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陳染作為一個作家,自然有著外界公眾對她的印象,美化的、表面化的甚至假象錯覺的都有。作為母親,我看到更多的則是她最真實、最性情、最生動鮮活的以及不掩飾的甚至缺陷的一面。這些,就像涌動著腳步涓涓而來的日子,擋也擋不住,每一天都會迎面而至,在身邊一點一滴地瑣瑣碎碎地“綻放”,每一個淡淡的痕跡都是那樣的清澈,那樣的凝重。
放不下的一件事
晚上,我翻開陳染2007年出版的新作《誰掠奪了我們的臉》,當我翻到《我們的動物兄弟》這篇文章時,那一段熟悉的文字又一次赫然出現在我眼前:
“……尼采曾在街上失控地抱著一匹馬的頭痛哭。他親吻著馬頭哭道:我苦難的兄弟!尼采被送進了瘋人院,而所有無視馬的眼神、馬的命運甚至虐待馬的人們,都被作為正常人留下來享受著現實。我萬分地理解尼采的這一種痛苦……”
染的這一段文字使我又一次感到震懾,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悲愴,我的心在疼。
事情的起源,是我們近年來常為一件事困惑著,那就是我家蕎的狗狗三三和小區里的流浪貓們。離休在家的我和仍在天天忙碌的染,每天都要為狗三三和流浪貓們花不少時間喂食喂水,營造貓窩,打掃衛生,甚至為他們擔心,焦慮,以至我倆不能同時出差,旅游。
這件事也許只有養狗養貓的人才能理解。
也不盡然,這件事陳染本身就經常顛來倒去。糊涂”,她常常疼愛地撫摸著三三黑亮亮的卷毛毛自言自語:“三三啊,真是不明白,我怎么就放不下了呢?你說這是為了什么……”其實,染并不真“糊涂”,她心中明晰而堅定。她常常與三三低聲對話,她把最溫桑、最動聽的話都送給了三三。三三總是凝神聽著,它大概全都懂得。
我也常在與朋友通電話時說:“忙著呢,掉進貓狗的陷阱了,比婚姻還套牢。”
我與染經常住在郊區的一套公寓里,那里森林茂密、人影稀疏、寧靜怡人,空曠之中一片歐式小樓典雅溫馨,比起城市的人群密集和嘈雜騷擾,我們更喜歡那里的恬淡寧靜、樸實善良,最重要的是無人打擾。
有一天,忽然之間,我們發現了流浪貓,他們躲在松樹和灌木叢里,時時露出頭來怯怯地喵喵叫一聲,向路人乞食乞水。陳染特別看不過去的是一只灰頭土臉瘦骨如柴的小黃貓,它凄慘地叫著并凝視著她,她立刻跑到小賣部買了肉腸和礦泉水喂這只貓咪。隨后,我們又發現了第二只、第三只……事情就這樣開了頭,這已經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現在,我們除了買自家三三的狗糧,還要一麻袋一麻袋地買貓糧,每天去喂兩次。流浪貓們也早已認識了我和染,并摸到了我們每天喂食的規律,常常就在那里專注地等著,風雨無阻。
染特別心疼那些貓,給它們都起了名字:小黃、灰灰、小女生、球球……說起來如數家珍。有時染去喂,有時我去喂。我倆常常互相說誰誰吃了,誰誰不餓,誰誰玩去了沒見到,熟絡得就跟說自己家的一群孩子。染說到它們的時候,是她一天中最溫馨最柔美的時刻。
我們家里還有一個被套牢得更深的,三三是我們多年前買來的,那家鄰居的大狗生了六只小狗,都是純種貴賓犬,黑色、卷毛、長腿、大耳朵。有一只熱情憨厚撲向我們的“男孩”,栗色的大眼睛,深情的眼神,圍著我和染轉,不肯離開半步。染說,這個世界再也找不到這樣清澈深情的眼神了。一瞬間,我們互相選中。我們抱著它去寵物醫院清理洗澡、打疫苗并驅蟲,然后抱回了家。一開始,養狗是不經意的決定,沒有更深的考慮,也沒有足夠的經驗,只是喜歡。現在才知道,我們從那一天起就算是被套住了,因為我們對它的愛與責任與日俱增,大到力不從心。
