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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梅。”
護士伸出腦袋喊了一聲。清澈的聲音又脆又亮,蓋過了走廊里所有混雜無章的聲音。
可是沒人應。
又喊了兩聲“孟梅”。診室外面排得長龍似的女人們開始在安靜中左右張望。眼睛里一個個都打著大大的問號。
這是一片迷漫著香水與各種護膚霜氣味的嫵媚花海,有過早盛開等著隱匿并消除某些麻煩的花朵、也有繁花似錦卻難逃傷痛的花朵。總之,這里的每一朵花都多多少少有一點問題,正等待著解決。而等待的過程難免有點度“時”如年的味道,加之都是請假出來的吧?所以一個個都顯得很著急。護士叫了三聲沒人應后,香水昧道便隨著一張張東搖西晃的臉繽紛重疊在一起,把護士冷脆聲音打破的混亂重新縫合起來,生長出更大的嗡嗡聲來。
我無所謂地坐著,我不急——我的白天是用來睡覺的,而且我也不是非有問題要解決不可,我只是乳房有點痛。路過醫院順便掛了個號而已。睡意朦隴的眼皮正要閉上,我腦子里突然掠過一陣旋風:孟梅是我啊!
我趕緊直瞪瞪地立起身來,僵硬又慌張地往里走。一張張抹得白森森的臉們微昂著,萬分不滿地沖我翻著藍瑩瑩的眼皮。
我穿過這片繽紛的花海,很抱歉又無目標地笑。
不是我反應遲鈍。要知道,在這個離老家二百多公里的城市,四五年沒人叫我孟梅了。我的名字是和山野里的映山紅金線菊野百合水芹菜一起生長的,名字和它們猶如山和水、田和苗一樣相依相伴、骨血相連。而在這個妖媚性感又冷若冰霜的城市,生長不出它們,也就沒有孟梅這兩個字存在。
城市是一座鋼筋水泥的森林,林子里有著喧鬧的聲響和難聞的汽車尾氣。他們把這些都稱之為污染源。我和我的姐妹們也是這座森林里的污染源。
我們統一的名字叫“三陪”,是生長在一個名叫“夢飛翔娛樂城”大樹上的一片片漂亮卻帶著毒素的葉子。每次走進光影迷漫的夢飛翔。我就想起家鄉山林里的胡蔓藤,胡蔓藤的葉子綠得滴出水一樣的美,卻片片都帶著毒,誤食了它,頭暈目眩。我爸說過,胡蔓藤的毒,非得用細葉黃梔子加茅根煎水才可解。
可我這片胡蔓藤葉的毒性無藥可消。
剛到夢飛翔時,我才十八歲。十八歲的概念我到現在才明白,那就是清晨崖上盛開的野百合。正午陽光下的映山紅。精彩得令時光也不敢停留下來媲美。
走進夢飛翔,領班一把頂金色假發扔到我頭上,把草和水的甜美一蓋,我就跌進了香水堆。
她們說我戴著金色假發的模樣像瑪麗蓮·夢露,加上我姓孟,便叫我夢露。
我不喜歡,不喜歡的原因是我覺得一個舞女叫夢露,對死去的夢露是多么大的羞辱啊。我賤就賤吧,不想連累人;接著發生了一件事,讓我更加堅決地反對她們叫我夢露——那是進娛樂城一個來月的時候,我剛學會了跳舞,大廳領班高尚叫我去陪舞,我陪的那個男人已經醉得找不到東南西北了,一上來便整個人倒在我肩上。我憷得慌,渾身哆嗦著問高尚怎么辦怎么辦?他都不能跳了!高尚說你管他能不能跳,醉死醉活跟你沒關系,只要他倒下以前付費!再說,這樣一攤稀泥,你啥活不干白掙錢,不美得你?說完女人一樣嘻嘻笑,扭著屁股邊離開邊叫夢露寶貝,加油!吔!
我扶著那頭死豬,在高尚背后汪著一眼淚花花輕聲罵:噎噎噎,噎死你娘的。
豬居然聽到了高尚叫我夢露。一臉狎笑著說這下……我可……找著妹妹了。咱倆……一個姓!
我側側頭避開他嘴巴里糖醋大蒜和紅酒白酒混合出來的味道,盡量不去看他那兩撮生機勃勃長到外面來的鼻毛,賠著笑臉天真地問:是嗎?
