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骨 水之性
八桂多山。23萬平方公里地界,目之所及,無處不山。有孤峰獨處,如春筍破土;亦有連綿成片,狀如犬牙。山山之間,皆不高,但多有林木點綴。密處如云堆,疏處如插蔥。土山泥肥,草木茂盛,故顯豐腴;石山少土,崩崖亂墜,故顯清秀。雖名山不多,但在中國的版圖,亦有十萬大山、貓兒山、圣堂山、象鼻山、獨秀峰、西山等等響當當的名字躍然紙上。
八桂多水。南部北部灣畔,一千多公里的海岸線,厚厚實實地將一片藍海攬入懷中。每一天,浪濤拍岸,沙鷗翔集;漁舟出沒,汽笛常鳴。海邊人家田里耕作,海里打魚,祖祖輩輩受盡了海的恩惠。在內陸,亞熱帶季風氣候,讓八桂大地多得春雨之滋潤,夏雨之洗滌,秋雨之沐浴,冬雨之撫慰。于是,左江、右江、郁江、紅水河、龍江、柳江、黔江、桂江……“積之涓涓,瀉之浩浩”,如地球鮮活的血脈,在八桂朗朗之軀恣意地伸張和涌動。江河流過之處,水草豐茂,漁舟活躍,帶出兩岸風景。山之偉岸,樹之婀娜,以及隱約竹林的農舍、濃淡散漫的炊煙,一同攝入水中,成了一幅彎彎長長的畫。風雨摧殘不了,歲月湮沒不了。
山之獨秀,水之豐澤,是謂八桂福祉。而山水養人,更是八桂福分。5000萬民眾,漢、壯、苗、侗等12個世居民族,城鄉比肩,雜居四方;共享一片天,同飲一江水,其情欣欣,其樂融融。
而最有幸的是,在廣西,這片美麗的山水居住著中國56個民族中人口最多的一個少數民族——壯族。1700多萬壯族人口,廣西竟占有1553,11萬,亦即大約13個壯人中,就有12個居住在廣西。
“疏峰時吐月,密林不開天”。不知是廣西的山水吸引了壯人,還是壯人特別迷戀山水,總之,山水之間,總聽得到壯人到處行走的腳步。在左江,200多公里的流域,疏疏密密、大大小小的兩岸山壁,有180多處人像、動物崖壁畫,那是兩千多年前壯族先人留下的身影;垌田溪邊,山坳林中,有山歌繚繞,那是壯族歌仙劉三姐不絕的余音;在北流,那一天,有人一鋤頭下去,挖出了一面直徑為1,63米的銅鼓,堪稱“世界銅鼓之王”,那是壯人兩千多年前的遺物:忻城翠屏山北麓的莫土司衙署,斷斷續續修了幾百年,成了中國現存的最大的壯族“故宮”……壯人所做的一切,有意無意間,為八桂山水平添了無限的靈氣。八桂山水也因此靈動了許多。
山是剛毅的,水是柔和的。也許,千百年來,壯人與山水共處,才深得山水的浸染,似乎也有了山巒海河的堅韌、寬容、開放、拓展的秉性。白日耕田放牧漁獵,肩荷負重多少,皆如山一般沉穩應對;夜里飲酒唱歌,無論喜樂摻雜,均似水一樣放縱。倒床把山當枕頭,冷時扯水當披巾,一夜夢醒,心寬如初!
