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周其森長篇小說《場客》的真與美

世間萬事萬物，都有存在的合理性。比如老虎，它是生物鏈的重要一環，沒有它的存在，生物鏈就要變形，如果它過多存在，人就會成為山羊野兔的后繼者。比如江水，它是滋潤兩岸的生命之源。沒有它的存在，就沒有富庶的千里沃野，如果它過多存在。人就會成為魚鱉蝦蟹的同盟軍。比如沙漠，它的存在也增加了地球的壯觀與凄蔓，但是如果它過多存在。人的生命就會成為樹木花草的殉葬品。凡事凡物都有度，超過了度，就會走向反面甚至滅亡。為避免滅亡，人類想盡辦法來警世救愚，比如周其森就創作了長篇小說《場客》，它通過描寫“一堆花花世界中專食人間煙火、人煩人愛的大路貨色”，表達了自己對改革開放中、經濟浪潮下，形形色色事物的思考與判斷，比如對“權、錢、色”這些不可或缺也不可濫用的東西。

權不是壞東西。如果沒有權的發明，社會即使不停滯在鉆木取火的蒙昧時代，也會把“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境況延續十萬年。因為你家的雞狗都見不著我家的雞狗。對門住的那位先生或小姐到底娃的是弓長張還是立早章，就更不關我心了。如此一來，雞官、狗官都不需要了，人官也就沒有絲毫、方寸可以產生的土壤。但是很不幸，我們憎恨掌權者，我們也需要掌權者，沒有掌權者就沒有我們今天的花花世界、錦繡乾坤。遠的我們不去說他，就說《詩經》時代，“碩鼠碩鼠，無食我黍”和“逝將去汝。適彼樂土”的呼喊就同時響徹在華夏大地的山谷平原了。“碩鼠”是什么?就是掌“權”者：“樂土”是什么?就是沒有掌“權”者的自由世界。可自古及今，除了陶淵明筆下的桃源人和柳宗元紙上的釣魚翁之外，又哪里有逃出“權”之范圍的自覺自愿者呢?權是什么?就是稱，就是秤砣。誰掌著稱、握著秤砣，誰就有權。有了權會出現文景之治、開元盛世，也會出現綠林赤眉、安史之亂；會出現萬里長征的波瀾壯闊，也會出現十年動亂的兵荒馬亂。

《場客》中，市委副書記戰山水有權，隨手劃拉一幅字，就能從鏡中月茶樓摟走兩萬大洋；副市長胡堅強輕描淡寫一句話，豐圓集團白花花的銀子就嘩嘩地流進了他的秤盤里。豐圓集團的老總韋公元也有權，他可以利用權幾百萬上千萬地倒騰錢。可以把錢借給政府，雖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元回；可以用錢搞全民吃喝，雖然最后搭上的是自己的茅臺酒、中華煙；可以從地下錢莊弄到兩千萬，雖然因此差點送了老命。但是，韋公元是企業領導，他永遠得聽黨和政府領導的指揮調遣，不要說戰山水、胡堅強這樣的大腰，就是公安局、稅務局、城建辦、社精辦的那些小胳膊小腿，他也得像敬神一樣敬奉。因為一不留神，給你使個別腿，就可以叫你冬天供不上熱，夏天吹不上風。

錢是個好東西。如果沒有錢的發明，社會即使不停滯在“抱布貿絲”的原始狀態，也絕不會發展到今天這樣的眼花繚亂、精彩紛呈。將來如果有一天諾貝爾獎的發放范圍能擴大到去鬼，請一定將“人類社會最大發明獎”發給發明“錢”的人。即使不容易找出具體的發明者，也可以虛構一個代表性的人物，就好比我們找不到漢字的發明者，卻不妨虛構一個“倉頡”束代表一樣。只是如此一來不免產生紛爭：假如擬定人民幣的最初發明者為“阿堵”，那么“美元”、“英鎊”、“歐元”等的發明者呢?如果一份諾貝爾發明獎有這么多發明者來爭，那又該發給誰好呢?諾貝爾發明的炸藥能逢山開路、通水架橋，也能制造人肉炸彈和珍珠港事件。錢袋子，就是捆在人們身上的炸藥包。

