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女莫幺娘
莫家寨是個小寨。明洪武調(diào)北征南時,大軍平叛后駐扎在珉谷,莫家寨只是個護(hù)衛(wèi)大營的左哨。事過境遷,當(dāng)年就地屯田的駐軍,后裔早已變成了農(nóng)人,散落在一個個村莊,生活習(xí)慣、風(fēng)俗與當(dāng)?shù)卦∶駧缀鯖]什么兩樣。如果說有什么區(qū)別的話,那就是在逢年過節(jié)、掃寨驅(qū)邪、老人謝世做道場的時候,寨中人會戴了木雕的鬼臉殼,身穿紅紅綠綠的長袍,背插若干戰(zhàn)旗,手持刀槍劍戟各類兵器,在院壩里唱上一場地戲,也就是被游客稱作儺戲的玩意。那唱詞,多為薛仁貴征西、穆桂英掛帥、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之類。雙方各十幾人,分為兩隊(duì),在場壩中繞著圈子邊唱邊打。一時間,煙塵四起,旌旗獵獵,鑼鼓喧天,恍如當(dāng)年征戰(zhàn),場面極為壯觀。
莫家寨因?yàn)樽嫔显请S軍護(hù)衛(wèi),職位低下,其后裔又人少勢單,在各大寨人眼中沒有地位。上百年間,非但農(nóng)耕諸事,就是婚姻上也從不往來,漸漸沿襲成習(xí)。不過自從出了莫幺娘后,情形就變了,變得讓人不可思議了。
莫幺娘是家中姐妹中最小的一個,按當(dāng)?shù)亓?xí)慣,稱為幺娘。這“娘”念的是平聲,也就是姑姑的意思,那么“幺娘”也就是小姑了。莫幺娘不僅心靈手巧,而且貌美,長到16歲上,就已是方圓百里的美人。至于是怎樣的容貌,看過牛郎織女戲中的七仙女自然就會明白。
因?yàn)闆]有人上門來提親,或者說因?yàn)橹苓叴笳锏娜丝偸嵌酥茏幼屇勰锊桓吲d,莫幺娘到了快二十歲還沒有婆家。這在布依山村,已經(jīng)是很大的大齡青年了。
所以盡管莫幺娘愛唱歌,而且歌聲優(yōu)美,但是她只能在家里織布時唱,或者在河邊洗衣裳、上山采蘑菇時自己唱唱,這有些像自言自語。布依人在每年的春節(jié)、“三月三”、“六月六”這些時節(jié),或者平日談情說愛的“囊哨”坡上,歌聲、歌會從來不斷。但是從來沒有人在對歌場上看到過莫幺娘。這樣孤寂的歌唱不到一年,莫幺娘郁郁寡歡,整日懨懨的,一張臉更白了。最后競莫名其妙生了一場病,混混沌沌十來天,醒來后,歌雖還在唱,但已不是原來的腔調(diào),而是神神秘秘的巫曲了。唱完后,口中還念些神神鬼鬼的詞句,和那些給人驅(qū)鬼辟邪做“當(dāng)牙”的婦女一模一樣。
人們都說莫幺娘通鬼神了,成了巫女了,她昏迷的那十來天,其實(shí)是魂魄上天入地,和鬼神相會去了。話一傳開,人人都感到驚奇。再看莫幺娘,一張清秀的白臉,兩道淡淡的眉,楊柳樣的腰身,走起路來飄飄的像要飛,便都深信不疑了。
不久,莫幺娘就真成了巫女。
