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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崗村話語

2010-01-01 00:00:00陳啟文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0年1期

去小崗村的路有多遠

去小崗村那天,恰好趕上二十四節氣中的第九個,芒種。每到這個農時,農人都在起早貪黑地忙著早稻中耕,或搶插中稻,還有玉米、黃豆、花生的播種和紅薯移栽,至遲也要趕在夏至之前,把這一切干完。如果誤了季節,一年的收成就會減產。這也是農諺“芒種忙忙栽”的道理。而農民的道理其實就是古老的農耕文明,從來就不需要證明,時間會證明一切。

江淮平原上第一輪茂盛的季節已過,麥子已經收割,一望無際的烏黑色的田野呈現出一片麥收后的空曠,季節正在進入下一輪輪回。很多農人又開始翻耕了。感覺突然有了一股勁,像開足了馬力的小鐵牛。隨著翻滾著的土浪,逝去的歲月,如潮水般涌來。“東風染盡三千頃,折鷺飛來元處停。”昔人的詩句,生動地描繪了這個季節的田野景色,但一路上,卻很少有如此美妙的田園詩意,只有火焰和濃煙。從合肥過來,經過肥東、定遠到風陽,沿途看見農人們正在焚燒秸稈,狼煙滾滾數百里,像是當年淮海大決戰的戰場。

這些秸稈,曾幾何時,還是農人寶貴的燒柴,誰舍得一把火就燒了啊,現在卻成了農業生產的一大障礙。而今鄉下人大都也燒上了液化氣和煤,沒人燒這個了,很多農人為了省力,只好在田里一燒了事。這樣的焚燒不但產生了大量污染環境的煙塵,搞不好還會引火燒身,很多農人還沒來得及播種,就先把自己燒成了灰燼。農人也不是沒有聽說燒死過人,但誰也沒覺得,自己就會成為那個燒死的人。難道當地政府眼看著就不管不問?沿途看見,路旁農舍的墻上,皆觸目驚心地刷著縣政府、鄉政府的太布告。嚴禁,嚴禁!可就是屢禁不止。那么,還有沒有比一燒更好的方法?聽一個植保土肥站的專家說,這些秸稈中含有農作物生長的各種營養元素,如果能就地還田,是一種很好的有機肥。這個,農民也懂,是好事,但這些秸稈轉化成肥料的過程,特麻煩,特費時間,如果不把這些秸稈趕快燒掉,就會影響下一輪的耕作,最干脆的,還是燒。這大概也就是中國的現實,看起來,很多事情都那么簡單,干起來,卻那么吊詭。明明白白是一件好事,一個常識,想要改變,卻是那么難。

難以理喻的,還有這條路,我乘坐的長途客車正在坎坎坷坷地走著的這條路,這是從合肥通向風陽縣、明光市的一條省道(S10I線),然而,它就像我上世紀八十年代走過的中國大多數的道路,坑坑洼洼,老舊破損,在這種路上跑的車,也沒有一輛像樣的,都是破破爛爛的。從武漢到合肥,五百多公里,我坐的是動車,兩個小時就到了。從合肥到鳳陽,一百多公里,居然跑了四個來小時。司機說,這還是準時的,換了以前,他根本報不出一個準確的到站時間,有時候要跑六七個小時。按我原初的想象,這應該是一條康莊大道,它是通向中國改革策源地的一條路。改革,已經三十年了啊,可它依然還是這樣難走。但艱難又與希望并存,沿途都在修路,路面正在拓寬,路基正在夯實。這個修路的過程,也是它難走的原因之一。但愿,如果下一次來,能夠走在一條寬敞舒暢的大路上。

傍晚,長途班車緩慢地駛入了我憧憬已久的鳳陽縣城。一眼看上去,它是那么古老。據《明一統志》載,風陽,因地處鳳凰山之陽而得名。它的歷史悠遠得可以一直追溯到史前時代,而最輝煌的年代,無疑還是在朱元璋建立大明帝國之后,這里成了“帝王之鄉,明皇故里”,——龍興之地。

朱元璋的故鄉情結可能是中國歷代皇帝中最濃的一個,他甚至一度想把鳳陽作為大明帝國的首都。在他登基的第二年,他在鳳陽營造了大明皇城,史稱“中都”,意即在北京、南京之外的有一座首都。現在,古城墻遺址和老皇城的斷垣殘壁猶存,還遺留有巍峨的明中都皇故城、皇陵、鼓樓、龍興寺等大量遺址、遺跡,這里很多古跡都是真正的古跡,被列為國家和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有的還正在申報世界文化遺產名錄。可惜,鳳陽實在不是一個建都的地方,最大的威脅就是淮河水患。朱元璋還是只能選擇建都南京,他兒子明成祖朱棣后來又定都北京。南京留下一座故宮,北京留下一座故宮,但兩座故宮都是以中都故宮為藍本。這是鳳陽人世代的驕傲。也是世代的遺憾。

和許多開國皇帝一樣,朱元璋起于貧賤,在饑餓中長大。他打下明朝江山時,中華大地已經歷了近二十年戰亂,天下一片凋敝。盡管朱元璋是一個在政治上采取高壓政策、把中國的封建集權推向了極致的帝王,但他也深知蒼生之苦,開國之后便像漢唐一樣實行了與民休息的政策。他常對手下的地方官員說:“天下初定,老百姓財力困乏,像剛會飛的鳥,不可拔它的羽毛;如同新栽的樹,不可動搖它的根。現在重要的是休養生息。”為了讓農業生產盡快復蘇,他的另一個政策是鼓勵農民開墾荒地,把農民從人多地少的地域遷往地廣人稀的地區,由政府供給耕牛、農具和種子,免稅三年。誰開墾出來的荒地,歸誰所有。這讓許多赤貧的農民迅速地轉化為了土地的主人,明朝在開國不久便迅速轉變為一個豐衣足食的繁榮帝國。

和歷代封建帝國一樣,朱元璋和他的大明王朝也同樣無法歷史的所謂周期律。以鳳陽為例,這個在明初一度免征所有賦役的龍興之地,到了崇楨年間,也和當時的整個中國一樣變得苦難深重。崇楨四年底,南京禮部右侍郎錢士升祭告鳳陽壘陵,對當地殘破的狀況頗感痛心,遂上書崇楨帝:“風陽土地多荒,廬舍寥落,岡陵灌莽,一望蕭然……挈妻擔子,乞活四方戶口既已流亡,逋賦因之歲積。有司悚于正額,不得不以逋戶之丁糧派征于現在之賦,于是賠累愈多,而現在者又轉而之他矣。”錢士升的這段話說出了問題的實質,由于朝廷一再加征,逼得老百姓四處流亡,而當地官員為了征足賦額,只好將逃戶的賦稅轉嫁到未逃戶身上末逃戶不堪重負,也只好逃亡。土地大片拋荒,自然就“一望蕭然”了。皇帝老子的祖籍尚且如此悲慘,其它州縣的破敗也就可想而知了。但錢士升的話并投有真正打動崇禎帝,盡管他也悲傷落淚,但他不但沒有將加征的遼餉免除,而且不久又加征剿餉、練餉,這就只能將天下老百姓逼上絕路。

鳳陽人最終無緣成為天子腳下的臣民,是他們曠世的遺憾。但今天的鳳陽人似乎又有了一種新的遺憾,他們覺得,像鳳陽這樣一個歷史文化名城,如果不是生在安徽,而是生在江蘇這樣的沿海發達地區,可能會是另一種樣子。人家江蘇可以斥資數億來修建仿古的影視城,而鳳陽有這么多真正的古跡卻沒錢開發和修復,你說憋屆不憋屈?

回想自己在鳳陽逗留的幾天,令我備感驚奇的是,幾乎每個人都在給我講述著鳳陽的歷史性輝煌,但卻很少有人提到鳳陽還是個農業大縣,還是國家商品糧生產基地縣,每年糧食總產量在六十萬噸左右。

只有在我走進了縣糧食局,才終于涉及到了我最關切的一個話題,糧食。

接待我的是一位戴眼鏡的年輕科員,很有些書生意氣。一聽說我想寫寫糧食,他立刻放下手頭的一份什么材料,興奮地跟我交談起來。糧食,讓我們一下就很投緣。很快我就知道,他是從一所專門培養糧食專業人才的高校畢業的,他似乎還在特別強調這樣的專業目前在國內還不多。而他從畢業到現在,七個年頭了,他一直就坐在他現在坐著的這把椅子上,沒挪過屁股。我發現他真的還很年輕,我對這種沒有城府的年輕人頗有好感。在接下來的交談中,我發現他對鳳陽縣的糧食現狀了如指掌。他說,風陽這幾年正在不斷加大培植農業品牌力度,已經創出了“鳳寶牌等級面粉”、“風陽貢米”這些在市場上有知名度的品牌。當然,要提高知名度,還得打皇帝的牌子,如“鳳陽貢米”,這個牌子就很響亮,市場占有率也越來越高。現在,鳳陽縣已建立五十萬畝優質糧生產基地,改變傳統農業和農產品經營方式。采取“公司+農戶”的辦法,以企業帶動千家萬戶發展市場農業,以優質的糧食供應市場。

說到這里,年輕的科員看了我一眼,突然加重了語氣,“現在誰也不愁沒糧吃,要讓尋常百姓也吃上往日的皇帝才能吃到的糧食!”說完又從桌上的一只塑料袋里抓給我一把米,袋子上寫的是“鳳陽貢米”,看那米粒,溫潤,剔透,想那味道一定不錯。告別時,他還叮囑我一定要把這“鳳陽貢米”帶上一筆。看得出,他急于把本地的一個糧食品牌推銷出去。他信心十足地說,你信不信,“鳳陽貢米”總有一天比鳳陽花鼓還有名!

從這位年輕科員身上,我發現鳳陽人有很強的自我推銷意識。他的敬業精神讓我感動。而他提到的鳳陽花鼓,還真是相當有名,早在1955年鳳陽花鼓就應邀赴京為黨和國家領導人匯報演出,并獲了什么大獎,現在又被列為非物質遺產,但不知道是中國的還是世界的。

——這是后話,但并非題外話。離開了鳳陽的歷史,你就無法對小崗村進行敘述。

又上路了,去小崗村。鳳陽剛剛經歷了一場強對流天氣,暴雨下了兩天兩夜。我找了好幾個地方,去小崗村的班車都已停開,只有找的士了。車過京滬大動脈時,頭頂上,一列列火車轟轟烈烈地開過。而我坐著的這輛出租車,也正在穿過一個涵洞,駛入江淮平原縱深的腹地。這條路比我昨天走過的那條路好多了,路不寬,彎道很多,但水泥路面很平展,像是剛修不久。一問司機,果然是。開出租的,話多,新聞多。他說這條路是幾年前中央撥專款修建的,原本打算修十米寬。結果只修了八米。還有兩米的錢呢?給當時的縣交通局長給吞了。我心里一驚,真是膽大包天了,連中央撥的專款他也敢吞。小伙子卻并不看我,專心致志地開車。后來,一核實,老天,還真是實情,那貪官自然是下了大獄,贓款百萬,判了十年,也不知那些贓款全部追出來了沒有,但這條路,一條原本應該更寬敞的路,卻因為他的貪污而逼仄了許多。

現在的制度性腐敗真的不得了,前不久,我還約好了一個某省的農業廳長,想去采訪一下關于今年糧食生產的情況,結果,不出四天,這位我一向以為還很清廉的廳長就因嚴重經濟問題被雙規了。可惜了,一位很有能力也很有氣魄的廳長,官也當得不小了。但這小伙子的想法顯然和我不一樣,我想到的是制度,小伙子想到的是性格。他把他說的這樁貪污案的原因歸結于鳳陽人的膽子太大了,賊大!他說,這就是鳳陽人的性格,干好事,干壞事,膽子都大,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要不,怎么就出了個朱皇帝,又出了個小崗村?我點頭,又搖頭,但你又不得不說,這小伙子說話都在點子上。鳳陽這地方,還真是個很特別的地方,這地方出新聞,好的,壞的,都有,但只要一出,就是上中央電視臺的太新聞。

我在風陽逗留了四天,正趕上風陽發生的一件轟動全國的新聞。

誰都知道鳳陽是個農業大縣,產糧大縣,但支撐鳳陽經濟發展的,卻不是農業,更不是糧食。農產品不值錢,糧食不值錢,值錢的東西都不是地里長出來的東西,而是地底下深埋著的另一種東西——石英礦。鳳陽縣這幾年來經濟的迅猛發展,靠的就是石英砂、石英粉的生產與銷售。鳳陽一度出現過賣糧難,但沒聽說過賣石英砂難。石英砂廣泛用于玻璃工業、冶金鑄造、陶瓷制釉、內外墻保溫、涂料、橡膠、水過濾等各種行業。皇帝的女兒不愁嫁,鳳陽石英砂,有多少銷多少。到這里來打工的農民工,工資也很高,每月可掙到四五千元。但一般干到一年,老板就會奇怪地把你炒掉。什么原因?也許只有老板心里有數。但紙包不住火,先是云南省水富縣的十余名返鄉民工身患怪病相繼死亡,但怪病不怪,原因很快就查出來了。矽肺病。這一消息迅速傳開了,也解開了云南返鄉民工患怪病之謎。中央電視臺記者追蹤調查發現,這些民工“白天黑夜都在滿是粉塵的房間工作,石英粉沾在手上,很難洗下來。雖說戴了口罩,但作用不大”,“工廠在村里,從遠處看去,到處彌漫著灰塵。工作車間更為嚴重,在一個工作間作業的人互相都看不清。”這些農民工每天下班后,喉嚨、鼻孔里都是粉塵。他們為什么出來打工?也是種地種糧不來錢,種一年地,不如在這里打一個月的工。他們說,“我們不知道粉塵對身體有害,老板也沒講過。而且,我們不是長期固定給一個老板打工,都是打短工,這個月在這家干,下個月可能就在另一家干,都沒有簽過勞務合同。”據初步調查,云南省水富縣向家壩鎮在風陽縣石英干粉廠務工的六十三名存活村民中,有矽肺三十例。這引起了中央有關部門的高度重視,很多有良知的記者更是質問鳳陽縣的政府監管部門,這是“用無辜民工生命敲響的警鐘,難道還不能振聾發聵?”

然而,只有追問,沒有答案。

這事,讓我心里很堵。糧食,石英砂;農民,農民工……我腦子一直這樣徒勞地轉悠,像蒙住了眼睛的驢子推磨一般。我感覺在這之間,有太多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錯位和糾葛,而對那些正在遠離鄉土的農民們,這里面還有多少危險的誘惑?這不是一場劃時代的改革就能徹底解決的。中國的改革之路,依然是屈原反復吟詠過的那句話,路漫漫其修遠兮……

當你感到心里悶得慌、堵得慌時,或許。最好的方式是把眼睛轉向窗外。

接下來的一段落,我就一直看著窗外,一直保持沉默。我努力地避開那些刺眼的煙囪,只看著這單純的田野。越往深處走,越是感到這是一片多災多難而又多么值得人類耕耘的土地。這里可能是國中最肥沃的土地之一。小伙子告訴我,這里的平地種小麥,洼地種水稻,還有品種繁多的雜糧,如玉米、花生、紅薯和芝麻等等,豆類就有好多種,豌豆、黃豆、黑豆、馬莢豆。我在風陽第一次吃馬夾豆,色澤光亮,味道純正,口感潤滑,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它的正式名稱叫什么。這樣物產豐饒的一個泛糧食產區,給這里的人民帶來特別豐富、斑斕的糧食品種。這里的口糧,不分南北,水稻和小麥都是主食,早晚以面食為主,中午以米飯為主,伴以各種雜糧,可以隨心所欲地品嘗。可以說,種什么,長什么;想吃啥,就有啥。

這樣就理解了,為什么共和國的開國第一大水利工程,就是對治淮。在當時國家的家底子還非常薄的情況下,卻不惜投入大量資金,先后開辟了蘇北灌溉總渠、修建運河堤閘和江都水利樞紐等工程,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把江淮平原建成了中國的重要農業區和糧倉。今天,江淮平原依然是中國最重要的商品糧基地之一,她不僅養活了數千萬江淮兒女。每年還能調出大量的糧食,足以養活數千萬人口。然而,這里的田野,再也不可能像陶淵明筆下的田園風光那么單純了,隨著傳統的農業社會、農耕文明向現代社會急劇轉型,那種純樸的鄉村和樸實、本分的農人必將越來越少。改革,轉型,本質上就是對所謂本分的一種突破和超越。一切,就像我正在走的這條路,那曾經散發著泥土氣味的鄉間小路,是多么令人追憶和懷念,然而,你卻更愿意走在這樣一條非常光滑、沒有一點詩意的水泥路上。你的視線也會不由自主地隨著它移動著,帶動著田野和季節一起移動。

眼前,忽然出現一片雨汽迷濛的街景。我竟有些恍惚。到哪兒了?

