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夜,稀疏斑駁的樹影將它的剪影投射到我的窗前,滿地瀉落的月光,是月夜輕輕的嘆息。憂傷惆悵的我。為什么?為什么?禁不住淚滿衣襟。
我想起一首歌,一首童年的歌——《漁歌》。“月亮已爬上檳榔樹頂,爸爸的漁船還飄泊在海面上,日日夜夜忙啊忙不停。世世代代受盡苦難……”
這首曾經(jīng)在上世紀70年代,在祖國大陸廣為傳唱的臺灣高山族歌曲,我的父親參與了它的編創(chuàng)。在那個純真的年代,我曾用稚嫩的童音,演唱過它優(yōu)美的旋律。是這首歌,把故鄉(xiāng)的顏色,凝固在了記憶的畫布上。
它的曲調(diào)憂傷而深情,讓我想起遠在故鄉(xiāng)的父親的墓地。
小時候。我的父親告訴我,我的故鄉(xiāng)在臺灣,而臺灣在海峽的另一邊;長大以后,故鄉(xiāng)和臺灣,依然是遙不可及;終于有一天,父親也被帶走了,留在了故鄉(xiāng)的墓地,留在了海峽的另一邊。
今夜,為什么?憂傷盈滿了我的綿綿思緒。
我猜想,此刻,在臺灣,在我故鄉(xiāng)的墓園,該是一樣如水的月光,一樣的清廖寂疏吧!
我的父親要是泉下有知,他是否已經(jīng)釋然?因為他的女兒。他的曾經(jīng)怨怪過他的女兒,已將傷心和懺悔寫滿了她的整個青春。
也許,我的父親對此一無所知,因為他從未懷疑過女兒對他的依戀:也許,天堂里永遠是陽光明媚,天使們身披素衣,扇動著翅膀,在身旁縈繞,還輕聲喃喃細語。噢,父親!天堂里的笑聲是不是永遠和風細雨?天堂里的歌聲是不是永遠糾結(jié)纏綿?
我有著阿美族的血統(tǒng),然而,我還不曾有一個阿美族的名字;我認同自己的族屬,然而,我還做不到用民族語演唱一首完整的阿美族歌曲;我曾有機緣于咫尺之間,與我的故鄉(xiāng)擦肩而過,然而,我競不能在她的懷抱里,停留一個完整的時日。
噢,我流浪而脆弱的心,被歲月剝蝕得已沒有重量。
我的心還屬于自已嗎?她只是渴求在故鄉(xiāng)的溫泉里浸泡一下,重新恢復(fù)鮮紅的顏色。現(xiàn)在,這顆憔悴的心,還能找到安歇的角落嗎?
(二)
今夜,稀疏癍駁的樹影將它的剪影投射到我的窗前,滿地瀉落的月光,是月夜輕輕的嘆息。憂傷惆悵的我,為什么?為什么?禁不住淚滿衣襟。
我的表哥曾說,感謝父親的機遇,造就了我們的花樣年華。是的,我實在想象不出,若是在偏僻閉塞的家鄉(xiāng),在驕陽似火的田野上勞作或是在草屋里織錦,是否還能放飛輕盈的翅膀?
然而,我的父親不能選擇,我也同樣沒有機會選擇。如果我可以選擇,我情愿舍棄,不!我一定拋卻那虛空的浮名,來換取他幾許短暫的歡娛。假如時光能夠倒轉(zhuǎn),我定會日夜陪伴在他身邊,讓他感覺女兒就是他延長的手臂。
然而,我不能選擇。我可以選擇的時候,卻注定要為少年的愚蠢付出代價。為什么,在我少不更事的年代,要去嗔怪他不把我放在他的膝頭,對我遭受的委屈不置可否?我恰恰忘了。我曾坐在他的肩頭,借助他的腳力,招搖過街,心花怒放,因為,我看到了一片燦爛天地;又為什么,在我應(yīng)該明辨是非的年齡,仍然要將他的正直和寬容看成是軟弱冷漠的表現(xiàn)?我恰恰忽略了他給予我的,是受之無窮的寶貴的精神財富。
當我在社會的大染缸里,已浸泡得軟弱無力艱難喘息的時候,當我把紅黃藍綠各色偽裝當作盾牌披掛在身,瑟縮在自我的軀殼里祈禱好運的時候,當我終于倦怠于個人家居生活的唇槍舌劍和瑣碎平淡,當我的兒子也以同樣的回報向我示威他的叛逆,我深深地眷戀父親曾經(jīng)給予我的那一片寧靜深遠和自由的天空,那已無法找回的純潔元瑕的最初的憧憬。我終于懂得了我自認為寂寞孤單的童年,其實從不缺少溫馨和暖意。