元師自通的莫幺娘,總在滿月的夜晚被人請去,用頭帕蒙著臉,端坐在竹編的大簸箕中,唱幾句曲,念幾句詞,一根香還沒燃到一半,整個人就進(jìn)入了混沌狀態(tài),但是可以回答人們的任何提問,最擅長的是說出別人家祖上的事情。如果需要到陰間去和親人相會,就預(yù)先在簸箕里放一升米,點(diǎn)三炷香,化兩張紙錢,由莫幺娘在前引路,便可帶人直通地府。如果懼怕陰間凄涼,莫幺娘也能把人請上來直接對話。這時候,莫幺娘會渾身發(fā)抖,體重驟然增加數(shù)倍,一旦舞蹈起來,要兩個壯漢才能扶住。這其實(shí)是陰間人已經(jīng)來附身了,有什么話便可直接問她,而她的聲音,此時已經(jīng)變成了亡人的聲調(diào),惟妙惟肖,毫不虛假,并且問答的話十分和茬對口,連別人家最為隱秘的事情,她都能一一對答。
莫幺娘的道法日漸精進(jìn),聲名遠(yuǎn)播。不僅是本寨子,就是附近大寨的人也來相求,家里老人生病臥床,小孩夜驚啼哭不止,婦女長期不育不孕,甚至豬馬牛羊生病,房梁上掛了大花蛇等等,只要請到,莫幺娘都會前去,在堂屋里又唱又跳,幫著主人驅(qū)邪除孽。尤其是那些思念故去親人,想和他們說說話拉拉家常的人,莫幺娘也會一一滿足。至于謝神的報(bào)酬,不過一升米,一只雞,甚至幾個雞蛋,現(xiàn)鈔無論多少從來不收。做“當(dāng)牙”的人,其實(shí)就是為人解難消災(zāi)做善事,因此從來不苛求。莫幺娘因此深得四鄉(xiāng)八里的人喜愛和敬重。
不過僅僅是敬重。因?yàn)樗强晒催B陰陽的神女,照規(guī)矩不能談婚論嫁,所以更沒有人打算托媒到莫家去提親。莫幺娘至此心靜如水,沒事的時候,坐在家中的堂屋里,香爐上燃一炷香,看那青煙裊裊上升,一張臉靜穆得如木雕的觀音,只有一雙眼睛偶爾眨動,也冷得像要掉下冰碴來,看了使人發(fā)怵又頓生敬仰。
唯一不發(fā)怵的,只有大寨里的蒙阿珉。
蒙阿珉人長得白凈,穿白底黑條紋的襯衣,一個個盤扣總是扣得整整齊齊。雖說都是家織的土布,但是他娘出自大戶人家,自幼女紅極好,做的衣服貼身合縫,穿在他身上,就顯出了高挑勻稱的身板。但是有一樣不好,娘在他左胸前的口袋邊上繡了一朵小小的石榴花,紅色的。這要是繡在女子衣服上,配上領(lǐng)口、袖口的闌干花邊就很好看,但他一個大小伙子穿這繡花衣服就有些不倫不類,常常惹同齡人笑。人們笑他的,還有他吃奶吃到三歲上,現(xiàn)在都還和娘住在一間屋里,說晚上怕黑。娘疼蒙阿珉,因?yàn)樗赖迷纾瓦@一個寶貝兒子,石榴花諧音“石留”,就是想要把他好好留住。蒙阿珉因?yàn)槭苣飳檺郏孕【豌裸露L大了還不開竅。隨便人們怎么笑,盡管家里寬敞,照樣和娘住在一間屋里。
但是自從看了莫幺娘的一次“當(dāng)牙”后,蒙阿珉突然變了,開竅了。當(dāng)晚就悄悄搬出了娘的屋子。