小伙子把車停下,說,到了。他唰地扯下一張車票,我猛地回到現實中。掏腰包,付錢。小伙子拿著我遞給他的一張百元大鈔,對著光亮反復察看,揉捏。

我端坐著,仿佛等著他驗明正身。

沉淪與覺醒

小崗村,非常小。在我們還不知道中國有這么個小崗村時,小崗村是一個僅有二十戶人家、一百多人的自然村落。但小崗村的背景很大。

今天,我們早已習慣把小崗村看做一個象征性的結論,或一個歷史性的開端。這很容易讓我們忽視了它在現實中發展變化的動態過程,尤其是它弘闊的人文、歷史和自然背景。這也很容易讓我們把小崗村看成一個孤立的事件。至少,我覺得,看小崗村。應該把她與江淮流域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她地處淮河中游,是江淮平原上無數血緣聚落的自然村莊之一。也只有從這樣的歷史與地理的大背景去看,你才能看清楚這個比針鼻子還小的小崗村,看到她的來龍去脈,看到她在世界上的位置。

小崗村的確切位置,現在一般的地圖都已清楚地標注,地處安徽省鳳陽縣東部,淮河中游的東南,隸屬小溪河鎮。這里距京滬鐵路五公里,距省道S307線七公里,距明光市和臨淮關兩個淮河航運碼頭約二十多公里,離蚌埠這樣的中心城市也很近。不用我在此饒舌,這樣的一個地理位置,一看就是一個水陸交通都十分方便的地方,絕非那種我們想當然的窮鄉僻壤。

然而,這樣的交通便利,千百年來,給小崗村帶來的唯一實惠。就是給小崗人外出討米逃荒帶來的極大便利。小崗村一直是一個以生產糧食為主的小崗村,小崗村也一直是一個必須以乞討的方式來解決饑餓問題的小崗村。現在,在我眼前,這樣一個小崗村已經不存在了,但有些東西還是被刻意保存了下來,在路邊,很扎眼的,一圈枯樹枝和竹條圈起來的籬笆墻里邊,就是小崗村人原來住過的房子,土坯墻,茅草頂,東倒西歪,連門前屋后的幾棵老樹也是東倒西歪的。歷史,傾斜著。它離我們并不遙遠,不過三十年。但現在,你要進去,卻必須購買門票。你付出這樣一點錢是值得的,我至少有三十年沒有看見這樣的屋子了,它立刻讓我想到了我那洞庭湖平原上的貧窮故鄉,還有我十七歲以前住過的、在某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突然倒塌的土坯茅草房子。這也讓我比一般人更深切地感覺到,小崗村當年的窮困是真實的,就像我當年的故鄉一樣真實,也像當年整個中國的農村一樣真實。

作為一個歷史的縮影,三十年前的小崗村其實應該完整地保留下來。可惜了,大多數老房子已經拆掉了,我們只能透過歷史的殘缺,去回望三十年前的一切。

走千走萬,抵不上淮河兩岸。——這是當地流傳的諺語。

小崗的歷史,就是淮河兩岸的歷史。在比從前更久遠的從前,小崗村,還有鳳陽縣,還有淮河兩岸,都是中國最富庶的地方之一。歷史最大的一個轉折,還是發生在南宋黃水奪淮之后,由于淮河的人海通道被淤塞,這里水旱災害連年不斷。倘若遇上風調雨順的年景,這里還能混碗飯吃,一到災年,就只有逃荒這條路。鳳陽花鼓,天下聞名,實際上就是討米要飯的勾當。他們一邊打著花鼓,把農人種地種糧卻養不活自己的屈辱用花鼓梆梆敲響,一邊把那些難以啟齒的乞討像唱歌一樣唱出來,哭一般地唱:

說風陽,道風陽,風陽本是個好地方。

自從出了個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大戶人家賣騾馬,小戶人家賣兒郎。

我家沒有兒郎賣,身背花鼓走四方……

這是對朱皇帝的哀怨,但實在有點冤。黃水奪淮,是南宋的事,離朱元璋還太遙遠。但你朱元璋當了皇帝,你家鄉的老百姓還這樣受窮,還要逃荒討米,就難怪老百姓不埋怨,至少,你這個皇帝沒當好。

中國農人世代的苦難,天災,是最容易找到的原因,也是最直接的原因。水多了成災,天干了又大旱。旱到了什么程度?聽當地老農說,因為旱哪,天上飛的麻雀沒水呀,飛著飛著就掉了,山上的野兔子從山頂下來找水喝,走到山半腰就死掉了。這并非夸張,老百姓說話,釘是釘,鉚是鉚,旱情就嚴重到了這程度。當年,小崗人也投身于一場改天換地的治淮大會戰,身上燃燒著一種激烈的情感,他們還和附近農民一起修建了一座水庫,就叫燃燈水庫。可見,小崗村人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只會伸手乞討,他們也流血流汗地一次又一次作出了無私奉獻。他們修淮河、修水庫,都是不拿工錢的,但熱情高、勁頭足,干起活來就像是拼命。這些組織起來的農民,確實有那么一種翻天覆地的力量。

小崗村在治理淮河和土改之后,糧食產量逐步穩定在十八九萬斤,好年成甚至突破二十萬斤大關。吃飯,是不再發愁了。這也是很多人忽略了的,小崗人的溫飽問題,并非改革開放后才解決的,解放初就解決了。他們告別了十年九荒的悲慘歲月,告別了“身背花鼓走四方”的乞討生活。隨后,便開始搞互助組、初級社。而離他們最近的一個走集體道路的帶頭人,便是老英雄陳學孟。這也是離小崗村最近的一個英雄模范。陳學孟生于鳳陽武店鎮的一個窮苦農家,世代為農,他念過初小,粗通文墨。解放前,他以農為業,就開始為中共淮南工委和風陽山游擊隊搜集日偽軍和國民黨情報。解放后,他在鳳陽最早拉起了互助組組長,帶領鄉親們走上了農業合作化道路,從互助組長、初級社社長、高級社社長、人民公社主任,一直到中共安徽省委候補委員、省革委會委員,他一步一步走過來,每~步都踩著共和國歷史進程的節拍。在合作化高潮中,他被毛澤東稱為“合作化的帶頭人”,被評為安徽省社會主義積極分子,全國勞動模范,全國第三屆人大代表,黨的九大代表。而他一生最感榮耀的是受到過毛澤東主席五次親切接見。

應該說,陳學盂是那個時代的好官,清官,一生只為老百姓做事,操心,沒有白吃群眾一頓飯,沒有白占公家一根草。這也是很多風陽的老鄉們依然對他念念不忘的原因,好人吶,像這樣的清官現在打著燈籠火把也難找了。然而,歷史是難以言說的,也就在老英雄陳學孟一步步走向人生的輝煌時,鳳陽人,小崗村人,卻又一步步從溫飽走向缺糧、饑餓、乞討,從吃飽肚子又重新開始餓肚子。從互助組到人民公社,集體越搞越大,開始出大呼隆式的集體工,“晚上工,早下工,到了地里磨洋工,反正記得一樣工。…‘隊長哨子吹破嘴,催人下地跑斷腿,喊了半天人半數,到了地里鬼混鬼。”鳳陽人有創造民謠的天才,這些民謠叉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現實。反正干多干少都一樣,農民在失去了自己土地的同時,也漸漸失去勞動積極性。再加上后來在生產上的瞎指揮,尤其在大躍進時,搞什么“十里芋峰嶺,五里菜花香,千畝水稻方。”結果呢?十里芋峰嶺變成大草荒,五里油菜地未收半土缸,千畝水稻方沒打多少糧。二十多年中,風陽縣這個產糧大縣,成了“吃糧靠返銷,花錢靠救濟,生產靠貸款”的“三靠”縣,小崗村也成了這樣一個“三靠”村。

對于小崗村人,最刻骨銘心的記憶莫過于大躍進之后的三年大饑荒,這個小村餓死了六十人,死絕六戶,全村只剩下十戶,三十九人。如果不是從1961年春天安徽省開始偷偷摸摸在一些重災區搞承包,這個已經餓死了一大半人、只剩下了個零頭的小崗村是否還存在,都是問號。從那個春天開始,小崗人又漸漸過上了溫飽的日子,小崗村也逐漸發展到二十戶人家,一百來口人。這難免又讓人覺得解決溫飽并不難。然而,接著又是十年折騰,小崗村人均口糧從溫飽的水平一下降到兩百多斤左右,這點糧食,就只夠每天喝兩頓稀粥,中午吃一頓南瓜糊糊。每年,剛剛入冬,趕在第一場雪來臨之前,全村家家戶戶扶老攜幼,外出乞討。鳳陽花鼓又邦邦邦地敲響了,小崗人又哭一般地開唱了……

不是沒有土地,但這些饑腸轆轆、骨瘦如柴的農人,哪有力氣干活啊。全隊一千一百多畝地,竟有一千畝撂荒。全村的集體經濟,只剩下三間破土房、一頭牛、半張耙、一張半犁。奇了怪了,這半張耙、一張半犁怎么回事呢?爛得只剩一半了,擱在一間屬于集體的破土房里。集體,集體,這就是小崗村的全部集體!

再也不能讓小崗人給社會主義丟臉了! 1976年,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縣里和公社里終于下了決心,要徹底改變小崗村的落后面貌,這個十八戶的小村,一下派來了十八個人的學大寨工作隊,可見,共產黨的干部真多啊,他們不愁沒飯吃,他們吃的是國家糧,每月三十斤大米少不了,下鄉補助也少不了。他們來了,站在被太陽曬得發燙的空蕩蕩的曬谷坪上,開社員大會,莊嚴地宣布,“你們資本主義道路走不通了!今天,我們左手拿著社會主義鞭子,右手拿著無產階級專政的刀子,牽著你們的鼻子,非要把你們趕到社會主義金光大道上來。”小崗人后來追憶起他們度過的那一年,他們也實在是勤快,實在也沒有偷懶,每天聽著出工的哨子出工,收工,逢上雨天,也沒閑著,上半天斗私批修,下半天割資本主義尾巴,十八戶人家,家家都有人被揪到臺上去挨斗,一個隊長不行,馬上換上另一個隊長。算盤響,換隊長。每一家都有人當過生產隊長。輪到嚴俊昌后來帶頭搞“大包干”時,已是他第三次當生產隊長了。那時,除了大年三十和年初一兩天不用下地干活,幾乎所有人所有的時間都被捆在集體的土地上。一個誰都知道的故事是,那時,一個女社員趕在早上出工前,左手抱著孩子喂奶,右手端起碗喝稀飯,一只腳還伸進地上的盆里攪拌著豬食。就這樣,一個工作隊員監督一戶,逼著全隊人干了一年,按說,這樣一天也沒有閑著,那收成肯定少不了。然而,到了年底,工作隊把一年打下的糧食一五一十過了秤,一個個眼睛老大地瞪著秤星兒,手里不停地撥拉著算盤珠子,全隊共打糧三萬五,除去公糧、統購和種子,全村人均口糧二百三,人均收入三十二。這讓學大寨工作隊怎么也想不通,這到底是怎么搞的?怎么就只這么點糧食這么點收入呢?這也是中國人用了三十年沒有想通的一件最簡單的事。而小崗人連想也不用去想了,這點糧食能吃飽肚子嗎?能養活一家老小嗎?

學大寨工作隊剛一撤,呼啦啦,一村人,一陣風,又出去討飯了……

實在不是他們愿意去乞討啊。小崗村后來“大包干”的第一人嚴俊昌,每次說到當年乞討的經歷,憨厚的一張臉就漲得像一塊紅布,想想,那時他正當壯年,卻被饑餓逼得上門乞食,低頭彎腰,看人臉色。去鄉下討,那時鄉下人都窮,討不到幾把米,還被人家的看門狗逼得四下躲閃;去城里討點殘羹剩飯,也被城管攆得東躲西藏,搞不好就被人家給收容了。那種屈辱,人活得那樣下賤,還哪里像個人吶。可不討飯怎么辦?老嚴以這樣反問的方式,來回答你對他的疑問。——那時,他家里有六男三女九個孩子,越窮越生,越生越窮,十幾口人擠在一間跑風漏雨的土坯茅草房子里,吃野菜,啃樹皮,再往下就要餓死人。他可以窮得餓死,可他不能眼看著老婆孩子餓死,他生了這么一大群孩子,他就得對他們負責,養活他們。他是個農民,他懂得自己最基本的責任。然而。像他這樣一個本本分分、勤勤懇懇的農民,卻連自己也養不活,這又是誰的責任呢?這是一個農民的疑問,也是一個農民的思想。既然沒有人來替他負責,他就只能自己來想辦法。

嚴俊昌說起他后來冒著殺頭的危險搞大包干,只一個字——餓!窮到末路,才想到尋一條活路。而小崗村在大躍進時六十七口人餓死、六戶全家死絕,也一直籠罩著小崗村恐怖陰影,從而激起了嚴宏昌和他的農民兄弟鋌而走險的勇氣。

我在這滄桑老屋里久久徘徊,低著頭,彎著腰,從一扇門里鉆進另一扇門里,仿佛在歷史的黑洞里穿梭。

是的,就是在這低矮而黑暗的房子里,一盞油燈,在一個寒冷的冬夜里點燃了。

在那個夜晚,小崗村十八戶,每家的當家漢子都在寒風呼嘯中裹緊了自己的破棉襖,鬼鬼祟祟地鉆進了隊里的會計嚴立華家中。歷史的現場沒有那么多椅子,漢予們有的蹲著,有的站著,十八個漢子在自己抽出的濃烈嗆人的煙霧中圍成一圈,你一句,我一句,最后搞出了一份粗糙的生死契約:土地分到戶,瞞上不瞞下;秋后摔鍋賣鐵,也要將國家集體的任務交上;萬一有人坐牢,其他的人保證把他們的孩子養到十八歲。然后,他們又一個個按下了自己的手印。那時,他們還不知道,他們在按下這十八個血紅的手印時,已經悄然撳動了中國農村改革的按鈕。他們甚至忘了那個歷史性的日子,但未來的中國歷史必將以牢記的方式銘記這個日子,1978年11月24日。

有人說,每一起后來被歷史學家認定為重大的事件,幾乎都是由小人物揭幕的。

小崗村人又一次驗證了這個真理。對,真理。

當然,真正的歷史從來不會如此單純,如果說著十八個血紅的手印只是屬于歷史的細節,在這些細節的背后,是宏大的歷史背景。

很多事,與其說這是歷史的巧合,不如說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合謀。小崗村搞大包干,是自發的,但探究歷史是如何發生的,個人在其中如何建構著歷史的特殊性與具體性,又是非常有必要的。小崗村的歷史性變革,再一次證明了,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歷史的主人,這也是我們今天特別強調和尊重人民的主體性的基礎。但小崗村在這個夜晚發生的事情之所以沒有成為一個孤立的事件,無疑也與一個人分不開,——萬里。

萬里,這位身材高大的山東漢子,日后成為了中國第二代領導集體中的重要成員。

他入黨的時間不算早(1936年),他的資歷在同時代的人中也不算老,在共和國誕生之前,他擔任的最高職務是南京市軍事管制委員會財委副主任、經濟部部長、建設局局長。他的非凡建樹,是在建國之后,尤其是在中國改革開放的時代。像他們那一代中的大多數人一樣,他在共和國前三十年的風云變幻和生死沉浮中,經歷過,掙扎過,迷惘過,沉思過。十年浩劫,他慘遭迫害,在痛定思痛之后,更讓他具有濃厚的民本思想,又特別務實的作風。這也構成了他為官為政的基石。從上世紀五十年代他主持興建首都十大建筑開始,他就被視為一個實干家,一個大能人,而為國家、為老百姓干點實事,也是他內心深處的一種強烈理念。這種執政理念一直穩健地支配著他。

1975年,周恩來總理的病情越來越重時,在毛澤東的支持下,鄧小平受命主持黨中央和國務院的日常工作,并著手展開對處于崩潰邊緣的經濟進行全面整頓。鄧小平把整頓的突破口選擇在問題最復雜、積重難返的鐵路系統,同時也選擇了萬里。萬里沒有從事鐵路工作的經歷,對這方面的情況是生疏的,但他受命于危難之時,很快便以他一如既往的實干、一如既往的勵精圖治開創了鐵路系統的新局面,也表現出了他處理復雜問題的干練和實力。在萬里整頓鐵路系統的過程中,有這樣一個頗具傳奇色彩的典型事例,當時,湖南株洲田心廠是全國惟一的制造電力機車的重點工廠,擁有近萬名職工和全套電力機車制造設備,但在萬里擔任鐵道部長之前,四年才生產了一個火車頭,在萬里整頓之后,一年就生產了四個火車頭。這事不管是否屬實,都表明了萬里當時在老百姓當中的口碑,也表達了老百姓渴望通過整頓恢復正常生產秩序的意愿。比傳說更真實的歷史是,萬里通過不到一年的整頓,全國鐵路運輸生產就開始駛上了快車道。可惜,隨著鄧小平的第二次被打倒,萬里也被立案審查。鐵道部成立了專案組,開始追查“萬里與鄧小平的黑關系”。這所謂的“黑關系”,又何嘗不是兩位無產階級革命家的深厚情誼。這深厚情誼,無疑又是因為他們共同的執政理念和務實作風凝結而成。

1977年,萬里剛過花甲,還不算太老,他還想再干點什么。但萬里最終來到安徽,并與小崗村這個他當時根本不知道的小村之間建立起一種歷史性的關聯。說起來還十分偶然。這年6月,中共中央政治局連續四次開會,討論安徽積重難返的問題,并下決心準備調換安徽的主要領導人。就在這節骨眼上的一天,時任鐵道部部長的萬里到鄧小平家辭行,此前他剛剛接到中央的調令,調湖北省當二把手——這是明顯的降格使用。這事,當時還在家中賦閑的鄧小平也知道了,他對萬里說,你先別忙著去,再等等。

再等等,鄧小平也在等待一個歷史的契機,——中共十屆三中全會召開。他沒有明說,但心里有數,就是在這個會上,他將官復原職。而深謀遠慮的鄧小平顯然已經為萬里想到了一個去處,安徽。他不止一次說過,萬里是一個解決難題的能手,而安徽是個“老大難”,難題最多。果然,萬里沒等多久,就被中央任命為中共安徽省委第~書記。

1977年夏天,又一次受命于危難之際的萬里,就在中央決定下達的當天,到安徽走馬上任。萬里是抓工業、抓建設的能手,他曾經坦承自己不懂鐵道。但他后來卻成了共和國最能干的鐵道部長之一,現在,他又坦承自己不了解農業,但他后來卻成了中國主管農業的一位卓越的副總理。萬里從政的最大訣竅,就是始終貼近大地現場和人間煙火,少聽匯報,多看看,多走走,到最底層去。傾聽老百姓肺腑里的聲音。上任伊始,他便帶著司機、秘書和一兩個記者朋友出發了。去哪?——去農村,去看看那些窮親戚去!

