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橋

如今的紅橋，是河谷最好的旅游區了。在經濟蕭條的那些年代，這里曾是死一樣安靜的地方，也是如詩如畫的仙境。好多年以后，旅游作為一種產業，開始影響人們生活的時候，群山腳下的這片開闊地，熱鬧起來了，這條向西流逝的河流，每年都要吸引太多的游客。那年，古麗和波斯坦出現在紅橋的時候，引起了很多人的議論，也有局部的騷動，那些男人們坐不住了，疑問只有一個，但肚子里各有自己的蟲蟲。孤單單的兩個美女，為什么要來這遙遠的紅橋開超市呢?于是他們天天來買她們的酒，通過講笑話和幽默，和她們認識后，就請她們吃飯，當然，在這種好客和友誼背后，隱藏著那些男人的賊心和賊膽，用眼睛挑逗她們，請求她們，有的時候干脆就借著酒勁。暗話明說，十二分地想得到她們石榴一樣可愛的臉龐和溫暖人心的愛眼，更重要的是她們的玉體，和城里的美人死去活來地來上那么一次，在眾多的酒會里。向哥們炫耀他們的勝利。他們表達目的的語言含蓄而朦朧，先君子后小人，玩不動的時候，就脫褲子放屁，把話亮開；有的時候是用動作說話，用粗壯的手打前站，占點小便宜；有的時候用眼睛說話，這也很方便，眼神可以像變色龍似的工作，忠于他們的性渴望，有的時候用嘴，甜言蜜語，用天堂語言溫暖、忽悠、蠱惑她們的心，目的只有一個，在床上給她們講故事。常常是古麗回答那些男人，這不是給不給的事，而是我們沒有帶你們要的那個東西，留城里了，我們知道，帶著太麻煩。就一次嘛，不會損傷它的，閑著不也就閑著嗎?關心男人，為人民服務嘛。他們都是旅游景點的老板，有了錢以后，球就膨脹，走路不舒服。但他們也不是最后的勝者，因為至今都沒有搞明白，這兩位美女來紅橋的真正目的。

又是一個可愛的清晨。熟悉而又親切的狗叫聲，從紅橋下游飄了過來，開始通知家家戶戶的主人，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在紅橋南岸，通向山溝景點的巷子盡頭，罕克孜的白羊羔，又活蹦亂跳地出現在了祖農的院門前。它可愛的眼睛像清泉一樣透明，閃著晶亮的暖光，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的眼睛一樣，默默地和她靈魂里的王子對話。白羊羔從紅橋方向跑過來的時候，脖子上精致的銅鈴，又一次喚醒了在渠邊暖草叢里。甜睡著的眾多的小爬蟲。這是一個親切的早晨，晨風把山那邊最早盛開的野罌粟的香味吹了過來，白羊羔聞到這醉人的香氣，昂起頭，開始欣賞從山林里傳來的一些候鳥的啼聲，而后是野生動物的吼叫聲，它在心里默默地和它們對話。這時，祖農家園里的狗叫了幾聲，擾亂了白羊羔的美夢，把它從動物世界的仙境里，請回了春光明媚的人間大地。自羊羔來到祖農院門前，從門縫窺視過鮮花盛開的內院，高傲地昂起頭，唱起了祖輩留給它們的民歌。歌聲飄進院子里的時候，那些甜蜜的旋律，與從煙囪里唱著愛歌向主人問候的炊煙會師，給他們帶來了真主照亮的新的一日。當白羊羔又活蹦亂跳地消失在巷子盡頭的時候，它留下的歌聲，又一次地擁抱了睡眼朦朧的祖農：男子漢大丈夫要早睡早起，趕走壓在脖子上的大鬼小鬼。祖農早就醒了，清晨，是南山茂密森林里的狼喚醒他的，而后傳來的是白羊羔的唱聲。他繼續睡懶覺的時候，母親麥爾燕在窗前叫了一聲，說奶茶準備好了，該起床了。祖農躺在熱被窩里，看著明亮的窗口，開始回憶昨夜的夢。那些好夢像他最好的朋友，開始親切地和他對話，把他潛意識里的希望，亮在了他的眼前。他又聽到了母親的呼喚聲，從被窩里爬出來，走出屋子的時候，從森林里流出來的新鮮空氣，像昨夜的夢一樣圍住了他，和他親嘴，祝福他在新的一日里能夢想成真。他給母親行了晨禮，來到小花園前，開始觀賞昨夜里新近盛開的那些花兒。松樹下的奶牛友好地叫了一聲，牛犢前腳跪著，緊張地吃著奶，太陽雖還沒有從山頂上爬過來，但天空已是一片青藍，預示著又一個好天氣。從城里來的那些游客說過，紅橋的清晨像夢，像伊甸園描寫的那樣絢爛寧靜，空氣能治病。也有的游客是專門來這里吃羊羔肉的，吃那種還沒有和公羊打過洞的干凈的羊羔肉，說那是男人的性藥。母親慈祥地看著他，要他過來喝茶。這唯一的兒子是她的希望，是她一生的靠山。喝茶的時候，善良、不幸的母親老話重提，要他聽話，要他完婚?，斃麃喪悄赣H給她找的姑娘，姑娘不漂亮，但老實，是母親看上了瑪利亞的脾性。但是祖農不要，說她不會說話，不會笑。其實，他想說的是，瑪利亞不漂亮，沒有女人味，老人性格。但他不好意思向母親說漂亮二字，說一定要娶他的罕克孜。母親說，瑪利亞老實，靠得住，父母都是好人，老輩人說，娶女人，其實是娶她的父母。你的那個罕克孜也不錯，但她是大戶人家的閨秀，不好過日子。祖農走出院子的時候，母親虔誠地念了一句經文，把他送出了大門。