是!我叫……夢遺!男人說完,得意得什么似地哈哈笑起來,摟我腰的手箍子一樣收緊,一個踉蹌把我壓摔在玻璃一樣又滑又亮的地板上。
那一晚收工時已經是凌晨三點了,夏夜的凌晨帶著一絲絲鯽魚肚白的夜色,把空氣涼成一灣水,從七里八拐的過道流進來,流進來,一直流進空蕩蕩的化妝間。化妝間里很安靜,四處是姐妹們遺留下來的香水味,刺鼻而濃烈。東一件西一件色彩斑斕的裙子搭在椅背上——沒有鐘的姐妹們都走了。
我驚魂未定地坐在地上,失神地盯著化妝桌下那一團團紅紅綠綠的化妝紙巾發呆。這是我走上另一種人生的第一夜。在家鄉的時候,我常常幫沒空照看孩子的嬸嬸們帶孩子,那一個個奶腥氣十足的孩子靠在我肩膀上睡覺時總是流夢口水,把我肩膀的衣服弄得濕浸浸。可那樣的氣息很舒服,每次抱過孩子帶著那樣的奶腥氣回家時,我都感到身上會生出一種女人家成熟的柔軟來,連走路的體態也豐盈萬千。但今天我的肩膀卻讓一個不干不凈的男人靠著,脖子上留下的是那樣帶著酒味的唾液……今夜,家鄉有月亮嗎?家鄉的月亮多美啊,秋天的夜晚,睡在曬谷場上仰頭看月亮,月亮就是一塊清涼清涼的冰,掛在瓦藍瓦藍的夜空上。可在這里我看不到那樣的月亮,也看不到那樣的天空。夢飛翔是一座墳墓,把我和家鄉隔在兩個世界,把我和清清的水與奶水一樣濃郁的月光隔在兩個世界。
幽靈似的高尚不知從哪里飄進來,對我說了好多長長短短的話。我神思恍惚,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只知道眼淚嘩嘩她流。高尚的臉慘白慘白地對著我,像家鄉開敗了的木莢蓉。這朵木芙蓉見我什么也沒聽進去,只好嘆口氣閉了嘴。
等我蓬頭垢面滿身酒臭地醒來時,天還是沒亮了。我的頭枕在高尚的腿上,高尚的頭仰靠著門,嘴巴微張著,呼吸輕而短促。高尚的臉再次讓我想起木芙蓉、開敗的木芙蓉。
我知道,要不了多久,我也會蒼白得像朵開敗的木芙蓉,因為我們是生長在夜里的葉子,只能與夜色共舞,我們不屬于陽光,也享受不到充足的陽光。
想到這里我慘淡地笑了,也不知沖誰,然后把沉沉的頭繼續趴在他溫暖的腿上,一門心思把自己往黑暗里睡。
但是我再不能容忍有人叫我夢露,一叫夢露我就會想起那個鼻毛長到鼻孔外、醉得豬一樣的惡心男人,就想吐。我只好鼓起勇氣非常正式地要求大家:不要叫我夢露。姐妹們一個個咯咯笑,露在外面的肚臍眼也跟著咯咯抖,像盤絲洞的女妖怪。
她們七嘴八舌地問,那叫你什么?夜來香?還是孟梅?
我被她們圍在中間,惶然不知所措,一急眼淚就出來了,嚷嚷著說笑笑笑!笑個屁呀!
她們見我哭了,一個個又忍著笑來哄我:不笑不笑,那我們叫你啥?
我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只好從“夢露”前面胡亂揪出個名字:要不,叫我瑪麗蓮?
從此我就是瑪麗蓮。
瑪麗蓮在夢飛翔里倔強又美麗地迅速成長。好比她在槐花溝子的山山水水間成長的方式一樣,帶著旁人不太經意的速度,一不小心就長成了與這方水土合絲合縫宛若天成的模樣,讓人直接懷疑她的骨頭深處就帶著與夢飛翔相同的血脈。
只有我自己知道,從孟梅變成瑪麗蓮,我經歷的是怎樣一個剮骨洗血的過程,就算是用刀子一刀一刀地割了我,然后又一塊一塊地拼起來,也不能及我十分之一的痛啊。那是把清白和美夢撕碎了又胡亂拼在一起畸形生長的痛!
漸漸地,我陪舞的腰不再僵硬了,我學會把自己變成一個氣泡,飄浮在夢飛翔喧囂的聲浪和煙火中。我臉上的淚水不再因為想念娘和弟想念山里的草草花花而流得大雨滂沱,我把想念植進一張張鈔票里,讓它們長成一片片綠油油的希望,托著弟一步步走進他夢寐以求的大學。這個世上有很多種生存的方式和掙錢的方式,這些道理,在高中的課本上我見過,在電視的教育中我聽過。但事實上當對錢的需求速度遠遠超過掙錢的速度時,唯一的辦法,就是找一條近路,去獲取更多的錢。
而當所有的可能性都一筆筆被現實劃掉后,我生生地看到眼前的路從好多好多條變成了一條走不回去的獨路——一條屬于瑪麗蓮卻永遠不再屬于孟梅的路。
今天我是二十三歲的瑪麗蓮,從槐花溝子村盂大慶家添了個丫頭到今天,整好二十三年。
診室里和診室外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沒有喧鬧聲也沒有亂七八糟的化妝品味道,診室里的清香很特別,好像是夏季玉米剛長出兩尺高時,白天吸足水分后,夜里浸出來的那種清淡的清香味。門一關,便是一片白凈又安靜的世界。
我羨慕地感受著這份氣息,我要是能在這樣的地方上班多好!