噢,父親的肩膀曾是多么的溫暖,父親的雙手曾是多么的柔軟,而父親的目光又曾是多么的溫柔,充滿著撫慰和期待。
(三)
今夜,稀疏斑駁的樹影將它的剪影投射到我的窗前,滿地瀉落的月光,是月夜輕輕的嘆息。憂傷惆悵的我,為什么?為什么?禁不住淚滿衣襟。
噢,我的父親,劈盡他的心力,三十余年光景,只是為了兌現(xiàn)一個承諾:將民族語言傳承下去,將民族文化發(fā)揚光大。這就是他不變的情懷,這就是他對故鄉(xiāng)的深情厚愛。他的努力是全部的,他得到的回報卻是有限的。
如果不是海峽兩岸完全的隔絕,高山族語言文化的學(xué)術(shù)奇葩,將會開放得更加璀璨絢麗。是什么支撐他如此堅韌和執(zhí)著,默默耕耘了三十余年?直到蠟炬成灰,直到泣血長歌!是故鄉(xiāng)——那一片遙遠的土地,給予了他永不枯竭的智慧原動力。
如果上天不收斂她的眷顧,如果生命也能放慢她匆忙的腳步,我的父親,終將可以放飛夢想的翅膀,飛越臺灣海峽的屏障,投進故鄉(xiāng)的懷抱。然而,上天沒有將她垂愛的陽光照射到父親身上。他的翅膀折斷了。心力耗竭了,他帶著微笑,收藏起思念期待的黃葉,永遠地歸于沉寂了。
此時此刻,在這里,在我的心底,只有顫栗。
我想起一部電影,電影的名字叫做《最珍貴的禮物》。它講述了一個童年時代凄美的有關(guān)愛的故事,是一個有關(guān)愛的傳遞和愛的力量的故事。在圣誕節(jié)的平安夜,一個美國小男孩,為他重病在床即將謝世的母親買了一雙紅舞鞋。他希望他的母親穿著它,在天堂永遠快樂,永遠美麗動人。而他送給母親最珍貴的圣誕禮物就是:“媽媽,我永遠愛你!”
此時此刻,在這里,在我的心底,有一股暖流——愛的暖流沖擊著心房。
在天堂里,我的父親還好嗎?我是不是也有一份最珍貴的禮物要送予他呢?是的,我有!假使天使能夠?qū)⑺瓦_天堂,假使我的父親還可以收到,我愿將這遲到了二十一年的禮物,這珍藏了二十一年的禮物,這在心底默默傾訴了二十一年的禮物,奉送予他。這禮物就是
發(fā)自心底的呼喚:“爸爸,我永遠愛你!”
(四)
今夜,稀疏斑駁的樹影將它的剪影投射到我的窗前,滿地瀉落的月光,是月夜輕輕的嘆息。憂傷惆悵的我,為什么?為什么?禁不住淚滿衣襟。
在鳥兒唱著眷曲的早晨,在花兒羞落閉眼的夜晚,在戚戚的曉風中,在靄靄的煙塵里,我迷失了堅強。當月夜將她清冷的撫慰,投射到我心幕上的時候,當月光用她溫柔的體恤,拂去我寂寞愁緒的時候,剎那間的惆悵,依然會讓我熱淚盈眶。
因為,我遙遠的故鄉(xiāng),只能在睡夢中給我一個親吻;因為,長眠在故鄉(xiāng)的父親,再不能走出他狹小的安息地。
如果傷心能夠填補空虛的嘆息,我愿傷透我心,直到她不能發(fā)出最后的哭泣;如果懺悔能夠讓歲月老人延長父親的壽辰,哪怕一時一刻的時日,我愿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長跪不起。我愿做閃電,刺破沉重的天幕,熙亮黑夜的陰霾。我愿做刀劍,用銳利的鋒芒,劈開頑石和鎖鏈;我愿做一個殉道者,在布滿荊棘的路上匍匐前行,或在熊熊烈焰中燃燒自己。
只要我能,我定要如此。
然而,我遙遠的故鄉(xiāng),只能在睡夢中給我一個親吻;長眠在故鄉(xiāng)的父親,再不能走出他狹小的安息地。
我走進記憶的小巷,俯拾歲月的花辮,把它們編織成素潔的花環(huán),奉獻于我的父親。這花環(huán)凝固了時間和空間,串聯(lián)起昨天、今天和未來,將他的大愛,我的思念鑄成永恒。
今夜,在我的敵鄉(xiāng),在我祖地的墓園,該是一樣如水的月光,該是一樣的清廖寂疏吧?
為什么?為什么?剎那聞的惆悵,依然會讓我熱淚盈眶。
我的憂傷,再一次打濕了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