在紅橋，吾買爾屠夫是個人物。他個兒大，有兩米高，肚子也大，像快要生育的女人那樣，走路很不方便，但仍舊不改大吃大喝的毛病。烤肉，烤全羊他一律不吃，只吃蒸肉。他隔壁是牙森的包子店，讓他給蒸，蒸成六成熟，說半生不熟的肉最好吃，加上酒，褲襠里的手槍隨時能硬起來，不給男人丟臉。牙森說，你是個怪人，腦子里想什么就干什么，我從來沒有聽說過蒸肉吃的，蒸著吃，就沒有湯了，吃肉不喝湯，有什么意思?每天中午，他只吃肉，不吃飯，給牙森送去幾斤好肉，蒸好讓徒弟送過來，邊賣肉，邊偷偷地喝藏在角落里的酒，特別是在冬天，天天都這樣，不能讓顧客看見，更不能讓那些長老們瞧見。中午，他剛喝完一大口酒，抹了一把胡子，準備吃肉的時候，幾位顧客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一位胖子問了一聲肉價，聽完吾買爾屠夫報的價，說，這和城里的肉價沒有什么兩樣呀?吾買爾屠夫說，是的，兄弟，現在天下的物價都一樣了，走遍天下，肉和酒，女人和床位，都是一個價了。胖子說，天下沒有秘密了，城里的事，山里人也知道了?？腿藗兲袅艘恢谎颍豳I爾屠夫收了錢，把肉送到了他們的車上。他回來的時候，又一輛車停在了公路上。

清晨，巷子里空蕩蕩的，沒有行人，只能看到紅橋下游那片白樺林尖頭上的一道亮光，親切的、暖人心的晨光。這是太陽最早的禮物，像遙遠的紅柳花一樣亮麗。祖農出現在巷子里的時候，一條棕色的牧狗從他的對面跑了過來，頭也不抬，像尋找母狗的狼狗，勇往直前。祖農停下了，說，真是一條懶狗，也不知道昨晚干什么去了，晚上干的事情，留到白天了。他猶豫了，還往前走嗎?這是山區的習慣，清晨出門的時候，遇到狗，就不能再往前走。他聞到了濃烈的煙味，主人燒的是松樹柴火，有那么一股松香味。從簡陋的茶房煙囪卷出來的炊煙，神秘地在清亮的空間飄舞著，而后在晨風的引誘下，流進了一望無際的千年森林。祖農正準備回頭的時候，那棵白樺樹向拴在自己身上的牛犢說，你們家那個買買提面湯心太黑了，每天清晨，我剛剛睜開眼睛，他就要把你綁在我身上。牛犢靠在白樺樹上說，可不是嗎，他那大屁股老婆正在擠我娘的奶呢，早晨我連一口也沒有吃上!自樺樹說，你也太老實了，夜里你可以偷著吃呀!沒有這么便宜的事，晚上他們不讓我和娘在一起，人太厲害了。白樺樹說，是的，人是很厲害的，但是他們不能把我們從土地分開。前幾天，買買提面湯的老婆說，她要把我鋸掉，讓橋頭的瘸腿木匠卡斯木做成大小的木盆，在食堂里給游客賣。那天我哭了，但是我不怕，鋸了我的身，我的根會留下。買買提面湯手藝好，在河北岸開有面館，中午不到，面館里就沒有坐位了，他是做家常面的高手，菜和面不分開上，大碗面里舀一勺帶湯的羊肉煮洋芋，給客人備好特制的手工大蒜辣醬，一年年地吸引客人。都是從景點上下來的游客，肉吃膩了，就用他的面調胃口。他另一個特點是，先給客人們端面湯喝，說法是，溫胃，吃面才香。于是，不知不覺中，得了個面湯的綽號。祖農看了一眼那可憐的牛犢，走了?；氐郊依?，他把在路上遇到狗的事，向母親說了。母親給了他一個棍子，說，走吧，不會有事的，到了剛才的那個地方，把這個棍子折斷，就不會有事了。祖農拿著棍子，又出門了。

祖農折斷棍子，扔進了渠溝里，水把災難帶走了。快來到橋頭的時候，聽到了水的歡呼聲，他非常熟悉這親切的、美妙的樂章，風和水親嘴的時候，擋在河中央的巨石就為它們伴奏，粉飾紅橋的早晨，祝福遠道而來的客人。瘸腿木匠卡斯木家門前的黑狗，傲慢地看了一眼祖農，說，你總是這么早去開鋪子，忙什么呢?為誰而忙?我知道你的把戲，是城里來的那兩個美女迷住了你的心，你用最好的皮子在給她們做鞋。是這樣，我們是朋友，我應該表示我的愛心。愛心?你不是在愛那個罕克孜嗎?是的，我有愛，我和古麗她們是純潔的友誼。狗說，愛，你們人類還在說愛嗎?她存在嗎?其實，你應該娶城里來的那個古麗，離開這個地方，和她到城里去生活，你有手藝，在城里會過得很好，機會已經來紅橋找你了，可是你腦子不開竅，早年，我小的時候，去過城市，那里應該是你們的天堂。祖農說，你知道什么叫青梅竹馬嗎?罕克孜是我的泉水，是我的蝴蝶，是我的溫暖，是早晨白樺樹上面的光亮，她是我的目標和方向。你說是你的方向?有這個東西嗎?你們人有目標嗎?狗說著，回到主人的院子里去了。祖農來到橋頭的時候，看到了罕克孜的白羊羔，它像一個迷途的仙女，憂傷地等待著祖農。它對祖農說，咱們到橋下的草地里去吧，我給你說事。白羊羔跑在了前面，首先是唱著圣歌流向遠方的河流歡迎他們的到來，而后是白羊羔脖子上的銅鈴聲，喚醒了藏在百花千草里的夏蟲，它們從夢中醒來，開始擁抱整夜護衛它們的那些露珠，那些忠誠的露珠。河水帶著無數圣樹和千花萬草的祝福，永遠急切地向著城市的方向流失，匆匆地追趕那些鮮花盛開的沃土。白樺樹下遍地鮮亮的小蘭花接待了他們。他們坐在花叢星說事的時候，多情的時間爬到山頂，把太陽溫暖的光熱灑在了白樺林下，幸福的草地開始欣欣向榮，親切的小蘭花在歌唱，花瓣里自豪地聆聽的蝴蝶們翩翩起舞，給驕傲的時間恩賜千蟲萬鳥的秘密，還有它們夜和花草做愛的形象。白羊羔說，我昨天又夢見了你，夢里我和罕克孜姐姐上街了，來到橋頭的時候，遇見了你，你說，你已經變成了神仙了，不能娶女人了，你哭了，說，不能娶罕克孜，活著有什么意思呢?姐姐也哭了，說，那我們就現在結婚吧，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姐姐在擦眼淚的時候，也變成了一個仙女，于是你們騎上天馬，升天了。早晨醒來的時候，姐姐就病了。祖農說，多巧呀，我昨天也做了一個和你一樣的夢，那是一匹白馬，我們飛進了天堂，你告訴罕克孜，我下午去看她。白羊羔高興地跑了，那些敬愛它的蝴蝶們，在它的身后排起了長隊，和它一起去見罕克孜，給她傾訴它們昨夜的甜夢。風把祖農送過了紅橋，在小路上，開始給他講夜的故事，講夜窺視人間和詛咒河流的故事。紅橋的市場在河北岸那片白樺林里，很神秘，遠遠地看去，是一片森林，但里面，是精明的商販們開設的飯館和店鋪，城里人看好的東西是當年的羊羔，還有木盆木碗之類的手工藝品，特別是大大小小的木盆，是他們的最愛，那是和面的好東西，還有野生的黑加侖，是天然降血壓的好藥，人人都要帶。而秘密交易的東西是熊皮和狼皮，城里人非常喜歡這些東西，裝飾新屋，更重要的是裝飾他們的虛榮。祖農是市場里唯一的鞋匠，這手藝是他和賽里木老人學的，那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當年，根據祖農爸爸的請求，他收下了這個徒弟，把制鞋補鞋的本事傳給了祖農。祖農也會做木工活，是和已故的爸爸學的，爸曾說，一個男人，最少要有兩種手藝，才能過好日子。手藝這東西，學了放進肚子里，不要吃不要穿，走到哪里，都是吃飯過日子的根本。爸去世后，他在家里寂寞，放下木工活，在市場里。安了個小鋪子。