那晚上,莫幺娘來到大寨,幫一家人請陰間的爺爺來和奶奶說話。說的什么蒙阿珉全忘了,只記得莫幺娘坐在巨大的簸箕中間,蒙著白色的頭帕又唱又念。這時候,一輪滿月升起來了,涼亭里里外外全是銀色的光,照著周圍影影綽綽的人,也照著纖細(xì)的莫幺娘。這個建在寨子中間的涼亭,緊靠第三道石頭寨門,木瓦結(jié)構(gòu),飛檐斗拱,兩邊搭起厚厚的長木板,可坐數(shù)十人,中間還留下不小的空地。莫幺娘就坐在空地上的簸箕里。涼亭過去是商議軍機(jī)大事的地方,后來是寨里人歇涼的處所,夜深時是男女約會的場所。月亮升到空中時,莫幺娘顯然已經(jīng)到了地府,并邀請到了那家人的爺爺。她的身子開始抖動起來,聲音變得渾厚、深沉。和那家人的奶奶說了沒一會兒,手執(zhí)一根桃樹枝條的莫幺娘突然站了起來。她是一直蒙著頭的,又處在混沌的狀態(tài),在竹編的簸箕里根本站不穩(wěn)。旁邊兩個護(hù)衛(wèi)的大漢連忙伸手去扶,卻沒有扶住。莫幺娘身子一傾,突然倒了下來,一直倒向蒙阿珉。蒙阿珉也沒有扶住,只好弓著腰,用身體死死頂住……
那體重太不可思議了,根本就不是一個人。蒙阿珉后來想。他還想,原來巫女的身體并不是涼的,人們說能出入天庭和地府的神女,身體和心都是涼的。心他不知道,但是蒙阿珉明明感覺到了莫幺娘身體里散發(fā)出的熱量。那熱氣,溫潤、微濕,像一塊被焐熱的玉。
第二天清早,娘問蒙阿珉:
你去看當(dāng)牙了?
看了。
你喜歡莫幺娘?
喜……歡。
莫幺娘是神女,不能喜歡的。
我看她不是。她是……熱的。
你爹昨晚托夢了,說不準(zhǔn)。
我爹咋說的?
他說那是小寨子的人,不準(zhǔn)。
……?
莫幺娘夜間在各村寨行走,形如聊齋中的女主角,來去自由,行蹤杳然,真如夜半山高門半開,一只繡鞋乘霧來的景象。她的繡鞋飄到哪里,鬼神拱手,行人禮讓。其實(shí)是根本沒人敢靠近,所以從來不會有安全上的問題。但是只有蒙阿珉例外,偶爾敢偷看她的臉不說,還敢暗暗跟蹤。
有天夜晚,在寨子里的石城門下,莫幺娘聽到背后的腳步聲,便悄悄隱在暗影里。待那腳步聲漸漸走近,突然猛一回頭,說:
跟我!不怕把你魂魄招了去?
不怕。
送你去地府也不怕?
和你去,就不怕。
我是做當(dāng)牙的。
我喜歡看……
莫幺娘沒再理他,自個飄走了。蒙阿珉不敢再跟,看她飄呀飄地消失在寨口的路上。
此后不久,蒙阿珉就病了。吃不下,睡不著,渾身燥熱。娘帶他進(jìn)城看了幾家醫(yī)院,都說沒病。娘就笑了,說:“你這個病,我曉得有一個人能醫(yī)好。”蒙阿珉不說話。娘繼續(xù)說:“她是不能嫁人的,你就不要想了吧。等到桃花開時,我托媒人幫你找一個更好的。”蒙阿珉說:“不。”娘說:“兒啊,神女至少要到三十歲以后,等法力退了才能嫁人的啊。”蒙阿珉說:“那我就等。等一輩子都等。”
看著兒子整日病快快的,娘急得上了火。連著給丈夫燒了三夜香后,娘就悄悄托媒人去到莫家,探莫幺娘家人和她的口氣,心想哪怕等上十年八年,總要給兒子一個想頭,救命要緊。那媒婆好說歹說,莫家人總算勉強(qiáng)同意了,問莫幺娘時,她眼睛一直盯著裊裊升起的香煙,不點(diǎn)頭,也沒搖頭。這畢竟是上百年來破天荒的事情,大寨和小寨開親,沒聽說過呢。
但凡天下事情,元論大小,總有個了結(jié)的時候。但沒有一個人會想到,蒙阿珉和莫幺娘那若有若無的事,會是那樣的了結(jié)。