氣質優雅的女醫生正低著頭看著她面前一大堆的病歷。露出一段白皙、修長而圓潤的脖子,我被那段迷人的脖子吸引了。
我記得高尚說過,一個女人有沒有富貴命要看她脖子。
當時高尚義務“培訓”我跳舞。我第一次被男人摟著腰,緊張得一手心汗水,高尚便不停地開玩笑逗我樂。說女人命好不好不在長相上,全在脖子上。好命的女人脖子像長頸鹿一樣修長而優美,上面一道褶子都沒有,一道也沒有!高尚重復第二遍的時候,把他細長細長的脖子伸得更長,好像那漂亮的脖子生在他肩膀上一樣。然后又指著我說,你的脖子不行!接著頓了頓,嬉皮笑臉地說不過你的胸漂亮!飽飽的。娶回去好奶孩子!
高尚總是這樣說話不正經,白凈而瘦削的臉也總帶著不陰不陽的笑意,但他的眼睛很黑亮,寒水潭一樣深邃,卻又溫吞吞地冒著熱氣。看他的臉和看他的眼睛得到的感覺是全然不同的。前一眼看到的是個壞人,后一眼看到的是個好人,這讓我很困惑。我不知道在這個魚龍混雜的地方,我該不該信賴他。
高尚說到“娶回去”時,深黑的眼珠子霧氣騰騰。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低下頭嘖罵他:死沒正經的!
高尚垂下眼,臉色平靜得如同湖面,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句讓我裂心碎肝的話來:到這里來的人本來就沒一個正經的,要有正經的,你上哪兒墮落掙錢去?這話像煙繚子一樣薄薄淡淡地浮過我的眼睛,熏出我半干半濕的淚來。
正想到這里,女醫生說話了。
女醫生說話的聲音不像玉米葉子那樣香甜,她的聲音又脆又涼,像是冬天出門走到水田邊,撿起一塊結了冰的石塊摔在結了冰的池塘上發出的聲響一樣,硬碰硬的冷:
哪里不舒服?
我期期艾艾地指著胸口說,這里。
解開。
什么?我沒明白。
女醫生面無表情地問,是看乳房嗎?
唔?啊。我恍然大悟,對。
我局促不安地解開上身的一顆顆扣子——這是我半個月前在東大街批發市場買的長裙,從上到下全是扣子,那串扣子顏色深紫,看上去和家鄉貓眼藤上的貓眼珠沒兩樣,我就是看見那串貓眼珠才買下來的,看倒是好看,可是一到扣和解的時候才顯出麻煩。
女醫生神色嚴肅地摸著我的乳房,從左到右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我紅著臉連著問了三遍可以了嗎?可以了嗎?她還摸。
半天她才放開我,盯著我看了半天,神情嚴肅地說:情況不太好!你得做個乳腺X線攝影!
我不想做——誰不知道這些醫生變著方法撈病人錢,前一段報上說,一個老年人到醫院住院輸液,醫生開了好多檢查項目,其中還讓人家做那個H什么v測試,就是檢查艾滋病的,氣得老人告到法院要求名譽賠償。
女醫生的眼睛就是X光,一直看穿到我心里去,她涼嗖嗖地說:不想去?以為訛你是吧?你的情況不排除乳腺癌的可能!
我很尷尬,賠著笑說不是的我沒那樣想,我只是想……
我“想”了半天也沒編出個正經理由來。女醫生明顯生氣了,冷若冰霜地盯著我,這一盯把我骨頭里的犟勁盯出來了,我干脆單刀直人地對視著她說,瞪我干啥子?我是不信你——哪里有直接告訴病人說得癌的醫生?你嚇我!
是嗎?女醫生可能沒見過我這種一上陣就兵什么相見的病人。瞟了一眼我的衣服,強自優雅了幾秒,到底忍不住,不屑地回敬了我一句:你還不是我想訛的對象,因為你沒有足夠的經濟實力讓我費心思地來嚇你。
我一時語塞,我知道這身衣裳不上檔次——才一百多塊錢的地攤貨!但沒想到這個該死的女醫生眼睛這么毒,我穿得上不上檔次關她屁事!我惱羞成怒,平時說的那些不上趟的話一下子從嘴巴里冒出來:你有錢!你高貴!你穿得再高貴見了男人不還得脫?
罵完后,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干啥子這樣損人家呢?我這張臭嘴!平時在夢飛翔說話不干不凈慣了,一不留神便說狠了!
女醫生白凈凈的臉陡然變得通紅,脖子上的動脈血管在白而薄的皮膚下面輕輕顫動,好像隨時會噴薄而出。胖乎乎的矮護士從一旁站過來,微張開手臂,一只手像老母雞保護小雞似地把手放在女醫生的椅背上,一只手旗子似的朝我揮啊揮的,用一口上海普通話沖我批評:素質差!實在是素質差!你唔檢查就唔檢查,說話難聽死啦!走啦走啦出去啦!
我掩飾著心頭的歉疚和不安。別別嘴,拿出鏡子補了補口紅,才站起身來。
女醫生卻跟著站起來,撥開胖護士的手,繞到我面前。看得出她還在努力克制著怒火——她的太陽穴在突突跳。
我有點心虛氣短,犟著頭問:攔我干啥子?莫非喊我跟你道歉?
你不可理喻!我實在不想和你這樣的人多說一句話,但我以醫生的職責再奉勸你一句——你必須檢查!女醫生斬釘截鐵地說,然后盯著我的表情,緩和了語氣又重復了一遍:去檢查!!