這一走,萬里才發現哪里都窮,哪里都是窮親戚。

安徽是一個農業大省,又是天災與人禍交織的重災區,但人禍更甚于天災。由于長時間受到極左政策的嚴重破壞,一個產糧太省卻弄得農民沒飯吃。在安徽金寨,這塊曾經養育上百位共和國將軍的紅土地,滿眼都是觸目驚心的貧窮和饑餓!老鄉們住的房子哪像是人住的房子啊,門窗都是泥土坯的,桌子、凳子也是泥土坯的,整個就像從泥土里刨出來的一堆土疙瘩。他彎腰鉆進了一戶農家低矮的門洞,立刻感覺到,四下里破著屋里到處都在透風,他的心都寒了。在這樣黑乎乎的屋子里,你得睜大了眼睛看,才能看清楚中國農民生活的真實,屋旮旯里,一張冰冷的破床上,三四個人裹在一堆顫抖的破棉絮里,瑟縮著,茫然地看著走進來的幾個人,那時他們還不知道,是哪來的不速之客,闖進了他們羞于見人的生活。萬里有些奇怪,竟沒有一個老鄉起身來招呼一下,他知道這些老區人民窮是窮,但是非常熱情好客的。從屋里出來后,萬里一問,才知道,因為躺在草窩里的男人、女人都窮得沒有褲子穿,哪敢起來啊。

他沉默了。異常沉默。眼看著他的神情,在夜色中一點點地凝重。

從皖南、皖東到皖北,這一走陸續就是三四個月,從夏天的烈日下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漫天飛舞的大雪中。在冰封的鄉下土路上,一個農人的身影晃悠進了萬里的視線。他走下吉普車,走近了,才看見是個用草繩捆著破棉襖的農民小伙子。他主動跟他攀談起來,但這個小伙對他這個干部模樣的人很冷淡,愛理不理的。萬里問他有什么要求,小伙子呼啦一下解開了綁著棉襖的草繩,一個農民的真實生活又一次赤裸裸地在他眼前一下敞開了,這小伙子的破棉襖里面竟是空蕩蕩的,什么也沒穿。小伙子拍拍干癟的肚子說,“咱沒別的要求,肚子圓起來就行,少點山芋干就行!”走到風陽,朱皇帝的故鄉,在凜冽的寒風中,萬里眼睜睜地看到成群結隊的農民拖兒帶女地扒火車外出逃荒。危險,太危險了!可這些農民沒覺得危險,面臨餓死的農人,不會覺得另一種死亡的方式有多恐怖。而各地政府也尷尬地接到了無數來自鄰省的電話、電報,要求安徽省派人把那些外出討飯的農民領回家去。在皖南涇縣,這里是當年新四軍在非常艱難的條件下苦苦堅守的根據地,過了幾十年,這里的老鄉還在過苦日子。他很想聽聽老百姓的真話,而只要沉默的老鄉一經開口,就是最真實的真話,他們說,現在的生活還不如新四軍在這兒的時候!還有的老鄉,一說到在人民公社里這幾十年過的日子,就是比當年土改時控訴地主還要悲慘的訴說。

他感覺就像在控訴自己。他也是執政黨的一員啊。

還有好一點的地方嗎?萬里試探著問。

最好的,也許只有中國的老百姓,這個世界有時候會讓他們失望,甚至絕望,但從未讓他們怨恨過。他們要怨也只是怨自己的命。他們也許并不懂得如何去熱愛什么更偉大的東西,但他們是如此地熱愛自己的土地和家園,他們在自己快要餓死的時候,還在把最后一點救命的糧食交給這個國家。然而,幾十年來。對于人,以個體生命存在的人,在這個時代是不存在的。有一種無與倫比的強大力量,一直在以國家、民族和集體的巨大責任和義務泯滅人性,在一次又一次地摧殘中國農民的身心。

這樣的苦難,無論以多么高妙的言辭,都無法粉飾。

然而,在當時,那些以神圣的名義堅守著的東西,舊益與中國的實際脫離,裂隙越來越大。但有的人卻依然在頑固地堅持,他們可以找出種種理由,但唯獨找不到的,是對歷史的起碼誠實。誰都在說你代表了最廣大的人民利益,可為什么在老百姓那里沒有任何感召力,只能靠強迫命令去逼著老百姓怎么做?這是悲劇,大悲劇。

就這樣,萬里走到哪里還聽見有些黨和人民政府的干部振振有詞地說,“毛主席的政策不能變,社會主義道路不能變!”你這不是寒磣毛主席他老人家和社會主義嗎?連肚子也吃不飽,褲子也穿不上,光著腚,還叫社會主義?經過這數月來的深入調查,萬里對農村農民的問題有了深刻了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在三年大饑荒中,安徽省非正常死亡人口就有三四百萬。萬里也是從大躍進中走過來的,他永遠忘不了很多農民從那個壓抑的令人窒息的年代里,發出的呼救聲。他痛心疾首,一連問了自己三個問題:解放幾十年了,農村還這么窮,這能算是社會主義嗎?普及大寨縣,這是中國的出路嗎?人民公社這個體制到底出了什么問題,為什么農民沒有積極性?萬里越問心情越沉重。他不能不思考,為什么要把一種早已被實踐驗證了的失敗的體制,依然像枷鎖一樣背在農人身上?作為執政黨的一個省委書記,面對解放近三十年依然赤貧的農村,看到老百姓過得還這樣悲苦,他止不住地一次次熱淚長流。這是同情的淚水,更是愧疚的眼淚。這也讓人民看到了一個中國人、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人的良心。良心是一切善行和良政的基礎,只有最有良心的人,才敢于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去冒險追求他們認定了的真理。當年,那些不遺余力地推動中國改革的,可以說都是最有良知的共產黨人。據萬里在農村推動改革重要助手之一吳象回憶,“正是安徽農村極度貧困的現狀,讓萬里選擇了一條鋌而走險的路。”多少年,中國人早已明白了,任何主義都不比讓他們吃飽肚子偉大。然而在那時,這卻是名副其實的鋌而走險,——和小崗村人同時開始的鋌而走險,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勇敢而理性的抉擇。

他沒有伸出菩薩般的手臂去救贖他們。他們不需要神賜的火焰,只要你不用繩子捆住他們的手腳,他們就會自己解放自己,又一次解放自己。三十年了,人的主體性已經迷失得太久,不需要你去尋找,就在他們身上。你能夠做的,你必須做的。就是為他們充滿活力的血肉之軀及其生命能量提供了更大的釋放空間。

這是改革的出發點,也是改革的終極目標。

萬里選擇的這條路,事實上,對安徽農民并不陌生。1957年、1959年、1961年,安徽曾出現過三次短暫的責任田。其中第一次是在高級社時期,由于過激過快的合作化,給農民造成了很大的傷害,一下被逼迫加入了高級社的農民們用私分田地來對抗令其反感的合作化運動;第二次是在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開始出現餓肚子的1959年搞的,但很快就被制止了:第三次是在三年大饑荒時期,時任安徽省委書記曾希圣面對當時餓殍遍野的農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在全省推行包產到隊、到戶的責任田,這也得到了毛澤東和劉少奇等人的批準,這次盡管是以試驗的方式推動的農村體制變革,卻使得安徽糧食迅速增產。還有余糧支援河南、江蘇等地。但剛有口飯吃,安徽的做法隨即就遭到了毛澤東嚴厲批判。曾希圣因此被撤職。當年,只要參與過這種試驗的干部,也和曾希圣一樣,撤職的撤職,挨整的挨整,有的為此而背負了一生的罪責。在此前后,浙江、山東等地也有小規模的包產到戶的嘗試,最終都在毛澤東的痛斥聲中重新走上了社會主義道路。而國家主席劉少奇最終落得那樣一個悲慘的命運,其中的一大罪狀就是他推行了“三自一包”和“四大自由”。可見,這是一條非常危險的路,它猶如強力炸彈,誰碰誰將被炸得粉身碎骨。

既是人,誰都難免人心的起伏。

萬里是歷史的過來人,在當時的政治形勢尚不明朗的狀態,劉少奇冤案也沒有平反(1980年才平反),歷史依然處在嚴峻的封凍的階段,這不是粉碎了一個“四人幫”就能一下解凍的。萬里作為一個政治家,不可能不考慮到其間的政治風險,不可能沒有內心的猶豫和掙扎。但最終,他從最底層的人民哪里汲取了巨大的精神力量。

許多歷史都是不能敘述的,只能覺悟。

三十年后的今天,依然還有人對這條路——小崗之路提出質疑。然而,除了這條路,中國農村的現實出路到底在哪里?這是所有的質疑者都沒有明確回答的。

看當時,中央主要領導人華國鋒推行的一條路,就是大寨人走出來的,大寨之路。

大寨之路怎么走?早在1975年,陳永貴就完整地提出了他的“過渡”計劃,第一步就是將“三級所有,隊為基礎”過渡到大隊所有。他異常堅定地說,這種過渡“勢在必行”。他說這話的口氣已不像一個農民。他也的確不是一個農民了。他是主持農業工作的副總理。他創造了大寨這個典型,也想把整個中國農村變成大寨。如果他的計劃得以實施,中國農村將陷入又一場大躍進式的深重災難。這個計劃得到了華國鋒的支持。1976年年底,正當中國人翹首以待,中國,在毛澤東逝世后的中國,將走向何方?第二次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召開了,它的象征意義是非常強烈的。一年后,又一個冬天降臨,中共中央召開了普及大寨縣工作座談會,華國鋒在會上說:“農村的基本核算單位要開始實現由生產隊向大隊的過渡,這是過渡到共產主義的必要條件,也是普及大寨縣的標準之一。”

這意味著,農民本來就缺少的最后一點可憐的自主權將蕩然無存。

但這條路萬里不想走,他看到的安徽農村的現實,讓他深知,這條路是中國農民的死路。這次普及大寨縣工作座談會要求省委一把手參加,但萬里沒有參加。

很多年后,萬里回憶說:“實際上那時候我們已經拋棄了學大寨那一套,而必須改弦更張,我們當時的決心是。不管上面那些假、大、空的叫喊,一定要從安徽的實際情況出發,切切實實解決面臨的許多問題。我們不能只看領導眼色行事,必須對本省人民負責,在我們權力范圍內做我們應該做、能夠做的事。”幾乎就在中共中央召開這次座談會的同時,他在安徽省委農村工作會議上制訂出了一個《關于目前農村經濟政策幾個問題的規定》(“省委六條”)。這就是后來被黨史學家譽為的“一份啟動農村改革的開拓性文件”。用萬里的話說,“老區人民要吃飯,省委六條拆了花架子”,它的中心內容就是以生產為宗旨,提出要給生產隊充分的自主權。吳象后來回憶說,當時,“以生產為中心,就把許多干部嚇了一跳,說生產怎么成了中心?”

我們不應該忽視,這里面還體現了萬里的一個很重要的執政理念。一個人干什么,是先看到上面,還是先看到下面,這很關鍵。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執政,第一就是要承載深邃的民本理念,把先賢圣哲的民本理念以合理的方式傳承下來,并被賦予以新的時代內涵。只有這樣的理念,才能讓他完全感受到了農民的渴望。無論在那個時代,像萬里這樣眼光朝下、設身處地從人民的立場來思考問題、做出決策的人,是非常值得我們欽佩和敬仰的。

現在回過頭去看“省委六條”,遠沒有小崗村農民后來按下十八個血紅手印簽訂的那份合同那樣大膽,但它在安徽農村營造出了一種氣氛,冬天還未過去,但早春的氣息已經很濃了,很多事物都處在呼之欲出的前夜。這種氣氛很重要,也讓農民有了一種方向感,事實上也是一種催化劑。而那時,萬里還不知道小崗村發生了什么,他甚至可能還不知道他治下的這個安徽省還有這么一個小村子。小崗村的農民更不知道萬里這個省委書記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他的背后正在發生什么。但應該說,他們對時代的氣息毫無感覺。他們膽大包天地按下了這十八個血紅的手印,與萬里營造出了的那種寬松氣氛有關。而從一個省委書記到小崗村的一群農民,還沒有發生任何直接聯系,一切進行得卻又是多么默契啊!

你只能這樣去闡釋,一個執政黨的省委書記心里想的,就是人民最想做的。何謂黨和人民的利益高度一致,這就是。

但小崗人做夢也不曾想到,他們在那個冬夜按下的十八個血紅的手印,這一按,小崗村竟然成了中國農村改革的發源地。那時候,他們心里想的哪是這個啊,他們一心想著的是怎么能吃飽肚子。不是他們膽大包天,實在是民以食為天啊!