那是夏天的一個晚上,月亮格外圓而亮,從山頭爬上來,慢慢越過天空,又滑向西邊。人們通常都說,太陽給人生命,月亮給人感情。但是對于莫幺娘來說,今晚的月亮和往日并沒有什么不同。她從鄰村回來,路過大寨時,已是月落西山,夜深人靜了。
整個寨子,沉人了黑黝黝的睡眠,微風(fēng)吹過,路邊那棵高大的楓香樹的葉子簌簌作響。村莊中唯一沒睡的。是那些狗。看到村前土路上一條黑影飄飄飄地過去,狗們先是一條,后是兩條、三條……無數(shù)條撲上去。黑夜中傳來了陣陣慘叫,但不是莫幺娘的聲音。
天亮?xí)r,人們在路坎下看到了被咬得血肉模糊的蒙阿珉……
黃秀才之死
就在蒲松齡在山東淄川的油燈下潛心寫作聊齋的時候。南明永歷帝朱由榔流亡到貴州安龍避難。途經(jīng)永豐時,有感于當(dāng)?shù)仫L(fēng)物,賜“忠貞豐茂”匾額,當(dāng)?shù)厮烊 柏懾S”二字,將永豐州改名貞豐州。此前,心學(xué)大儒王陽明在龍場悟道已近百年,并開館辦學(xué),教化萬方。夜郎故地?zé)o意中進(jìn)來的一個大儒、一個帝王,漸漸開化了這方領(lǐng)地,鄉(xiāng)村私塾始有萌芽,向?qū)W之人日漸增多。
就在這貞豐州境內(nèi),一片廣闊的原野上,有兩個相鄰的巨大山體突兀拔地而起,圓潤豐滿,神似女子的一對碩大無比的乳房,人稱乳峰山。乳峰山上汩汩流淌的兩道清泉,匯成一條小河,繞過納坎寨。這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布依村莊,多數(shù)姓黃,世代耕織。風(fēng)氣開化后,也有人家將子孫送去私塾,巴望出一個識文斷字、乃至做官吃俸祿的人。由于這獨(dú)特山水的孕育,不到十來年,黃家破天荒出了一個秀才,一時轟動四鄉(xiāng)八里。
黃秀才戴上方巾那天,專門備了香蠟紙燭,到祖墳地去祭奠。在祖宗墳前,黃秀才撲通一下跪下去,將報(bào)條舉過頭頂,嚎啕大哭,哭完后又呵呵大笑,一個個喊著祖宗禱告,說:“列祖列宗啊,我們黃家終于出秀才了,出息了,以后就是中舉人、當(dāng)官老爺了……”看得旁人又好笑又嫉妒。
黃秀才長得文弱,但是心氣頗高,又因縣學(xué)老爺稱道過他的文章,便一門心思要往上爬。全家人只好順著他,盡力地供他讀書。后來他老父辭世,他既不能中舉,又不肯下地做農(nóng)活,直弄得家道中落,衣食不保。好在他通文墨,又學(xué)得些推流年看風(fēng)水做法事的小本事,鄉(xiāng)鄰們遇事都有求于他。說起那報(bào)酬,無非是幾吊錢、兩升米,或是一只公雞、一塊刀頭肉。盡管這樣,黃秀才已很知足了。
可是到了四十歲上,縣學(xué)老爺說,你考不上舉人,不是你文章不好,而是銀錢不夠,如你真想生發(fā),只要捐出幾百兩銀子,就可弄個一官半職,不但有得皇糧吃,還可光宗耀祖。黃秀才一聽,很以為然,無奈家中衣食尚且短缺,哪里有錢捐官,就天天長吁短嘆,連做夢都想著到哪里去弄銀子。