與河谷眾多的木橋相比，紅橋的特點是寬而長。可以并排走三輛卡車。關于這橋，有太多的故事。有前輩說，當年這座橋是一俄羅斯人修建的，用的是紅木，就叫紅橋了。是當年俄羅斯人養蜂的地方。有一年，來了一位游客，自稱肉斯坦，多少有點學問，藍眼，有混血嫌疑，黃胡子，敏感，看人深奧，自我感覺良好。此人說，這座橋是1860年一個叫伊麻木紅的人修建的，是一個遠近聞名的富商，為了紀念他出生的這個山區，特意建了這座橋。伊麻木紅去世后，后人為了紀念他，就叫成了伊麻木紅的橋了。隨著時間的流失，為了方便，就直接叫紅橋了。此人又說，紅是他的綽號，原因是右臉有一紅痣。后來，因旅游的需要，政府派人用紅漆把橋里橋外刷了幾遍，把市場里的店鋪也用紅漆粉刷一新，突出了一個“紅”字。

白羊羔回到家里，和罕克孜說話的時候，罕克孜的姐姐哈里但窺聽了她們的秘密。她不高興了，眼睛變成了垃圾，苦力人一樣丑陋的前額暗淡元光。她自信多少了解一些情況，最反感的是祖農這邊忽悠她妹妹，那邊和那兩個做買賣的妖女鬼混，說，她們是城里人不要了的爛貨，反對妹妹和這兩個現代婊子說話交往。罕克孜說，我們都是純潔的朋友，她們和祖農沒有見不得人的事，現在城里都這樣。女孩子會有許多男朋友，男孩子也都有一些女朋友，這很正常。哈里但生氣了，說，那些婊子把妹妹教壞了。她長得不像妹妹罕克孜，她的朋友們說過，她是另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人。長得粗，骨架和形象是男人的模樣，眼睛像羊眼睛，走路的姿勢像男人。皮膚黑，滿臉苦相。十年前，她嫁到了一個叫黑水的地方，她的不幸，是沒有生育能力。五年里，一個蟲子也沒有生下來。她的男人卡斯木江，是一大款，是新型的一個牧主，每年要育肥千萬頭匹馬牛羊，每一個季節，財富都源源不斷地進賬。為了給老婆治病，各路的醫生都看了，最后民間郎中的藥也吃了，但老婆的肚子還是沒有動靜。朋友們開他的玩笑說，可能你的種子不行，不信，你可以換個老婆試一試。請巫師，是最后一招，神秘的巫師念了一天一夜經文，收好錢走了。說，今后不能多吃肉，餐餐要吃大蒜。結果是，胃吃壞了，哈里但的肚子還是沒有情況。男人給了她一筆可觀的生活費，把她送走了?？ㄋ鼓窘m了個風華正茂的水靈美人，第一胎就是個小子，他的朋友們話就多了，說他們會看，哈里但性情孤僻，奶子小，走路邁大步，天生就是一個騾子。哈里但回到家，整天沉默不語，低頭幫母親做家務，精神頹廢，看不到出路。一年后，來了一個提親的人，長老們商量后，決意讓她再嫁，嫁給在市場里打馕的雅森，領養一個孩子，安度一生。哈里但的母親不高興了，送走媒人，找到長老們的老婆，嚷嚷了一番，理論了一番。說，這像話嗎?像個事嗎?雅森的牙都黃了，行將就木了，一腿已埋黃土了，年紀和她爸的年紀一樣了，這合適嗎?這是嫁人呢還是做保姆?有你們這樣做媒的嗎?你們記住了，我女兒什么事也沒有，是卡斯木江那小子自己沒有本事j于是這事不歡而散了。哈里但讓妹妹坐在了自己的身邊，聲音低沉，像是災難世界的敘述，又像巫師的自言自語，眼睛沒有光亮，只是長長地嘆氣，像一個從暴風雨里走出來的人，可憐。罕克孜在心里默默地說了一句，看來，沒有生育能力的女人是很可憐的。哈里但抓住妹妹的手說，嫁人是過日子，是告別母親給我們的日子，去過自己的日子，我們是日子的奴隸，只有做好了這個奴隸，我們才能有自己的日子。找男人。要聽爸爸的話，要絕對的聽爸爸的話，這是能過好日子的基礎。我現在才知道，原來爸爸的話是正道。我的經驗是，爹娘不高興的事，不會有好結果。我給你講一下我自己。那年在城里認識了卡斯木江，爸爸反對，但我還是固執地嫁給了他。你不知道，我甚至威脅過爸爸。說。你不答應，我就逃婚，逃不成就自殺。爸爸妥協了，我遠走高飛了。結果怎么樣?生活懲罰了我，無知懲罰了我，爹娘的怨恨懲罰了我，男人就是那么回事。是的，我沒有生育能力，如果卡斯木江是個男子漢。他不會和我離婚，會答應我領養孩子的要求。妹妹，感情用事是不好的，是沒有結果的。昕爸爸的話，是最后能幸福的基礎，爸爸是頂梁柱。你的事，我知道，媽媽是說服不了爸爸的，不能急，感情是短暫的，生活是長久的。我理解祖農，他是一個安分的小伙子，他有手藝，這是他的資本，無論到哪里，他都能組織一個家庭，無論銀窩草窩，都會有自己冒煙的鍋臺，就是爸爸同意了，你也不能過于信任他，不能依賴他，要有自己的生活，比如像古麗她們那樣，要獨立地做些什么事，在經濟上保證自己的生活。男人這個東西，再好，本質上，還是自私的。所以，要考驗祖農，這事我給你講過，你去這么做，冰山上有一種叫“爹娘花”的花兒，你讓祖農去給你摘，你說，如果摘不到，我們的事就吹。他如果真喜歡你，一定會把那珍貴的花草給你摘來的。