空氣在瞬息之間停滯了,診室里清香的氣息變成一枚枚尖細的針,從四面八方刺進我每一個毛孔,然后把我凝成一根冰凍的木樁,僵硬地杵在辦公桌前。我想起七姐看了很多遍的《天龍八部》,里面有一種功夫:就是把水化成冰注進人的身體,然后流動在各個穴位,讓鎖哪里鎖哪里,讓哪里痛便哪里痛!我如今一個不小心也讓女醫生鎖了穴,鎖的不是一處兩處,而是所有的穴位。
喉嚨突然變得干巴巴的。我隱隱約約感到女醫生的理智不僅僅因為她有涵養,更包含了我病情嚴重的因素在里面!
你……我……
我咽了咽口水——只是下意識的一個動作而已,嗓子里根本沒有半點口水可咽。
不要太擔心,我之所以告訴你,是因為這種病完全可以通過手術治療。而且成功率比別的癌癥高得多。去吧。女醫生說完,把檢查單子遞了過來。
我眼都直了!傻蛾子似地愣那兒,任由女醫生的手拿著單子懸在半空——
要真是癌,這張單子跟死亡通知書有啥區別?要真是癌,哪能是“可以通過手術治療”這么簡單?我只是順便來檢查一下,怎么就檢查出個癌來?滿醫院的病人得癌的都沒幾個,怎么偏偏就我得了癌?胡扯嘛!
有孩子了嗎?女醫生見我不接,干脆把單子塞到我手里,然后走到水池邊洗手。水流的嘩嘩聲變成我腦子里血液的奔涌聲,越來越大,震耳欲聾。
我僵直著身子緩緩扭過頭看女醫生,心頭想你都當這張單子是瘟疫、要急著洗手,那你塞給我干啥?我七不著譜八不著調地委屈著。拎著單子的手指頭直打顫,嗓音也跟著顫抖,說:我婚都沒結呢……哪來的……孩子。
水流聲停了,女醫生回過頭,眼睛和她剛洗的手一樣突然變得濕潤了。說話的聲音也濕潮潮的:那就……
那就慘了!我知道她想說這句來著,不過她沒說出來,怕我受不了。
我不知道自己已經走了多久,只知道太陽先是黃得像娘鍋里烘著的餅,接下來就紅通通地“光榮”到高樓下面去了,再接下來路燈亮了,黃黃的,也像火上烘的餅。行人多了一陣又少了,到最后只有我一個人走在南京大道上。風有點大,今天是四月二十四日,再過幾天全國人民就都發瘋地甩著鈔票慶祝五一了,我慶祝啥呢?慶祝得癌?
狗咬落魄鬼,風欺落難人。明明是四月天,它卻硬要呼啦啦地吹成秋風似的架式。冷得我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想來風和乳腺癌是一伙的,逼我哭呢。
我偏不哭,我在這個城市里算個啥?我哭給誰看呢?滿大街都在上演青春偶像的動人故事,韓國人都跑到中國浪漫來了,打開電視摁錯了臺都全是住別墅當白領喝咖啡開寶馬的美女帥哥,人都顧著為他們的聚散離合掉眼淚呢,誰顧得上看我哭?就算死一百個我,這個城市也不會流一滴淚。
我失魂落魄地走著,不敢走太快,胸前隆起的部位不再是一個女孩兒最引以自豪的地方,它現在成了顆定時炸彈,我要是走快了,顛著了,說不定它會爆炸!我的心碎成一地瓦礫,身旁花圃里的月季卻開得興高采烈!這讓我充滿了仇恨——上個月電視上報道說全市花了六十幾萬元栽這些個紅的白的月季!
六十幾萬能修三條我們村到鎮上的路。
可直到現在鄉下家里到鎮上的路還全是死黃泥,一下雨又滑又濘。我上中學的時候,每次下雨回家都粘一身厚厚的泥漿,隔鎮七公里的地方有個閻王坡,那是一條又斜又窄又長的土坡,那里的土是大鹽泥,晴天硬似鐵,雨天滑勝冰。閻王坡的一面是九米高的深溝子,只要下過雨,閻王坡便常常翻車,摔下深溝子沒幾個活口。村里人盼著村里把路修成,每次開村民代表大會就拿這事兒擠兌村主任,村主任被擠兌急了,氣急敗壞地說嚷嚷嚷!嚷鬧個球!成天就說路,以為老子不想修路?老子的腳板不挨泥巴了?你們一個月才去幾趟鎮上?老子要去幾趟?比你們走得多吧?老子都在做夢娶媳婦——想好事嘞!可是人家縣里測算過了,得二十幾萬,二十幾萬啦!這錢村里鎮上誰拿得出來?靠縣里?一個縣那么多事情要用錢,顧大事都顧不過來,哪里會為我們一個三五十戶的村民組,拿二十幾萬來修路,縣里要考慮投入與產出的關系,錢要先放在可以產生經濟效益的地方。什么叫經濟效益?經濟效益就好比你娶媳婦,要娶就得娶個能生娃的。娶媳婦就叫經濟,叫投入,生娃就叫產出,叫效益!你們說,咱們槐花溝子有啥效益值得縣里拿二十幾萬來打水漂?