事有湊巧。這年春上,鄰村的石家死了老人,請黃秀才去做道場。黃秀才帶著徒弟盡心盡力敲敲打打三天,本來死者裝殮人土就萬事大吉了,不想在翻看石家家譜查死者生辰八字時,黃秀才無意中在那一卷發(fā)黃的白棉紙上,看到了記載石家祖宗來龍去脈的文字。尤其是內(nèi)中的幾行小字,更是讓他暗暗驚奇。黃秀才當(dāng)時默不作聲,用張紙條抄下來,籠進(jìn)袖子里。
石家人沒一個識字的,就是寨子里斗大字能識一升的也沒幾個,對此黃秀才并不擔(dān)心。但是為了參破那抄來的幾行小字,他卻整日整夜睡不著覺。過了半年,茶不恩、飯不想。天天爬到寨子后山頂上,對著遠(yuǎn)處的乳峰山,呆呆地一看就是幾個時辰。弄到后來,無論在家還是在寨里走動,口中不停地念念有詞,整個人神志恍惚。有時候到了半夜,會爬上自家的房頂,在上邊又跑又叫,連瓦片都被踩落下來。
全寨的人都以為黃秀才中了邪,要不就是被石家的爺爺勾走了魂魄,對他既同情又毫無辦法。其實(shí)黃秀才自個最清楚,折磨他的是那幾行小字。那可是石家的藏寶秘咒!
石家的家譜與其說是家譜,不如說是他祖上的逃命實(shí)錄。上面寫著:故始祖原籍陜西,任隴州節(jié)度使,歷十余年。因小人進(jìn)讒言,被貶為西川刺史。后被告謀反,朝廷降旨滿門抄斬。故始祖舉家遠(yuǎn)避夜郎不毛之地,至紅水河邊,被官軍截殺。為保家眷,故始祖孤身奮戰(zhàn),后連人帶馬跌入河中,妻妾被擄,只兩子亂中得脫。為避兇險(xiǎn),兄弟二人途中破玉為憑,均分細(xì)軟,爾后分頭逃避……其長子最終遷至永豐州乳峰山下,暫住安生……又二十余年,因思親心切,又想那血海冤情,震天動地,便在乳峰山對面的陽寶山上建思親塔,以作祭祀。
這段文字之后,是工筆小楷寫的藏寶秘咒四個字,然后豎排著四句攏共二十個字的五言藏寶詩。不用說,石家那逃難的長子來剄乳峰山下,隱姓埋名安生,為防意外,就把過多的財(cái)寶藏在了某一個地方。又因這個長子后來被朝廷追殺于荒野,臨死還來不及告知子孫,那些財(cái)寶自然就成了永遠(yuǎn)的秘密。只要破譯這藏寶詩,財(cái)寶唾手可得!
無奈這二十個字,雖然都是漢文,一個個都認(rèn)得,但記錄的卻是諧音的布依語言。黃秀才盡管精通漢文和布依語,能夠照著念出來卻不解其意,因此被折磨得快要發(fā)瘋。也是的啊,一個人懷揣著天大的秘密,自己既不能破譯,又不能向旁人道出,活人都要被憋死。黃秀才唯一能肯定的,是文中記載的永豐州,就是轄納坎寨在內(nèi)方圓數(shù)百里的所在地,系明代建州,而乳峰山已經(jīng)是明白無誤的事。
為破解這個藏寶秘咒,黃秀才遍翻典籍,查閱所有能夠找到的當(dāng)?shù)厥妨希冀K一無所獲。冥思苦想大半年,終于從陽寶山上的石塔得到啟發(fā)。是啊!石家祖上憑什么耗費(fèi)巨資修建這樣的塔呢?據(jù)說當(dāng)年修這座九層高的石塔,光耗銀就是三千兩,還不算幾十個民工歷時三個月的吃食和各種花費(fèi)。雖說名叫思親塔,但是民間說法并非如此。