常常可以看到一個奇異景觀——雄壯的三三牽著瘦弱的染在戶外奔跑。人家都是人遛狗,但是染和三三是反過來的,是狗遛人。染對三三永遠袒護著,說,沒關系沒關系,讓它自由自由,別像人似的什么都得自我控制。
一晃,八年過去,三三八歲多了,已然成為我們家的一口“人”了。其中的歡樂、辛酸與煩惱可謂~言難盡。染每天要親自給三三做飯,把肉切碎,去掉肥的,拌上最好的狗糧;還要喂各種營養餅干、狗咬膠、保健片、肉棒棒,吃多了要給它吃乳酶生幫助消化;還有散步、洗澡、看病、打吊瓶,吃喝拉撒睡,每年上戶口、打各種防疫針,每樣都得做好。染說,養了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早年時候,那時三三還不到兩歲,染忙,又要出國,又要寫作,我們實在扛不住了,就下了“狠心”,商量是否把三三送人養,給它找一個好人家。我們懷著理智,心情沉重地找來找去,也想來想去,終于聯系到一個醫生家,他們夫婦倆都愛狗。我和染抱著三三送去了。離家前,染和三三說了很多很多話,簡直是生離死別!并且,一向惜墨如金的染,給新主人寫了兩滿頁有關三三的吃喝拉撤睡的習性,逐一介紹。回來的路上,確切地說,是剛一出醫生的家門,染的眼淚就流下來,一路哭回家。到了家,一切空落落的,沒有了三三的熱烈歡迎和擁抱,沒有了滿地的狗玩具(我們都給三三帶在身邊了)。我和染各回各屋,關上門坐著掉眼淚,那一天真是一分鐘一分鐘熬過去的。第二天下起了大雨,染過來敲我門,進來后低聲說,“媽,咱們得把三三接回來!這事熬不過去!”我立刻就同意了。于是,我們去接三三。那時染還不會開車,打車去接又趕上大雨,自然困難重重。染一向是嬌氣的,平時又怕風又怕雨,但是,接三三回家的信念使我們不及考慮。我現在回想,即使那天下雹子,染也會不顧一切地沖出家門。到了那里,我們又在人家樓前樓后轉了好幾圈,在雨中做最后的思想斗爭,我們擔心以后再也找不到這樣的好人家收養三三了。最后。終于還是感情戰勝理智,決定接三三回家。
三三回到家,瘋了一樣馬不停蹄地各屋飛跑,像一個黑色的幽靈。這是它的地盤,它的家,它必須全部巡視一遍。然后,它猛喝了一通水,就一頭倒在自己軟軟的窩里,沉沉地睡著了。我們的心也跟著落了地。染說:“養著吧,我想辦法,我管它管到底!”從此,我們打消了把三三送人的念頭。
說來有點不公,雖然我與染同時喂養三三,但是三三只認染是主人。染在家的時候,三三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后,染在哪兒它在哪兒,常常臥在地上深情地凝視著染。染便說:“三三崇拜媽媽,三三是媽媽親生的!”我不知說什么好。三三對我就沒這份專注,它可能以為我是它家的保姆呢!不過我仍疼愛著三三,呵護有加。染出差的時候,晚上睡覺我怕它想染,就握著它的一只爪子睡。握著三三的毛茸茸的大爪子,我相當吃了一片舒樂安定。染常對我說,撫摸愛犬的脊背可以使人的血壓正常呢!
染與我最揪心的事就是在街上遇到找不著家的狗。一次,小雨濛濛,我們在街上遇見一只京巴小狗,它前后無主人,一會兒往東走,一會兒往西走,拐進胡同又折了回來,東張西望。染說是走丟了還是被人扔了?真缺德!我倆不放心地跟著這只小狗轉來轉去,走了近一個小時,染在一家包子鋪買了幾個小包子追著喂它,可是狗狗不吃。那天我倆不知如何是好,無奈地狠心回了家,心里那個堵!
一個凜烈的冬天,染在胡同一個犄角看見一只極小的可能還不足月的小貓,它瑟瑟地縮在那里發抖。染回來對我說,不管不行了,我沒辦法不管。然后,染取了厚圍巾包著送寵物醫院醫治并寄養,為此花了不少錢。染說,過些日子待它長大一點,設法給它找個人家收養。
我說:“你不要再找事了,咱們管不了那么多。”
染說:“您以為我沒事找事啊!我忙著呢,實在是看不下去啊。沒有動物保護法,不給貓狗做絕育,遲早有‘貓滿為患’的一天。就跟當年的人口一樣!”