山崗恒古而沉靜,海河奔騰而無言。但似乎有了壯人永不消停的壯行,也就變得更加生動和活潑了。
這是八桂特有的一種氣息。
酒事
來到壯鄉,飲酒就是件挺重要的事情。
而對壯家而言,無論是來了客人還是過年過節,宴席中的酒是萬萬不能缺的。飲酒是餐桌上一個重要的內容。
對于這餐飯食,主人是很用心的,總得千方百計弄些好菜,有雞的捉雞,有魚的打魚,最少也得割些肉來,炒幾個家常菜。
然后上酒。
酒當然不能跟城里人比。城里人喝好酒,一瓶就是上百元。壯家就只能喝自己釀的米酒。一般是米雙酒,度數低,可以喝得很多,所以一上往往是一個塑料桶,十來斤左右。壯家人將這種酒叫“土茅臺”。
壯家也不像城里人那樣斯文,喝酒用小酒杯。壯家喝酒用碗,每人一碗。
入席了。主人先拿碗,請大家干杯。一般都是先把第一碗喝完了。喝完了就互敬,前后左右地敬。如果是外地來的客人,那就得喝很多的敬酒了。本地的親朋好友,來到主家喝酒,一般都可以以主人自居,都得向外地客人敬酒。敬酒的理由很多,第一次見面,喝一杯;好事成雙,喝一杯;三生有幸,喝一杯;四季平安,喝一杯;五五歸一,喝一杯;六六大順,喝一杯;七上八下,喝一杯;八八發發,喝一杯;丸丸長安,喝一杯;十全十美,喝二杯。
——這都是吉利的話,好像沒有不喝的理由,一喝,酒量一般的就差不多醉了。
喝到一定時候,酒勁上來了,就有人提議猜碼。先是主客一個對一個的猜,猜多了,就主跟主猜,客跟客猜,不分你我了。到最后,分幫,主做一幫,客做一幫。誰輸誰喝。
喝到高潮的時候是喝交杯酒。
喝了一會兒,說了不少話,主客之間感情深了,就想到要喝交杯酒了。如果適逢主人是個歌手。主人就會給你先唱上一首贊美你的山歌:“哥你好,哥你樣樣有工夫:上山能夠打老虎,下海能夠撈明珠。”
唱完了就喝交杯酒。交杯酒的喝法是,各自拿起碗或各自舀一匙羹酒,伸到對方嘴里互敬。酒量大的,豪爽的,就拿碗喝;酒量小的就用匙羹喝。
壯家人一般認為,客人到家里來,就應該讓客人喝夠,喝醉就更好,這才說明主人熱情好客,招待得好。所謂“主不吃主吝,客不吃客蠢”。要是沒人醉,那隔壁鄰舍就會笑話了。
往往,一場酒下來,總會有一兩個人歪歪斜斜的,不是客,便是主。
醉檳榔
檳榔是一種植物,多長于南方。其果實就叫檳榔。
圩日。遙遙的鄉路上,趕圩的人出現個不斷。有三五成群,有孤身獨行。肩挑背馱的,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說話的聲音,常回響于山間。
當中的壯族婦女,有一個舉動是十分奇特的。腳是一路地走,嘴巴也是一路地嚼個不停,久不久還吐出一口紅紅的唾液:在露齒的那瞬間,才發現她們滿口通紅,嘴巴被染得已沒有一顆白牙。她們就這樣咀嚼著走到了縣城的圩亭。縣城里的孩子,大多沒見過嘴巴紅紅的人,就好奇地看著,甚至還追上去看個真切。但壯女三步兩步就沒入集市里去不見了。
壯女嚼的是檳榔。
檳梆有破滯散邪、剩水消腫的功效。舊時南方荒野陰森,多水潮濕,瘴癘濃重。壯人便用食檳榔的方法來預防。《宋朝事實類苑》卷60有栽:“南海地氣署濕,人多患胸中痞滯,故常啖檳榔……”李時珍的記載更為神奇:“按羅大經(鶴林玉露>云:嶺南人以檳梆代茶御瘴,其功有四:一日醒能使之醉,蓋食之,久則醺然,頰赤若飲酒然,蘇東坡所謂‘紅潮登頰醉檳梆’也。二日醉能使之醒,蓋酒后嚼之,則寬氣下痰,余醒頓解……三日饑能使之飽,四日飽能使之饑……”但不知何故。漸漸地,到了后來,食檳梆只是婦女的專利了。她們主要的目的是染紅牙齒,以示美麗。
嚼檳榔是很講究的。要配上藥物、香料,口感才好。這些配料,有假蔞葉、蜆粉、丁香、桂花、三賴子等,然后把檳梆果切成幾瓣,用水調蜆粉放在假蔞葉上,將檳梆裹上,放在嘴里嚼。嚼碎后,出紅液,起初覺得有些苦澀,但吐出嘴里的紅液后,便立即覺得滑口清香,過了一陣,似乎還覺得有些微醉,臉頰微熱,紅潤。這種飄飄然的感覺,恐怕是壯人喜歡嚼檳梆的一個原因。
