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姓什么。我爺爺也不知道我姓什么。原因很簡單,因為我是我爺爺撿來的,確切地說,我是我爺爺像撿到一只小狗一樣從那條兩邊都長著黃荊葉樹的石板路中間撿來,的,我爺爺他也不知道把我遺棄在那條石板路中間的那個不負責任的人姓什么,他壓根兒就不知道是誰把我像多余的豬崽一樣丟在那里的。當然,遺棄我的人在下狠心來決定把我當成棄嬰的時候,他們的人性還沒有完全徹底地泯滅,他們不把我放在別的地方甚至丟進一個連狼也不敢進的深洞里,而是把我放在路的中間,那意思顯然是希望我能讓別人發現,從而達到他們轉讓我的目的。只是這種轉讓方式未免有些殘忍。遺棄我的人其實良心也還沒全壞,他們在我的身上包了七層厚厚的棉布,使我能在厚厚的棉布里躺得很踏實,睡得也很沉,沉得好像這個世界已經完蛋了一樣。
我爺爺撿到我時,他才三十歲,他完全不用那么夸張,把他夸張成我的爺爺。我爺爺那時有一個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都屬于他的兒子。他的兒子也只比我大兩歲。爺爺不愿我成為他的兒子,他就安排我當他的孫子,讓我叫他爺爺。孫子這個詞。或多或少都帶點貶義的色彩。
我不知道母親、父親這兩個概念所包含的意思,聽到別人甜甜地使用這兩個詞時,就感到很新鮮,但我從不考究過其中的親切意味,更沒想到過這兩個詞本來與每個人都有著割不斷的聯系。在我那個一點不復雜的意識里,只有爺爺和叔叔這兩個稱謂。
我根本沒有名字。我叔叔卻有。我叔叔的名字叫承宗。不過,他的名字也沒多少人知道。因為整個垌場就我們一戶人家,而我們這一戶人家也只有我們三個清一色的光棍漢——當然,爺爺以前不是光棍,但現在他絕對是。平時只有爺爺承宗承宗地叫而我卻叫他叔叔,他又不能叫他自己的名字,因此他的名字的使用率低得要命。
當然,爺爺在生活方面沒有虐待我。他根本沒有辦法虐待我。我們家的生活苦得很。雖然山前山后都有一大片地,但那地貧瘠得就像一個干癟的老太婆,一年到頭把所有的氣力都投進去,所得的回報也僅夠我們一日兩餐能照出人影來的稀飯。誰也沒吃過一頓可以一邊打著飽嗝咳一邊松褲帶的飽飯。要是再虐待,那只有把我餓死算了。
我可以對著老天響亮地說,我爺爺在心里虐待我!爺爺的心里只寶貝著我的叔叔他的兒子。其實。這也無可厚非,什么事都有個主次之分,我叔叔是他的骨肉,在他的心中當然要占著主的位置,我只不過是他撿來的一個會說話的動物,能扮演次一點的角色已經不錯了,憑什么要分享人家的慈愛?慈愛不是博愛,是最反對平均主義的。慈愛里面最多的成分就是自私。
在這個垌場里,我們一家三口除了賣力地干活和節儉地喝稀飯以及死一樣地睡覺外,基本沒有其它節目,生活寡寡淡淡,就像房子前面那汪泛著鐵銹顏色的悶水。我和叔叔到二十多歲還不知道什么是女人,不知道男人和女人的根本區別是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身上某些器官還有其他用途。只有我爺爺知道什么是女人,也只有爺爺知道女人對于男人的重要意義。
我爺爺從我叔叔生下來的那一刻就開始在心里盤算著如何給他配備一個女人。我爺爺為這個事業奮斗了一生。但我爺爺從沒想過該給我也落實一個老婆,好像我是一個不需要老婆的男人。
我爺爺常帶著我叔叔到屋后那塊墓地上,我爺爺在那里反反復復地對我叔叔說,承宗啊,我的任務是把我的父親埋在這里,還有把你生下來養大成人。你的任務是等我死了,把我埋在這里,然后你也要生下一個兒子,再然后,你的兒子也把你埋在這里……我爺爺在說這話時,他的目光突然遠大起來,在這塊墓地慢慢地掃描,好像在不久的將來,這塊現在還很空曠的地皮上,全部整齊地排滿了墳墓——當然,墳墓里全是他的子子孫孫。我叔叔問我爺爺,我怎么生兒子?我爺爺說,等你找到了老婆,你老婆幫你生。我叔叔想不透為什么要老婆來幫他生孩子這個環節,他問我,我更不知道。
,
爺爺對叔叔的那番話。幾乎是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但他從沒給我布置過埋他和生孩子的任務。我那時覺得很輕松。我叔叔就覺得很不公平,為什么只給他布置這個任務而不給我布置,都是吃米長大的啊。可爺爺從不回答他這個問題。
爺爺有時也給我們講一些他從他父親那里繼承下來的很樸素的愛情故事。爺爺不是講故事的能手,本來很簡單的情節,他還丟三拉四的,經常進行事后修補工作,但我們還是覺得有趣,把它當作吃了還想吃的精神大餐。爺爺不光會講人的故事,而且還能講太陽和月亮的故事。爺爺說,太陽本來是個男人,月亮本來是個女人,太陽和月亮本來是一對夫妻,后來兩個人吵了架,月亮就跑了。沒有了月亮的太陽受不住了,就去尋找月亮,但月亮死不愿回,太陽就滿天地追呀追,到現在還在追——苦啊!爺爺在故事的結尾處放了一個長長的嘆詞,這個長長的嘆詞膨脹著爺爺難以排遣的情感,好像太陽就是他本身。
故事當然是編的,但情感卻是真的。只可惜爺爺那個長長的嘆詞沒能引起我們的共鳴。我說,追不上就不追,回去煮一頓飯吃,一個人吃兩個人的飯,那一定很飽。我的話當場感染了叔叔,他馬上咽著口水附和。爺爺用那雙還濕潤著情感的眼睛對著我們說,你們就想吃,你們什么也不懂!是的,我們什么也不懂,我們就想吃。因為我們從小到大就沒飽過,我們為什么還要去懂其它事?很多事就是懂了也不能填飽肚皮。
我和叔叔當然也出現一些男性的生理反應,比如見到家養的那對狗交尾時,見到豬配種時,身上就莫明其妙地發熱,總想多看幾眼,相應的地方也什么都不顧地生動起來,教你覺得很不自在,強烈時甚至想在身上砍幾刀。當然我們不知道為什么,更不知道解決的辦法。開始我們以為得了病,但爺爺說,那不是病,那是好事哩。
我想,天,好事還這么難受?
我叔叔想,天下哪有這么難受的好事?
我們雖然對爺爺的話持懷疑態度,但我們也不再為這些事擔心,因為爺爺說那句話時臉上還帶著祥和的微笑。那個微笑能給我們帶來安全感。
我的消化系統和吸收功能比我叔叔強得多。雖然吃的都是一鍋稀飯,都只能吃得七分飽。我的腸胃卻能充分而科學地利用這些有限的資源,使我長得壯壯的,走起路來腳底能發出沉悶而堅實的聲響。而我叔叔卻很瘦,瘦得像那條剛產崽的母狗,脫了上衣,身上的排骨老遠就能讓人數出根數來,背后那條脊梁就像一條巖石壘成的爬梯,一級連著一級,交待得很清楚。爺爺常不情愿又不自禁地將我們比較來比較去,看到我時,他的眼總閃亮著強烈的嫉妒的光芒,而看他的兒子時,目光變成了躲進烏云里的太陽,天空在那一瞬間黯淡下來。爺爺常在這之后自言自語,長得這么壯,又沒缺腿少耳朵,為什么要丟他?