郊區的冬天來得比城里早,風卷殘葉落滿地,茂密的樹叢露出了縫隙。流浪貓們無處躲藏安身了。染說怎么辦呢?我們到超市買了三個又大又厚的塑料箱子,染用刀子、剪子給每個箱子的側面挖開一個洞,又用毯子包好箱子,外面一層是防雨布。我們把三個貓窩放在千枯的灌木叢里,里面鋪上棉墊子。令人欣慰的是流浪貓們很快就仨一群倆一伙地鉆進了這冬天的避難所。
染的手磨出了血泡,但她心里很鎮定,很欣慰,說:“慢慢來吧,沒辦法。一個國家是否文明,除了那些“硬件”,從人文的角度,就是看民眾如何認識民族主義和如何對待動物。動物保護法遲早要出臺。”
染在書里寫道:“我從不喜歡標榜自己是個什么主義者,但是,一直以來,我非常誠懇地愿意自己是一個環境主義者和動物保護主義者,并且我有幸成為環境和動物保護的資深會員。如果我有重新選擇的機會,我更愿意做一個動物學家。”
日子流淌中的點點滴滴
在生活中,我與染除了家務,最常談的就是閱讀。她向我推薦她喜歡讀的,我向她推薦我以為好看的。我們談文學、哲學、醫學、天體物理,無所不談。有一年,染買回一本1995年甘肅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人是太空人的試驗品》一人類神秘現象再破譯,說:“給,喜歡看吧?”我的興致很高,女兒很了解我。無論如何,書里大量的資料和照片使人驚異。我們交談了好大一陣子,我開始懷疑人是不是猴子變的了。至于文學,早年我們喜歡讀那些中外古典名著,比如《苔絲》、《簡愛》、《傲慢與偏見》、《紅樓夢》等,哈代的《還鄉》第一章“一片蒼茫萬古如斯”,那種對愛敦荒原的敘述和描寫使我們癡迷,它是朦朧的也是真切的。染與我交談更多的是現代主義文學的魅力。我們對一些中短篇愛不釋手,反復閱讀,如卡森-麥卡勒斯的《傷心咖啡館之歌》、霍桑的《威克菲爾德》、福克納的《獻給愛米麗亞的一朵玫瑰花》等,小說中那些神秘的色彩與對人性的探索使我們感觸無窮、惰有獨鐘。染說《傷心咖啡館之歌》以小鎮邊緣叉瀑公路黃昏時刻苦役隊的打夯歌聲做結尾太悲壯了;我說威克菲爾德老頭兒離家出走二十年,只身租住在他太太的臨街,神不知鬼不曉,倆人還在街上擦肩而過,威克菲爾德側身走過,太太也認不出……二十年過去了,忽然一天,老頭兒又什么事也沒發生似地悄悄走進家門回到老婆身邊。作者從頭到尾都沒寫一句為了什么,這太引人深思了。染說:“對于婚姻家庭這原因就在不言之中,是典型的作家小說。”當然,我們也讀一些帶有流行色彩的書,早年,我們曾讀過村上春樹的長篇《挪威的森林》,近期,又讀過他的一本《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我們也讀得很用心,感慨萬端。染說:“村上春樹已不是梳馬尾發寫《挪威的森林》日寸的村上了,他的文字很沉又很淡,很低調又很深刻。他每天用幾小時的獨自長跑保持了與他人的距離和獨立思考。不是跑幾天,而是幾十年啊,他參加的馬拉松賽要跑40多公里呢!可想而知他是怎么堅持下來的。”我也深溺其中并且想了很多。
染寫作的第一個讀者是我,我寫作的第一個讀者是染。染傾聽我的意見但不一定改,不過最后總要說上一句:“看看我還有什么錯別字?標點也要看!”這當中自然會有爭論,但事實是我們的文學觀、價值觀在逐漸靠攏,或者說彼此增加了了解。
我的業余愛好,染總是支持的。那一年我突然愛好油畫而且要動手自己畫。染說好。便陪我去美術館大街油畫店買油彩、畫筆、畫架、畫板、畫框等、拉回來一車。