候鳥出現在親切的白樺林上空的時候，祖農來到鋪子前，打開了門。吾買爾屠夫的肉店和他的鋪子挨著，以前這個地方是哈里的烤肉店，他進城以后，祖農在吾買爾屠夫的幫助下，在這里用木板搭了一個鞋匠鋪，正式走進了市場。吾買爾屠夫走過來，握住了他的手。他埋怨祖農說，又睡懶覺了。每天，他睡的很少，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就要開車到20公里遠的屠宰場去進羊，抓緊每一分鐘往回趕。祖農說。路上遇見罕克孜的白羊羔了。吾買爾屠夫笑了，還是女人，一個男子漢，麻利一點才好，我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兒子和你一樣高了。女人這個東西不能談，看準了就下手，和買羊肉一樣，好羊一眼就能看出來。當年，青春歲月里的時候，我今天看準的姑娘，一個大腿晚上就是我的，這不含糊，你可以問那些老人，和姑娘家打交道，就要扎扎實實，人家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你就要吃掉她。那些老太太張口吃一個包子的工夫，我就可以弄完紅橋的美人。時代發展了，兄弟，可是你的節奏沒有發展，趕快完婚，不能拖了。是不是那兩個美人在忽悠你?不要做夢，她們不會嫁給你，她們是野蝴蝶，是不會嫁人的，她們的目的是掙錢，不然，兩個姑娘家，24小時開一超市，沒有白天黑夜，給那些野漢子們賣煙酒嗎?賣酒，可不是女人干的事。吾買爾說是說，可手沒有停下，走進店，把最好的羊羔肉，整到了前面的掛鉤上，開始割它們身上的瘤子。祖農開始做活的時候，吾買爾還在說，他開始炫耀自己的從前，但是在最后，他走過來，向祖農說，有手藝的人，才能過好日子，你應該感謝你的爸爸，常常為他的靈魂祈禱。昨天中午，古麗過來了，她甜笑著，眼睛和嘴一起說話的時候，吾買爾屠夫的賊眼貪婪地飄過來，企圖蹂躪她天堂般的眼睛。祖農說，就剩波斯坦的一只鞋了，我明天中午給你們送去。一大早，他開始做她們最后一只鞋，用的是從城里進的上等皮子。古麗和波斯坦的超市就在路對面，平時他可以聽到她們的歌聲。此刻，風又開始把優美的旋律送過來，灑在了他的鋪子里。在寂寞和煩悶的時候，她們用歌聲招攬顧客。這種時候，吾買爾屠夫就莫名其妙地嫉妒，心里開罵，娘的，要是在我年輕的時候，我會讓她們天天給我生一個兒子。因為在他的那個時代，姑娘們還不敢在街面上唱歌露臉。中午，包子店的徒弟把他的蒸肉送過來了，他大叫一聲，把祖農叫過來了。祖農開始吃肉的時候，他探出頭，觀察了一番，回來抓起口杯，斟滿酒，喝了下去。兄弟，這種事不能讓顧客瞧見，他們會告到長老們那里去的。你什么都好，就是不沾酒，一個男人，不抽煙不喝酒，那還有精神過日子呀!這話我說過多次，你還是要學著喝一點，你結婚以后，才會明白酒的好處。酒勁上來后，抱著女人睡，你就是天堂!祖農笑了，哥，你這一生，最少也喝了五六卡車酒了吧?不止，十車也有了，這個世界，我說的不是全世界，是我們河谷世界，最好的東西是女人、酒、肉。就這么偉大。人是會死的動物，貪婪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我貪過，實踐證明，我自己把臟水潑在了自己的身上。想辦法高興著，過好每一天，少喝，細水長流，才是男子漢。你年齡大了，兄弟，把睡女人的黃金時代給耽誤了，因為早晨的事不能等到晚上去做，晚上的事又不能在早晨做，什么時候辦事?家里就你娘一人，娶過來，幫娘做事，給你生兒子，你的任務就完成了。當然，現在野姑娘也多了，在你這個年齡，打打野食，也不是什么罪過，但最終，這是歪門邪道，你不會有最后的目標。祖農說，他已決定秋后娶親，什么，秋后?現在不是秋后娶親的時代了，兄弟，現在天天是秋后!姑娘今天答應了，明天就可以娶親。祖農說，但是，罕克孜的爸爸艾合坦木不同意我們的婚事…吾買爾屠夫不高興了：什么?說你是沒爹的窮娃娃?那么，這老賊艾合坦木自己又是什么貨色呢?腰粗了，敢說大話了!他的外號你知道嗎?叫娘娘，早年，這外號還是我起的呢!年輕時，哥們聚集河邊喝份子酒，三杯沒過，他就站起來跳艷舞，是女舞，腰一扭一扭的，滑稽，也惡心，沒有男人樣。我就給他起了這么個外號。后來那小子闊了，我們給他面子，不叫他的外號了。那小子嘴甜，俗語說，嘴甜的牛犢多吃奶，他到處結交朋友，把個林業局的頭頭弄到了手，開始倒木材，發了，后來更直接了，玩批文，多快好省了，這林場的好處，都叫他一人給占了。他在城里也有生意，有幾處房產，有出租的門面，這都是從林場撈的好處。他大兒子在口岸做服裝生意，也是他的底子。你看他蓋的新房，兩層，十多間屋，全是一等的紅木，還有兩輛車。可現在，他說你是窮娃娃，他還是一個男人嗎!你放心，這事我給你擺平，什么東西!正說著，一輛車停在了肉店前面。一小伙子走下車，直奔肉店，說要二十斤左右的羊。祖農放下手中的肉，看他。吾買爾屠夫給他稱好了羊，放進了袋子，報了錢數。小伙子撂下錢走了。祖農說，還有這樣的人，價錢也不問一句。吾買爾屠夫說，他們花的不是自己的錢，也因而吃不出肉的味道來。祖農高興了，他喜歡吾買爾屠夫說話。頓時，響起了親切的鈴聲，這是他們熟悉的白羊羔脖子上的銅鈴聲，它又來了。又那樣心疼地出現在了他們面前，脖子上還是那個漂亮的籃子。祖農站了起來，白羊羔說，罕克孜姐姐高興了，聽說你要來，要親自給你做飯。祖農把籃子里的錢給了吾買爾屠夫，抱起白羊羔，把臉貼著它漂亮的眼睛，給它說了一句悄悄話，說，告訴姐姐，我想念她。吾買爾稱好肉，放進了白羊羔的籃子里。白羊羔消失在紅橋上的時候，吾買爾屠夫說，多么聰明的羊羔啊，像你的罕克孜一樣漂亮可愛。兄弟，如果政府允許一男可娶倆老婆，你是要那個城里來的古麗呢，還是娶你的罕克孜?祖農說，我和古麗是純潔的朋友，我喜歡和她們說話，可以知道城里的一些事，我的手和嘴，是干凈的。這樣不好，一個男人，不能太干凈，干凈了，就沒有秘密了，一個沒有秘密的男人，他看不見隱藏在花兒里面的花兒，這不可惜嗎?男人不能活得太規矩，一個男人，要出點格才有意思，太老實了，再好的肉也沒有味道。吾買爾屠夫喝完最后一大杯酒，把杯子藏起來了。