這事小心翼翼地瞞過了1978年冬天,終于捱到了第二年早春,一切都在秘密的狀態進行,誰也不知道中國大地上發生了什么。但春天的氣息越來越濃,地里的冬麥長勢喜人。別的隊里,一些人不時期這邊張望。他們也不知道小崗村發生了什么,但他們似乎嗅到到了什么氣息。

又應了那句老話,紙包不住火。很快,他們公社書記知道了。這還得了,反了天了,公社書記立馬找來小崗村生產隊長嚴俊昌,問他是不是搞分田到戶了?老嚴開始還想抵賴,但公社書記把他給看住了,連看三天,到第四天,老嚴向他坦白了。草木之人,殺頭之罪,老嚴開始還有些本能的害怕,但事已至此,害怕也沒有用,他索性橫了心:“能吃上一頓飽飯,抓去殺頭我也愿!”果然,他一坦自,公社書記立即就要把老嚴逮起來。但他覺得事情太大,先趕緊跑到縣委去報告。就這樣,縣委書記陳庭元也終于知道這個小村子里發生了什么。他在第一時間趕到了小崗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趕快讓他們停下來!可他趕到小崗村,前前后后看了一遍之后,卻讓他又驚又喜,驚的是小崗村人真是膽大包天,把生產隊的一千多畝田分到了每一戶農民家里;喜的是,多少年來這個“老大難”的小村子,板結的土地,變松變軟了,昔日荒蕪的田野里,上千畝麥子、水稻、花生一派蔥籠,油汪汪的,連葉尖上都漾動著光亮。

多少年了,沒見過長得這么茁壯的莊稼。他拔起一兜花生,看看,黝黑的泥土,茂盛的根系,花生子兒還嫩著呢,但結得特別多,他數了許久,也沒數清有多少。有些東西你可能是一輩子也數不清的。這讓他想要全部拔掉也下不了手。他猶豫起來,腳下踩著深厚的泥土,手里捧著這結滿了果實卻還沒有成熟的莊稼,這樣猶豫了許久,終于長嘆了一口氣,“讓小崗干到秋天吧……”

到秋天來看收成

秋天,在那幾個月里,讓小崗人感覺不是在等待一個他們期盼的季節,而是在戰戰兢兢地等待著一個最后的審判,真有種秋后問斬的感覺啊。

嚴俊昌后來回憶說,他當時還真一頭霧水,為什么要讓小崗干到秋天呢?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一觀念權威性的確立,本質上也是一種日常理性的覺醒。應該說,陳庭元這個普通的縣委書記,在當時關于真理的標準自上而下的討論中,已有了很高的覺悟,他給小崗村的農民留下了三個月的時間,如果干得好,就向上級報告,如果干不好再收回來。這在當時,也是需要膽識的。很幸運,小崗人遇到了這樣一個有膽識的縣委書記,否則,他們對歷史的創造剛剛開始便已夭折。

誰知還沒等小崗人干到秋天,小崗村的事,連當時的地委書記王郁昭也驚動了。夏收剛過,他從滁州趕到小崗村,兩百多公里路,他一路跑得風塵仆仆。一下車,他就對老嚴說:“別急著給我倒水,你快帶我看看!”那時,嚴俊昌還不知是禍是福,他生怕殃及村里人,便先帶王書記看自己家里。那年,他家分了四五十畝地,夏收剛過,家里打的糧食便多得沒地方擱了,連床底下塞的都是裝滿糧食的麻袋。但他并沒有多少豐收的喜悅,就像一個賊,領著政府在查看自己的“罪證”和“贓物”。王郁昭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然后,就轉頭看著老嚴了,兩眼灼灼放光。老嚴強撐起身體,就像一個等待宣判的罪犯。王郁昭忽然一巴掌,猛地拍了他一下肩膀:“好,老嚴,就這樣干,我支持你,讓你再干三年。”

從縣委書記許諾的三個月,到地委書記許諾的三年,小崗村農民最直接地感受到了這些來頭一個比一個大的人,對農民越來越寬松。這讓他們千得更來勁了。在大包干的第一年。小崗村就收了十三萬多斤糧食,比1976年整整多打了十萬斤。實際上還不止這個數,老嚴后來才說了實話:“我上報的數字是十三萬多斤,那還是保守的說法,事實上都有十八萬斤,光花生就收了三萬斤。”

到了秋天,又有人來看收成了,這次來頭更大,是省委書記萬里。

在萬里還沒來之前,小崗村人心里沒底,他們不知道省里來的大官是什么態度。不過,縣委書記陳庭元提前給老嚴透底了:“萬里要是來了就實話實說吧,倒霉也好,有罪也好,等萬里來了再說!”萬里來了,見了老嚴,一下就握住了這個農人還沾滿了泥土的大手,立刻就感覺到了農人粗獷的血脈。萬里第一句話就問他是不是黨員?老嚴憨厚地說,還不是。萬里說:“這么多共產黨員怎么不敢干,不敢走這條路,為什么?怕丟了烏紗帽,丟了官。很多共產黨員他不是為人民的,他為了自己的那個官!”他又問老嚴,“你這樣干可有把握?”嚴俊昌老老實實說,“像這樣干,不管天災人禍,可以不要國家供應,對國家還有貢獻。萬書記可能準我們多干幾年?”

萬里沒拍老嚴的肩膀,但當即就拍了板:“地委批你干三年,我批你干五年!”

嚴俊昌后來說,“我當時恨不得趴在地上給萬里磕頭!”

萬里臨走時,嚴俊昌叉追上去問他:“你批我干,可有紅頭文件?政府要是找我麻煩怎么辦呢?”萬里也老老實實地回說:“不錯,我是沒有紅頭文件,誰要是找你麻煩你就這樣問他:你可以想出什么好的辦法?如果對我有看法,你能使生活過得比我好,收入比我現在多,作出的貢獻大?他要是說不出什么好的辦法,就讓他不要管你……”

在嚴俊昌一生難忘的那個秋天,難忘萬里慈祥的面孔,深邃的雙眼。汽車開得很慢,很慢,他探頭望著車外的嚴俊昌,叮囑他,一定要把地種好。汽車走了一段,在一個拐彎的地方,萬里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一次把頭探出車窗,囑咐老嚴,要向黨講真話!汽車開到了村口,萬里第三次招呼嚴俊昌過去,說:“如果有人查你,你就說我同意的,讓你干五年。”就這樣,一個省委書記,一步三回頭,深情地看著他的農民兄弟,千叮嚀萬囑咐,而一個農民也步步追隨著他信任的省委書記,這是多么值得我們回望的一幕啊。

嚴俊昌畢竟是中國最底層的一個農民,那時他還很難體會萬里的復雜心情。

在當時,小崗村人的做法,已經突破了萬里搞出的那個破天荒的“省委六條”,——把底線定位“包產到戶”,這在當時已經是麻著膽子了,而小崗村搞的是“包干到戶”,一字之差,性質變了。包產到戶,是農民對所種植的作物產量的承包;包干到戶,是農村土地真正實現了兩權分離,土地所有權歸集體,農民通過承包獲得對土地的經營權,農民成了相對獨立的商品生產者和經營者。——這就是“小崗模式”的核心所在,如此模式,農民用和平的方式奪了集體的生產經營權,也必將動搖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體制。

這也是當時的一些中央領導人想要遏阻這種大包干的原因。他們也有充分的理由和法理基礎來制止小崗村這種危險的做法。在當時,無論是國家憲法還是黨中央文件,小崗村正在干了這些,萬里正在支持的這一切,依然是政策和法律明確劃定的禁區。

萬里一共六下小崗,最終下定決心,把小崗作為一種在全省推廣的模式。

后來,在他擔任主管農業的副總理之后,又把小崗作為一種在全國的推廣模式。

從大寨之路,到小崗之路,不僅是中國農村變革,也是未來中國全面進入改革開放的一次華麗轉身,從一條死路,走向了一條生機勃勃的活路。而在這個歷史轉折的過程中,萬里也更深刻地理解了,人民不需要憐恤,不需要救贖,也不想把自己的命運托付給誰,他們只需要允許,可以,不要再給一切自然生長的東西劃定禁區,不再以各種神圣的名義來折騰他們。啥叫充分尊重人民的主體性?啥叫充分發揮人民的主體作用?就是給予他們真正的公民地位,讓他們成為名副其實的土地的主人,共和國的主人。很多事,你大可不必去插手,是稗子、荒草他們會自己去翦除,是莊稼,他們就會精心地呵護。

這一切,十分簡單,卻又非常復雜。

小崗村農民沒有忘記萬里的囑托,萬里也沒有忘記一個小崗村農民的囑托,他開始思考,如何給農業大包干報上國家的正式戶口?如何制訂出一個農民想要的紅頭文件?然而,他此時還不能為他的農民兄弟搞到“紅頭文件”,陳永貴還是一言九鼎的副總理,他說萬里在安徽搞的那一套是“好行小惠”。但安徽人民卻說:“幾千萬人有了飯吃,還賣余糧給國家,難道這是小惠嗎,于國于民都是大實惠!”

然而,歷史的真實就是如此,那時,在中央念緊箍咒的人,勢力還不小。誰都知道,陳永貴背后還有更大的背景。這也使得中國最初的改革在不短的時間內處在進退兩難的膠著狀態。萬里后來回憶起自己這一段的心境時,也十分復雜:“我們的這些做法既不符合憲法中規定的‘三級所有,隊為基礎’,也不符合中央文件規定的‘也不要包產到戶’,不得了呀!怎么辦呢?我說,農民贊成,農民一定要搞,那就只好硬著頭皮頂著吧,反正已經干了,就這樣子干吧。黨的決定說不要搞包產到戶,我不能公開表示反對,但我對他們說,是我同意你們干的,就這么干算了,出了什么問題我來頂著。”

這個山東漢子當時的壓力有多大,一般人是難以想象的,一個時代的壓力,幾乎都壓在他身上。

歷史,所有的歷史,都是在行動中產生的。

在時間的嬗變中,中國農村變革史,依然以一種上下聯手的默契與互動的方式演繹著。

就在小崗村的農民苦苦地盼著中央的紅頭文件時,災難又一次降臨了。1979年,安徽遭遇了遠比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嚴重的大旱,烈日似火,田地一片焦渴。這讓一些心機很深的人難免幸災樂禍,這下你看吧,是集體的力量大,還是你這些分田單干的人力量大。災難,對于一些高高在上的人有時候是借口,有時候是契機,可以趁機把這些不聽話的農民重新趕進人民公社里去。這些人,也許他們并非不懷好意,但的確心機叵測。但一年過去,實踐又一次以檢驗真理的方式看到了一個現實,大災之年,從安徽到小崗,不但沒有出現三年大饑荒中那種餓死人的現象,而且又迎來了大包干后的一個豐收年,小崗村這年的糧食總產量比1978年增長六倍,油料產量超過合作化以來二十年的總和。

這個從1957年以來幾乎年年吃救濟糧的“三靠村”,第一次向國家交售糧食六萬多斤,超額六倍完成糧食征購任務,超額二十倍完成油料上繳任務。那年景,該繳的全繳了,把幾十年欠國家的都繳了,但家家過門墩都堆滿了糧食,一直堆到屋壩子。能裝糧食的東西都裝得滿滿的,還有堆不下的,就囤在院子里,上面蓋著稻草,下面墊著磚頭。有的人家,還干脆在床底下挖了地窖藏起來。連睡覺都躺在糧食上,這下,農民心里該踏實了吧?不,不是的,農民心中反倒更不踏實,更沒有了底,更想有個紅頭文件了。他們知道,現在的搞法,上頭是沒有政策的,全是靠萬里的支持,如果,萬里……?他們不愿這樣想,可他們又不能不這樣想,如果萬里就像當年的曾希圣一樣被打倒,被撤職,他們的糧食再多也要被沒收,他們的搞法再好,也要挨批挨斗,歷史離現實并不遙遠,從1959年到1979年也才二十年,他們……怕啊!

而就在他們最擔心的,這一年的最后幾天,從各種渠道都傳來了消息,萬里要走了。

種田打土的農人,不知道中央高層的人事變動,他們也不知道萬里這次調走,是禍是福。就在他們忐忑不安的猜測中,萬里又一次來到了小崗村,這是一次告別之旅。萬里下了車,先在每個農民家里挨家挨戶看了一遍,糧食,多少年渴望著的、也乞討著的糧食,現在真是多得讓農民犯愁了,這么多糧食怎么吃得完?但他們最犯愁的,還是萬里一走,明年怎么辦?萬里看出了這些農人的心思,他安慰著他們,也鼓勵著他們,“你們這樣干,我支持你們,只要能對國家多貢獻,對集體能多提留,社員生活能有改善,干一輩子也不能算是開倒車!”可這些農民心里還是不踏實,農民也懂得,萬書記再好,再靠得住,但靠一個人的支持也是不成的,還得靠文件、靠政策、靠法律來保護自己,什么可以干,什么不可以干,讓農民心里一清二楚,幾十年,他們也是實在折騰怕了啊。

然而,對于農民渴盼著的那個紅頭文件,這個并不過分的要求,他卻不知怎么回答。他也無法明確回答。這畢竟是中央的事。他只能反復囑咐那些地、縣和公社干部:“咱們不能再念緊箍咒了,你們說是不是?”

萬里無法給予農民什么,這些農民卻把熱騰騰的炒花生一把一把塞到他的兜里。這哪里像是面對一個省委書記啊,這就像在送別~個遠行的親人。萬里禁不住又一次熱淚盈眶。他曾經為那些農民的悲慘生活而流淚,他現在又為這些剛剛解決溫飽卻是這么熱烈、熱情的老鄉們流淚。只有真正深入到了這些農民中間,走進了他們的生活,你才能真切地感受到這些農民太好了,太好了啊!冬天的日影在緩慢地后移。萬里又一次重新上路。這是一次難舍難分的告別,同他剛來安徽時相比,他感受的早已不是這些農人的冷漠和沉默,他真是難舍這些對生活有著熾烈之愛的農民兄弟,難舍這些已經和他推心置腹的農民兄弟。他們需要的,更多的不是信仰,而是信任!

他把小崗人塞給他的炒花生帶到了省委常委會上,嘗嘗,嘗嘗!這花生的味道怎么樣,好吃不好吃?萬里把小崗村的花生還帶給了剛剛當選黨中央主席的胡耀邦,也讓他嘗嘗,這花生的味道怎么樣,好吃不好吃?多年后,吳象深情地回憶起胡耀邦與萬里的那種真摯的交情,——他們都是豪爽真誠的人,胡耀邦原來見萬里大大咧咧,心想這個山東硬漢一定是舉重若輕,不會有什么難倒他的事,后來才了解還有這么一道緊箍咒。要解開這道緊箍咒,就必須徹底打破舊的條條框框,重新制訂規則。胡耀邦完全贊成萬里的提議,當即表示要從各個方面同他一起解決一直困擾著大包干的這個既違紀又違法的難題。胡耀邦是一個習慣于快刀斬亂麻的人。他以雷厲風行的方式,在1981年底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討論通過了《全國農村工作會議紀要》。這是一個推動農村改革的戰略性文件。

1982年元旦,《全國農村工作會議紀要》以中央“一號文件”的名義下發。一號!胡耀邦精神振奮又意猶未盡地,他說,農村工作方面,每年搞一個戰略性文件,下次還要排一號!小崗村農民們苦苦盼望的“紅頭文件”終于到手了,但他們離中央還太遙遠,等這個文件到了他們手里時,又一年的春耕剛剛開始。多少年不見的燕子也拖兒帶女回來筑巢了。有了這飛舞的燕子,這春天才更像個春天啊。不知是誰,帶頭敲響了鳳陽花鼓,但它再也不是討米要飯的勾當了,現在,你就是拿棍子來攆他們,也沒有人想要離開小崗村了。他們梆梆梆地敲著,把小崗村的名聲敲得響當當的。

1983年春天,小崗村又用他們的花鼓迎來了第二個中央“一號文件”,這個文件把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稱為“我國農民的偉大創造”,如果說命運曾經殘酷地懲罰了人類,至此,人類終于讓歷史以本來面目出現,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歷史的真正主人!