檳榔雖然遍地皆是,不甚值錢,但壯人卻視之為上品。有客來訪,即以檳梆代茶,奉上待客;龍州、廉州等壯鄉,無論嫁娶,皆以檳榔為禮;即使是平常,親朋之間,也以檳榔互送。而食用檳榔之人,多為中年以上的婦女。常年咀嚼,將牙齒染紅,平常如同城里的女子涂口紅。
嚼檳榔是可以上癮的。宋代詩人黃庭堅被貶到廣西宜山后,受壯人的影響,也學著嚼檳榔,不知不覺地就上了癮。有時家中缺貨,不得不托人寄來。曾有一首詩這樣寫道:“蠻煙雨裹紅千樹,逐水排痰肘后方;莫笑忍饑窮縣令,煩君一斛寄檳榔。”檳榔醉人,勝過酒力。
路在彎彎處
壯人所居,多為山區。開門見山,出門遇山。且路途遙遠,山道險惡。有一首山歌就是這樣唱道:“難又難,竹竿挑水上高山;挑到半山竹竿斷,上也難來下也難。”山外人入山,所見情景,多打寒顫,望而生畏。但不管怎樣,山里人還是要進進出出的。不出去,家里的五谷雜糧、雞鴨牛羊賣不出,就換不回城里的鹽、火油、針線、藥品、布料,也不知道山外是怎樣的世界;不出山,也就無法尋親訪友,嫁娶葬喪。
于是,壯人就很在乎腳下的路。很多路,是山路,凹凸不平的。那就按照傳統的習俗,在寨老的組織下,每家每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對村人必經之路,都要盡量修整。不是水泥路,也不是砂石路,就是可以久經百年的青石板路。
路有高低凹平。攔路的石,搬開,壘成路基石,填平坑洼,然后用雕琢過的青石板來鋪路。遇到山崖,則用黑色火藥炸出通道,架上棧道;若遇山澗,就在路邊砍下木頭做獨木橋。如此一來,凡有村寨的地方,必有路通;凡有路的地方,必然看見青石板路。時間一長,石板就被走過的腳步踩得光滑了。
修路不是一時的事。地段遠的,大伙就帶上自家的糧食,結伴就去了,一去就是十天半月的。不用攤派,不用催促,都是自愿的。到了那兒,鋪開鋪蓋,就干活了。晚上,點著油燈,吃飯喝酒,聊家常。累了,就各自睡去。第二天又起來干活。
年紀大的,出不了遠門,就自己在村邊修路。壯人有個風俗,人到了年紀,自覺身體欠佳了。就想著為后人干些什么事,積些“陰功”,祈祝延年益壽。所以,在村寨附近,常常見到一些老人,撿石挑泥砍樹,修補橋路;順便帶上一兩頭牛,放在身邊吃草。夕陽西下了,才扛起工具,牽著牛,慢慢回家。老人們筑的路,就叫“功德路”。
在通往村寨的路上,還常常看見路邊建有一些涼亭和水井。那也是老人們建的。這些事和井也叫“陰功亭”或“陰功井”。
路邊的涼亭不大,就五六平方米寬。有用石磚砌的,也有用木柱、茅草搭的。亭內設有石凳。供路過的人休息用。走遠路的人走累了,見有亭子,就坐下來歇一歇,抽口煙,喝口水。若是村里人,從遠地里砍柴或收割回來,累了,也在亭子里歇一歇才回家。路邊有個水池,是村民用竹管從山里引來的,清清的,涼涼的。山水就常年地流著,落在水池里,滿了,又流向田邊。趕路的人,渴了,正好身邊沒帶水,就用手接住竹管的水捧著喝;喝夠了,還可以洗把臉,將腳泡在池里,讓全身涼個透。頃刻間,一路的疲勞和炎熱就沒有了。
村里人見涼亭里來人多了,有的就擺上個攤子。賣涼茶、涼粉、甘蔗、粥、煙,煮熟了的玉米、紅薯,還有山里的水果。這樣的攤點,十里八里就有一個,路過的人。完全不怕被餓著渴著。擺攤的人,一天也有十塊八塊的收入,油鹽錢有了,小孩入學的學費也有了。
入夜,亭子空了。村寨周邊黑乎乎的。談戀愛的年輕人,沒什么地方去,就干脆到亭子里坐。兩個人先是離得遠遠的,后來就一點一點地靠近,最后就挨在一起了。這團黑影,到了半夜才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