爺爺想不透我的生身父母遺棄我的理由,他猜測來猜測去,大概是我命硬克父母才被丟的。我的腦筋沒爺爺那么復雜,我從不花腦筋去想這個永遠找不到謎底的謎語。我不光不花腦筋去探討這個與我最有關的問題,而且也不花腦筋去考慮其它事。裝在我腦袋里的那堆爛泥一樣的東西就像爺爺床底那壇很香的酸肉,一年動不了幾次。如果以使用的次數來折算新舊,我的腦子一定還很嶄新。
我們住的這個垌場,與外界基本上沒有聯系。我們數來數去,與我們相識的人還不到十個。這不是我們性格怪異,不喜歡與人交朋友,根本原因是我們這里位于大山深處,離我們最近的人家也有二十多里,要走半天路呢,真不知道老祖宗是如何找到這個地方住下來的,你想想,誰愿意走半天路去串門交朋友?而外面的人就更不愿無緣無故花力氣到我們家來聊天談心。我們偶爾也走出垌場,那主要是到街上做一些簡單的交易,把養的一些狗崽豬崽雞仔變成錢,然后換一些油鹽之類的生活用品以及一些香呀錢紙呀之類給死人用的東西。我們一次買的鹽都不低于幾十斤,要夠幾年吃。我就是爺爺當年買鹽回來時撿到然后累呼呼地背回來的。我們每趕一次街。便帶回不少話題,夠三張從沒吃得過癮過的嘴巴唾沫橫飛好多天,有時過了一大段日子,重新回味還覺很新鮮。那情形就跟牛反芻一樣。
我和叔叔已接近三十歲,爺爺發覺他自己也越來越老了。他覺得他老了就更為叔叔著急,他給叔叔找女人的事還不知著落在那個地方。而我和叔叔腦子卻沒有長進,依然不知女人的重要性。爺爺開始啟發我們的性意識,他要我們去觀察女人,引導我們的男性生理機制走上正軌。這里必須交待,爺爺的這些工作主要是針對叔叔開展的,我只不過是一個旁聽生。他常帶我們去趕街,一路上反復要叔叔到了街上要多看女人們的臉,看她們的笑,看她們的屁股等等。我和叔叔每次都挑著很重的擔子,在山路上兩腿發顫地跑著,強烈的太陽好像專門和我們作對似的,死死地緊跟著我們,把我們照得衣服能擰出汗水來,而且眼皮前面也是老掛著一滴搖搖欲墜的汗珠,晃來去晃地擾亂你的視線,你才抹了一把,第二滴又掛了上來,令人心煩得想把眼皮割掉。因此,爺爺的喋喋不休根本進不了我們的耳孔,他那一大堆話只相當于一段啰啰嗦嗦的自言自語。
爺爺知道光在家里打著算盤是打不出實實在在的東西來的,他壯著膽子到另一個垌場里請媒人幫叔叔找女人。可人家說,不想嫁到我們這里來,除非我叔叔去做人家的上門女婿。這個條件爺爺就是打死他也不會答應的。要是叔叔去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以后他死了,誰來埋他?睡在墓地上的那么多的祖宗誰去照應?讓兒子去上門,這個兒子不是等于幫人家養了?爺爺在心里有一萬個理由不讓我叔叔去上門,但人家也有一萬個理由不把女兒嫁過來。
爺爺憤憤不平,爺爺無可奈何。爺爺恨死了不愿把女兒嫁過來的那一家人,他在我們前面罵著那家人,他也面對屋后的那座大山狗叫似的罵著那家人,而且還夾帶著很豐富的粗話,那情形很有拉不出屎來就罵狗的意味。
爺爺發誓一定幫我叔叔找一個比那家姑娘更好的女人,讓那家人眼紅一輩子。爺爺發誓時也感覺出自己的底氣不足。其實他的內心只希望能幫我叔叔找到一個女人就好,不管長得如何,只要是女人。只要是長屁眼能生孩子的女人就好。那些咬牙切齒的話只不過是一堆氣話而已,連他都不敢當真。
然而,爺爺的氣話居然得到兌現,而且是一條很毒很毒的蛇幫了爺爺這個大忙。
那天爺爺在燒山,準備播撒小米。爺爺燒了一把火,然后坐在一塊石頭上抽著很厲害的煙葉。垌場里所有的活路,就數小米種得最不費力,找好地方,然后一把火燒過去,在火星未滅的時候將一把把種子撒下,火燒到哪你就撒到哪。小米的種子很奇怪,一定要在火里借助高溫才爆出殼來熱烈地落在地上,發芽生根,長出莖葉來,等到成熟了,我們就用禾剪一穗一穗地剪,種了滿滿一座山,也只收得幾擔小米。爺爺在抽煙的時候,聽到一個凄慘的叫聲,爺爺聽得出,那是一個陌生人的叫聲,叫聲充滿了讓人聽到就塞耳朵的駭怕。爺爺向那聲音的發源地趕過去,見一個年紀和他不相上下的人正盤坐在地上,兩只布滿青筋的手緊握著他的小腿,好像在緊握著一件怕別人搶去的寶貝一樣。爺爺見那人全身都沐浴在他濃濃的汗漿里,額頭還在密密麻麻地滾著數不清的汗珠,臉色一片紫紅,像昨夜留下來的豬肝。爺爺問,怎么了?那人說,我的腳被蛇咬了,是過山風,是該死的過山風。那人這么罵著,顯然沒有什么作用,他罵的時候顯然也沒有經過推敲,因為咬他的過山風已經跑得沒了蹤影,大概近期內也還應該活著,倒是他自己就要死掉了。那人絕望而又委屈地叫喊。我又沒碰著它,它也咬我,它憑什么咬我?可惜蛇是不講道理的。爺爺說,我當是什么事,原來是給蛇咬了~口。那人說,蛇咬了一口還不厲害?蛇咬一口是要死人的啊。爺爺盯著那個人,爺爺認得他,他是芒垌里的人,芒垌是我們趕街的必經之路。爺爺知道這個被蛇咬得差不多要死了的人家里有一個女兒——爺爺對附近誰家有女都偵察得很清楚。爺爺常在心里將這些姑娘當他兒媳婦的候選人。當然,那些候選人最終沒能正式當選,并非因為她們都長相不好或者政治不合格不中爺爺的意而落選,而是人家壓根兒就不愿嫁到這個地方來。這時爺爺從那個人絕望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希望,而那人則從爺爺充滿希望的眼里抓到了一線生機。那人問,你會醫蛇毒?爺爺很有把握地點點頭。那人馬上把臉上的絕望丟掉,說,你把我醫好,你要什么我都答應你。其實那人的家境也不比我們家景氣到哪里去,他情急起來居然許下了這個只有神仙才能做到的諾言。
爺爺笑得臉上的皮膚皺得不成樣子。爺爺從煙筒里刮出一小堆臭得令人想割掉鼻子‘的煙屎來,涂在那人的傷口上。爺爺叫那人不要動,然后到旁邊的草叢里摸索著抓到一把草,在石頭上搗碎,然后敷在那人的傷口上說,沒事了,你的命又撿回來了。