我爸盂大慶盂木匠聽過了村主任精彩的演講很不認同,喝著酒批評同窗村主任說,你這話我不愛聽。照你說,我們山溝溝里的人就沒有享受經濟建設成果的資格?槐花溝子一千年沒有價值,縣里就一千年不興管?不成個道理嘛!
資你娘的格!還會說啥子經濟建設成果!嘖嘖,背著彈墨線在縣城里頭轉了兩圈回來,你當你就是城里人了?說個話寶里寶氣的。你懂個球!村主任瞪了我爸一眼,酒也不吃了,生氣地把杯子往槐花樹下的桌子上一擱,氣勢把樹上的花都嚇落了幾大朵來:你以為我不想修?你說說,你自己扳著指拇數數——我上鎮里多少次了?你都不曉得我跑穿了幾雙鞋!鎮里跑縣里跑得腳板冒煙了,你也都不曉得!一百個和尚分一碗稀飯,當家的苦,你曉得個屁!彈你的墨線吧!各做各的事,莫添亂!
爸的確不曉得那些“球”,面色難堪地呷了口酒,吱吱響地吸溜到喉嚨里。板著張臉答不出話。
難啦!哥子。窮家難當,我們也不要怪政府了。村主任喝高了,沮喪地用手敲著腦門子,打了個酒嗝:就拿你說吧,多聽話的個妹仔,你不讓她復讀考大學,不明擺著舍了她顧二崽子嗎?這一碗水好端平,兩碗水端不平吶!說書的常有一句話,叫“殺一家救一家”。這家庭是這個理,鎮是這個理,到縣,還是這個理。誰讓我們住到這個旮旯地兒來了呢?誰讓我這個球本事沒有的人來當這個主任呢?吃干飯拉稀屎的,屁本事沒有!
爸局促不安地說他叔,我也沒說你啥。
我也沒說我啥!村主任瞪著血紅的眼珠子指著我爸,嗓門高高的,沖得頭上幾根花白稀松的頭發一飄一飄的。接著人也一飄一飄地拐出了院子。
村主任走后,爸的眼光從村主任的背影飄到我臉上。我裝著低頭翻曬槐花串兒,沒吱聲。
爸長嘆了口氣,甕聲甕氣地說妹仔,爸不是不想讓你復讀……
我打斷爸的話,抬起頭笑著說,爸,我大了,心野。讀也讀不進去,拿錢給我讀書也是打水漂。劃不來,不如讓弟讀。再說弟以后過好日子了,我們一家就跟著好了。有啥關系?
爸走過來,蹲下身拿起一串剛打下的槐花,摘下一朵含在嘴里咂。說妹仔,你想過干點啥沒得?
出去打工。我說,學點手藝。
爸把槐花串丟在曬竹席上,站起身來:好,等秋收給你過了十八歲生日,爸帶你到縣里找個事做。爸在縣里做木工,多少認得幾個人。有個老師,家里想找個人當保姆帶娃,你到她家去,邊帶娃邊學點知識。
我不想去給人帶娃,我說爸,我想去學做頭發。以后回鎮上。開個美發店。
爸再吃兩朵槐花,眼睛望著遠遠近近的槐花樹無聲地笑。
但爸沒能帶我進縣城做事。他死了。
想著爸我更傷心了,看到月季心頭緊一陣松一陣的恨,我走一步揉一朵甩一朵,不多一會兒身后便留下滿路紅紅白白花的尸體。
一個男人擋在我面前,臂膊上套著個紅套套。我懶得抬眼看上面寫的啥,十之八九是城管員,還能是啥?
干什么干什么?你看看!你看看你身后糟蹋的這一路花兒!
看個屁!我徑自走著,粗暴地答。
咦!還聲大呢你!紅套套一把扭住我的手臂:走!跟我到街道辦事處去。
我停下來,揚起眉毛挑釁地說干嗎呢?深更半夜你一個男的拉我干嗎呢?說著大聲叫起來:非禮啦——
紅套套沒想到我會來這一手,趕緊放開手,說你他媽的有病啊!我非你什么了?
我是有病!我是個得了乳腺癌的三陪!想到這里,我望著惱怒的紅套套神經質地咯咯笑。
女醫生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來:你必須要手術!
三陪需要去做乳房切除手術嗎?能去做嗎?不能。這兩座峰是我的寶貝,是我的金山銀山衣食飯碗啊,沒了它,我跟死了有什么區別?
也許是我空洞洞的眼神和神經質的笑聲把紅套套唬著了。他用看瘋子一樣的神情望望我,罵了句撞鬼便從我對面走了。
我還在略咯笑,沖他背影學著他的口氣說:你看看你身后糟蹋的這一路花兒啊!干什么要拿花出氣?小心我告你!
紅套套停下腳步,回過頭忍無可忍狀,一張臉都給氣歪了:你他媽真有病啊你!
我有病J我慢吞吞地又扯了一朵月季,梗上的刺刺破了我的手指。我把花甩到地上,揉搓著手指答:有病,怎么著?