1984年中央發出了第三個“一號文件”,決定土地承包由原來的三年延長為十五年。政策的威力之大,讓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干部目瞪口呆,這一年,中國的糧食產量歷史性地突破了八千億斤。比1978年整整高出兩千億斤。也是這一年;中國政府正式向世界糧農組織宣布。中國已經基本解決了溫飽問題。從孫中山,到毛澤東,苒到鄧小平,一個世紀以來如此強烈地追求著的、想要解決的“吃飯問題”,一個民族數千年來的夢想,終于成為現實。

1985年中央發出第四個“一號文件”。取消了三十年來農副產品統購派購的制度,同時也終結了一個農副產品異常短缺的時代。

1986年中央發出第五個“一號文件”,進一步擺正了農業在國民經濟中的地位。在肯定原有的一靠政策、二靠科學的同時,強調增加投入,進一步深化農村改革。文件明確提出個體經濟是社會主義經濟的必要補充,允許其存在和發展。這意味著,又一條把中國人和中國長久以來處于僵化狀態的經濟模式緊緊地纏繞在一起的繩索解井了。這不僅是為中國農民松綁,也是一次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生產方式的大解放。

……這都是一個個漂亮的大手筆。小崗人的花鼓連續敲了五年,而中央出臺的連續五個“一號文件”不止是給中國農村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更重要的是,它通過對家庭聯產承包的肯定,初步構筑了適應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要求的農村新經濟體制框架,并為中國城市經濟體制改革提供了堅實的物質基礎和可借鑒的模式。如果說以民為本是中華民族的一種大智慧,中央連續出臺的五個“一號文件”,就是先由人民創造出來又被執政者發現和整合的一種民族智慧的結晶。治天下者,當以天下之心為心,順應民心。天下第一是蒼生,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這應該成為執政者永遠的、虔誠的一種聲音。

隨著這五個中央一號文件的頒布,萬里從一個搞工業、抓建設的實干家,逐步完成了他的歷史角色轉換,他成了中國最懂得農業、農村和農民問題的專家之一。萬里后來又在擔任全國人大委員長期間,為全國農村發展制定了一系列法律,尤其是他提出要把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長期不變寫進憲法,在修憲中被正式采納。盡管歷史的大勢已不可逆轉,但另一種力量依然是無形的存在,而且總在拼命捕捉復活的機會。1989年春夏之交發生那場風波之后,有人又想借社會主義教育之名,想要扭轉歷史的方向,讓農民重走“一大二公”的合作化道路,白發蒼蒼的萬里與其他同志一道堅決頂住了這股來勢洶洶的思潮。

要吃米,找萬里。——這是萬里擔任主管農業的副總理時,全國各地農民自發地流傳出來的一句民諺,也是一種呼聲。小崗村在喊,鳳陽縣在喊,安徽省在喊,整個中國都在喊。時代在喊,歷史在喊。這是時代的號角,也是歷史的回聲。今天,早已吃飽了肚子還在為賣糧難發愁的農民,永遠都不會忘記這樣一個在改革的風口浪尖不顧自身的安危為他們撐起了保護傘的老人。萬里已經不是一個單純的個人,也不僅僅是一個省委書記、一個分管農業的黨和國家領導人,——他是執政黨在人民心中的一個形象。

小崗村話語

三十年過去了。此時,我站在這里,仿佛站在歷史的一個入口。這種感覺很強烈。

第一眼看見的是一座牌樓。這是很多村莊的現代標志,卻又保留了古老的式樣。不用細看,就知道是鋼筋混凝土澆筑而成的仿古建筑。但牌樓上的“鳳陽縣小崗村”這幾個字,卻不能不讓你刮目相看。這是中國社會學和人類學的奠基人費孝通先生題寫。盡管他也算是一個政治人物,但在更多的人眼里,他還是一位學者。

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抗日戰爭爆發前夕,清華大學研究生院社會學人類學系一個年輕學生發現了太湖東岸一個默默無聞的小村莊——開弦弓村。它因村邊有一條清河彎彎的像一張拉緊了弦的弓而得名。但這個學子的到來讓它被賦予了另一個名字——江村。兩年后,這個叫費孝通的學子在倫敦經濟政治學院完成了他的博士論文《江村經濟》,英文名就叫《中國農民的生活》。他的導師馬林諾斯基教授在序言中說:“我敢預言,贊孝通博士的這本書將是人類學實地調查和理論發展上的一個里程碑。它讓我們注意的并不是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部落,而是世界上一個最偉大的國家。”

隨著《江村經濟》的問世,江村作為“中國農村的首選標本”而名揚海外。

而今,讓村里最遺憾的是“江村”被人搶注,一個標本意義的中國鄉村直接淪為市場經濟時代的犧牲品,它無情地剝奪了這個鄉村的名字,村里只能沿用自己的原名——開弦弓村。而更大的遺憾是,盡管《江村經濟》早已成為歐洲人類學系的必讀參考書,費孝通還因此而獲得英國皇家人類學會授予的人類學界的最高獎——赫胥黎獎,但江村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社會學和人類學的標本,最終卻沒有成為推動整個中國鄉村變革的一個有活力的引擎。

這也是小崗村面臨的現實,它是否也會淪為一個徒具歷史意義的標本?

這個問題費孝通先生沒有回答。他以自己道勁的書法為小崗村題寫了村名,但我反復搜尋后,沒發現他到過這里的痕跡,也沒有搜尋到他關于小崗村的只言片語。

而這座牌樓,據小崗村當年的生產隊長、后來首任的村支書嚴俊昌說,這是他當村支書時主持修建的,款子是上面撥的。對這個歷史性的標志物,老人充滿了自豪。但背景中還有背景,有人披露,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這個牌樓還在修建時,就想請萬老題個詞。但對小崗村非常關心的萬里卻沒有任何回旋余地地拒絕了,他說:“不,不題!我不贊成搞形式主義,擺花架子,修墳、修廟之舉我是不支持的。要扎扎實實地搞好生產。”

這是萬里的性格,一個典型的實干家的性格。但小崗村還是用一座牌樓來為自己樹立了一個中國改革第一村的顯赫標志。這對于他們不是一種形式。也不是我們進入歷史的一道門檻,而是這些農民們思維方式的又一個標志性的轉變。小崗人希望把自己響當當的名聲變成一個商業品牌,同時也打造成一個紅色旅游品牌。這無疑是從最初的改革中延伸出來的一種意義,一種價值,一個隨著改革的深入而自然而然出現的一種方向。

但小崗村的現實又如何呢?

走進牌樓,一個充滿了現代感的新農村漸次進入我的視線。

村口,也就是牌樓的左邊,是一片線條清晰、明快和諧又錯落有致的建筑群,卻又保留了古樸的徽派建筑風格,這古典與現代精美地交織在一起的樓宇,無疑是精心設計過的。穿過寬敞的、花卉環繞點綴的廣場,走近了,才發現,這是小崗村現在的村部和檔案館。走進村部辦公樓,沒見保安,也沒看見有人辦公,一扇扇防盜門都關著,但面向走廊的玻璃窗大都沒有拉上窗簾,每間辦公室里面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房間寬大,明亮,室內擺放的電腦,電話,傳真,一應俱全,還有一看就很高檔現代的辦公桌椅,這比我在鳳陽縣委、縣政府的辦公樓里看到的一切不知要強多少倍。

我在心里感嘆,看來小崗村是真的富了,不是一般的富。

很想找個人談談,最好是能找到小崗村現任黨支部書記沈浩。還在來這兒之前,我就聽鳳陽縣委的一位同志介紹過,沈浩不是小崗村農民,他是2004年從安徽省委財政廳主動到小崗村來掛職的公務員,而且是一位思維敏捷、特別有眼光的年輕干部。這讓我覺得,小崗村正在按照歷史的邏輯發展,畢竟三十年過去了,一個這樣充滿了現代感的村莊,理所當然需要又一個站在更高起點上的帶頭人。特別需要!

然而,我在此徘徊良久,最終也沒有發現一個人的蹤影。猛然想起,這天正是周末,小崗村也可能像城里的機關單位一樣按正規的作息時間上班。這是我的遺憾,我在一個錯誤的時間來到了這里。從辦公樓出來,轉著,轉著,就到了辦公樓右側的一個轉角處,這是通過一條相連的風雨走廊從村部延伸出來的一座小樓,一塊醒目的牌子吸引了我,——小崗村農村土地流轉交易代理點。這讓我驚喜地發現,小崗人并沒有停下腳步,小崗人的每一個腳步依然踩在時代的節拍上,依然走在歷史的前面。

在村部大樓對面,隔著廣場,可以清楚地看見對面有個標志性雕塑——一本大書。這無疑是一本被翻開的厚重的史冊,一面是小崗村農民按下的那些指紋清晰的手印,一面是鄧小平說過的一段名言:“農村政策放寬以后,一些適宜搞包產到戶的地方搞了包產到戶,效果很好,變化很快。安徽肥西絕大多數生產隊搞了包產到戶,增產幅度很大。風陽花鼓中唱的那個鳳陽縣,絕大多數生產隊搞了大包干,也是一年翻身,改變面貌。”這個雕塑,不,這本書,讓我的目光迅速地完成了歷史和現實的時空交接。這個設計者,小崗村的總設計師,和中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無疑有著某種隱秘的精神聯系,應該說,他們的設計都非常完美而有特色。

雨停了,水汽依然四處彌漫,但水分子里已有微光閃爍,太陽花出來了。

順著一條水泥路,——小崗村的中軸線,不緊不慢地前行。很多事我都早已知道,只是為了證實。作為一個歷史的旁觀者,我也沒有必要那樣步伐匆匆。我悠閑而輕松地打量著眼前出現的事物,也尋覓著那些消逝的事物。從村部到大包干紀念館還有一段距離,半里?還是一里?我有些模糊。我走過去時,發現路上停滿了軍車。南京軍區的一位中將正帶著一群官兵在這里參觀,大門兩側都有全副武裝的哨兵把守。我不得不出示那張在關鍵時刻可以發揮作用的介紹信。他們放我進去了。走進紀念館,無異于走進歷史。歷史首先呈現出來的是歡天喜地的土改,隨后就出現了老英雄陳學孟扛著鋤頭的身影,他的出現意味著合作化的開始,在他的鋤頭后面出現的是一張《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發表的文章,醒目的套紅大標題:早稻畝產三萬六千九百多斤!報紙的后面,是饑餓的畫面,一個骨瘦如柴的母親,緊緊地抱著她快要餓死了的兒子,但她的眼睛里沒有淚水,她的兩個眼珠子干涸得像兩顆生硬可怕的石頭……

歷史,終于揭開了新的一頁,小崗村的十八個農民開始在那個冬夜的一盞油燈下制訂他們的“生死契約”,那種對饑餓的恐慌和對違反國法的犯罪感,同時折磨著油燈下的他們憨厚而又扭曲著的臉,扭曲,只因為巨大的恐懼,因為當時太慌張,這張具有歷史意義的“生死契約”寫得歪歪扭扭,還有好幾個錯別字。這似乎也驗證了歷史的某種本質,所有的歷史都是從錯誤開始的,最終,從特定時代的某一負面導致出一種普遍的正面意義。這里,不妨假設一下,如果當時中央高層的另一種力量占了上風,這張紙說不定就是反革命證據,這十八個農民說不定就是一個反革命集團。在我的家鄉,1976年發生的“盧從新反革命集團案”,就因為十多個農民對當時農業學大寨的政策不滿,最終導致五個農民被判處了死刑,至今也沒有平反。因為按照當時的法律,他們必須判處死刑;還因為他們都是農民,草木之人,殺都殺了,給他們平反沒有太大的意義;更因為當初把他們判處死刑的人,在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依然手操生殺予奪之權。在粉碎四人幫之前,他是人民法官,在粉碎四人幫之后,他依然是人民法官。或許,還有很多很多難以言說難以理喻的原因。這樣的事情,在那個年代,不是個別的,而是普遍的,如果有人有能力對中國的反革命案件進行一次調查,你會發現那些血腥的歷史是怎樣的驚心動魄,這樣,你才能真正理解到小崗村農民的那種恐懼。

意味深長的是,萬里拒絕了為小崗村的牌坊題詞,但卻沒有拒絕為“中國小崗大包干紀念館”題詞。他深知,小崗村的意義不是一座牌坊,而是中國農村改革發軔之初一個縮影和櫥窗。這個紀念館絲毫不亞于廬山會議舊址的價值,我甚至覺得,這是一個屬于人類的偉大紀念館,它以良知為我們展覽出了直到今天還有多少人拼命想要掩蓋的東西。

在這紀念館里,許久,我一直盯著那張紙。說到底,歷史就是一張紙。

但現在,有人卻要戳破這張紙,說這這張紙是假的。誰說的?嚴俊昌!小崗村大包干第一任,中國大包干第一人。誰都知道,在所有關于此事的版本中,它是所有故事的核心。老嚴這是拆歷史的臺嗎?拆歷史的臺,也是拆他自己的臺啊。但他異常堅定地說,“假的,就是假的,聰明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如果真像他所說的那樣,小崗村這個歷史的非凡轉折點將變成一個惡劣的玩笑,這無論對于那段歷史、歷史中的關鍵人物以及嚴俊昌本人都將是一種惡意的嘲弄。然而,如果你稍微看得仔細一點,你就會發現,這張紙真的有問題。這張按手印的條子,從前言到簽名,都是一個人的手筆。而且,這張條子上寫的并不是十八個人的名字,而是二十一個人的名字,按的是二十一個人的手印。奇怪,這是怎么回事呢?到底是誰在造假?

先不必驚慌,不必去拼命掩蓋,不如干脆把一張紙徹底戳破了,或許才能看到更真實的歷史。首先,你得說,這張紙真是假的,造假者,是他的堂弟嚴宏昌。這哥倆在大包干后在村里一直存在矛盾。他們都不想掩蓋自己的矛盾,因為他們的矛盾不是為了個人恩怨,而是為了小崗村該怎樣發展,該走怎樣的路。嚴宏昌很坦然地笑著說,這張“生死契約”是他一個人寫的。一個人按的手印。那是大包干以后好幾年的事,有個高級記者來拍電視,說,有個按手印的條子,北京很重視,中國革命博物館要陳列展覽。這可給小崗村出了難題,時間這么久了,還到哪里去找那張按手印的條子呢?農民都很實在,當初簽下“生死契約”,是實實在在的需要,并沒想過要留下來做文物。后來,大包干已經是中央政策了,這個“生死契約”早已失效了,也失去了意義,還留著它干嗎呢,吃不得,喝不得,又不能當鈔票使。現在上面這么重視一張紙,他就補了一張,他當時擔任村長,也就一手包辦了。就算他不一手包辦,把這么多人重新搞到一起,再搞一張紙,不也是假的嗎?

這也是一張紙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了不要緊,歷史反而更真實。從老支書嚴俊昌,到老村長嚴宏昌,再到那十幾個農民,他們都承認現在這張展覽的條子是假的,但誰也不否定,歷史上真有那么一張“生死契約”,真有那十八個血紅的手印。所謂歷史,說穿了,就是曾經真實地發生過、存在過而現在已經過去的一切。一張紙的真偽,無法顛覆小崗村的歷史以及它的意義和價值。歷史已經不可逆轉,而且已經證明這是中國最正確的一種選擇。反而,你越是想要把假的說成真的,越是讓人把真的也當做假的。就像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張紙,歷史的本質是真的,但它已經開始給我們制造了假象。

還得說說嚴俊昌這個農民,一個很較真的讓我打心眼里敬佩的農民。

三十年前,他是個三十七歲的農民,三十年后他是個六十七歲的農民。這個一頭白發臉膛寬闊的老農,站在一片散發出濃烈青蔥氣味的菜園子里,正在仔細察看黃瓜、豇豆的長勢。這幾天的風雨太大,許多剛結出來的黃瓜紐子和豇豆花經不住風吹雨打,都灑落在地上了。老漢在菜地里走來走去,菜葉上殘留的雨水將他的雙腳和膝蓋以下的褲腿都打濕了。

從哪里說起?老人其實啥都不愿意說了。就像這個曝光過度的村子,這也是一個曝光過度的人。三十年了,有多少人來找過他?只因為誰也無法繞開他。他是小崗村大包干的第一任,也是中國大包干的第一人。我也無法繞開這個人,無法繞開那些大同小異的基本事實,這種如戲劇場景的重復,他們現在不僅只是親歷者,還是言說者。他們必須向所有前來叩問的人表達自己的親身感受。一千次一萬次的重復,或許對他,已經可以倒背如流。我只能盡可能地去捕捉細節,把抽象的歷史還原為一種更接近血肉的真實。這是我的使命。

從大包干后,嚴俊昌一直擔任小崗村生產隊隊長,1993年小崗村和另一個自然村合并,他又擔任了首任村支書。兩年后,他被調到小溪河鎮當起了農委會主任,年齡一到,他就從主任的位置退了下來,現在,每月領取八百多元養老金。但他當過生產隊長、村支書和鄉鎮的農委會主任,都沒有納入正式干部編制,他的身份還是農民。

他沒念過書,除了能寫自己的名字,幾乎就是個文盲。但他能夠以農民的方式書寫出一段共和國輝煌的歷史,不是偶然的,他一開口,我就發現,他的洞察力明顯高于一般的農民。他的打扮也不像是一個農民。他說,過去的事就不說了吧。從小崗村三十年的歷史變遷看,他對自己當年帶頭搞大包干、對大包干后小崗村最初幾年的發展有一種油然而生的成就感,那五年,小崗村的糧食連年大豐收,村里比沿海地區的許多農村都富裕。而且,他特別強調,這一切都是小崗人自己干出來的。然而,沒幾年,原來江浙一帶很窮的農村眨眼就追上了小崗。眨眼又超過了小崗,小崗被遠遠地甩到人家屁股后頭了,怎么追也追不上了。等你好不容易搞到幾百萬時,人家早就是億元村了。,

在這老漢身上,我感覺到了小崗人那種危機感,那種奮起直追的緊迫感。這是非常可貴的精神。在大包干后的五年里,如果上升到一個高度來看,整個中國農民郡種被長久壓抑的能量,在短時間都像火山爆發般釋放出來,小崗村先走了一步,也就先富了一步。但它設有沿海地區的優勢,也沒有城郊鄉村的優勢,更沒有風景名勝和礦產資源的優勢。除了帶頭搞起了大包干,它就是一個很普通的農村。它唯一的優勢,就是帶頭搞大包干帶來的政策優勢,然而,隨著它自主創造的大包干從一種獨有的優勢變成了普遍的優勢,它還想要走在時代的前列,已經很難。到了1984年,小崗村的爆發期已經過去,單純靠自己的努力,它已經不可能追趕上那些具有獨特地理優勢和資源優勢的鄉村。

不過,它還是安徽省的富裕村,但它的富裕似乎不那么單純了。先是國務院副總理萬里到小崗村視察,給村里帶來了第一批瓦房,共計七間(老嚴作為干部,把機會讓給了其他村民);1991年,縣電信局叉給十八個按手印的農民免費裝上了電話,這讓小崗成了最早用上程控電話的農村之一;1998年,大包干二十周年。當時,從鎮上到村里只有一條土路,一到雨天,就泥濘不堪,很難走汽車。小崗村聽說江總書記要來,忙向鎮里報告,要求修一條馬路,但是鎮里沒有錢。后向縣里報告,縣里也說沒有錢。最后報告到省里,省委書記才從財政上撥了二百多萬元,給小崗村從小溪河鎮到村子里修了一條八公里左右長的柏油馬路。而在此之前,縣里和省里已經給小崗村西頭好幾家修造了十分整齊的院墻,院墻雖說不高,但已經把幾戶農家的一些破破爛爛的東西遮擋起來了。村里小學校那幢寬敞明亮的洋摟,以及高聳云天的自來水塔,也都是省里來修建的。這樣,小崗村才有了一個值得一看的看相。到了2003年,張家港長江村與小崗村結對于,村里人才看上了長江村贈送的大彩電……

——這些,都已經不是什么秘密。隨著上面給小崗村的在經濟物質上的大力支持,而小崗村內在的、自主的創造能力明顯在逐漸退化。

然而,更多的人不是關注小崗發展的命運,而是小崗村的典型形象。

嚴俊昌坦承。在很多年前他就發現小崗村這個典型有些變昧了,對于已存在的問題,不敢去正視,去面對,不是去尋找化解危機的方式,而是非常愛護、非常珍惜這個典型,甚至以拔苗助長的方式開始精心包裝這個典型,而一個包裝出來的典型,反而讓小崗村失去了典型的意義,真正的典型,應該是靠其內部的動力自然而然地生長出來的。從這種心理出發,只要上面有人來,鎮上早早就打招呼,鎮上打過招呼以后,縣里又來第二次打招呼,縣里打過招呼以后,地區還不放心,又來第三次打招呼。而誰跟領導見面,見了面怎么說話,也早就事先安排布置好了。他們也許是好心,擔心小崗人亂說話,說真話,把小崗這個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形象給毀了。但這一套,老嚴清楚,還是大躍進和人民公社搞的那一套,花架子,形式主義。1998年,江澤民總書記來視察之前,縣里派人把兩卡車飼料糧拉到小崗村去,說這是任務,可等江澤民一走,又把飼料糧拉回來了。這是哄誰呢?