那人覺得傷口清涼清涼的,毒性軟了下來,心里相信了爺爺的話。他想不到救命的東西原來離他并不遠,他差點就死在救命之物的旁邊,他對爺爺感激得不得了。爺爺對他說,你跟我回家。那人說謝謝你。爺爺說,我不光要一個謝謝。那人記起自己的諾言,說你想要我做點什么?爺爺說別的你給我我也不要,你把你的女兒嫁給我的兒子。那人身上生出一股涼意,但很快就平息,說,好啊,我們就做親家。爺爺高興得差點兒翻起筋斗來。
叔叔的女人就這么落實下來,落實得很干脆,干脆得連爺爺都感到措手不及。
爺爺叫叔叔把欄下那頭牛牽去賣,并教導叔叔,說賣牛得來的錢就把那錢作牛錢。我們這個地方把男方送給女方的彩錢叫牛錢。為什么叫牛錢,我和叔叔不知道,就連爺爺也不知道。事實上,我們也沒必要知道這個為什么。很多為什么老是死皮賴臉地糾纏著人的神經,叫你亂糟糟地白天想夜晚也想,其實沒一點意義。就像這牛錢,你就別管它為什么叫牛錢,你只知道女方一接受了這個東西,那個家就必須有一個女人像牛一樣給你牽了過來,從此沒完沒了地跟你過日子就行了。
叔叔把牛換成牛錢的程序比爺爺教得簡潔多了。
當然,叔叔并不是一個十分講究效率的人。那時,我叔叔和我一樣,雖然早已過了長身體的年齡,但心理特征卻還沒有成熟,還嫩得很。我和叔叔最怕獨個兒趕街。街上那么多人擠來擠去,好像個個都很惡,好像個個都在用刀一樣的神色對著我們。往時跟爺爺趕街,爺爺是我們的膽,有他在身邊,我和叔叔的懼怕心理減了一大半,在街上,我們像爺爺的靈魂一樣緊緊地跟在爺爺的身后,我們甚至還緊緊地抓著爺爺的衣擺走著,我們怕在街上迷失方向。但這次叔叔不能不去。爺爺說,你有了女人,以后你就是這個家的主人,趕街的事就由你負責了。叔叔的汗水被這句話逼得遍身都是。對爺爺的這個分工,我表示堅決贊同。叔叔要求我一起去,但爺爺不批準。
叔叔的腦子是一邊走路,一邊流汗,一邊想哭時冒出那個省略的辦法的。他那時想,把牛賣了錢,再把錢送給人家,過程不是太復雜了?為什么就不直接把牛送給他們,省得走那么累的路,如果他們需要牛就把牛留著,他們想要錢就牽牛去賣。他的這個辦法確實很妙,直到現在我還在佩服,我常想,如果換了我,我肯定想不出。叔叔當時很高興,他抹干臉上的汗水,把想哭的心情收藏起來,把牛牽到人家的家門口,然后就上了人家的堂屋,說我把牛錢送來了。人家過來一看,這牛錢還真的是一條活牛哩。主人家哭笑不得,鄰居家都笑得牙齒差點跟著眼淚一起落下來。叔叔留下了牛錢,也留下了一個經得起時間考驗的笑話。但叔叔把一個穿著紅得像火的衣服的女人帶回來了。那個穿紅衣服的姑娘名字就叫阿紅。阿紅太好看了,她好看到什么程度,我說不清。總之,和她一對比,我就覺得我們三個男人都沒了人樣。我有時在心里想,好看的女人就這么不值錢,一條牛就換了過來?難道女人的價值就等于一條牛?我從不為別的事去瞎想過,但我為這個事足足進行了半個多月的腦力勞動,當然,這次腦力勞動的結果只等于零。其實,我沒有想到,我連一條牛都不值呢。當初我父母遺棄我時,非但沒有什么交換條件,而且還倒貼了那七塊厚厚的棉布。
叔叔帶阿紅回來的那天,有風也有太陽。天藍得深不可測,屋后的芭蕉葉在風中相互碰撞,不斷地發出巨大的聲音。爺爺高興得要給老天爺下跪,眼里老轉動著粘乎乎的淚。他一邊抹著永遠抹不完的淚水,一邊坐在大堂的破椅上指揮我干這干那。爺爺還不停地對我說,阿紅是你叔叔的女人,只能歸你叔叔用,你不能碰她,你也不要看她。女人就像家里的禾剪、鋤頭一樣,備用各的,不能混用,你要是不聽話,就要被雷劈!我說,有這么嚴重?爺爺說,只有比這更嚴重的。我見爺爺的臉色像被霜打著一樣,覺得他也太多心了。那時我根本沒想到我要和叔叔同用一個女人。
阿紅進門的那天,一家人確實都很高興。那天我們什么活路都放下,一整天就弄著吃的。我感到最快樂的是終于能吃一頓飽飯了。那天不光有很多飯,而且還有很多雞肉和很多豬肉,隨便我吃,只要我能吃得下。我吃得差點站不起來。我稍稍地松了一截從來都緊著的褲帶,感覺腹部還在不顧一切地要求放寬政策。爭取空間。我想約束它,但它約束不了我拼命塞進去的食物。我覺得我不宜在桌邊再坐下去了,我像挑重擔一樣憋足氣才站了起來,走到屋后的石頭上,坐了又躺,躺了又坐,但都不能讓腹部滿意。我想大氣磅礴地拉一泡屎,但食物轉化的速度跟不上來,如果強行到茅坑上蹲下去,不落下糞坑爬不上來才怪。家里那條母狗跟了上來,在我身邊殷勤地搖著尾巴。這個善于投機的家伙大概也知道我今天吃得多,排得一定不少,便事先跟定了我。我看到它那盼星星盼月亮的神態,就很惡心,想踢它一腳,但我不敢動,我怕稍一用力,肚皮就會被撐破。我當前最要緊的就是耐心地等,等那些可口的食物被我的腸胃加工成臭不可聞的東西,然后完全徹底地轉讓給身邊的這條討厭的饞狗,讓它在糞坑里自個兒臭美。我盼望吃飽盼望了三十年,就盼到今天這個要死的模樣。
爺爺是在狗來之后過來的。爺爺說,從今以后,你不能再跟你叔叔睡了,你叔叔要跟他的女人睡。你也不能再進他們的房間。我一邊很有分寸地拍著我那堅實得差不多要爆開的肚皮,一邊很吃力地說我以后就睡在這里。爺爺說,不要說這種氣話。你以后在廂房里睡,我剛才幫你整好了床鋪,你叔叔睡在中堂后的大房里。我說我曉得——其實我什么也不曉得。爺爺就帶著他的笑容帶著他的駝背回去了。
當我死里逃生似地從茅屋里回家的時候,叔叔和阿紅已經睡了,他們是被爺爺逼著進房的。我爺爺還坐著,油燈已給他調到最低限度,光亮已變得似有似無。爺爺是怕我腦子犯糊涂,硬去跟叔叔睡,等我回來,把我安排好了才去睡。我從小就和叔叔睡在一起,現在突然自己一個躺著,雖然一個人在床上可以毫無顧忌地動作,不怕礙著誰,但我又覺得很寂寞。我想,叔叔跟阿紅又怎么睡,那是一個生人啊,他習慣嗎?