正如《場客》主人公韋公元所領導的豐圓集團，雖然日進斗金，氣壯如牛，不信御陽大酒店之外還有天堂，卻也引來了大神小神、大鬼小鬼、大鳥小鳥等三萬六千只手的硬借、軟訛、巧取、豪奪。韋公元被榨干了血住進“市立五院”，“諾貝爾發明獎”的發放者也會不堪其擾。前往精神病院掛號候診。我們猜想，這可能就是諾貝爾獎金只發給活人而不發給死鬼的原因。好好地給你發獎金，卻想不到好心做了驢肝肺，自找麻煩、自討沒趣、自取其辱。韋公元為了給治下的村民送葬，耗時延誤了北京的行程：為了給年邁的長輩祝壽，醉酒喪失了自己的形象：為了一念仁慈憐憫之心，競陷入企業對手預設的美人計，忍氣吞聲如喪家之狗，乖乖給人家五十萬并被迫簽訂不平等奈約。馬悅然如果有祝緣讀到《場客》，請從韋公元的失敗中吸取教訓，轉告諾貝爾獎的組織者。一定要把住“只發給人不發給鬼”這一原則，否則，善口一開，善門難閉，善始善終將成為歷史的記憶。

色當然更不是壞東西。如果沒有色的發明，對了，色是無師自通不發自明的，如果沒有色，首先就沒有人煙，就沒有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風流人物，就沒有風騷古韻、唐詩宋詞、紅摟之夢、聊齋之異。當然也就更不會有用其森和《場客》，王光福和這篇稚嫩的文字。因此，孔子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在人的所有欲望中，飲食和男女最重要；不飲食，人就會死絕，不男士，就無男女，雖然省下了糧食，人照樣會死絕。告子說，食色性也。不讓人食，是慘無人道，不讓人色，是滅絕人性。

《場客》中的男人，幾乎沒有不好色的。黨政機關的頭頭腦腦好色，企業集團的胳胳膊膊好色，茶樓酒館的板板凳凳好色，影視拍攝的導導演演好色。就連可以冠以“好色而不淫”考語，口稱只“聊天、說話、不干那事”的韋公元，也讓人家偷拍了“艷照門”。也讓自己把豐圓廣場上的清潔工搞大了肚子、生了兒子。就連女人，在丈夫不在家的時候，也在壁掛式超薄電視屏幕上欣賞兩男一女的原始動物游戲。《場客》中人多為動物，所以在洗浴城都頭戴各種動物面具。但是他們還不如動物，因為動物有發情期，過了春天就安安分分吃蘋的吃草、吃肉的吃肉，各干各的去了，但是人卻不同，隨時隨地可以發情，就連七老八十的易學大師羅心洗還能與比自己小三旬的女人“一宿能來兩三次”，可見性之于《場客》中的人，就像空氣之于動物，是多么須吏不可離也。

魯迅先生說《儒林外史》：“秉持公心，指撾時弊。”因為作者吳敬梓“秉持公心”，所以他的“指撾時弊”讓讀者感到尤為真切。周其森說：“我寫《場客》，不悲觀，不樂觀，我是客觀。”因為客觀，所以漫畫而不謾罵、夸張而不夸大、虛構而不虛假、想像而不想當然，所以對人人事事，讀者時時處處都有現實逼真感。即使是權，即使是錢，即使是色。

除了“真”，《場客》吸引讀者的還有“美”。

《場客》的主要發生地在水城，全書圍繞“豐圓廣場”，給讀者描繪了一幅絕美的當代版的《清明上河圖》。在這幅樹木狼林、五廊大殿的畫卷上，既有京城的淫乳浪臀，也有地市的官鬼商魂，還有土生土長的笨松和場客。在場面的宏大、氣勢的洶涌、聲音的嘈雜、色彩的斑斕上，《場客》有《金瓶梅》的野心；在情節的連貫、故事的跌宕、線索的糾纏、法術的較量上，《場客》有《射雕英雄傳》的胸襟；在造句的精到、修辭的精雅、刻畫的精準、口吻的精巧上，《場客》有《圍成》的眉眼。

一部《金瓶梅》，講的就是“酒色財氣”，一部《場客》也不脫“酒色財氣”四宇。《金瓶梅》開端即講“西門慶熱結十兄弟”，《場客》在開端不久，就揭出了水城企業界的“三大名人”亦即“水城三強”：馬天才，水一村支部書記、萬迭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靠倒買倒賣起家；都是福，水十村黨支部書記、是福集團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靠倒煤炭起家；再就是韋公元，集水四村居委會、豐圓集團有限責任公司黨政企四個一把手于一身。靠祖傳的經商基因起家。西門慶紅了，兄弟們囝著團團轉，就像會搖尾巴的狗，西門慶倒了，兄弟們紛紛作鳥獸散，不惜落井下石：韋公元走運了，三人好得多個頭，韋公元倒運了，那二人不但不施以援手，還冰上加霜、火上澆油。韋公元就是韋公元，他不是西門慶。但是他是西門慶的轉世變種。西門慶事前被潘金蓮灌了三粒“胡僧藥”，終于嗚呼哀哉，韋公元酒后被雷大爺灌了三支“醒酒精”，大傷元氣，終于沒有復原。西門慶死于色，韋公元傷于酒，盡管他的理想是“飲酒不醉最為高，見色不亂是英豪，不義之財君莫取，忍氣吞聲禍自消”，可惜他一條也沒有做到，還是身不由己，東邪西毒南帝北丐把他這位中神通擊了個東倒西歪南搖北晃。