你還扯!紅套套被我氣瘋了,拔腿追回來,那陣勢是非要把我拉去坐牢不可。
我迅速甩掉腳上的鞋子,漂亮的粉黃色高跟鞋在空中優美地劃出一道弧線,然后清脆地掉在地上跟我說再見。我赤著腳在空曠的街道上奔跑起來,深夜的風在我臉上流水一樣滑過,桔黃色的路燈一盞一盞溫暖地移過我的身體。剛開始我的腦海里是“逃”字,后來跑著跑著逃的心思淡了下去,我漸漸想念起家里那盞昏暗的燈來——村里還沒農網改造,我家離變壓器遠,到了晚上家家戶戶用電高峰時,家里的燈就昏黃昏黃的,坐在燈下面好比坐在一場醒不了的夢里面。這個夢太長太沉重,連飛蛾都不愿意來撲打,爸每次回家,最不習慣的就是那燈,我也不喜歡那瞌睡蟲一樣的燈。我喜歡上學的一部分原因,便是學校晚自習時的燈光亮得喜慶亮得敞闊。
剛來夢飛翔時。我的眼睛讓光芒萬丈的招牌燈映得透亮,我從沒見過這么漂亮、耀眼的燈,從沒見過這么多這么密的燈,成千上萬顆小燈泡星星一樣連在一起,螢火蟲似地在我面前一閃一爍。對面供電大樓上也閃著藍色的燈,一串黃色的字幕在藍底子的燈下閃,先是“萬家燈火”,然后是“南網情深”。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滿城燈光的城市。上班后,我趁白天沒人,曾經偷偷跑到工作室里去調試過燈光,紅的白的藍的,在我手下聽話地亮或熄。那樣感覺好得不得了,若家里的燈和我的生活可以任由我這樣操縱和安排多好!
可漸漸地我不再喜歡夢飛翔的燈。夢飛翔的燈下有太多比黑暗更讓人窒息的東西,細菌一樣生長!
這座城市我也不再喜歡了,這里的燈再多再亮,卻都不是為我亮的。說到底,這個世界唯一一盞為我亮著的燈,在一個叫槐花溝子的小山村里。那里有娘和弟,還有爸的墳塋。
我跑著,不知不覺淚流滿面,后面還有沒有人追我不在乎,我的靈魂在空氣中輕靈地奔跑,仿佛槐花溝子就在前方。
我決定把幾年存下的一萬塊錢全給娘寄過去,以前我寄錢總是掐著,今天寄三百明天寄四百,估計夠娘每月的藥錢和弟的生活費就打住了。另外的錢我省下來,偷偷自個兒存著。
我承認在這一點上我很自私,可我不得不自私——我還能奢望娘給我備嫁妝嗎?我只有自己給自己攢。那些錢讓我的存折和我的未來變得漸漸豐滿,我攢錢的過程有點像初中的何老師畫畫一樣,那些線條在空白的畫布上東一勾西一走,慢慢的,當線條布滿畫布時,一幅畫就出來了。何老師說那叫素描。我也在素描——用錢、用我的青春素描一份夢想中的幸福。這世上,每個女孩子都會有一個夢,我也有,盡管我是三陪女瑪麗蓮。這些錢存進本子變成一行行不斷增加的數字后,我的睡眠跟著一天天踏實。我知道,我的未來要靠它去鞏固!
但是自從從醫院回來后,這些錢不肯讓我睡覺了,它每天都從枕頭下的紅色存折本上發出深深長長的嘆息,不停地對我說走吧走吧去醫院吧,有命才有將來,沒有命了就啥都沒了!走吧!
我受不了這一句句引誘的折磨。好死不如賴活。何況我才二十三,我連男朋友都沒來得及找就要死,我不甘心啊。但我清楚這一萬塊錢拿來治癌是于事無補,要是把它們扔進醫院那口深潭里,水泡都不起一個就沉下去了,有啥子用?
思前想后,干脆把它寄給娘算了,也好叫弟看到了安下心讀書。省得它成天就在枕頭下面沖我說話。
我趴在床沿邊扭著身子給家里寫信。在錢和信上,娘的態度很鮮明,如果匯款單和信是一并到家,娘一準是先拿信,可神思卻在那張單子上。弟念信時她不是噓噓地攆著腳旁咕咕叫的小雞、便是用她比樹殼還粗硬的手拾掇柴火,時不時哦一聲。弟給我寫信時傷感地說,娘每次就關心錢,都鉆錢眼里去了。也不想想你一個人漂流在外,再好的日子,沒親人也是孤獨的!
我告訴弟說不要這樣子說娘,娘鉆啥子錢眼?她連錢的影子都沒撈到,那一點點錢,流過她手心就跟露水打濕秧葉一樣,水珠都見不著一滴就滲沒了。娘是擔心你讀不起書嘞,你還嫌她!
弟不笨,他說其實我真正傷感的不是娘不關心你,而是我沒本事,一個男人家,偏要讓兩個女的為我操心,應該是我來保護你們的!
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給弟回信說,記得村主任的話不?在咱們家也有一個投入和產出的關系。等你長大產出經濟效益了,再來保護我們!
