā)出的啾啾聲。我跟他開玩笑說：把心上攜帶的灰塵卸下來吧。要不你背的東西夠重的。你首先要信任這片土地，把心安安靜靜地交給這片土地，這樣你不會感覺到有高山反應(yīng)的。

他聽得很認真，像是我在教他一種秘訣似的。這時從遠處隱約傳來嗡嗡的汽車聲，我們的臉上頓時掛上了喜悅。我們看見一輛東風車，從遠處開了過來，后面揚起了一片灰塵。我們站在路邊，急切地揮動手。“吱”地一聲，車停了下來，車尾攜帶的灰塵，急速地漫過來，落滿全身。車窗里一個粗獷的聲音喊，上來吧。去哪里?我說，去止貢底寺。司機再沒說話，我想，他是在等著我們上車。灰塵散開，才看見司機一雙冷冷的眼神，臉上的輪廓很清晰，很英俊。駕駛室里還坐著兩個小男孩，車箱里坐著兩名中年男女，看上去像農(nóng)民。他們穿著很樸素的藏袍，女的頭上圍著黑色的圍巾，雙手揣在懷里低著頭，黑瘦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男的手扶著車箱，側(cè)對著我們，胴黑色的臉，鼻孔邊上還沾著一點鼻煙粉，閉著眼不停地念經(jīng)……

在西藏撞見這么冷漠的表情，我還是第一次。放在駕駛員后面車箱里的，是用白布裹著的一坨東西，隨著汽車的顛簸，總滑到我們的膝蓋邊，我們得不斷地重復(fù)推回到原處。那兩個人很歉意地看著我們，不停地說：“圖吉切!圖吉切!”他說的是“謝謝!謝謝。”從我們手摸的感覺來講，好像是塊肉。

上車以后由于顛簸和忙著推那白布包裹，我和我的朋友都忘記欣賞周圍的風景了。

一陣顛簸之后，我和我的朋友看見了藍天白云下，巍然矗立的止貢底寺。止貢底寺的建筑很特別，墻身以絳紅色、白色為主。這些建筑坐落在古灰色的半山腰，優(yōu)哉游哉地懸掛著，像是神仙有意捏出的。

車盤旋著上到半山腰停下來，司機快速地跳下車，走到一位喇嘛身邊，輕聲低語著什么?我們下了車，看到司機那么地忙碌，就沒有去向他道謝。我們上了石階向前走去，遇到了一家茶館。很多人走出茶館，眺望著下面一塊不大的小開闊地。我的朋友循著人們的目光望下去，只見他驚愕得眼睛都不眨了，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見我們剛坐過的那輛車上，正抬下了一具尸體，他們把那具尸體抬到了開闊地方。我恍然大·陪，原來那被白布裹著的是一具尸體啊!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其實也就沒有什么，生與死只是相對而已，假如那躺著的人是我，我不希望活著的人懼怕我。

過了一會兒，又有幾個穿著牧區(qū)衣服的人，牽著馬跟了過來，從馬背上又卸下了一具尸體，抬到了開闊的地方。我偷聽了身邊人竊竊私語：為了送到這里天葬，他們是從老遠的牧區(qū)用馬馱過來的。我的朋友沒有經(jīng)歷過這些，他老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臉色極其蒼白。

一聲柔和的螺號聲吹響了，我們看見坐落在山腰的房屋里，涌出穿絳紅色服的喇嘛來，那紅色像流瀉的水，漫下山去，聚在那開闊的地方。僧人們圍著兩具尸體坐下來，開始嗡嗡地念誦經(jīng)文。

“聽著那柔和的誦經(jīng)聲，我的心坦蕩了許多……”許多年后，我的朋友每每談到這件事時，經(jīng)常會這樣說，而后臉上會流露出輕松的表情來。

其實我不知道他當時感受到了什么?那天晚上我們留宿在那家茶館里，第二天要趕到德仲溫泉去。

止貢底寺的清晨沒有一點晨霧，山與山之間像依依的戀人，一條江河纏綿在山的腳下，像一首委婉的牧歌徹夜不眠。

清早，因心里惦記要去看著名的止貢底寺的天葬臺，便早早地起身收拾停當了。天葬臺位于止貢底寺背后的山頂上，朋友說不要靠得太近，所以我們只好遠遠地眺望著。在那些凹凸不平的石板上，站立著幾只魁梧憨態(tài)的禿鷹，更多的禿鷹在上空盤旋。我們仰望著天空坐了很久。忽然一只巨大的禿鷹，從半山腰呼呼地拍打著翅膀，從我們的頭頂飛過。那翅膀扇出的涼風和聲響，莫名地擊打在我心頭，我對死亡產(chǎn)生了一絲向往，腦海中憶起了那首天葬戀歌：

在桑煙繚繞的召喚下

禿鷹應(yīng)聲漫天振翅

靈魂陶醉于飛翔的翅膀

在低沉肅靜的大地之上

在絳紅色喇嘛的誦經(jīng)聲中

弱小的身軀

赤裸在傳說中的巨石板上

面對蒼穹布施肉體

吟唱一首輪回的挽歌

神圣的巨石板啊

是身軀展翅飛向藍天的最后一片圣地

是無數(shù)肉體自由解脫路上的永恒紀念碑

連那

從鷹身上或掉落的糞物

也是一首贊嘆生命的牧歌

牧歌悠揚著

回蕩在禿鷹的呼吸和翅風里

回蕩在遙遠的人間清晨

在牧女背起的木桶水里

在阿爸端起的酥油茶里

跟隨一縷陽光

迎接生命再次轉(zhuǎn)世

那天下午的三四點鐘我們到達了德仲溫泉。俯視下面有一道很深的峽谷，一條河流邊，有一排簡陋的露天棚，這就是德仲溫泉。下山的路很陡，路邊是建有錯落不齊的當?shù)乩习傩盏姆课荨Ｓ粭l石階，我們走到一間房屋的門前，有位婦女正弓著腰，在門邊的石墻上，叭叭地貼曬著牛糞，看到我們走過來，站直了腰看著我們。