我正在迷迷糊糊地入睡,突然聽到阿紅被馬蜂螫著一樣的尖叫聲,我在阿紅的尖叫中驚醒過來。我那時敢肯定,一定是叔叔在夢中踢著了她。我叔叔經常做夢,也經常在夢里把我踢得很痛。現在他踢阿紅,把阿紅踢得這么嘹亮地叫起來,一定很好玩。我想過去看,但我想起爺爺的反復叮嚀,我終于去不成。這時,我隱隱約約地還聽到爺爺的笑。爺爺就睡在我的隔壁,和我就隔著幾塊破木板,放一個屁都能聽得清楚。我又聽到阿紅淺淺的哭泣。爺爺的笑聲和阿紅的哭泣在我的耳邊繞了好久,讓我覺得怪怪的。
雖然我曾拍著胸脯向爺爺響當當地保證,我不看阿紅,我也不碰阿紅,我更不進叔叔的房間,但到了第二天,我就發覺我拍胸脯拍得太輕率了。我不光看了阿紅,而且看了多次。阿紅好看得無可挑剔,她那張紅撲撲的臉一定非叫你多看幾次不可,而且能看時就一定還看。如果誰說他只看一次就再不看了,那誰的眼睛一定是在看過之后來不及看第二遍就瞎掉了。好看的東西不讓人看,是一種浪費。當然,我只不過看看而已,反正目光又不能損壞了阿紅的什么東西,那時我的目光確實純潔得像芋葉上的水珠子。而且除了想看,我確實沒想到干別的。我的意識根本沒有進化得那么快。
爺爺總是有心的。他安排出工時,總叫叔叔和阿紅在一起,而他則和我同組。晚上也總是叔叔那一組先收工回家,等他們煮好了稀飯,我和爺爺才扛著工具毫無精神地回來。我們現在的生活又恢復了原樣,美好的生活在阿紅進門三天后就宣告結束。
為叔叔找到了女人后的爺爺心頭一松,就覺得很累。爺爺為這個事透支了他的生命資源。有一天。爺爺躺在床上,他有一種懶得起來的感覺,就把我和叔叔和阿紅叫到眼前,爺爺在這個時候宣布了他的一個早就準備好了的預言。爺爺說,我要死了。爺爺接著說,我的爸爸以前就像我這樣死去的,我死了。你們就把我放在這口棺材里。爺爺的棺材就在他睡覺的床下,爺爺幾十年來就用他的棺材作床。爺爺活著的時候睡在棺材的上面,他死了就睡在棺材的里面,那塊棺蓋劃分著爺爺的兩個世界。生和死只隔著那么一點點。
我們看到爺爺的臉白得嚇人,血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缺少血色濕潤的臉上深深的皺紋變得更加生硬,表情越來越呆板。爺爺現在還能動的地方就只有他那雙看著我們長大以及四處為叔叔找女人的眼睛和那干裂得像兩片蠟肉的嘴皮。爺爺用很滿意的眼光看了叔叔和阿紅一下,然后又把他的目光移到我的臉上。爺爺看我時,爺爺的眼里涂滿了內疚的色彩。他還用他的嘴巴為他的眼神解說著,他說,本來,你,你也該有個名字,你,你的名字,就叫,叫……爺爺到死也說不出我的名字,這就注定了我到死也沒有名字。不過,有沒有名字,我不在乎。
我的心理變化是在爺爺死后的一天突發的。
爺爺之死給我帶來的好處是,我看阿紅時可以沒有任何顧忌。我更加放膽地把目光停留在阿紅的臉上。不過,我們出工時,仍然照爺爺的既定方針辦,叔叔和阿紅是雷打不動地同組,而我只有獨自單干。好長一段日子里,我的思想都麻木著,家里也照常那么麻木地運轉。
那是個我只有到死的那一天才忘掉的中午,陽光特別亮,我們三個人都在家籌備午餐。叔叔蹲在灶前煮著稀飯,阿紅在很有節奏地砍著豬菜,我則舂著青辣椒。在這個家中,稀飯是我們一年到頭的主食,而辣椒則是我們永恒的菜譜。我春著辣椒,一不小心,讓一滴要命的辣椒汁閃進眼里,辣得我跳起來,大喊大叫著把手中的那根春桿毫無方向地丟下,差點把那條愛看熱鬧的狗打死。阿紅跑過來,叫我把揉著眼的手拿開,她用她的長長的辮子在我眼里揉了幾下,阿紅問我,好一點嗎?我睜開還在熱辣辣的眼睛,眼淚落了一大片,感到好多了。阿紅又說,再揉幾下。我低下頭來讓她揉。當我再次睜開眼時,我的目光從阿紅的胸口的領子跌了進去,陷入阿紅的乳溝里難以自拔。我當時覺得,把我的肉體和靈魂都填進去,也填不滿阿紅那深深的乳溝。
經過那一眼之后,我那本來平靜得凝固了似的心像一瓶被人不停地搖晃著的水一樣老是動蕩不安。搖晃著那瓶水的手就是阿紅那條抓心的乳溝。我渴望著想再認認真真地看一眼,把那個地方看飽看膩,然后就再也不看了。但這種機會再沒出現,我甚至想,就是砍掉一根手指去換來一次機會,我也干——這種荒唐的假設實在沒有實現的可能,因為有時我想再讓辣椒水濺進我的眼里我都不敢。我怕我的眼睛會瞎掉,以后什么也看不見了。
有一天,我問我叔叔,你跟阿紅睡好玩嗎?叔叔的臉紅了一下,說其實你也該有一個女人。我笑著說,我們這里的口糧只夠三張嘴,再加一個人來就不夠吃了。叔叔最后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因此我就想,他和阿紅睡一定不好玩。
我雖然斷定叔叔和阿紅在一起睡不好玩,但我卻丟不開看阿紅的強烈念頭。我覺得一天看不到阿紅,我寧愿不吃那幾碗稀飯。當然我天天都見著她。在這個垌場里,誰也躲不到哪里去。叔叔跟我說,等我有了兒子,以后就有人埋我們了,我們就可以像我爸爸那樣安然地死去。叔叔講這些話時,我覺得叔叔就像爺爺。
叔叔比爺爺更加節儉。以往爺爺去趕街。都帶我們同去,但叔叔當家后,他只給他一個人去。叔叔認為,多一個人去就多一份消費,走得又累,又誤工。因此在叔叔可以決定家里的一切之后,我與街的緣分就斷了。叔叔也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趕街的,他的膽子在幾次趕街中循序漸進地發展壯大,不再怕街上的人了。
那天,叔叔天還沒亮就去趕街。他是挑著那窩狗崽去街上賣的。叔叔走后,我照常單獨出工,阿紅也獨自出工。我和阿紅在不同的兩塊地里干著同一種活路。太陽越來越大,天熱得要把人烤熟起來似的。我忍不住了,就想起山腳下的那口清冽的泉水。我想,把身體丟到那里面泡一泡,一定比神仙還快活。
我實在想不到,阿紅竟然已趕在我的前頭,先到了那里。萬里無云的天空下,阿紅把她的紅衣服全脫了下來放在泉水邊的石頭上,阿紅在赤裸的陽光下展示著她那白晰得像一團還冒著水汽的糯米糍粑的胴體,讓人見到都恨不得過去咬上一口,含在嘴里一輩子。我突然收住腳步,看著阿紅的全身。剛從清亮的水里站起的阿紅身上正滑動著一粒粒很快樂的水珠,水珠從上往下活活潑潑地又落進泉水里。我這肘不由對那眼泉水產生一種強烈的嫉妒心。我恨恨地想,我要是那泉水多好啊。我甚至想。我要是一個能變成泉水的魔鬼那多好。
阿紅是突然發現我的。發現了我的阿紅抱著自己的身體,浸到水里,對我說,你別看,你不要看。我用噴火的聲音說,我看,我不光要看,我還要抱你。
我的心態在這一刻發生了由此及彼的質變,那一刻,我把爺爺的叮嚀連同我的保證都埋進爺爺的墳墓里。從來沒想過的事,現在居然能夠直奔主題,望聞問切,一氣呵成。