一部《射雕英雄傳》，滿紙閃爍著刀光劍影，《場客》中雖然沒有名目繁雜的正宗和古怪兵器，但處處是機關，時時有陷阱，人人懂計謀，酒桌情床都是戰場，偶有不慎，就會身敗名裂、傾家蕩產。讀者看《射雕英雄傳》，對白駝山的毒蛇，梅超風的九陰白骨爪心存忌憚，但是，我們知道那是假的，世間本無此等之事、之物，所以不必替古人擔憂，可以高高掛起，放心喝酒、睡覺；讀《場客》則不然，讀者讀的是現實，茶葉里暗藏玄機，信封中大有懸念，領導話中有話，朋友情外有情。我們不是在看小說，我們是在看濃縮的人生，是在看眼前身邊的人鬼獸，我們感到震撼。活在這樣的世界中，雖然滿眼精彩，卻也頭皮虎冷，像被梅超風撫摸了一下。

一部《圍城》充滿了聰明機趣的語言，《場客》中也不乏此等佳例：

為這棵樹她挨了幾次臭罵，有時還當著別人的面，罵得挺粗。有次是幾個穿開襠褲的孩子折樹枝當武器玩打仗游戲，大招子還不太覺得冤枉，畢竟是小孩子嘛!令她感到吃了屎般難以吞咽的是那些老太太，吃錯了藥似的渾身力氣沒地方發泄，便攀著將軍松練起了童子功。七十多歲的人了，卻像長臂猿一祥，雙手雙腳地倒掛在樹上，悠悠蕩蕩，晃得樹前仰后合，那份精神勁兒，臊得幾個小伙子都臉紅脖子粗的。讓人感到了乾坤顛倒、陰陽錯亂的危險。

大招子去說，她們還不服：“俺鍛煉身體，關你屁事?”

由此，她也悟出個基本道理：看來這人要不長出患，是不分性別職業、年齡高低的。

幾乎每一座城市，都有美麗的公園；幾乎每一座公園，都有美麗的樹木；幾乎每一種樹木，都得到過半老和老女人的照拂。她們像猴子一樣上樹，像狗熊一樣搖樹，像無頭蒼蠅一樣撞樹……樹下時見斷枝殘骸。她們或許是農婦、或許是老干部、或許就是前幾天還站在講臺上教育孩子愛護花草樹木的退休教師……這么一種司空見慣的景象，經《場客》輕輕一點一染，不但是針砭，而且立即成為一種美的“感而能諧，婉而多諷”。

這是一條純正的西獅狗，屬于正宗的國產貨，宋代就有了記載。《金瓶梅》中李瓶兒養的那條雪獅子，大概就是它的祖宗。

“行!行!錢不錢的沒啥，有口吃的就行，都是熟人，誰還用不著誰，你說是不?大……老板。”本來她想說“大兄弟”，可是一想自己是來要飯吃的，不能自己叫自己二大爺，就臨時時改了稱呼。

原來薛紅衛想讓韓美珠長住沙家浜，起碼也得撤掉石膏后再出院。

這樣又有學養，又有智慧，又有風趣，又有淚花的語言，就是錢鐘書先生看了，也會頷首微笑，道一聲“真有你的”吧。

蘭陵笑笑生不知何許人，由他去也。金庸是武俠名家，錢鐘書是幽默高手，踩著“金”“錢”二人的足跡走出來的《場客》，把名利場上無奈客的真面目撕破給讀者看，把滾滾紅塵用美的境界描繪給讀者看。在清寂的窗前燈下翻讀《場客》，在喧囂的茶館酒樓閑聊《場客》，在靜謐的教室講壇解讀《場客》，在渾濁的酒局情場細思《場客》，不管是學者、是商人、是學生、是官員，在不知不覺中，都會目為之大明，耳為之大聰，心胸為之大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