每次寫信回家我都在編故事,編一個山里姑娘進城打工創事業的故事,這對我而言并不難,因為《知音》雜志上這樣的故事多得很,我把主人公換成自己,腦筋都不用動。這次,我繼續在信上編織我的謊言——
“娘、弟:近來可好?我在公司干得很好。老總準備調我到國外去發展。錢收到請及時回電。”我擔心弟不在家,文化有限的娘看不懂“發展’’的意思,又劃掉了這倆字,換成了“當負責人”四個字,這才塞進信封里。七姐在一旁邊涂腳指甲油邊飛眼看過,邊嘻嘻笑:吹牛皮!還負責人呢。
我嘹了她一眼。
嘹么子?七姐操著家鄉的成都話,停下話茬兒,換了一瓶亮黃色的指甲油,屏神靜氣地勾著已經打過底色的指甲,三兩下就在指甲上勾出一朵漂亮的金線菊來。勾完后才長喘一口氣,揚著眉毛說:換我,我就是要讓我媽知道我在當三陪!我氣死她。
七姐這話不假。她和我不一樣,我是為錢到夢飛翔來的,她不是。七姐高二那年早戀不小心懷了孕,嚇傻了眼去找她那個高三的男朋友,那個平時氣吞山河敢上天敢入地的男朋友嚇壞了,瞪了半天眼睛冒出一句:莫嚇我!哪曉得是不是我的?
脆弱又無助的七姐像個落難的天使,驚愕地看著她人世間唯一可依靠的男友,男友被看得狼狽不堪,干脆轉身逃了。
七姐把自己飄蕩成一片葉子,從一條條河岔子般的街道漂回家里那口小水塘,關上門把整個塘都哭成了咸味。第二天,七姐掙扎著從塘里漂出來。游到網吧去找避難的海,在網站上查閱了半天關于“無疼人流、一個覺醒來手術就做完了”等等諸如此類的廣告,可她最終沒敢去醫院,而是照著網上說的悄悄買了藥。慶幸地期待在家里痛上幾個小時后,肚子和生活都能回到原來的軌道上來。
那天是星期五,七姐自作聰明地想,這樣她就可以休息兩天半,上學別人也看不出有什么大問題。加上母親要出差三四天,她還可以避開母親的火眼金睛。沒想到她吃過藥后,一個小時是痛,兩個小時還是痛,三個小時還在痛,痛到最后床上濕漉漉的全是血,從床上流到地上。七姐不敢叫人。咬著牙驚恐萬分地忍著。直到后來怎么暈倒怎么進醫院怎么活過來的也不知道。等她從急救室里出來轉入普通病房時,人倒是從生到死走了個輪回,可關于她的花邊新聞也跟著傳遍了不大的縣城。她那當小科長的父親把傷心和惱怒都藏匿起來,波瀾不驚地照看他犯了大錯的壞女兒,什么也不問什么也不提。
可出差三天回來后的母親卻受不了,一路竄進醫院,像一串引線點了火的鞭炮,咝咝地冒著火花沖進病房,噼里叭啦地爆裂開來,罵七姐無恥、不要臉。她尖銳又刻薄地指著七姐的臉罵你個小騷貨怎么莫死成?你死了才好!
七姐又羞又愧,慘白著臉把身子縮進白色的被子下面,全身驚怵地顫抖。
最后父親和護士把這串非要炸死女兒不可的鞭炮拉出了病房。可她的話還在七姐耳邊繞,到了下午七姐發起高燒來,人都燒糊涂了,眼前轉來轉去是她媽媽的臉,耳邊響來響去是她媽媽的話:怎么莫死成?你死了才好!你死了才好!你死了才好!
半夜,七姐昏昏沉沉地從床上爬起來,穿著白森森的病號服拉開抽屜找水果刀。隔壁床正好醒了,一看床前白蒙蒙的人影,嚇得驚叫起來。護理她的男人一下子從沙發上跳起來,啪地開了燈。
你,你,你站著干什么?女的驚魂未定地問。
七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輕若游絲地說,我找水果刀,我想吃蘋果。
男人不滿地瞪了她一眼,氣呼呼拉地從身旁的袋子里掏出個蘋果來,重重地放在七姐手上:給你!
然后轉身給女病人掖被子,語氣變得無比溫柔:好了,乖,莫得事,睡吧啊,我在呢。
七姐聽著那先是火后是水的言語,眼淚嘩嘩直流。
七姐向我說起那一刻時再次流淚了,說,當時我的淚水好燙喲,我覺得我的眼睛都要被燒死了。那個男人對他婆娘太好了,我怎么莫得那樣好的命呢?莫得人管我生死,更莫得人幫我掖被子!我覺得我好慘啰!
等男的關了燈在沙發上睡下后,七姐坐在床上用水果刀割了腕。就著病房外透進的燈光,七姐把流出的血滴成一張張乖巧聽話的笑臉。
最后七姐還是沒死成。再次醒來時,她看到的第一張臉是母親。七姐其實是想她媽媽的,看到媽媽坐在床前,她的心喜悅得咚咚跳——母親到底還是原諒她了!
七姐淚眼模糊地笑了,她氣若游絲地喊:媽!