我開始支起畫架,構思作畫。我學過一些油畫技巧,但素描基礎很差,于是我就畫房子、樹、籬笆、臺階什么的。我喜歡厚重的油彩,立體感會很強。大約一個多月時間,我畫完了第一幅油畫,名字叫做《古鎮》。染回家一看,說:“嗯,不錯!”她笑了笑又說:。等稿費寄來我給您發一個獎!”是嗎?我對自己的畫有了點信心。她接著說:“發一個‘莫奈獎’吧!”稍停。我說:。你笑話我的吧!”她說:“真的!法國的印象派油畫大師奠奈。”我說:“多少獎金?”她說:“您說多少就多少!”“那好,以后我不做飯了,就干這個了。”
2008在我生病了,腸胃不舒服,心臟也有問題,又查出膽結石,醫生要我摘除膽囊。這使我們的生活掀起一個小波瀾。
染陪我去做胃鏡。我早就聽說做胃鏡有點受罪,因為染也做過。于是,我做足了思想準備。做胃鏡時,我聽著室內幾個同時做胃鏡人的各種呻吟,我強力忍著一聲不吭。做完了。其實做胃鏡是可以忍受的。醫生說淺表性胃炎。我走出來,染說:“這么快!”我說現在我可以跳舞去了!染說:“還挺牛的啊!”
在簽字手術那天,我與染站在一張高桌前,穿白衣的護士發給我們幾張表,說:“先看看,再簽字。”我一看著實嚇了一跳,手術可能發生的危險,最后一條是心臟猝死。我膽怯地問:“摘膽囊只在腹部打三個眼兒,是微創,有那么嚴重嗎?”白衣護士說:“幾率極低。這么說吧,你出門上街,天上掉下一塊大磚頭。比屋子還大,正砸在你腦袋上。這種可能,在理論上是成立的。”染聽著,然后說:“明白了,媽,簽字!”我又問白衣護士:。麻煩您,請問手術是全麻醉還是半麻?”“全麻!這是醫院的規定!”
我猶豫了。悄悄對染說:“前幾天我見報紙上登外省一家市級醫院連續三個全麻醉手術的人都沒醒過來,全死了。我希望半麻,清醒著做,我不怕疼。”染說:“恐怕不行。您清醒著會聽見各種聲音,干擾醫生的工作。您放心吧,我去拜托主刀醫生和麻醉師。”其實,這種事染平時是最發怵的,這次卻一口擔下來。
我想了想,說:“好,我簽字。”
我住院了,做各種檢查。染天天來醫院看我。手術前兩天,染開車到醫院,說:“媽,下午回一趟家吧,跟三三玩會兒,后天就做手術了!”我便跟染回家了。我們沒談手術的事,似乎是避免說手術的事。我各屋轉轉,跟三三說會兒話。我把鑰匙交給了染,告訴她一些物品的置放地方。然后我就回自己房間躺在床上翻報紙。一會兒,染走進我的房間,沒說什么,坐在那里愣神。我說:“哎,我剛從報紙上看到一條消息,說美國一個天才的女鋼琴家,彈了幾十年的鋼琴忽然不彈了,放棄了,說是要到遠方去養狼,十七只狼。”
染聽了若有所思的樣子,溫和地笑笑,說:。嗯,很好。令人羨慕。”
染送我回醫院時我們又圍著醫院散了一圈步,誰也沒說什么。臨離開日寸她說了一句:。媽,還是做吧,不會出事的。”我說我也是這么想的!
手術那天,染很早就到醫院,染的哥哥也到了。染的哥哥原在公安系統任職。現負責一個文化部門的工作,自然很忙。我見兒女都在身邊便踏心地聽其自然了。
護士摧我進手術室,輸上液,從鼻孔擂進管子到胃里。這個我沒有思想準備,護士說:“配合一下,咽下管子!”倏地就捅進鼻孔一個軟管,我覺得仿佛窒息!我使勁咽,管子到了胃里才安靜下來。
我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勉強睜開眼以為要手術了,卻聽見醫生說:。做完了,一切順利。送監護室!”原來全麻醉兩個多小時,手術已經做完了,我醒過來了。就像做了一個小夢。
我雖然還有點神智不清、迷迷糊糊,但心里卻很高興。染在監護室用濕布擦我的嘴唇,說:“媽,怎么樣?”我說:“太好了,醒過來了!”