1987年,時任中央辦公廳主任的溫家寶到安徽調研,想看看小崗村。但當地干部不想讓溫家寶來看,由于溫家寶執意要看,這些干部竟把從鎮上通往小崗的一條土路臨時扒掉了。最后,還是溫家寶下令:“跑步也要把嚴俊昌他們找來。”老嚴同溫家寶一見面,果然給地方上捅了個大婁子,他對溫家寶說:“我發現大包干分田到戶不行了!”那時,正是在連續幾年糧食豐收之后,農民出現了賣糧難的問題,還很嚴重,過去稻谷可以賣到七八角一斤,那時的稻谷只能賣到四五角一斤,而農民種田用的化肥、農藥、柴油、水電費卻在一個勁地上漲。谷賤傷農,糧價下跌,各種農資的價格卻在猛漲,柴油原來一毛錢一公斤漲到了六塊錢一公斤,還有化肥、農藥,都在噌噌往上漲,農民的負擔也越來越重,在糧價陷入低谷時,也是“三提五統”、土地稅越來越高的時候,由每人每畝十幾塊漲到每畝三四百元,這樣重的負擔,叉怎能不讓小崗村的農民們心寒啊!又豈止只是小崗村的農民在心里叫苦不迭?這是小崗村的困難,也是以糧食生產為主的全國廣大農村的困難,讓溫家寶聽聽真話也好啊,溫家寶來了,也想聽聽群眾的真話。

說到這里,嚴俊昌對他的堂弟嚴宏昌又有氣了,他說,他這個老弟一說起大包干,就像渾身都能長出錢來,說小崗村一搞承包就富起來了,人均年收入可以達到五千元!嚴俊昌一聽就覺得不對頭,立刻打斷了嚴宏昌的話,對溫家寶說了真話,“搞不到那么多錢,也就是能解決個溫飽。”

溫家寶聽了連連點頭,連聲說,好!他要聽真話。

從這里,可以看出嚴俊昌敢言敢為的性格。他敢說真話,也很有眼光,他是最早發現大包干的問題和局限的。前面說過,小崗村原本就是中國大地上一個極其普通的小村,歷來以生產糧食為主。糧食,救命的是糧食,要命的也是糧食,大包干僅僅只用了一年,就讓小崗村家家戶戶吃飽了肚子。有了余糧,擺脫了糾纏他們多年的饑餓。然而,糧食可以讓小崗村人迅速解決溫飽,卻在長時間也沒有讓小崗人實現他們的財富夢想。這也正是小崗村的另一種典型意義,幾千年沒有解決的溫飽問題,吃飯問題,并不像我們想要的那樣難以解決,只要你不瞎折騰,然而,“一步跨過溫飽線,三十年沒進富裕門。”這讓老人感慨萬千心情復雜。而我也更加敬重這個說真話的老人,在過度的曝光和大肆渲染之中,還能見到這么個直來直去、實話實說的歷史過來人,真的,我很驚奇。

小崗村陷入了這樣的困境,嚴俊昌雖說有膽量向溫家寶說真話,但卻沒有辦法以帶領村民再按下十八個血紅手印的方式去解決。在小崗村被一些從后面追上來的農村越來越遠地甩在屁股后頭時,從大包干到小崗村第一次并村,嚴俊昌也完成了他的歷史使命。但小崗村是否也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呢?

從嚴俊昌說到他的堂弟嚴宏昌,在小崗村,嚴宏昌是個大能人,也是個頗有爭議的人。

現年五十八歲的嚴宏昌在當年按手印的十八個農民中算是年輕人,看上去還十分健壯結實,不像老人,還是條漢子。三十年光陰,改變的東西太多,但這個人臉上的笑容卻似乎從未改變。在小崗村,他也是最應該笑的,現在他五個子女都已成家立業,大兒子開了公司,小兒子出國讀博士。子女有出息,讓一個做父親的更有自豪感。同嚴俊昌相比,嚴宏昌的天性似乎更加樂觀一些,見了誰都瞇著眼,咧嘴笑著,赤紅的臉龐,就像他院子里已經開始朗朗地照著的陽光。很多當年按手印的漢子,現在都有點冷眼觀世的味道了。但他毫不掩飾他對自己今天生活的滿足感,“比三十年前不知道強了多少倍!”但我很快就發現,這個農民并非盲目地樂觀,而是謹慎而且多少有些遺憾的樂觀。他說,“小崗村和過去相比,翻天覆地:和其他先進村相比,差距很大。”而令他有些遺憾的是,過去這么多年,小崗村錯失了好多發展致富的機會。

說到小崗村的新農村建設,他就比一般人有更深刻的領悟:“小崗當務之急是提高人的素質。”這和萬里想到一塊了。當年,萬里也一直在思考小崗村在大包干之后的發展,也是中國農村在初步完成了體制變革后的未來發展。他曾語重心長地講過這樣一番話:“一定要注意人才培養,抓好教育才有出路,人才問題很重要,……生產能否上得去,經濟能否發展,歸根到底取決于人的素質。”他還勉勵小崗人:“你們可以和上海等發達地區建立聯系,有組織地派人到那里打工,定個兩三年的合同。這樣,既能賺到錢,又學了技術,人才也培養出來了。無農不穩,無工不富,要發展工業,辦好鄉鎮企業。”

一個農民的思路,和一個國家領導人的思路,又是如此驚人的一致!

在大包干的頭幾年,嚴宏昌說,那是小崗人創業的黃金時期,只要你肯下力氣,一年就能干出一個萬元戶。他在村里算是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還在八十年代,他家就能拿出十萬塊錢來蓋大瓦房。那可是真的發大財了!可惜,小崗村的發展很快就像疲牛一樣,打不起精神了,越來越乏力了,“一畝地摘不到幾個錢,頂多落點口糧。”聽這話,他和嚴俊昌的看法也差不多,他也和嚴俊昌一樣,意識到小崗村的大包干似乎搞到頭了,也開始琢磨著怎么才能給小崗找到新的推動力。不光想,他也是小崗村最早走出去尋找機會的。

那還是大包干后的第三年,他就自己帶著盤纏去全國各地跑江湖,找門路。在云南瑞安的塘下鎮,他看到那里人均只有三分地的農民,都在辦企業,搞得紅紅火火。但一打聽,人家那是什么地方,“家家在海外有華僑”,這個優勢是小崗村沒有的。他很冷靜,跟他們不能比。之后,他又在去溫州的路上看見一輛輛大卡車排著隊地往溫州鄉下開。這讓他有些奇怪,這些車怎么都往鄉下開呢?他好奇地跟著去了,一看,這些車都是去那里拉化纖袋的。那里的農村家家戶戶將塑料回收后,加工成膜,再做成編織袋。一問銷路,這怎么也看不發熱的編織袋還特別緊俏,很多人提不到貨,有的在旅社住上半個月都不一定能提到貨。他很精明地把生產、銷售的各個環節、渠道都摸清楚了,他想,這個東西小崗可以搞,不說賣給外省人,只要賣給鳳陽縣化工廠就能穩穩地賺上一筆了。投資也很小,只有五六萬元錢就成。

他也沒想自己一家干,想的還是村里集體干。

然而,他沒想到自己千辛萬苦地捕捉到了這樣一個機會,想和村里一起干,村里竟誰都不看好,怎么給他們說,就是不愿搞。嚴宏昌只好自己花了一萬元,買了兩個塑料再生機器自己干,二十天就收回投資,半年就賺了幾萬塊。不過,他也很快就懂得了什么是市場經濟,市場瞬息萬變,不到一年,這個行業很快就不賺錢了。但他沒吃虧,還是賺了一把,比種糧食強多了去了。何況,田里的活路也沒有耽誤,有他老婆照管。嘗到了甜頭,他又開始捕捉新的商機。到了八十年代末,糧食價格又開始上漲,嚴宏昌看到很多農民把賣糧食的余錢花在蓋瓦房上,他想,要辦個磚窯廠一定能掙錢!但由于他不愿意說的什么原因,這個磚窯廠最終沒搞成。到了九十年代,他當了村主任,看到別的地方鄉鎮企業那么紅火,心發慌啊。很快,他就帶頭辦起了小崗村農業實業總公司,想引進項目辦企業,壯大集體經濟。在公司運作下。十幾個小廠子先后辦起來了,有瓶蓋廠,工藝被廠,電子儀表廠,面粉廠,摩托車鏡子廠,銅線廠……但一個個最后都沒有搞成氣候,啥原因?一是小崗村不是處在江浙一帶鄉鎮企業成了氣候的地方。孤掌難鳴,形成不了市場效應;二是技術含量低,也缺少市場營銷策略和優秀的市場營銷人員,產品難以打入市場。但歸根結底,還是他這么多年辦企業得出了一個結論:“我們小崗農民素質低,集體經濟搞不好,還是搞私有!”

我還聽到這樣一件事,嚴宏昌辦起來的一家小型瓶蓋廠,不是倒閉了,而是有人用雷管把它炸了,幸好沒有死人,只有兩個人受了輕傷。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咧嘴一笑,卻沒有笑出聲。然后我就聽見了他的一聲嘆息,仿佛釋放出了許多無可奈何的心情。但對事實他卻一直守口如瓶,這里面大概就有他所說的種種“不便說的緣故”吧。

盡管多次嘗試最終都沒有成氣候,當也不能說就失敗了,他仍然是小崗村先富起來的幾家比較富裕的農民。這幾戶農民有一個老支書嚴俊昌不同的心態,嚴俊昌認為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是天下大勢,小崗村遲早還是要回到集體的路上去。嚴宏昌他們都怕變,都不愿意重走集體化的道路。他也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江澤民來小崗村視察時,他就提出了“怕變”的問題。

嚴宏昌的一席話,不禁讓我又想起了費孝通的《江村經濟》,在三十年代,費孝通就充滿預見地提出中國農村的未來“僅僅實行土地改革、減收地租、平均地權是不夠的”,他說,“讓我再重申一遍,恢復農村企業是根本措施。”1957年,費孝通在再次來到開弦弓村考察時,就在《重訪江村》里對當時提出許多不切實際的目標提出了質疑,認為似乎“把社會主義遠景放進望遠鏡,變得那么迫近,似唾手可得。”像中國這樣一個鄉土大國和窮國,費孝通的始終認定“要增加農民收入,光靠農業增產是不行的。”但轉眼間,他就因“惡毒攻擊政府忽視副業生產”被劃為中國著名的大右派,從此長期處于失語狀態,查他的履歷,他的人生形同于一段漫長的空白,而這段空白正是一個學者年富力強、思想特別成熟的歲月。直到的1981年,他才開始重新對于中國的鄉村發言。1991年,他在《吳江行》中寫道,“1980年吳江全縣的-工業總產值為九億多,1990年是59,2億元,其中鄉和村級所辦工業占74-%。”費孝通沿用了他的老方法,擺事實,算細賬,這一算,讓當時的政界大吃一驚,鄉村經濟在一個地方的工業總產值的比例這樣高,大大出乎政界的預料。

費孝通是大學者,但他又是典型的平民寫作者,他一生都在強調“學者要用老百姓明白的話告訴他們還不明白的道理”,他從不說“你該怎么做”,這讓他的觀點極易被平民接受。社會學有兩種研究方式:一種運用資料進行分析,一種是在實地調查。費孝通選擇了后者,這也是我最喜歡的一種方式。

今天,年近花甲的嚴宏昌憑他已經創下的家業,已經完全可以像他的堂兄嚴俊昌那樣,盡情享受逍遙自在的樂趣,搓搓麻將,弄弄菜園子,過輕松寧靜的田園生活。但他覺得自己的歷史使命還沒有完成,他還不算太老,他也不想就這樣慢慢老去,他是那種閑得難受的人,還想要干點什么。最近,他又忙碌起來,他正在和風陽縣的一家公司洽談一個什么項目,我問他是什么項目,他張嘴欲答,忽然若有所悟,猛然大聲地笑了起來。看來,這還是他的一個商業秘密,他不想說,但他說那是個大項目,可以解決小崗村許多人的就業問題。這個人,心里想的其實還是小崗村的老鄉們,“我是大包干的發起人,村子窮,無工不富,小崗村要發展還是要走工業,致富的路子。”如果公司能搞起來,村里的村民們既能在公司工作,增加收入,又不離家不離土,農忙季節,還可以下地勞動。

“到工廠當工人,這是多少農民期盼的啊!,’他感嘆。

他的感嘆,也讓我感慨萬端。這無疑是一個農民美好的愿景。財富夢想。也是中國農民在溫飽問題解決之后所追求的精神滿足。在他身上,我發現了另一種類型的農民。他的個性不像他堂兄嚴俊昌那樣凜凜地一下就凸顯出來,他好像干什么都很隨便,并不太在乎成敗得失,但每一件事他都會實實在在地去干。他也似乎并不在乎別人用怎樣的目光來打量他,只要想干的事情,他都能迅速進入自己的角色。還有一點就是,也是別的農民身上少有的,他不但能夠發現小崗村的問題,還能真心解剖自己。他是小崗村嘗試最多的人,捕捉機會最多的人,也是失敗最多的人。

通過這樣一個人,讓我們看到了小崗人的骨子里依然保持著一種敢為人先的基因。應該說,不是他們的方向出了問題,多年來他們從沒停止過向富裕路的摸索,也不是他們沒有嘗試過,摸索過。

我在心里祝愿他成功。他應該成功。

小崗之路,還能走多遠

天已轉晴,越來越晴朗。這雨后新鮮而滋潤的陽光照著我的背脊,令人精力旺盛。我一直沿著小崗村的這條中軸線不緊不慢地走。

這是村街,也是官道。它是小崗人每天都要走的路,但卻不是小崗人自己修的路。1999年,江蘇省張家港市長江村和小崗村結成了對口幫扶的姊妹村。長江村給小崗人捐資修建了這條水泥路,像城里的一條小馬路,路兩邊都栽上了長青樹,還有綠化帶,路燈,還豎了一塊石碑。——友誼大道。這讓小崗人既感激又多少有點憋屈。想想,小崗村搞大包干那會兒,長江村還在搞大呼隆呢,小崗人吃干飯時,長江村連稀粥還喝不上呢。可現在,人家反倒先富起來了,還來幫助他們了。