大姐我們想借個宿?我問。

她給了我一個失望的回應(yīng)，我這不行。你們問一問阿尼啦(尼姑)，我們這還居住著很多阿尼啦。剛說到這，從一條陡峭石階間，走來一個長長的身影，一身絳紅色，邁著輕盈的步伐。我們迎了過去，阿尼啦長得白白凈凈的，溫文爾雅的神態(tài)很是迷人。阿尼啦聽完我們的訴求后，地點了點頭，是把我們領(lǐng)到她居住的地方。阿尼啦的屋子里，飄蕩著牛糞的清香，里面很干凈，土灶邊有兩張木床，里屋的木門上方疊放著很多經(jīng)文。我想，里屋可能是她的寢室。阿尼啦忙著給我們打酥油茶，我和我的朋友坐在木床上，一聲不吭地欣賞著她的每一個舉動，覺得她干活的體態(tài)優(yōu)美，曲線分明。見我的朋友如此專注地盯著，我小聲開玩笑說，刺忘了，這可是尼姑住的地方哦!他哈哈大笑了起來。

阿尼啦回頭望了望我們，走過來邊倒荼邊說，晚上泡溫泉是很好的，星星的光透進溫泉能治百病。現(xiàn)在可以嗎?我問。她端著茶壺，頭微微地歪著說，隨時都可以的，我這你們兩個人每天交十五元，因為這是要上交給寺廟的，溫泉隨時都可以去泡。有些人一天泡三次，這樣治療的效果更好，德仲溫泉主要治療關(guān)節(jié)病。大溫泉旁邊有座小木橋，過了木橋是河那邊，那有一處溫泉叫“鹿溫泉”。傳說很久以前，有一只鹿從山上摔下來，腿折了掉進那洞里，那條斷了的腿一直泡在溫泉里。不到半個月，那只鹿的腿被溫泉水治好了，它可以在山間奔跑了，所以后人起名叫鹿溫泉。

我的朋友在靜靜地聽著，雖然他不會講藏語，但他最大的特點是“心領(lǐng)神會”。我想他已經(jīng)懂了。

快到溫泉處，聽到狂奔的河流聲，激流的河水汪汪地流入一座山洞里，那山洞像是被掏空，溫泉緊靠著那里。一間男室，一問女室，因為是露天，我們可以泡著溫泉看到藍天白云及山。夜晚更是浪漫，泡著溫泉可以仰望星空，想念遠方的戀人。讓凈潔的泉水，洗去塵世中積攢的疾病，洗去身、心、言語的污穢。

我的朋友回來以后，顯得很激動，他一直聊著他聽到的那些稀奇的傳說。

他說，真的，那條毛巾是純白色的，后來變成了乳白色了。我相信他的話是真的。因為我和他是同路之人。他還告訴我說，這溫泉很神奇，不知某個時間會冒出乳白的顏色，能碰上的人極少，他就碰上了，能治萬病不說，福氣會永遠跟著你噸。

瞌睡中迷迷糊糊地聽見，從里屋傳來的阿尼啦的念經(jīng)聲。我的朋友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有句話說得好。人類無法治療的疾病，只有大自然才能醫(yī)治。

一個毫無污染透明的快樂的清晨，我愜意地躺在邗日光下，回想著幾天前遇見的兩件很有趣味的事。

那天清晨，我們幾個女人像雪山圣女似的浸進溫泉里，讓身心和肌膚接受溫泉的撫摸，享受心里漣漪的綿綿感覺時，一位英俊灑脫的康巴小伙子，過了木橋，爬到對面的山坡上，神情很驚訝地望著我們，那眼神是純粹得像陽光下的冰決。我們幾個女人擺著手喊叫，意思是走開，不要看。可那小伙子微笑著。故意坐在一塊石頭上，托著下巴專注地看著我們，似乎在說：我理所當然可以看你們。

女人們躲在水里大聲地喊叫著：阿布，走開啊!笑聲和喊叫聲融在一起，就是聽不到謾罵聲，因為阿布的眼神太純凈了，那眼神里感受不到一絲能傷害到我們身心的東西，于是，大家融入在歡笑里。

我經(jīng)常看到我的朋友起得早早的，不停地幫阿尼啦干活，有時都不跟我們?nèi)ヅ轀厝恕?/p>

阿尼啦告訴我說，在鹿溫泉洞里，有處滴著的水，在雞鳴一遍時，接來喝能治胃病，所以我起得很早，一邊接著滴下的水，一邊泡著鹿溫泉。過一會兒，一位婦女扶著一名拄拐的女孩，泡到了溫泉里，我們之間相互認識了。天蒙蒙亮時，又來了一位踉蹌的老爺爺，他脫著衣服就要下來。我們說：都是女孩子，能不能等一會兒。這時，聽到老人很氣憤地說，治病還需要分男女老少嗎?我泡我的，治我的病，你們泡你們的，治你們的病。我們聽著誰也沒有吱聲。

每次回想那些經(jīng)歷，我會愜意地微笑。

從那次旅行后，我的朋友變得安靜了起來。我問他為什么?他告訴我說，他一生從沒有過這種感動的經(jīng)歷。到至今我不知道他感動的是什么?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個電話，是我的朋友打來的，他說阿尼啦給他介紹了一位有名的高僧，他要出家當和尚去了，他為什么去當和尚至今我還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