玉努斯師傅的烤包子最香，每年，旅游旺季一到，就帶著徒弟們來紅橋，做烤包子。許多人不理解他，說，大錢在城里，這紅橋是吃羊羔肉的地方，他的烤包子湊什么熱鬧呀!玉努斯回答他們說，他是避暑，也是為了吃羊羔肉，就你們是人，我不是人嗎?誰都知道，盛夏的羊羔肉最好，那是草藥肉，你們吃著喝著球一個比一個硬，我在炎熱的城里一天天的蔫下去，這公平嗎?你們高興嗎?玉努斯師傅的手藝在河谷里是一流的。他是已故毛拉洪師傅的徒弟，當年他們是四個人，師傅死后，他們各奔東西。一個出國了，在阿拉木圖做水果生意；一個去了烏魯木齊，在邊疆賓館和俄羅斯人做裝修材料的生意；一個去了上海，開了個新疆餐廳；只有他留在了河谷，純粹的做烤包子。他的師傅是一個倔強的人，當年，玉努斯師傅的爸爸把兒子送到他手里的時候，最后一句囑托的話是，這孩子的骨頭是我們的，肉是你的，你盡管調教。但是，他沒有挨過打，罵是家常便飯。最生動、最絕、最臭的罵人的話，是和師傅學的。毛拉洪師傅是外地人，一生未娶，元子嗣，也因而性格孤癖，他的朋友曾評論說，因為一生沒有睡過女人，生理上無法自動調節調整，有時遲鈍，有時則敏感，情緒不穩定。他的遺囑執行人是玉努斯師傅，把師傅留下的錢，都捐給了歷史悠久的努拉洪清真寺，根據老人家的遺愿，在清真寺里蓋了一個凈身室，給師傅的一生，畫上了句號。然而他的手藝，在河谷是一流的，他和面的技術是不外傳的，肉餡有他獨特的配法，據說調料他用的都是炒熟的黑胡椒，是從印度進口的好貨。祖農提著姑娘們的鞋，出現在他前面的時候，玉努斯師傅笑了，他喜歡和他開玩笑。有時候，當他看到他從古麗她們的超市里出來的時候，就神秘地笑笑，用笑告訴他，你小子沒有干好事。有好幾個人在等師傅的烤包子，烤包子的香味開始引誘他們的食欲。師傅向他的幫手小買說，鞋匠是我們的?？停镞呎垼滩杷藕?。祖農說，他要帶走。師傅笑了，還是那種神秘的笑：那就是30個烤包子了，明白了，兄弟，好好地幸福著吧你，先喂飽肚子，而后一個個的擁抱，常言道，皇上賜富，大臣不嫉妒。一個男人，兩個美女，你是得過爹娘祈禱的人!青春是什么?青春是皇帝，是愛，是鬧，是夜不歸宿，是一切。祖農說，那些姑娘喜歡你的烤包子。我知道，主要是有你這樣的好哥哥，而后才有我的好包子。玉努斯師傅說服了其他的客人，把烤好的包子先給了祖農。一位客人開玩笑說，祖農的錢和我們的錢不一樣，他花的是美元。祖農笑了，提著熱包子走了。古麗從窗戶里看到了祖農，爾后是包子的香味開始在超市里漂游，波斯坦高興地從他的手里接過了東西，姑娘們高興了，古麗說，如果祖農沒有情人，我會嫁給他的，而且不要他的錢，一切的費用我自己出。波斯坦說，這樣正應了那句老話：先喂嘴巴后喂肚子，吃好喝好，再上床睡覺，好事都是你的了。祖農說，在偉大的陽光下，但愿我有這樣的福氣。茶水燒好后，姑娘們把超市關了，漂亮的烤包子，在她們的手里變成了童話，會歌唱的蝴蝶和會說話的蘋果，開始在她們四周舞蹈，祖農提出了他小小的要求。波斯坦說，下午讓古麗陪你去吧，上一次是我去的。古麗說，我有一個天大的愿望，如果祖農同意，公家許可，我非常愿意給祖農做小老婆。不，我說錯了，不是愿意，而是希望，甚至是祈求。波斯坦說，如果做小，輪不到你，從我見到祖農的那天起，我就喜歡上他了。古麗說，你還是落到我的后面了，你把感受藏在了心里，而我卻把我的愛，印在了他的臉上、嘴上了。波斯坦說，太好了，我知道爭不過你，你的肉比我的硬，加上祖農這鞋又做得這樣好，我們就請祖農吃飯吧，晚上吃手抓肉。古麗說，祖農白天一個妹妹，晚上兩個妹妹，都快變成王子了。波斯坦說，好男人都是王子。大家都笑了，那些蘋果和蝴蝶們也笑了。