這種經濟上的反差和心理上的落差,讓小崗人心情復雜。

長江村不光給小崗村修了這條友誼大道,他們的另一個大手筆,就是在小崗村的一片荒地上搞起了一個八十畝的葡萄種植示范園。示范的意義很大,現在小崗村葡萄種植面積已經達到六百多畝,種的都是美人指——優質葡萄,年產量一百多萬斤,總產值達兩百多萬元,還不愁銷路,滁州,蚌埠,南京,張家港,有多少,銷多少。地,還是小崗村的地,而且還是荒地,人,還是小崗村的人,可種什么卻不一樣,種水稻一年起早貪黑一畝地能搞到八九百斤干谷。這在全國農村還是高產,你算算,把成本扒開了,一百斤谷能賣多少錢?~畝地能搞到多少錢?一斤葡萄能賣多少錢?這筆賬,傻子都會算。水稻、麥子年年都要耕耘、播種,累死人,葡萄一種可以管好多年,只需要搞好田間管理,也累人,但比種糧食輕松多了。對此,小崗人也實不相瞞,他們這個昔日的糧食主產村,現在已把葡萄作為了主導產業,全村十戶有九戶都種葡萄。也有人家還種點水稻、麥子、花生,但那就像以前的一點自留地,是種著給自家吃的,不打農藥,少使化肥,真正的綠色食品。

今年六十七歲的嚴國品老人,念過初中,在小崗村當年按手印的十八個農民中,算是有文化的人。這個種了一輩子地的老農對土地有一種無法割舍的感情。但他身體不太好,前幾年害了一場大病,病好了,一只眼睛卻近乎失明,用他的話說,是快瞎了,這讓他看啥都覺得是歪斜著的,看不囫圇。他很想種糧,但沒那力氣,只好跟老伴種了兩畝地的葡萄。他說,兩畝地葡萄種好了,可以搞到六千多塊,比種糧食強五六倍。但也有風險,如果趕上長時間的陰雨天氣,葡萄就會很快爛掉,那就賺不到錢,搞不好還會賠本。去年趕上連陰雨天,他的葡萄就爛掉了不少,不過,一算賬,還是比種糧強多了。

可,以后誰來種糧呢?他眨巴著一只好眼一只瞎眼兀自問。他只是問,并不指望有誰來回答。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長江村人給小崗村帶來的這個葡萄示范園,除了經濟上的示范作用,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啟示意義,它帶動了小崗村的第一輪土地流轉,也給中國農村即將啟動的又一輪改革指點出了一個可能的方向。

現年六十三歲的嚴立華老人,也是當年蓋手印的農民之一,他生有兩女一兒,女兒都已出嫁,兒子在省城里念過中專,這幾年一直輾轉江浙一帶打工。老兩口現在還住在三間臨街的簡陋瓦房里,這是他們在大包干后蓋起來的,當年可是好房子,現在一看,就落后了。他們家在整個小崗村也真箅落后了。不過,他們正在蓋新房,蓋的是村里統一規劃的兩層紅磚小樓,估計少不了八萬,村里補助兩萬,他算過:房子蓋好后,他就把老兩口多年積蓄花得差不多了,這里面還要他兒子打工的血汗錢。不過,他說,就是村里一分錢不補助,他也要蓋房子,兒子已經二十六了,又是獨生子,這歲數,不小了,該娶親了,而現在沒樓房,誰也別想娶回來一個媳婦。

這些年他也一直在想著怎樣發點財,他養過豬。連老母豬算起來養了幾十頭,但一場豬瘟下來,豬都死了,現在豬肉價錢漲了,他家里卻只有一頭小豬崽了。他還養過雞,花四千塊買了兩千只雞苗,沒想到雞的行情也不穩,老兩口忙忙碌碌一年下來,也沒搞到錢,好在也沒虧本,賺了幾只雞過年。要說他家實實在在的收入,還多虧了長江村搞的這個葡萄園,他把自己的十七畝地租給了葡萄園,每畝地一年是五百,這樣,他每年就有八千五百元的穩定收入,跟城里人拿工資一樣靠得住。他還留下了三畝田,老兩口耕種,一季麥中稻,口糧足夠吃。兒子在外打工,吃了喝了,一年也有一萬多塊錢的收入。這些收人加起來,家里不算窮,但也富不了。老漢搖著頭說:“不搞企業,光靠種地,一輩子也富不了!”他最盼望的是村里有個像樣的企業,那樣才有可能富裕,他兒子也不用到外面去打工了。

回到一個簡單而又復雜的問題,曾經走在中國改革最前列的小崗村為什么落后了?原因是多方面的,若要說旬大實話,就是小崗村從一個不正常的村莊回到了一個正常的村莊,但事實上,我們又從來沒有把她看成一個正常的村莊,我們一直在用一種超常的眼光在看它,把它最早回歸正常看成了一個奇跡,在我們眼里,它是中國農村改革的策源地,是中國改革開放第一村,這種獨特的身份和象征性,讓我們對她有不一般的期待,無論是小崗村人,還是小崗村之外的人,都覺得小崗村不應該是這個樣子。這就難為人家了,也難免要從典型的意義出發干出許多難以在全國推廣普及的事。那么這個典型又有什么價值呢?

從另一種事實來看,在小崗村成為眾所周知的小崗村之后,她就已經不是一個普通的小村。她的政治優勢和知名度擺在那里,這也給她的發展帶來不少機遇。除了國家的投入,像長江村來這里和她結對子,這種獨特的優勢顯然也在起作用。也正因為有各種資源在這里聚集,小崗村才有力量全面加強了道路、通訊、供水、供電等基礎設施建設,按照新農村建設的要求,小崗村全面實施了改水、改廁和綠化、美化工程,建起了大包干陳列室、村民圖書閱覽室、檔案室、衛生室、廣播電視室、農民科技文化學校和一座含幼兒園的完全小學。鳳陽縣委、縣政府也為小崗村制定了十分寬松的招商引資政策,并決定把小崗村作為觀光農業旅游景區進行規劃建設。小崗村的這種優勢,又是中國的哪一個普通村莊敢比的呢?

可見,小崗村既普通又不普通,而這也正是歷史與現實的雙重選擇。

今天,當我們通過歷史和現實的這兩個在場的過程,來發現它的問題,來重新發現它具有普適性的價值,首先面對的,是對小崗村的這些優勢如何整合?如何不浪費和虛擲資源?除了外面的輸血打氣。而最重要最重要的是,如何提高小崗村和小崗人自身的造血功能?

我無法回避,那個巨大的卻空蕩蕩的“小崗農貿市場”。聽說。這是由小崗村群眾自籌和招商引資興建的,一期總投資近五百萬元,占地二十多畝、現有四十多套商住房、四千多平方米鋼架大棚、四百個攤位和六千平方米水泥地坪。2009年元旦,開業當日,一大早,從四面八方趕來的村民,在服裝、水果、日用百貨、蔬菜、禽蛋肉等攤位上,爭相選購自己需要的物品。——從此,小崗有了自己第一個農貿市場。從開業到我來到小崗村,還不到半年,市場還是那個市場,從A區到B區,樓下是門面,樓上是宿舍,中間是鋼架大棚,它設計得非常合理,非常實用也十分漂亮,不亞于一個中等城市的農貿市場,然而,它里面是空的,一張漂亮的空殼,沒有業主,也沒有顧客,只有看守這偌大一片房子的人,而對這片房子的維修費用,也肯定不是一筆小數目。我深信,在它開業的當天可能真的吸引了四鄉八鄰的農民,然而在一個商品經濟異常發達的時代、商業網點如此眾多,小崗農貿市場如果沒有獨特的地理位置和特色,又怎能長久地經營下去?

還有那些占用了一大片農田的蘑菇大棚,這是2004年沈浩到小崗村任村支書后搞起來的。聽說,沈浩租了兩臺車,帶小崗所有村民到鳳陽城東去參觀蘑菇種植棚,并為小崗村爭取了一筆五百萬元的生產發展基金,小崗村的農民只要種蘑菇,村里就為其提供五千元的啟動資金和一萬元的貼息貸款。同時村里還對2006年到村里創業的三個大學生提供了每人六千元的啟動資金和三萬元的貼息貸款。政策如此優惠,小崗村第一年即建起了三十多個蘑菇棚,當年收成不錯,到2007年,小崗村發展到一\"igXE十多個蘑菇棚,村里有二十多戶種了蘑菇。不過市場瞬息萬變,就在小崗村人大種蘑菇的當年,蘑菇價格下跌,很多種蘑菇的農民賠了力氣又賠本。現在,這些蘑菇大棚連同它們占用的農田一起空在那里,路旁還豎著“安徽科技學院教學實習基地、科研示范基地、大學生創業基地”的標牌,藍底白字,格外醒目,然而,人去棚空,只有在風雨中糜爛的保溫氈布散發出的刺鼻氣味,只有渾濁的污水四溢奔流……

在路邊,有一排平房,掛著“鳳陽縣小崗村食用菌專業合作社”,鐵門緊閉。隔壁,還有一個空曠的院子,掛著“鳳陽縣小崗利民蘑菇種植專業合作社”的牌子,走進院里,看見四五個人正在對剛采摘的蘑菇進行加工,加工設備和加工方式很原始,很簡陋,他們說,這只是簡單的加工,然后運進城里的深加工廠制成罐頭出口。我問利潤怎樣,他們全都不吭聲了。其實不問,我心里也有數,規模這樣小,又是這樣的簡單加工,不可能有太高的收入。我買了幾斤新鮮蘑菇,后來在村長關友江的“大包干農家菜館”里加工,炒出來,味道還真鮮美。但這樣的鮮美之物。怎么就不賺錢呢?關鍵,可能還是沒有形成產業鏈。我后來在黑龍江牡丹江市,就看到了那里的食用菌產業鏈,他們從《林海雪原》中神話奶頭山的那個蘑菇老人身上引申出“牡丹江遍地都是野生蘑菇”的印象,然后大力發展雙孢菇(又名白蘑菇)和黑木耳,把牡丹江打造成“中國食用菌之城”,每年都要舉辦“中國·牡丹江(東寧)黑木耳節暨食用菌產品展覽交易會”,這是我國食用菌行業最大、最重要的國家級展會,也是展示食用菌行業發展成果的重要窗口。是由中華全國供銷合作總社和黑龍江省政府主辦,中國食用菌協會、黑龍江省農委、黑龍江省供銷合作聯社、黑龍江省森工總局、黑龍江省農墾總局、牡丹江市政府、東寧縣政府聯合承辦。這是一個以“綠色、交流、合作、發展”為主題,以打造“中國食用菌第一大市、第一展會、第一交易平臺”為目標,面向國內外農產品特別是食用菌行業開放。連俄羅斯、韓國等國家和地區每年也有上千人參會參展,而中國的食用菌已出口到一百多個國家和地區,每年創匯額14,25億美元,已成為農產品的支柱產業之一。這樣大規模的打造,小崗村也許沒有這樣的實力,但至少可以利用自己獨一無二的知名度參與到這個產業鏈里來。

小崗人和鳳陽人都愛吃雞,這里的紅燒老公雞是一道名菜。但這里的村民告訴我,前幾年,日本駐上海總領事館與鳳陽縣農業局簽了一個合同。由日方支援一千萬日元在小崗村搞農牧業開發。一開始,就說要小崗村農民養雞鴨。怎么養呢?你家養十幾只,他家養二十幾只。結果,死的死,丟的丟,一點效益也沒有,連成本都沒有收回來。此外,小崗村還有一個養豬場、一個鋼結構廠,一個面粉廠,但規模都不大,小崗人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些小企業對小崗村經濟的拉動力很有限。多年來,小崗村農民的致富夢想也就這樣起起落落,從一個個良好的愿景出發,卻離那個愿景永遠是那么遙遠。來過小崗村的人,基本上都這樣一個印象,1966年到1978年,小崗村總計吃去救濟糧十一萬四千公斤,花去救濟錢一萬五千元。而從1978年以后,從第一批瓦房,到第一批電話,到第一批彩電,到第一條水泥大道,到第一次用自來水,到第一批兩層小樓,乃至于到最具代表性的大包干紀念館,都賴于外界的慷慨施與。小崗村今天的變化,更多的還是來自上面和外面的關照,從我正在走的這條路,到這條路兩邊的許多公益建筑,都是來自小崗村之外的慷慨援助。,

我,一邊走一邊設身處地地在心里發問。大寨之路,中國農民走了幾十年沒有走通。三十年了,小崗之路,這條從解決溫飽到通向富裕的道路,能走通嗎?

這無疑也是現任小崗村黨支部書記沈浩一直在思考的。

他思考的,也是歷史早已告訴我們,以家庭為基礎的小農經濟,可以作為一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它對沖破人民公社那種違反經濟規律的體制起到了重要的瓦解作用,讓中國農村社會走向一個正常的社會。但隨著中國農村勢所必然地走向現代化的大農業,這種小農經濟模式已不可能重新發力,反而明顯地開始拖農業發展的后腿。鳳陽縣駐小崗村的農技員吳廣法就他的親身體會列舉出了好幾個“不利于”,它一不利于科學種田,二不適宜規模經營,三不利于農業機械化,四是浪費人力物力和不利于勞動力的合理利用,五是不利于興修水利,總之,不利于生產,限制了生產力的發展……

沈浩走馬上任,就提出了一個發展小崗的新思路:從以前一家一戶的單干轉變為發展合作社——統一返租承包,成立小崗村發展合作社。但這里必須特別注意到,沈浩的腦子十分清醒,這樣的合作化、集體化,絕對不是三十年前那種依靠公權強力推行的合作化和人民公社體制,而是充分尊重農民自主權和主體性的新型集體合作,以農民之間自愿的合作、風險的共擔、利益的共享為其基礎。換句話說,哪怕你聲稱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制度,甚至是被實踐證明了的真理,你也要人家農民心甘情愿地接受和加入,他不愿加入,你就不能強迫。

何為農民的主體作用?要害就在這里!

如果沒有這樣的清醒認知和政策法律的保障,所有的道路都是危險的。

有了這樣清醒的認知,沈浩和小崗人便開始了對一個新型小崗村的藍圖設計。這種設計把小崗的產業發展定位于現代農業和紅色旅游觀光業。

沒過多久,小崗村的第一個合作社正式按股份公司模式組建,資本金為305萬元,小崗村、上海大龍畜禽養殖有限公司和滁州市糧食局為三大股東。合作社將以每畝五百元的價格租用農民的土地,租期暫定五年,五年后,農民可以以土地人股分紅,或者重定租金。對于集中起來的土地,一部分用來種植高效飼料玉米,一部分種植有機蔬菜,剩下的種植樹莓。這無疑給小崗村帶來了新的經濟活力,幾年來,除了合作社的有效運作,還有一些亮點,一是不斷更新、改良葡萄品種,二是在村里還發展養殖業,再就是鼓勵農民搞多種經營,最實在的就是小崗村農家樂餐飲旅游服務業搞起來了,這些都有力地提高了農民的收入。最近三年,是小崗村在大包干后發展最快的幾年,也是小崗村農民人均純收入連續走高的幾年。2008年小崗村農民人均純收入已達到6600元,這跟沿海發達農村沒法比,但卻遠遠高于2008年的全國農民人均純收入(4700元)。而這個數字,是小崗村人實實在在干出來的。

小崗村的土地流轉,在全國農村并非首創,但它發生在中國農村改革的策源地,便格外引人關注,甚至被外界稱為小崗的“第二次土改”。

從人性上看,每個人對現實,都會從自己關切的角度出發。每一種新的事物出臺,只要與自己的切身利益出發,都會有不同的看法。土地流轉,一開始就引發了小崗人的爭論。

以老支書嚴俊昌為代表的農民表示擁護。以老村長嚴宏昌為代表的、村里先富起來的一部分農民則表達了他們對“重走集體化道路”的憂慮,一是擔心群眾再回到大集體時代,又搞得沒有飯吃,二是他們以農民對土地特有的敏感,擔心萬一左搞右搞把土地搞丟了怎么辦?這并不是多余的擔心,許多年紀大一點的農民還記得,當年搞合作化,說是農民可以帶著土地自愿入社,也可以帶著土地自愿退社,可后來呢,人也不準退,地也不準退,搞到后來,就把土地搞丟了。由此可見,歷史的隱痛,一直是農民心里難以拂去的陰影。

沈浩的腦子很清醒,嚴宏昌的腦子也很清醒,他說,小崗的現實是:土里求財,糧食夠吃,錢不富裕。農村沒有工業不行,但最低,農業也要作為半壁江山,這是底線。在他看來,小崗村將來要搞規模化農業,生產卻不一定要大家集中起來做。他指著地里泛黃尚未收割的水稻說:“以稻子為例,我們可以在市場上看哪個品種的稻子價格好,品質高,我們各家各戶就用這個種子。大批量地打入市場,無形中就增加了大家的收入。”他還覺得,小崗農產品深加工市場的前景很好,“你看,我們自己生產的花生、大豆被福建、廣東人買了去,做成花生糖、豆奶粉,又賣回給小崗村。我們的資源就這樣白白地送給別人賺了大錢,我們汗流浹背卻拿了小錢。”他不無惋惜地說:“農產品可以增加附加值,我認為農民的出路除了二三產業之外,可以在農業本身上做文章。”