阿紅被我強壯如牛的肉體征服在泉水邊的草地上。我覺得我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上,那一刻,我藐視天下所有的事物,在我的眼里除了阿紅和我、我和阿紅,其余的一切都算不了什么。以前想不透的事,這時全在飄飄然中想通了。
阿紅很累地說,你叔叔知道了,他會打死你的。
我又馬上回歸現實,我的心在恐懼的世界里顫抖。我想起爺爺的話,我怕天打雷劈。我抬頭望著天空,天上沒一絲云彩,就孤零零的一個太陽愣愣地貼那里,沒有一點打雷的跡象。那天我幾乎把精力都集中在天氣的變化上,我甚至想好了躲雷的地方。
晚上收工回來,我經過爺爺的墓邊時,身上不自禁地冒出了一層雞皮疙瘩。我這時怕看爺爺的墳墓,我把我的眼光投到遠遠的地方,兩條腿慌亂地跑起來。我在慌亂中重重地摔了一跤,膝蓋給碰出一個傷口。這個很痛的傷口,使得我的心頭有一點輕松感。
阿紅正在家里煮著千篇一律的稀飯。我不敢進家,我這時有一種犯罪的感覺,這個感覺從哪里塞進來,我真的不知道。總之,我這時怕見到阿紅。
我把自己的身體橫放在那塊沒有脾氣的大青石上。我的傷口還在無憂元慮地流著血。我沒有制止流血,我把目光貼在傷口上,看著紅紅的液體劃出優美的線條,帶著殘忍的柔情往低處流動,很像阿紅那婀娜的體態。我雖然很惶恐,但我還是沒能在心里丟掉阿紅。我在惶恐中念著阿紅,我在疼痛中品味著泉水邊的銷魂,而我又在溫馨的回憶里摻雜著內疚和恐懼。在這個枯燥無味的黃昏里,我是全世界心情最復雜的人。
如果不是叔叔那沙啞的聲音喊我,我也許一輩子不會從那塊大青石上下來。
叔叔是喊我回家吃飯的。叔叔照例在吃飯的時候向我們轉播他在街上揀來的見聞。叔叔說,今天街上有兩個女人打架。開始時,兩個女人都在嘴里比賽著臟話,然后才扭打在一起。很多人都圍著觀看,觀眾們的表情都很輕松。后來,其中一個女人用一把小刀在另一個女人的臉上劃了一下,另一個女人在血流滿面中哭了起來。大家還在很過癮地觀看。誰說了一句,女人也動刀,那拿刀的女人這才很威風地走開。我聽著叔叔的話,又看看阿紅,阿紅正小口小口地吃著,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把她和刀聯系起來。
我問,她們為什么要打架?叔叔說,聽講是為一個男人打的。我問,為什么要為一個男人打架?叔叔說,我哪敢問人家。叔叔說,圍著看的人群中有一個人被偷了錢,小偷是用刀割開那個人的褲袋把錢偷走的。現在街上的小偷厲害得很,什么事都做得出來。我不敢在街上停留太久,買了一些東西就趕緊回來。叔叔給我和阿紅各買了一件衣服。叔叔給阿紅買的衣服仍然是紅的。我和叔叔都知道阿紅就愛穿紅衣服。我從叔叔手上接過衣服時,我內心的愧疚像火一樣地燃燒起來。我偷著瞄了阿紅一眼,她正欣賞著她的新衣。新衣在她的臉上很輕地涂了一層動人的羞澀。在大山里,做一件衣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時要等幾年才能做一套呢。我用夾帶著濃烈的汗臭的腋窩夾著衣服回到自己的房里,我對自己說,以后再也不許干這種事了。
我把我的身體躺倒后,卻管不住我的思想。我多次命令自己不要想了,不要想了,再想就打死你。但所有的命令都無效。我躺在床上,像個守夜的人一樣,一夜都沒合過一次眼。我的腦子沒有休止符似地轉了整整一夜,把我的肉體轉得好累。天還不大亮,我就獨個兒去干活了。我在拼命地勞動中想到了一個解決我內心的痛苦的辦法。
我在吃晚飯時,在昏暗的油燈下對他們說,我們分家吧。叔叔很驚詫地歪著他的尖瘦的臉說,你說什么?我們分家?我說,是的,我們分家,以后我在廂房那邊搭個小棚子,我就在小棚子里煮飯。我那時很愚蠢地認為,那樣我就看不到阿紅了,我的心里就不再動蕩了,我就可以又回到我什么都不懂的年代了。
分家后,我比以前更勤勞了,天還沒亮我就一邊揉著惺忪的眼皮一邊扛著工具歪歪斜斜地出門,晚上都是摸黑回到家里的,然后在那個小棚子里沉悶地吃著稀飯。在好長一段日子里,我覺得我離阿紅真的很遠了。
我的這種很傻的做法,實在難以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我現在就像一個賭氣戒煙的老煙鬼一樣。在咬著焦黃的牙齒表示死都不抽的那當兒,可以戒上一天兩天,但第三天就受不住了。我常常在內心里幫我找一些堂皇的理由,到那口泉水邊去,坐在草地上,撥打著清清的泉水,撫摸著毛絨絨的嫩草,把發呆的目光長久地放在那塊曾給我快樂也給我痛苦的地方。有時,我也好像很渴地喝著幾口泉水。其實,所有的理由都不是理由,只有想著阿紅才是真正的理由。我甚至一天到那里喝幾次水,喝得肚皮都成了水囊,走起路來腹部就很隆重地敲著皮鼓。但我沒再次在那里碰到阿紅。
我的意志終于沒能堅挺下來。使得我那好像很堅定的意志疲軟下去的直接原因不是那能讓我有痛苦的回憶的泉水邊的草地,而是這垌場的夜太靜了,靜得讓我能很清楚地聽到叔叔和阿紅在床上睡覺的聲音。過去我不懂那聲音的含義時,我只把它當作欄下的牛在翻身或者是木板里的蛀蟲在艱難地進餐,但現在那聲音所包含的豐富內容我已經弄懂弄通,我那本來就已經很活躍的腦子在那種撩人的聲音的配合下產生了很多聯想。我的意志就在我一夜連著一夜的聯想中毫無秩序地崩潰。我在一個沒有星星沒有月亮的夜里,徹底丟掉了那個沒有免疫力的意志,向動物的本能投降。我在漆黑中問自己,為什么要像捆狗的頸脖一樣地捆住自己?
我雖然放開了自己,但我的要求無法得到滿足。我就像一條雖然放開了韁繩,但卻置身于一片只有石頭沒有草的荒地上的牛一樣,在餓著身體去追求精神上的自由。阿紅畢竟是叔叔的女人,在我意識到我還是人的時候,我總是還有所顧忌的。我常常躺在那片草地上,在忍無可忍的時候就用鋒利的草葉在我身上亂劃著,讓血從破開的地方流出來。這種以虐待肉體來麻痹自己的方式,對于那正不顧一切地擴張的欲望來說,只能算是治標不治本的土方。
我開始恨我爺爺。我恨他為什么要把我撿過來。如果不是你多事,我也許會給別人撿過去,我的今天絕對不是這個被煎熬的模樣。我在內心狠狠地批斗著我的爺爺,我認為我爺爺最大的罪惡是既然把我撿了過來,就該把責任負到底,憑什么只幫叔叔討女人,而不幫我要老婆?我最后又聯想到,叔叔討女人的牛錢里也有我的苦勞和功勞。那頭牛根本是我把它養大的,我為它割了多少擔草?我現在手上的那些傷疤全是給牛割草時留下的。叔叔憑什么以我的勞動果實去換他的女人,而我卻什么都沒得到?這是世界上最分配不公的地方。我咬著牙說,阿紅至少也有我的一份!