像往常一樣，，林子里的鷹，聞到了市場里的肉腥味，開始在市場上空盤旋。古麗帶著她會歌唱的蝴蝶，和會說話的蘋果，來找祖農了。他們走過橋，來到了罕克孜的家。白羊羔看到他們，高興地跳了起來，蝴蝶們唱起來的時候，罕克孜從園子里跑了出來。

晚上，紅橋靜下來的時候，罕克孜的爸爸艾合坦木，已經坐在吾買爾屠夫的家里了，烈酒開始在他們的臉上閃著溫暖的紅光。艾合坦木是個魁梧的人。說話的時候，有一種自信，用吾買爾屠夫的話來講，他的優越感，來自他的財富，還有他開放性的性格。他和吾買爾屠夫是好朋友，用家鄉的話來說，是從穿開襠褲的時候起，玩泥巴長大的哥們。長大后，吾買爾宰羊賣肉，他就給他起了現在的“屠夫”這個外號。報了當年他起的“娘娘”外號的一劍之仇。雖然，朋友們給他面子，不叫娘娘了，但是，在喝酒找樂的酒桌上，有的人也叫幾聲娘娘，幫他回憶青年時代的圖像和現實，隱秘地鞭打他現在的傲氣。屠夫說，你是忙人，我就開門見山吧，我們的祖農和你的姑娘罕克孜好上了，他娘準備給兒子完婚，說是你不同意。娘娘啞巴了，屠夫笑了，說，祖農這樣的娃娃，這河谷里你打著燈籠也找不到。娘娘說，終生大事，自做主張，是最危險的，想一想，你我的女人，是我們自己找的嗎?好上了的事，最不可靠。屠夫說，那個年代，腦子不開竅。要是現在，我們會上天摘星星。娘娘說了許多理由，說祖農沒有文化。屠夫說，像我們這樣的男人，有文化有什么意思?你讓他給你寫文章嗎?你我有文化嗎?他有手藝，這是最主要的，我們的祖輩。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有手藝的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家。娘娘沉默了，他的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說，當年，你忘了他爹是怎么死的嗎?你現在要我把女兒下嫁他的兒子，這合適嗎?屠夫說，我的好娘娘，沒有什么不合適的事，我看你最終還是個娘娘，心胸狹窄。這么多年都過去了，你還在想那件事嗎?那是哪個年代的事呀，我看你肚子里的蟲子不少啊!你變了，我們都是普通的人，是過一天高興一天的人，但同時，我們是男人，是擔當的人。不錯，當年，祖農的爹阿利馬司和有夫之婦偷情，讓人家打死了，那么，你和我，又是什么樣的人呢?我們了解我們自己嗎?記住，哥們，你我都是賊，阿利馬司偷人丟了性命，這是他的前定，你當年秘密偷伐木材換錢，大錢在手，搖身一變，闊了，人物了，這也是你的前定。這些事和祖農無關，和罕克孜也沒有關系，那些事都埋在黃土里了，和今天的我們也沒有關系。我呢?當年我也是個賊，是銷臟的賊，那些年我賣的都是人家偷來的羊肉，我知道是偷來的羊，為了占便宜，我銷臟，結果蹲了監獄，錢沒有了，臉也沒有了，女人也沒有了，球蔫到根子上了。這也是前定，都是在我們前額上寫好的事。我們誰都不干凈，只有那紅河水才是干凈的，還有養育我們的這些山林。你經歷的事還少嗎?為什么還不開竅呢?就說你的大閨女吧，離婚回家后，天天大門不出，自己監禁自己，你不心疼嗎?哥們，她是人，不是羊!我沒有讀過書，但是我懂生活。我們都是人，是堂堂的人，但是我們都有不是人的一面，不好做人的一面。你抓住死人不放，人家不翻你和我的舊賬嗎?你知道人家怎么說我們嗎?其實，人生的這些事，一點意思也沒有。你認為我的靈魂安寧嗎?在紅橋，長老們至今不買我的肉，他們的家人子嗣也不買我的肉，他們至今認為我的肉源不干凈。我懺悔過，如今還在懺悔，今后還要繼續懺悔，這是自救的好辦法。如果當年我知道是這么個后果，就是把我的球割掉，我也不干那種丑事。我們不懺悔，不寬容，能把我們的財產，留給我們的后代嗎?從前，我認為生活就是一個機會。我的屠刀就是爭食斂財的資本，現在看來，不是這么回事，萬事都有自己的規律，本分地活著，我們才能有一個好的歸宿?；氐侥闩畠旱氖律习?。你不要胡思亂想，你不是貴族，你是偽貴族。在真主的天下，你沒有權利看不起祖農，他是一個本分的手藝人，你應該高興，他埋頭苦干，不沾酒，不抽煙，在這個紅橋，你能找出第二個祖農嗎?娘娘喝了一杯酒，說，一個男人，不喝酒，沒多大意思。屠夫笑了，笑得很舒服，說，哥們，女婿可是個寶貝，但這個寶貝有的時候比鋼鐵還硬，因為他是花錢娶媳婦，他叫你爸爸那是給你面子，一旦需要翻臉的時候，他是你千年的敵人，所以，最好不要喝酒，一來身體結實，二來生活中知足長樂，不會學黑，不研究歪門邪道，不會虧待你的女兒，更不會像你和我一樣，妻妾成群。娘娘說。你太不自信了，我們是靠山吃山，山上的樹也沒有編號，我們怕什么，比我們壞的人多的是!屠夫說，哥們，只有真主才是萬能的，我們管不住別人?，F在的我們應該好起來了啦，該是我們讓球蔫下來的時候啦，這不要臉的東西，給我們找的麻煩還少嗎?都是球惹的禍，那些年，為了女人，我們掙黑錢，結果名聲也不要了。他們談了很長時間，酒開始在他們的臉上燃燒。娘娘蔫了，答應考慮屠夫提出的婚事，屠夫用語言的力量和酒的力量，把娘娘的傲氣打下去了。夜已經很深了，好酒不停地忽悠著他們的情緒，打開了他們往昔璀璨的記憶，灰暗的日子和絢爛的細節出現在了他們的眼前，那些尷尬、丑陋、激動人心的好日子，不散的宴席，天上人間的民歌，花前月下的恩恩愛愛，再一次地把他們帶回了遙遠的過去，甘美的酒，見證了丑陋和幸福的記憶。