過了幾天傷口長得差不多了,染與哥哥接我回了家。
染又日復一日地忙起來。一天下午她回來。一進門我就說:“你猜我今天千什么來著?”她說:“千什么來著?”我說我哭來著,她驚詫地笑了一下。說“咦?手術時都沒哭,今天為什么啊?”我說我聽奠扎特來著。D小調鋼琴協奏曲20&24,你還記得吧?我想起了以前的日子和手術這些天。我早就想哭一通了。染說:“計劃好了的呀!應該通知我,我可以帶您去一家‘哭吧’。哭去病!”我說我不去“哭吧”,我怕那里有瘋子!
是的,我一聽莫扎特的這首曲子,便會想起30年前。我與染從寬敞的家里搬到一座寺廟改建的學校里去住的那幾年,那是一間借住的9平方米的小平房,染那時正上中學,性格憂郁,多思。我們省吃儉用買了一臺磚頭般的錄音機,就在那時我們第一次昕到了莫扎特的D小調鋼琴協奏曲20&24。我們坐在那窄小的屋里,昏黃的燈下,那激蕩人心、回腸九轉的凄美音樂使我們感到奠大的感動。我們是自由人了!以前在家里時是不準聽“大洋古封資修。音樂的,那也許是時代的悲劇吧!
有時我還喜歡聽“靡靡之音”,周旋、鄧麗君什么的,“五月的風”、“夜來香”、“何日君再來”,我有時問染你聽這歌有什么感覺?她理解地說:“您這是對兒時生活的回憶吧!”染還常笑話我說:“我媽小時候是聽周旋的歌參加我黨地下工作的,革命浪漫主義,呵呵。”
你飛啊飛,你累不累
該說說我與染的戰爭了。
染在寫作上語言是沉著的、婉約的,思想是深刻的。在公眾場合或者外人面前,她也是低調委婉、濕文爾雅的。有時,我想她怎么能那么冷靜。那么不浮不躁呢?而在我們母女相處的現實生活中,她卻是個急性子,并且,她幾乎不與人交往。她對開會、講演、聚會、采風包括出國等等集體活動,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尤其對電視、媒體的邀請采訪一概婉言謝絕。有時我勸她要拓展自己的生活,她不接受,她說自己很生活,天天都在生活,并且不浪費時間。有時,我勸說多了,她就急了,急起來像一個“司令”:。您不要試圖改變我!”“我就是不喜歡出去社交!”我說,你不要這么傲慢,人離不開人群。然而,染堅持我行我素。
我深知染的叛逆性格。是啊,誰又能改變誰呢!所以,我從不強迫染如何,我知道強迫只能換來加倍的逆反。有意見只向她婉轉提出,接受不接受是她的選擇。我尊重她的選擇。至于對錯(也許不存在對錯),日寸間會給她、給世人留下一個結果。
染對別人能夠不慌不忙,能溫婉有余地說話,這是她的理智,她甚至寫文章大談。硬力量與軟力量”。但是,她對我是直白的、甚至是矯情的。其實,我認為染是能夠平視自己的,她所以不參加許多活動。也不廣泛交往,大多是由于她好靜和膽怯的個性吧。當然,也許是好逸惡勞。
染去過不少國家,但每一次她都是提前繳費改票急匆匆回來。記得她第一次去澳洲,那時她二十多歲,正是叛逆的年齡,走前她買了兩大箱子的衣物,說是一輩子不回來了。然而,到了墨爾本,站在陌生的街頭四處一望,完全成了一個異鄉人,眼淚就出來了。染的確是膽怯的,她終究是太文學、太敏感、太憂思的人,不是那種獨闖天下吃苦耐勞的材料。我曾說過她沒出息,她也欣然接受,卻不以為然。
另外一次,某大學著名教授來電話,說有一個文學座談會與大學生見見面,他們請了幾位著名作家。希望染能去。染在電話中遲疑了半天,最后礙于情面,就說好吧。臨近開會的前幾天,她還是打了退堂鼓,打電話道歉說:。……我不適合這種場合。非常抱歉。”類似的事,發生過很多次。我提醒她:“你這樣不合適吧,學生還想見見你呢,你又在大學教過書,怕什么。”染說,“作家用著作本身交流就夠了,沒必要讓人‘瞻仰’作家本人,沒必要彼此認識。”確實,染大學畢業后曾在中文系教寫作近5年,她講謀標新立異,絕不照本宣科,學生都喜歡她。
有一次,染說請我去吃飯,那天服務員忙來忙去顧不上我們,我們在餐廳里坐了一些時間,她嫌服務員太慢,便提示人家快點,服務員忙著沒理睬,染便急了,她站起來對我說:“這地方沒法吃飯,我回家了。”拂袖而去。我開始有點生氣,堅持坐等。后來喜己點上一支煙,慢慢啜一口啤酒,想,一個人也很自在啊!