我在丟掉我的意志的同時也丟掉了我的勤勞。我一整天都躺在很臭的床上圍繞著阿紅做著很多夢想。但就是這個消極的行為給我創造了一次機會。
我已經忘記了那天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鬼天氣,阿紅從地里回來,一直來到我的臭床前,對著很臭的我說,山上滾下一塊石頭,砸在我們的地里,你過去和你叔叔一起搬掉它。我像被火點著了一樣站了起來,我站起來并不是急著到地里去幫叔叔搬石頭。我站起來是為了一把抱住阿紅。阿紅一邊掙扎一邊說,你不要,你不要。我說,這個我都不要了,我還要什么?我在說這話時,我感我的身體和我的舌頭一樣生硬。阿紅還在拼命地掙扎。我一下放開了阿紅,轉身抽出一把閃亮的牛角刀。阿紅見我氣喘吁吁地抽出刀來,大大的眼里注滿了亮晶晶的淚水,說你要干什么啊你?我把刀塞進她的手里說你殺死我啊,你殺吧,你愛怎么砍都由你。我的這番話絕對是心里話,那時,我真的希望阿紅將我碎尸萬段。
阿紅卻咬著她的美麗的嘴唇,丟下了那把可以砍死任何動物的大刀。我在阿紅丟下刀的同時抱住了她。
我很感謝那塊石頭,它砸得太對地方了。那是一塊全心全意為我作想的石頭。它比爺爺好千倍萬倍,我想,如果那塊石頭會吃飯,我一定像喂病人一樣喂它吃幾碗稀飯。不過,后來我還是去和叔叔把那塊石頭搬掉了。我在搬掉石頭的那天,我向我宣布,我的內心將不再生產愧疚和羞恥這兩種早就該死了心理現象。
我在我的臭床上想出了一個讓我能接觸阿紅的辦法。我的做法很簡單,我常常很缺德地去瘋狂地糟蹋叔叔的玉米地,然后回來謊報說是野豬和猴子干的好事,騙我的叔叔去守玉米地。于是我就守著阿紅。我叔叔很好騙,他從沒想過,為什么野豬和猴子只糟蹋他的地而不光顧我的玉米地,難道他的玉米比我的玉米更合野豬和猴子的胃口?
每次看見叔叔搖晃著他那瘦得像竹竿的身體在后山的路上越走越小,我的臉上就掛起狡黠的笑。但我的這種狡黠的笑也沒笑得很遠。我沒能笑到最后的原因是叔叔的一次千不該萬不該的疏忽。那天他去守夜他忘記帶了火柴,蚊子把他咬得受不了,他不得不回到他的家里。他回到家時,發現我正在很賣力地頂替他的角色。我叔叔那時用他的全是骨頭的瘦拳打在我的堅硬的腦殼上,聲音很響亮。我心理素質很好地站了起來,叔叔舉起油燈照著我的臉大聲質問,你還是人不?我當然是人,是你和爺爺不把我當人看!我沒有回應叔叔的話,我那時覺得我不屑跟他對罵,我只隔著那一縷搖搖晃晃的燈火和叔叔對視著。叔叔的眼里彌漫著無比的怨毒,而我的眼里卻噴著邪惡的光焰。后來叔叔的眼里滲進了幾粒淚水,他知道他無法在我的身上伸張他的正義。
從此,叔叔不再去守玉米地了,當然野獸也不再糟蹋他的東西了。他的這個死守的辦法,對我是行之有效的。我叔叔對我的怨恨很深刻,他在我無計可施的時候還給我布置了一個毒辣的圈套。
叔叔在一個他覺得可以讓我中計的傍晚大聲對阿紅說我去守夜了。我不知道他這么大聲就是為了讓我聽到的,我高興得把大半碗的稀飯狂吞下去,噎得我大聲地咳著,連飯都噴了出來,把本來與此無關的那只貓嚇得躥上了屋頂。我恨不得拉起一塊大幕把天一下蓋黑。然而,當天黑之后,我不但沒能抱著阿紅美美地睡下,我的腳反而被叔叔在他門口為我安排的大鐵貓夾得緊緊的。我被疼痛打倒在地,我抱著我的腳大叫阿紅阿紅我的腳斷了。
叔叔在我的沒有停頓的大喊大叫中出現,我的這種痛得要死的模樣正是他要求達到的預期效果。叔叔說,我把鐵鐵貓放在我的門口,你為什么要踩它,你要是踩壞了我的鐵貓,你得賠我的鐵貓!我分不出精力來對付叔叔的嘲諷。我那時只在意我的腿,我只想著盡快把可惡的鐵貓打開。但大鐵貓夾得很緊,我哪能打得開?叔叔說,你向我保證以后不再干傷天害理的事了。其實,保證又怎么樣?以前我不是在爺爺面前保證過?做語言的巨人并不妨礙我也做行動的巨人。只是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不愿向我的瘦叔叔低頭。我一聲不哼,只咬著我的牙齒掰著毫無心肝的大鐵貓。叔叔見我這么寧死不屈地頑固著,就大聲咆哮起來,讓它夾死你,讓它夾死你算了。然后就吹滅油燈進了房間坐在床頭吧吧地抽著煙。
我拖著鐵貓爬回我的房間,坐在房頭,用斧頭敲擊著鐵貓的機關,結果并沒使鐵貓松了一點點,反而被它夾得更緊,我感到我體內的汗水正大片大片地涌出來,我無力地丟下了幫過我倒忙的斧頭。我躺在我的汗水里在發出心碎的呻吟。
阿紅受不了我的聲音,來到我的房里。我瘋狂地叫著,你用斧頭劈死我啊,我不愿活了,我真的不愿活了。你為什么為不劈?你為什么不劈?你還怕什么?叔叔把他的話從黑暗中扔了過來,不愿活就到外面去死,不要死在家里。我大叫,我偏不死,我就是不死,我要死我就死這里。阿紅說,不要嘴硬。我不再說什么,我也沒氣力說話了。阿紅用腳踩住鐵貓的機關,然后掰開了鐵貓。我趕緊抽出我的血淋淋的腳。阿紅在我的傷口放了一大把煙絲,然后撕開一塊破布把那個還在大量地給我批發疼痛的地方包扎好。叔叔在他的房里喊阿紅,明天還要不要干活?快睡!阿紅就走了。
我在疼痛的折磨下睡不成覺,我好像聽到叔叔房里又出現了聲響,我就不顧一切地大聲嚎叫起來,我那個沒有具體內容的聲音在前山后山來回撞擊著,把叔叔房間里那個讓我眼紅的聲音壓得沒敢再露尖尖角。
我對叔叔恨得要死,我盼望有那么一天叔叔去砍柴時從山上摔下來死得干干凈凈,或者山上落下一塊轟轟烈烈的石頭把他砸得稀巴爛,我一定連夜跑到街上買幾掛鞭炮回來大鳴大放。我連那塊我曾衷心感謝過的石頭也恨了起來,恨它落的太不是地方了,為什么不砸著我叔叔?我覺得世界上從沒發生過一件讓我如意的事。
我在腳痛的這段日子里,把我的作息時間都顛倒了過來。我白天放心睡大覺,晚上則把那條倒霉的母狗捆在房里,不斷地把它打得汪汪大叫。叔叔他們根本無法在狗的伴奏聲中入眠。叔叔終于忍不住了,他跑到我的房門前罵我,你有完沒有?我說,我當然沒有完。這是我的狗,我就愛打它,你管得著?叔叔管不著,叔叔就只有生氣,他在屋子里轉來轉去,步子走得特別晌。我見他手里煙頭的火星在黑暗中像螢火蟲兒一樣,跟著他飛到東來飛到西。我就哈哈大笑起來。