屠夫和娘娘在溫馨的屋子里大吃大喝的時候，祖農在古麗她們的宿舍里也吃好了肚子。波斯坦的手抓羊肉做得很香，馕也是新鮮的好馕。喝到肉湯的時候，祖農高興了，古麗說湯是她做的，是她的功勞。波斯坦說，好事都是你的。飯后，他們聊了起來。姑娘們喜歡祖農的性格，溫和，總是靜靜地坐著和他們說話，像青梅竹馬的朋友，給她們講河谷的故事，賜人一種寧靜的友誼。祖農心里也有他的秘密，他很想知道，這姑娘們的精神動力來自何方，為什么來這遙遠、人生地不熟的紅橋，自找苦吃，掛出晝夜服務的牌子，創人氣和信譽。他很想知道她們的從前和現在的想法。古麗開始給祖農倒茶，而后，像他的老婆，靠在了他的身上。波斯坦說，我現在非常想洗衣服，在河邊星星下洗衣服的感覺非常好。古麗說，有智慧的姑娘，都會在黑夜里洗衣服的。祖農說，我膽子小，沒有波斯坦，我怕。她們都笑了，波斯坦說，紅橋這個地方，有意思，有些男人，很怪，他們進來，就問我們結過婚沒有，這里的男人，喜歡探聽別人的秘密，盯著我們的眼睛，問我們有沒有男人。在城里，誰管這種事呀。祖農說，我也是這種人中的一員，很不好意思，我非常想知道你們的情況。古麗說，你和他們不一樣，那些人是忽悠我們，而你是欣賞我們，所以我們喜歡你，讀中學的時候，我的理想是上大學，學醫，因為爸爸喜歡這個職業，說，這是天底下最好的職業。但是，我沒有考上大學，這是我的命。第二年，家里來了個提親的人，母親要我嫁人，我哭了，母親一點也不可憐我，一定要我嫁給那個闊老的公子。我的朋友們說，你不要犯傻，那是一個大家族，你嫁過去就是半個傭人，給他們生孩子做家務，沒有出頭的時候。于是我離家出走了，在鄉下，我住了一段日子，后來和同學波斯坦一起，合伙做生意了。她哥是個大商人，在中亞幾國都有名，他資助了我們一筆錢，我們在城里開了一個服裝店，是土耳其皮衣專賣店，也是波斯坦的哥哥尼加提給我們牽的線。夏日里基本上沒有生意，我們就找到了這個地方，一是這是一個避暑的好地方，二是這里生意好，全河谷除了我們，沒有人做煙酒生意。后來我們才知道，這里的長老們，暗地里放出潛規則，不準本地的生意人買賣煙酒。開始的時候，我們也被警告過，但是，我們有城里工商部門頒發給我們的煙酒專賣許可證，他們拿我們沒有辦法。幾年來，我們也有了一些積蓄，我們過得很幸福，主要是我們很自由。波斯坦的哥哥是個非常好的人，如果沒有波斯坦的阻撓，我早就給她做嫂子了。波斯坦笑了，說，你愛一個人，第二個人是擋不住的，是你的愛情不到位。她們笑了。祖農很高興，說，如果我也是城里人，如果我們都在一個巷子里生活，那該多好啊!古麗說，這是命運的安排，祖農，凡人是命運的圍棋，棋子的喜怒哀樂，在命運長短不齊的那些手指里，于是我們一個河東，一個河西。我把話講完吧，我的經歷就這么簡單，我現在不考慮嫁人的事，以后，如果能遇到一個好男人，我就嫁給他，前提是，要有自己的自由，做生意的自由，我不放棄這一點，這是我的資本，我的血脈。我要找一個能接受我生活方式的男人。女人在經濟上不翻身解放，其它的自由就不是自由，那是畫在紙上的鮮花。依附一個男人，永遠不會有自己的聲音和鮮花。這就是我們創業的精神支柱。祖農看著古麗溫暖的眼睛，在情緒里完全走進了他的過去。以前，紅橋的爺們在喝酒閑聊的時候，都說她們不是好姑娘，是被城市淘汰的蝴蝶，但是又急切地想得到她們，他就在心里罵那些男人，說他們是嘴巴上的男子漢，球頭子上都卑鄙無恥。他請教過吾買爾屠夫，屠夫說，男人這個東西，情緒基本上不在一條線上，他們罵婊子，但又離不開婊子，這就是男人。聽著古麗的話，波斯坦開始回憶往事，她說，開始懂事的女人是不幸的，純潔的童年時代消失了，甜蜜的少女歲月匆匆流失，當蝴蝶在朦朧的花園，讓她們睜開眼睛的時候，生活的確是美麗的，但煩惱和丑陋的一面，也開始顯現了。她看了一眼祖農，說，我是結過婚的女人，不可想象的是，我第二天就離婚了，有許多事，我不好說。和古麗一樣，我也沒有考上大學，就那年秋天，我嫁人了，是父母做主，而我愛的那個人，那年考上了大學。新婚之夜，我和那小子吵得一塌糊涂，他說，為什么沒有見紅，紅哪里去了，他非?？粗丶t，說不好向家族和哥們交代。我說，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一早他們要看那白布，咱們用紅墨水做個樣子，先過了這一關再說。那小子說，這半夜三更的，到哪里去找紅墨水呀?我說，我備著呢。那小子一聽，愣了，好長時間后，他一掌掮過來，我倒在了床上。他說，如果我不說出真相，早晨要我走人，和我離。但是，我不能說真話，就是死一千次，我也不能把那個人的名字說出來，每人心中都有一個秘密，她是我們安寧和夢想的基礎，我要面對，要讓心去承受。于是第二天我們離婚了，家族的人都罵我，用各種手段懲罰我，但是，我沒有倒下去…