我已經到了不追求時尚的年齡,但我追求當下日寸尚的生活方式的慢節奏,追求“生活的減法”,正像一個年輕歌手所唱的那樣:慢呼吸,慢游戲,慢愛情,慢努力,慢慢聆聽,慢慢著急,愈慢愈美麗……
我對染說到此時,她先是默然,表示默認。然后自言自語低聲說,嗯,道理是這樣的,誰不向往“慢”、向往“減”啊!等我老了吧,到那時誰跟我說句話,就跟對墻說了一句差不多。
染啊,你忙什么急什么啊i每天她都要寫一個小條,上面記著她這天要做的事情,從全球政治經濟動向、出版社事務、讀書看報,到購物喂貓喂狗擦地(近來,她忽然之間對全球經濟發生興趣,并且一下子變得很內行,令我驚詫),她都要一件一件地完成,認真到了“較真”的地步,一絲不茍,一個十足的完美主義者。這一點,她自己并不承認。她號稱自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看世界的。
她對家中清潔衛生的要求很高,還有一個物歸原處的生活原則,要及時歸放;我則喜歡隨意擺放。只圖方便,或拖延規置。她的習慣對我這種喜歡散漫悠閑的人,簡直就是一種“侵略”。其實,家里有一個打掃衛生的鐘點工,但染還是經常再清理,她唯恐地板上的微塵沾到三三的卷毛毛上。染扔過我的許多收藏物品(不是破爛),她還寫了一篇散文專門寫扔我東西時的快樂。因此,她不在家的時候,是我很自由的時光,我要把家里弄得雜亂無章,我在餐桌上擺滿杯杯盤盤瓶瓶罐罐,我似乎不是在吃,而是在欣賞和享受。事情總是矛盾的,染若是回來遲了,我又急著打電話催,這時她很可能又該抗議我了。
是為了追求完美嗎?染,完美是不存在的,完美就是終極,月盈即虧啊!
陳染總是像在追趕著什么,她作品當中寫的什么寧靜啊淡定啊,在現實生活中難之又難I這使我想起了不久前我與她共同看的法國大片《遷徙的鳥》。大自然太殘酷,太震撼了!我摒息著,驚愕著,看著千萬只候鳥展開碩大的翅膀,列隊在萬米高空飛翔,晝夜不停地飛翔。飛啊,飛啊,越過田野越過湖泊越過雪山越過高原,從寒冷的南極到炎熱的沙漠,從深邃的峽谷到萬米的蒼穹,飛過人類的污染與骯臟之境,只為了尋找一塊棲息之地,一片能夠生存的暖綠啊!我和染都喜歡影片中的主題曲……今晚我會在你身邊,但我明天將會遠行……”悠綿而清涼的嗓音,溫暖而傷感,很符合現在已很少寫作的、落盡鉛華的染雛心境和神韻。而我,滿眼都是高空中不斷煽動的大翅膀,一刻不歇,飛啊飛,也許,有人看到的是候鳥的自由徜徉,但我看到的卻是它們艱辛的跋涉。我想到了染。天鵝啊大雁啊,你累不累,萬能的造物主啊。你可知道這份艱辛與無奈……
我翻找出《鳥的遷徙》篇頭憂郁動人的歌詞。與染討論歌的題目“To be by your side”的含義。染想了想,說:“就是只能去做、只能飛翔,只能‘To be’。而不能是哈姆雷特式的‘To be or not to be’。為了生存,只能去做!去飛!別無選擇!”
我也想了想,是啊,“To be”是一個承諾。
染啊,你就飛吧,飛吧,為了你心中的人類與萬物,我也許能夠理解你。讓我也飛在你的身邊,一直飛到最后的時刻!
09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