叔叔奈何不了我,就決定把怒氣發泄到阿紅的身上,他認為他完全有打阿紅的理由。他一邊打阿紅一邊擺出他的理由,他說,都是你這個賤貨惹出的事。一聲聲沉悶的聲響告訴我,叔叔打阿紅打得很用功。我希望阿紅跑到我這里來尋求避難,從此與叔叔決裂。但她卻不。她寧愿不斷地挨著叔叔的拳頭,也不愿給我為她拂去傷心的淚水。這個女人還真的把她當作叔叔的徹頭徹尾的女人了,她和我的事,她只不過算是一些嘴頭的零食,而她和叔叔時才是正餐。我在叔叔罵她賤貨的不久也在心里把她當作了賤貨。
我在我的腳徹底康復之后,指著我的叔叔說,這次我不找你算賬了,以后你再亂來,我就打死你。其實誰都知道,亂來的本來是我而不是我的叔叔。
我不再耍陰謀詭計,我已經完全不必要那樣浪費我的腦筋。我在我覺得需要的時候,我就把阿紅叫到那塊草地上。叔叔攔不住我,就拼命打阿紅,把阿紅打得哭不出聲來。阿紅實在受不住了,阿紅就拒絕我。和叔叔同樣把她當成賤貨的我哪能把她的話當人話?我一巴掌把阿紅軟軟地打倒在地上,然后開展我的工作。
對阿紅來說,那是一段風雨如晦的日子。她在兩個男人的交叉折磨下,臉色就像被霜打的葉子一樣一天比一天地憔悴下去。她那本來像還冒著水汽的糯米糍粑似的肉體貼滿了我和叔叔的拳腳印子,那些累累傷痕使得她更像一塊燒焦了糍粑。我和我叔叔這時正走在變態的大路上,而且我們覺得我們走得很高貴。我們不再在乎阿紅的美麗,我們只在乎自己的心情,高興的時候,就在她的身上發泄~下野蠻的獸性,掠奪一場無恥的快樂。
阿紅終于用很軟弱的聲音提出抗議,阿紅說我想死了。叔叔說,你死吧,你死了我們把你丟在山后喂狼。叔叔這時全忘掉了爺爺給他布置的生兒子的任務。我說,你要死是你的自由,不要問我們。阿紅的淚流得長長的,但阿紅長長的淚喚不回我和叔叔的良知。我們的良知已在此前的某個時候喂狗了。現在我們的心比石頭還硬。阿紅又說,我回我的娘家。
叔叔說,你是我用牛換來的。
但我們怕她偷偷地走,她要是走了,我們還有什么節目可做?我們很感謝我們居住的這個垌場,只有南邊有一條出山的小路,東西兩側全是連猴子都過不去的峭壁,而北邊卻是一片大森林,據爺爺說,大森林里有老虎,有狗熊,就是沒有人。因此,我們只要守住南邊的小路,阿紅要逃走,得等到她長翅膀的那一天。
但事情并不像我們想的那么簡單。我們深信沒有人的大森林里,有一天卻冒出一群人來。那是七個都長著荒草一樣胡子的漢子。他們見到我們時都高興得像孩子見到了娘。他們在我們破破爛爛的屋子里過了一夜,向我們問出山的路,離街還有多遠。阿紅問他們,你們住在大森林里面?他們說他們并不住在大森林里,他們是從大森林的那一頭過來的,是考察這個生態保存得比較完整的原始森林的。他們在里面工作了將近三年,現在完成了考察任務,就要回去了。有一個人看了看阿紅說,這個女孩子要是在城里,說不準會是個大明星哩。另一個說,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多得很。我們不懂明星是個什么樣的東西,我們也不問,就是知道了,對我們也沒用,那是城里的事,離我們遠得很。阿紅還在問,大森林對面有人?那人說,有哩,有很多人呢。阿紅說,要走多久才到?那人說,遠著哪。阿紅不再問。
我和叔叔當時并不在意阿紅的這段問話。而阿紅就是在這個時候打定了穿越大森林到那頭去的主意。阿紅寧愿冒著被野獸吃掉的危險也不愿在我們兩個狼一樣的男人中間活著。
我和叔叔在看不見阿紅的那天并不著急。我們都以為她就在垌場里的哪個地方躲我們。我們依然守在南邊的那個冰冷的坳口上。我們要看看,到底誰能堅持到底。我們深信,不出一兩天,阿紅一定會像一只可憐的羊羔一樣乖乖地自己回來,然后怯生生地在我們面前低著頭,然后說我再也不走了。
但好多天過去了,阿紅卻沒有乖乖地回來。我們著急了起來。我們找遍了垌場的每個角落,我們連一塊紅布也找不到。我們回到家,發現除了叔叔買給她的衣服之外,她的其他衣服都像她一樣不見了。我們清理了一下我們腦子里的記憶,想到那天阿紅的問話,我們相信,阿紅已進人大森林里了。我們的耳光在天空下發呆,我們再也神氣不起來了。
沒有了阿紅的日子,我和叔叔好像也沒有了脾氣。我們在一起吃飯,晚上一同睡覺,但我們已不能重溫以前在一起的平靜。我們都在回味著和阿紅在一起的那一段我們一點不珍惜時光。我們的記憶一觸及那些日子,我們就覺得現在的日子真不是日子。我們互相交流著我們的感受。我們相互攙扶著走了一段漫長而痛苦的總結之路,我們這才認識到女人對于男人的真正的意義。沒有了女人的男人,就像屋前那幾棵還沒完全枯死的竹子,盡管還硬撐著個高高的架子很有模樣地挺立著,但內里卻是空空的,使整個兒都活得搖搖晃晃。這樣的男人就成了只剩形式而沒有了內容的男人。我們這才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男人和女人的并列存在,才是永久的雙贏,缺了哪一方都是兩敗俱傷。
我們承認,這種兩敗俱傷的惡果是我們造成的。我們在白天里檢討我們的過去,我們在黑夜里盤點我們的罪惡。我們開始懺悔我們發泄在阿紅身上的邪惡。我們面對面地發誓,如果阿紅她再回來,我們一定好好地待她,不讓她出工,她要我們怎么樣我們就怎么樣,她是整個垌場里至高無上的主人,我們是狗一樣的奴隸。人啊,就是這樣,在一無所有時,表現得最慷慨最大方,除了生命和肉身之外,什么都可以慷慨地送給人家,而且慷慨得近乎肉麻,就像我們現在給阿紅的這個空洞的誓詞一樣。
就在我們不怕嘴皮疼痛地發誓給阿紅做個一匹老馬似的又勤勞又溫順的奴隸時,我們地里的那些雜草卻在瘋狂地生長,蓮蓬勃勃了一片又一片,比以往我們辛辛苦苦種下的作物更有生機。我想跟叔叔說,我們該整理我們的地了,但我又想,那又有什么用,我們就是把地種得再好,也種不出阿紅來。沒有了阿紅,就是種出金山來又能怎么樣?