波斯坦哭了。眼淚在親切的小臉蛋，變成了晶亮的水銀。祖農很想知道，那個得到了她初夜權的男人，如今在什么地方，又做什么事，當年，又是為什么，讓她的心，只為他犧牲青春，現在的他，是否也在為她而泣，或是為另一個美人而歌。祖農很想知道這些情況，姑娘們的秘密，是他的一個向往。涼風，從山口的方向吹過來了，進屋了，開始安慰她們受傷的精神花籃，而黑夜，仍丑陋地爬在玻璃上，窺視著姑娘們絢爛的靈魂田野，記錄著她們的傾訴……

在一個黃昏，許多神話伴祖農回來了。他從天山冰峰采回了許多爹娘花。第二天，星星開始問候天地的時候，在約定的時間和地點，祖農在白樺林里，見到了罕克孜和她可愛的白羊羔。祖農抱住了她，他吻她嘴唇的時候，罕克孜醉了，開始在她的世界里夢游，說，感謝你的爹娘花。而后，她哭了，因為她想起了姐姐強迫她的那句話，她必須向祖農提出最后的要求。她的淚水落在了白羊羔的眼睛里，白羊羔說，姐，在夜里是不能哭的，魔鬼聽見了，他們會讓河水倒流，萬木枯竭，候鳥消亡。罕克孜靜了下來，她抱住祖農說，請你原諒，我不敢在白日里向你說這個夢，只有在星星下，你看不到我的臉的時候，才敢鼓起勇氣，最后一次請求你。你上山那天，我做了一個夢，我和一位百歲壽星吃飯，飯是盛在一金碧輝煌的金碗里的，吃完飯的時候，老壽星說，我知道你要出嫁了，但是，你還要考驗他一次，愛情是一回事，心又是一回事，你向他要他娘的心，只有他娘的心，才能代表他的心純潔無瑕…祖農，這是我最后的愿望，把你母親的心，拿給我吧!罕克孜通過這樣的方式，把她姐姐的要求，說了出來。祖農呆在了那里，而后，全身顫了一下，涼風吹過來，他說不出話來了。最后，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那是我娘的心呀…

他不知道自已是怎樣回家的，像一個醉人，在黑暗里游蕩。幾天下來，吃不下飯，憂郁，變成了另一個人。母親傷心地哭了，于是他向娘說了真話。娘說，孩子，要昂起頭，我把心給她，我老了，還要心做什么呢?我活著就是為了讓你幸福。祖農說，娘，你放心，我有辦法，如果沒有你的心，那不是我的幸福。第二天，祖農在白羊羔的幫助下，在神秘可愛的白樺林，和罕克孜會面了。他在心里默默地說：為了愛情，是可以說謊的。于是把手里鮮紅的心給了她：給你，這是我母親的心。罕克孜抓起那血紅的心，說，不，這不是你娘的心，是一顆羊心!祖農說，是的，這是一顆羊心，但是，我可愛的罕克孜，我怎么可以把母親的心給你呢?如果沒有母親的心，怎么會有我的生命呢?我不是把自己的心給了你嗎?罕克孜不高興了，說他不是一個忠誠的情人，帶著她的白羊羔，消失在了茫茫的黑夜里。在后來的那些夜晚，白羊羔把這個秘密，告訴了住舊村的巫婆，巫婆讓自己的鷹叫來了罕克孜的母親，向庫尼杜孜說，該你出場了。神說，你要把心奉獻出來，交給善良的祖農，讓他交給你的寶貝女兒。罕克孜的母親照辦了，并按巫婆的要求，把真相告知祖農。他們又在白樺林里見面了，白羊羔的銅鈴，喚醒了早已甜睡的蝴蝶部落，夜非常丑陋，只有星星，代表祖農純潔的愛，給罕克孜帶來了希望。祖農激動了，把捧在手里的心，交給了罕克孜，罕克孜接過燙手的心，高興了。這時，眼睛像星星一樣亮了，照亮了圍在她身邊的燦爛蝴蝶，她叫了一聲，說，啊，真主，這是我母親的心呀!祖農把真相告訴了她，這時，她母親的心說話了：不要怕，閨女，這是我，為了讓你幸福，我把心給了祖農，你要記住今天，在這個人世，只有你把你的心給了別人，你才能有機會得到別人的心。愛情是一口鍋和一把勺子的結合，一只手是另一只的基礎，所以，首先要把手伸出來……罕克孜哭了，說：是姐姐要我這樣做的。母親的心說：一個女人的成熟，首先是心靈的成熟，而后是家庭的幸福。要保持心靈的獨立和純潔，不背叛她，這是一生幸福的基礎……罕克孜哭了，白羊羔也哭了，祖農說，那我們今天就哭吧，明天和太陽一起燦爛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