一說石家祖上因世代監(jiān)軍,殺人無數(shù),建塔是為了鎮(zhèn)邪自保;一說是因乳峰山兩大巨乳陰氣過盛,而與之相對的陽寶山上,原有一根直沖云霄的石柱,形如男根,后被在此修行四十年得道的道士,認(rèn)為兩物相對實(shí)在扎眼,恐其擾亂世道人心,便在羽化成仙時將那石柱化為一匹白馬騎坐升天了,石家人為做好事,便在山上建塔,以求陰陽調(diào)和,保四方平安。這些說法,黃秀才早就將信將疑,自從看到了石家的藏寶秘咒,更其不信。那么,唯一的可能是,石家先祖建塔,無非是為了記錄一個重要的事情,指證一樁大事的方向。這樣一想,坐在寨子后山上的黃秀才,當(dāng)時就差點(diǎn)笑出聲來。
此后不久的一天深夜,雷雨交加,納坎寨的人在夢中突然聽到一聲悶響。天明,往西一看,陽寶山上空無一物,那直插云天的石塔已轟然倒塌。村民們當(dāng)時并不在意,不料次年永豐大旱,赤地千里,顆粒無收,連那千百年來汩汩流淌的乳峰山清泉也在一夜間斷流。納坎寨和附近的村莊,雞不鳴狗不咬,每到入夜,陰森恐怖,人心惶惶。鄉(xiāng)鄰都將此歸咎于石塔被毀,陰陽失調(diào),并要千方百計(jì)尋找毀塔的人。寨老召集眾人,在村口的土地廟前立下橫桿,用牽牛索打個套子掛在上面,聲言只要找到毀塔人,就將其當(dāng)場吊死。
大災(zāi)之年,黃秀才一家苦苦熬到春上,也快斷炊。到了春種,村中人卻沒辦法下種,存留的谷種早已磨出來救命了。黃秀才的兒媳婦從家里勻出幾升種子散給鄉(xiāng)鄰,才解了燃眉之急。秋收時,鄉(xiāng)鄰們都來十倍的歸還,黃家的兒媳婦沒有要。
石塔被毀形成的陰影,久久地籠罩在村寨上空,土地廟前,橫桿上的繩套還空落落地懸著。罪魁禍?zhǔn)讻]有找出來,村莊就會永無安寧。于是各家就湊了三百吊錢。懸賞定要找到毀塔的人。
黃秀才的瘋病自從石塔倒了以后,更嚴(yán)重了,經(jīng)常披頭散發(fā)在村中亂跑。入冬后的一天傍晚,幾個放牛娃氣喘喘地跑回來,一路跑一路喊,黃秀才上吊了!黃秀才吊死在土地廟了!……
人們潮水一樣涌向土地廟。昏暗的夜色中,清瘦的黃秀才像一條長長的干魚吊在橫桿上,但是并沒像人們想象的那樣舌頭伸出老長,而是衣裝整潔,面容安詳、篤定。
黃秀才這樣一死,真相好像已大白于天下。但是黃秀才為什么會發(fā)瘋,為什么要去炸塔,或者說為什么會主動去赴死,卻始終是一個謎。黃家人對此也從來不解釋,不爭辯,但是至此在村中無法抬頭,連挑水都要等到夜間才去。村中人家有什么大屋小事,從來不露面。
日升月落,年復(fù)一年。人們已經(jīng)忘記了黃秀才一家,而黃家的人,已經(jīng)忘記了笑的感覺。黃秀才死后,他遺下的一家妻兒老小,年年辛勤耕作,夜夜紡花織布,節(jié)衣縮食整整二十年,最后拿出所有積蓄,又變賣了居住的五間瓦房,把那石塔重修了起來。
石塔落成后不久,黃秀才的一家人走了,走得非常徹底。
黃家人走后的許多年,寨子里的人年年都去土地廟上供,供土地爺,也供黃秀才。清明上墳,也在黃秀才的墳上插一掛青錢。
直到今天,黃秀才家的老屋基還在,不過已經(jīng)和土地廟一樣,都只剩下一片空地,上面長滿了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