我們跑到北面的坳口上對著大森林喊阿紅,阿紅。我們都喊得很努力,我們一直喊得聲帶干裂,使吐出的聲音變成可以騙來母鴨的公鴨嗓子才癱軟在地上。我問叔叔,你說阿紅她聽到嗎?叔叔問我,你說,如果她聽到了她會回來嗎?我們都不知道,我們只茫然地面對著大山,大山也茫然地對著我們。
有一天,我對叔叔說,我想吊頸。
叔叔說,我也想。
但我們都沒有吊頸,我們認為死并不能解決問題。我們決定也進大森林里去,到那里面找阿紅。我覺得我們做這個決定時,我們看到了一片光明。我們帶著剩下的口糧,帶著阿紅的那件紅衣服以及幾代人節儉下來的錢。我們沒有想到,在大森林里,錢根本沒地方花。我們也帶著我們的砍柴的砍刀。我們豪情萬丈地進了大森林。
在大森林里做數不出日子的旅游,是一件枯燥透頂的事。我和叔叔為了消磨那份枯燥,便輪流講故事。我們記得的故事并不多,都是多年前從爺爺那里聽來的,再加上多年沒有復習,情節都丟了一大半。我們現在說的故事,就像在吃著爺爺的剩飯一樣。我們記得最真切的故事,只有那個太陽和月亮的故事。我們就天天重復著這個故事。有一天,叔叔說,我們現在也成了太陽。我說,是的,我們現在也變成了太陽。
我們在森林里沒日沒夜地走著,不知把多少日子都踩在了我們的腳下,我們把我們帶來的很多東西都丟掉了,唯獨阿紅的衣服和那沓錢還在。我們在有水的地方,還很認真地洗著阿紅的衣服。我們走得毫無方向,我們一直以為,我們正在踩著阿紅的腳印前進。
有一天,我們突然發覺,森林稀少了。在我們的視線里出現了一個村落,我們體驗了一次那群考察隊員的心情。這時,我們的胡子和頭發一樣長,它們像茅草一樣以我們的頭部為根基,自由自在地生長著,我們一直沒有加以干涉。我們什么也不想,就跑到村里問人家。是否看見過一個穿紅衣服的女人從森林里走出來?我們還打開阿紅的衣服,說就是穿這樣的衣服。人家都用很驚奇的目光看著我們,看著阿紅的衣服。有的說,沒見過;有的說,好像見過,說不清了。我和叔叔卻在心里說,一定見過。我們又向前走過去。
我們來到一個大集鎮,看見那里停著很多車子,很多人都上車去。我們從沒坐過車。見到車就覺得心里發癢。我說,阿紅一定坐車走了。叔叔說,一定是。于是我們也上了車。我們慶幸我們帶來那一沓錢,它使我們沒被趕下車。車子馱著我們跑了兩天兩夜。我們下車時,我們發現我們已經來到一座城市里,我們周圍到處是高高的樓房,街道上車多得像螞蟻。我們看到一個穿著紅衣服的女人走過來,我們就沖著她叫,阿紅,阿紅。那個女人根本不是阿紅,她見兩個穿得破破爛爛的男人瘋瘋癲癲地對她大喊大叫,便也大喊大叫著跳上一輛小車,跑得命都差點丟掉了,她上車時,還向外吐了一泡口水。在那泡口水劃著一條白色的拋物線落到地下的時候,叔叔說,阿紅沒這個脾氣。
街頭人很多,個個都行色匆匆,好像都很忙,好像什么人都有,就是沒有阿紅。我們在這個城市里找了好多天,還是沒見到阿紅。叔叔說,這么多樓房,你知道阿紅住在哪里?我們看來已經永遠也找不到阿紅了。我說,我們還在這個鬼地方住下去,我們會餓死的。叔叔說,抓緊時間回去,在垌場里喝稀飯,也比在這個鬼地方喝空氣好,而且這里的空氣還比不上垌場里的空氣好喝呢。我說,這里的空氣嗆人,垌場的空氣清爽。
我們找不到阿紅,我們只得決定回家。我們上了一輛車子,那輛車子卻帶著我們來到一個更大的城市。我們對人家說,我們要回家啊。人家問,你們的家在哪個地方?我們說,不知道。人家又問,你們是哪個省哪個縣哪個鄉的,是什么時候出來的?我們統統說不出。人家也不管我們了。
我們找不著阿紅,我們又找不著回家的路。我們知道我們的出來是一個比天還大的錯誤!但這個錯誤誰也彌補不了。我們只得把我們丟在這個城市里,在這個樓房比山里的樹木還多也比山里的樹木還高的地方游蕩。
我們開始瀏覽城市的一切。街道兩邊的樓房前都掛滿了漂亮的廣告牌。當然這些廣告對我們一點作用都沒有,那些很煽情的廣告詞永遠不能感化我和我叔叔。
我們晚上就睡在路邊的一個垃圾桶旁,第二天,有一幫人又把一幅巨大的廣告牌掛到對面的大樓上。這是我們看到的最大的廣告牌。我們見廣告牌上的女孩子穿著火樣紅的衣服,她的身后是青山隱隱。所有的一切我們都熟悉。我們擦了擦眼睛,就在垃圾桶邊跳著叫起來,阿紅,阿紅,是阿紅。我說,是誰畫的,連她耳垂下的小痣兒也畫了上去。人家經過我們旁邊時,說,連叫化子也加入了追星族,難怪。我們根本不知道這些話是針對我們說的,我們只顧看著畫面上的阿紅。
畫面上的阿紅還像過去一樣臉色紅潤,正向我們淺淺地笑著。叔叔說,這才是阿紅的脾氣。這個廣告是一家專門經營山野食品的集團公司打出的。廣告誘導人們多吃綠色食品,很有耐心地勸告人們回歸自然。他們在阿紅的身邊羅列了一大堆我和叔叔吃了幾十年的東西,就連山薯和南瓜都有。而阿紅手里拿著的那個瓶子,他們說也是純純粹粹的山泉水。他們還讓阿紅甜甜地說,我就愛喝山泉水,我天天都喝它!我們認真地看著廣告牌上的東西,除了我們的破敗的房子以及我們的人,他們什么都帶來了。我們想不到,這些土東西在這個城里身價競這么高,比城里人做出的那些花花綠綠的食品還珍貴。那家公司在廣告牌下的門面很熱鬧,人們在那里進進出出,一個個都笑得猴子拿著蜜桃似的。
我們問一個人,阿紅在哪里?那人很惡心地看了我們一眼,只向我們的耳朵奉獻了一句粗話,卻不告訴我們阿紅在哪,就走了。他手里還拿著一個山薯,很珍惜地剝著皮。我們靠著垃圾桶發呆地面對畫上的那么多東西。我們弄不明白,我們生產出的那些東西在這里那么寶貝,而我們的人在這里卻被視為賤類。這些高傲的人連一束溫和的目光都懶得丟給我們。
我們不敢再和人打交道。我們決定在廣告牌前的垃圾桶邊住下。我們將一輩子用我們的微笑對著阿紅的微笑。我們也聽到人們議論廣告牌上的女孩子,他們說,她是當紅國際明星,多次得到國際大獎,現在往來于世界各地,比國家元首還瀟灑。我們弄不清那些話的意思,但我們能從他們的口氣里聽出,阿紅過得很好,好得連這些城里人也羨慕。我在心里想,這些城里人也沒什么了不起,他們比不上阿紅。我們由此也看不起那些高傲的城里人。我們冷眼看著在我們前面匆匆走來走去的人流,我們覺得他們越來越像垌場里那一隊隊正在搬家的螞蟻。
叔叔說,你說阿紅還記得我們嗎?我說,你說阿紅身上的傷都好了嗎?
我又對叔叔說,你的頭發和胡子有很多都白了。叔叔說,你的也白了。我見叔叔臉上的皺紋一條一條的很清晰,我知道我也跟他的一樣。我們都不用鏡子,我們相互間就是鏡子。
有一天夜里,我們都做著同樣的夢,我們夢見阿紅生下一個哇哇大哭的孩子。醒來后,我們相信這個夢是真的。叔叔松了一口氣,叔叔說,阿紅有了孩子,我對得起爸爸了。我盯著叔叔,叔叔更像我的爺爺了。
我們在另一個夜里又做了另一個相同的夢。夢里的我們死了,我們死了以后,掃街的人就把我們放到垃圾桶里,過路的人還在行色匆匆,好像那里沒死了誰一樣。醒來后,我們相信這個夢也是真的。
叔叔說,我們那時就完全跟爸爸一樣了。爸爸活著時他睡在棺材的上面,他死后就睡在棺材的里面。我們活著時睡在這個桶的外面,我們死后就睡在這個桶的里面。
叔叔問我,你說我們死的那一天,阿紅還在微笑地看我們嗎?
我說,她一定。
其實,人都在變著。到那時,她真的還這么微笑地看著我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