有人把他看成小崗村的刻意地分成所謂“挺合派”和“挺分派”,這是一些媒體記者故意制造出來的新聞效果,把嚴宏昌說成是“挺分派”的代表,這是對他最大的誤解,這個農民既非常務實,也很有遠見卓識。要說搞土地流轉,沈浩比他至少晚了四年,小崗村第一個帶頭搞土地流轉的就是他,2000年他當村主任時,就通過土地流轉的方式開始在村里大面積種植葡萄。

2008年3月,小崗村和周邊的石馬、嚴崗正式合并,一個更大的新小崗村誕生了,這已經是一個擁有四千多人口的大村。現在,村里已制訂出新的藍圖,老小崗村被稱作小崗村核心區。而小崗村現在謀劃的集體合作之路,暫時還只是在這個核心區進行,等到時機成熟了,再考慮進行全面推廣。從這個角度來看,小崗村再次扮演了一塊改革試驗田、一個標本的角色。而實際上,農村土地流轉、走集體合作之路,正是全國很多農村地區當前不斷探索、不斷思考求解的一個宏大命題。

在小崗村率先走出了第一步之后,和三十年代他們搞“大包干”一樣,中央開始總結小崗村農民的第二次創造,重提要充分發揮農民主體作用和首創精神,始終把改革創新作為農村發展的根本動力,使廣大農民平等參與現代化進程、共享改革發展成果

三十年前的大包干,是貧窮所引發的制度危機。而一切的良政,就是因勢利導,順應民心,不是堵,而是疏,對人民做出讓步。著名“三農”問題專家溫鐵軍在回憶1980年代農村經濟政策對農民主體作用和首創精神的肯定時,特別指出,當時的文件語言是一種讓步性的語言,五個“一號文件”有三十多個“允許”“可以”,那是對農民的創造作出承認,那個時候的文件,不是像后來文件的“一定”要怎樣、“必須”要怎樣的語言,不是那種強制性的語言,而是讓步性的語言,其實,讓步性的語言也就是承認民間的創造。”

然而。到底是在發揮農民主體作用和首創精神,還是把官方的意志或專家的意志轉嫁給農民,然后以農民的名義來干自己想干的事?這都也是應該保持高度警覺的。

一晃,沈浩已經在小崗干了五個年頭了。他回想起自己第一次來到小崗時,路非常難走,連當時一位副省長的車底盤都弄壞了,他雖然有過心理準備,一看到實際情況,心里還是非常落寞。“這些年下來,有時也很委屈,也流過幾次淚”,不過,最終還是堅持下來了,小崗村也一天一天地變好。掛職三年期滿的沈浩,本來可以回到合肥上班了,卻又被村民們挽留下來了。他沒想到,小崗村的村民們時隔幾十年之后,又一次按下手印,派代表到省里請求把他留下來。“我不能辜負這分信任。”他感動地說。

三十年過去了,從小崗到小崗,今日小崗與昨日小崗已不可同日而語。

我眼里的這個小崗村,顯然早已不是那個以生產糧食為主的小崗村了,嚴格說,她早已不是一般的鄉村,更像那種城市新村。這也讓周邊那些還以種糧為主的農村煞是羨慕。現在,在小崗,想要找到一塊稻田,一塊麥地,已經很難了。那水泥溝渠。已是廢墟,長滿了荒草。一條友誼大道,兩邊是整齊劃一的農舍,這一切,顯然是根據某種藍圖精心設計的,左邊,是獨立戶型,一樓一戶,或兩戶一棟的連體樓;右邊,則更像一個公寓型的住宅小區。路邊,以及住宅區四周,都栽上樹了,但樹都還小,綠蔭稀疏。耀眼的,是兩邊的房子頂上幾乎家家戶戶都裝上了太陽能熱水器。這不是一般的農村能夠普及的。左邊,右邊,還有一個很明顯的區別,左邊的房子,一律是大門當路,更像街邊的店鋪,幾乎每家都開起了飯館、小超市,右邊的房子則是屁股對著大路,房子與路之間,還隔著一片菜地。

——這里面,有啥蹊蹺呢?

我沒多想,很隨意地拐進了右邊這片公寓型小區,看見一些農人正在敲敲打打地修理農用機械,這是我走進小崗村后第一次發現與農業生產有關的東西。我的腳步放慢了,能走多慢就多慢。我想仔細看看。走到一戶人家門口,我猶豫著,想進去,又覺得是不是會打擾人家的生活?這時有個約莫四十出頭的大姐,她像一個熟人那樣向我迎面走來。叫我進屋里坐坐。我知道,小崗人都是很熱情的,也沒有推辭,便跟著她進屋了。

我獨自尋思著時,熱情的大姐已經給我泡上了茶。坐在她家的大客廳里,就像坐在一戶城里人家的客廳里,但吃飯的桌子、椅子卻又是鄉下人那種粗笨、結實的家伙。我一邊呷茶,一邊很隨意地問著她家里的情況,小崗村的情況。很多謎團就是在她的這個又像城里又像鄉里的客廳里解開的。譬如說。住在路左邊的那些人家,實際上都是小崗村的原住民。也就是三十年前小崗村最早的那二十戶人家,這邊的呢,則是后來并人小崗村的另一個自然村的人,也有極少的外來戶。這一左一右的格局,倒也并不存在什么歧視,是早已形成的大格局。村里在統一規劃的前提下一視同仁,每戶建新房補助兩萬元,宅基地不要錢。而在四年前,兩萬元的補助加上村民自己的一些積蓄,家家戶戶都能住上這樣的新樓房,房屋設計得也挺好,前面是一排平房,用來放雜物、農具和農用機械,后面是兩層小樓,,中間是個不小的庭院,有雞鴨在悠閑地踱步。從整體上看,是一幢幢公寓,深入其間,也是獨立的小院小樓,住起來很舒適,也方便。

這大姐一邊跟我說話,一邊不停地在家里忙碌著,又粗又濃密的黑發在肩后梳成一把,一看就是那種一輩子也忙不完的勤快又干練的農家婦人。說到自己家里,她家是后來并入小崗村的,在小崗村算是一般的人家,家里四口人,夫婦倆都是四十出頭,兩個兒子念到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如能考上高中、大學,村里發獎學金,但這倆小子怎么也不愿再念了。我看見,她兩個十七八歲的兒子則在庭院里擺弄著捕魚的絲網,從我進屋一直到現在,還沒弄好,那網好像絞成一團亂麻了,怎么也解不開。我問她掌柜呢?她說,下地哪。四口人,四畝地,種的是一家人的口糧、蔬菜。不過,她又說,去年還有八畝地,村里搞土地流轉,征了四畝,全村一下征了兩千畝,給美國的一家公司搞開發,等工廠蓋起來了,這村里人就要進廠當工人了。說到這里,她兩眼很精神地亮了起來。

這眼神里,實際上,它也包含了經歷了變革的農民的一種對發展需求和期待。

我也趕緊起身告別,想去看看她說的那個美國人正在蓋的工廠。

這時大姐忽然問我一句,你吃飯了沒有?到吃中飯的時間了啊!

當時,我沒有立刻反應過來,只以為大姐留我吃飯,連聲說,不餓,還不餓。后來,我才知道,她并非出于過分的熱情,小崗村早已成立了“農家樂協會”,家家戶戶都可以為游客提供餐飲服務,活雞活鴨活魚。隨手就可抓來現宰,菜園里的新鮮菜蔬,你想吃什么,都有。可惜,我不知情,喝了人家的茶水,卻沒在人家那里吃飯。后來,我一直覺得有點對不住那位熱情的大姐。

出村,往南,水泥路上曬著兩堆麥子,不知是哪個村人曬在這里的,已遭了雨淋,也沒人管,昔日養命的麥子,在這個年代真的變得很不重要了,沒有人管。這麥子一側的一大片田地,麥茬尚在,但正在大興土木,房子的框架已經初具規模,規模很大。施工標志牌上,醒目地寫著“小崗村GLG農產品深加工高科園”。據項目的負責人給我介紹,今年3月20日,才舉行開工奠基儀式,不到年底就可以竣工。這可是一個大項目,根據協議,GLG集團計劃在三至五年內投資十五億元人民幣,在小崗村建設農產品深加工高科產業園區,園區建設用地兩千畝,投資建設國內唯一的民用甜菊糖生產加工、RA97高端甜菊糖生產加工、蜂產品深加工、家庭用活水水機制造等十多個高科技產業項目,項目全部建成后,將形成六十億元人民幣以上的年產值。今年,GLG集團將首先投八啟動資金一億元人民幣,先行開發一千畝園區,并確保該項目在今年的國慶日正式投產運營出產品,向國慶六十周年獻禮。這可是一個大新聞,美國公司也要向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慶獻禮了!

而我最關心的還是農民的收入。據了解,小崗村GLG農產品深加工高科產業園以訂單農業為基礎,并計劃三到五年內以小崗村為中心推廣種植優質甜葉菊二十萬畝,每年使當地農民直接收入達六億人民幣。這無疑是一次良好的聯姻。美國GLG公司是世界著名的生物科技集團,有著雄厚的資本實力和人才優勢,在全球制糖領域享有盛譽,鳳陽縣小崗村是中國農村改革的發源地,當代中國十大名村之一,有著極高的政治影響力。對于這個項目,小崗人充滿了期待。

同這樣一個大項目相比,那兩堆被雨淋過的麥子,實在是微不足道。

小崗村那頓中午飯,我是在現任村主任關友江家的“大包干農家菜館”吃的。

在菜館一側的圍墻上,紅彤彤地寫著“胡總書記與群眾座談處”,很晃眼。這讓很多人慕名而來。走進來時,又看見許多人都在爭搶一只很平常的木頭板凳,一個個神色莊重地端坐在上面照相,照過了,還把凳子翻過來,用照相機拍下凳子底板上的一行毛筆字:“胡主席坐二00八年九月三十日”。老關似乎對我特別關照,午飯,就讓我坐在這個板凳上吃。我吃飯的小方桌,也是胡總書記和群眾座談時用過的,這張著名的照片裝在一只玻璃框里,還制成了日歷,總書記的一側是小崗村大包干時的生產隊長嚴俊昌,一側就是關友江,還有他讀小學的孫子。再就是小崗村的農民們。桌子上擺著的是小崗村生產的葡萄、柑橘、花生、鴨梨……總書記親切地和農民交談,而所有的農民都圍著他,用探尋的目光凝望著他。這里面還有一個眼睛鼓鼓的小男孩,那是關友江頑皮的小孫子。

小崗村的新型合作化是否真的預示著中國農村改革的又一個方向?

中國農村改革能否從小崗村再出發?

事實上,每當新一輪農村改革即將來臨,黨和國家領導人都會把目光投向小崗村。

朱镕基當總理時,正是糧食多得賣不出的時候。他曾不止一次地說:“在農業的問題上,在中央要對農業作出重大的決策時,我往往是會到安徽來調查研究的。可以說,我們許多成功的經驗都是從安徽來的,安徽為中國的農業作出了很大的貢獻。”溫家寶總理也坦承,“事關農村的政策問題。我就想到安徽來聽聽大家的意見,因為這里有許多熟悉情況、又敢于發表意見的同志。我每次來都很有收獲。”這些中央領導對小崗村的每一次造訪,都在給人發出某種信號。他們顯然沒有把小崗村僅僅看作一個歷史的櫥窗。小崗村依然是時代氣象最好的觀測器。它不是歷史的化石,而是現實的標本。

去年,在改革開放三十周年之際,胡錦濤總書記小崗之行,更是折射出了中國農村進一步深化改革的方向。對于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總書記明確表態,“不僅現有土地承包關系要保持穩定并長久不變,還要賦予農民更加充分而有保障的土地承包經營權。同時,要根據農民的意愿,允許農民以多種形式流轉土地承包經營權,發展適度規模經營。”就在胡錦濤的小崗之行后,新華社發出了一篇通稿:《安徽省小崗村:從“分田到戶”到新型合作化》。“在小崗村的共約2000畝耕地中有60%已經以出租流轉給公司等形式被集中起來,用于發展蘑菇、花卉、葡萄規模種植及家禽養殖等。”這也意味著,小崗村三十年后再次被賦予農村改革實驗室形象。

改革的瓶頸亟須突破,更深層次改革已經箭在弦上!

當三十年前發生的一切必然地成為歷史,它是否可以還像當年那樣成為今天中國農村的一個引擎?無疑,她已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單純農村,就像經歷過三十年變革的中國縮小版,這個小村高度濃縮了各種產業、各種經濟成分。或許,它不是一個可以照搬的模式。它的存在,不管還有多少讓我們置疑的因素,但它呈現出的多元化的格局和市場化導向,至少應該成為引領中國農村走向未來的一個方向。

剛過花甲的關友江也是三十年前按手印的十八個農民之一。這是位黑土黑臉、但目光銳利的漢子,嘴不離煙,走到哪里煙就冒到哪里。

那年,老關剛過而立之年,卻已經是四個孩子的父親。一家六口根本填不飽肚子。“春緊夏松秋不干,碾子一停就要飯。”每年秋收一過,他就和老婆一起帶上小兒子踏上艱辛的討飯路途。現在,他大兒子結婚后到梨園村定居,開了個小糧店。二兒子留在村里,一邊種著二十多畝地,一邊還在農閑時到臨淮鎮的一家銅線廠打工,供養著三個孩子念書;女兒嫁到外村,和女婿一起到寧波打工去了。小兒子是關友江的驕傲,不但讀了大學,畢業幾年后還又考上研究生,馬上就要畢業了。

關友江和老伴兒現在單過,就住在離小崗村口不遠的一排紅磚房子里,這房子原本是湖南一家企業十年前來小崗村投資時所建。他們占了關友江家的地,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又很快撤資,也沒給占地賠償。后來他和兒子們分開過后,就和老伴兒搬來這里住,也算彌補點損失。關友江的老伴兒在這個大院子里養了幾十只母雞和四五只大公雞,還養了一大一小兩條狗,院子前面種了青菜,院子后面種了有一畝地的葡萄,吃喝用度基本能自足。此外,閑不住的老兩口還給自己留了三畝地耕種,其中兩畝是種一季稻后再種一季麥,另一畝種了經濟作物黑豆,所產糧食夠老兩口口糧之余,還能賣些余錢。他干村干部好多年了,但前幾年才在海選中當選為村主任,每年能拿到兩千元村干部補貼。

小崗村是中國農村改革第~村,名氣大,來這里參觀考察的不少,但真正的游客卻不多。沿著一條友誼大道,街邊家家都開了農家樂餐館,但大多冷清寂寥,門可羅雀,只有關友江這個餐館生意紅紅火火。但如果真的要發展旅游觀光業,恐怕……我又擔心起來。我發現,離小崗村最近的幾座城市里的人,如蚌埠、明光、風陽縣城、滁州,很少有游客來這兒。他們對這里興趣不大,都去看與朱皇帝有關的古跡去了。

我們吃飯時,關友江一直沒有閑著,抹桌子掃地,跑來跑去的,這天中午客人不少,還有兩桌已經訂好,客人是省里的,正從合肥朝這邊趕。

只在他忙碌的空隙里,我們才能交談幾句。

對于小崗村的致富之路,關友江和其他老農們看法差不多,光靠種糧不成,還得搞企業!他還認為小崗多年來難過富裕關另有一個因素的制約,就是小崗村太小了。他搖著頭嘆息:這樣小規模的村子,外面企業即便進來也很難搞大,從資源到人力都會有困難。他又補充,不過現在上面也已經注意到這個事情了,正計劃著將周圍幾個村并入小崗,規劃將小崗建成一個人口上萬人左右的大村。

吃飽,喝足,同關友江話別,正要一腳跨出門檻,忽然看見他異樣的眼神。我拍了一下腦門,猛地想起,嗨,只顧跟他說話,還沒付飯錢呢。我趕緊掏腰包。——在這里,我也一次次感受到市場經濟對人際關系的調整。

告別小崗村時,我特意去看了“鳳陽縣小崗村新農村村莊建設規劃”——安徽城鄉規劃設計研究院設計的小崗村未來發展藍圖,如果這個嶄新的藍圖變成現實,小崗村將會成為一個擁有一萬以上人口、擁有各種現代配套設施的新農村。小崗農民能否像三十年前那樣再完成他們的騏驥一躍?——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責任編輯 黃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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