莫叫我媽!我莫你這樣丟臉的女子!她媽冷若冰霜地答。一雙眼睛刀子一樣刺向她。
七姐的心像塊石頭一樣沉沉地墜向幽深的長江水底,再也不肯浮起來。
出院后,七姐開始進出燈紅酒綠的場所,用她的身體生活。她這樣不停地遠離陽光走進黑夜,直到走進夢飛翔。她恨她的媽,恨當媽的不肯原諒她女子的錯。她要報復,用媽生她養她的身體來報復。
我曾勸七姐回去。你媽肯定找你了。
哼,我失蹤都五年了,莫見過一張尋人啟事。七姐說時眼睛冷冷地瞟過她衣柜上那一疊疊報紙——那是她家鄉的市報,她出來五年,便整整訂了五年。每期必看。我知道七姐經常偷偷地看著那疊報紙流淚,七姐很美,有風華絕代的韻味,小康人家出生的她比我們看上去多了一份獨特的氣質,在我們這些胡蔓藤葉中,七姐是彌漫著妖媚與高雅的復雜體。有許多人想包她,她卻置若罔聞、絕心絕肝地當她的三陪。
沒有人能把她從夢飛翔的惡夢中救出來,除非她家鄉的市報。
可是那三千多張報紙中,‘卻沒有一篇有她的名字……
我貼好郵票,嘆了口氣,拍拍七姐橫在我面前的腿,一邊示意她挪開腿讓我起身穿鞋,一邊說七姐,我娘和你媽不一樣,她要知道我干這個,會傷心死的。
七姐嫵媚地抖抖剛干透指甲油的腳趾,像在抖落關于她媽媽的回憶,冷冰冰地說,莫下床了,我幫你寄,反正我也要走了。
看看鬧鐘,才中午一點,我說走啥呢?就在這里睡吧,下午吃面,晚上一起上工。
不了,好久沒有曬太陽了,再不出去走走人都成僵尸了。七姐面無表情地站起身穿好裙子,對著鏡子涂口紅。
我打著呵欠說別涂了,大白天涂這么濃,鬼似的。
你還以為我們是人吶?七姐翻了個白眼,更使勁地抹,把個嘴唇涂得吸血鬼一樣。然后拿起信,用力打開門,又用力摔上,苦大仇深地走了。
再次坐到飄著玉米葉子香的醫院診室里,已經是一個月以后的事情了。
我坐在女醫生的對面,今天的女醫生化了淡妝,腮紅打得很勻凈,唇也濕紅濕紅的。
我看著她,她也認出了我來,對著我輕輕地點頭笑,說,來了?近段時間怎么樣?
沒什么,我牽強地笑著:除了有時候會痛一小陣子,什么事兒也沒有。
你不用騙我。女醫生搖搖頭,憂心忡忡地望著我說,你已經是三期了,如果再不接受治療,你活不過一年……女醫生把她的聲音舒展得像水一樣溫柔地漫過我每一寸肌膚:再不手術,就來不及了!
我搖頭,不說話。
你到底為什么不肯動手術?女醫生焦急地問我,聲音也高了,激起些浪花來:你不要命了?
我感到心頭一暖——她是真心關心我的!
我低下頭說,我沒功夫做手術,我要掙錢。
病治好了,還可以接著掙呀!有什么比救命更重要?女醫生勸我。
我看了她一眼,再不肯開口說話,心頭是掀天蓋地的悲傷。她哪里知道,等我病好了,就不能掙錢了!
我能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我記不清楚讀書時說的那句關于福和禍怎樣來的話,好像意思就是說,好事不會成雙降,可災難卻從不會單打獨斗地來。這話一點不假——三天前娘在村衛生室抓藥時借衛生室的電話告訴我說,家里屋背后的杉樹林山體滑坡了,灶房讓泥石埋了一大半,灶臺都擠垮了。這幾天雨還在下,說不定哪天再垮下來,整個房子就埋土堆里了。
鎮里下了兩次危房通知書,讓搬。
他們說起來容易,搬到哪里去喲?娘在電話里頭哭,沒等到我跟著哭,娘又提到弟,這砍腦殼的!硬說不讀書了,說啥子反正考上了大學家里也供不起。不如打點臨工找幾包水泥錢蓋房子。娘在電話里頭鼻子一呼一呼地直抽泣,說丫呀你不曉得我好心痛嘞!這一聲“不讀”,以前扔進去的錢就活不回來了。咋個辦吶?
娘一直把供弟讀書當作是在“種錢”:學費是化肥,弟是長在化肥上面的一棵搖錢樹,撤下化肥就能長好樹。樹長好了就會生出很多很多錢。要是沒有化肥,樹就得死,那些種下去的錢就“活不回來了”。
我焦急死了,趕緊在電話里跟娘說,我剛給家寄了一萬塊來,等錢到了你拿給弟看,叫他不要為錢擔心!還有告訴弟,我加工資了,一個月三四千,供他讀大學沒問題。不信等到了元旦,我帶一萬五千塊錢回家。把他讀大學的學費用花膠紙口袋裝一大袋回來!房子的事情,先住到叔家里去,隔年我借點錢,再另外起一棟房。
娘聽了高興得什么似的,也不哭了,興奮地說丫頭呀,你真要回來嗎?我都三年沒見你了,把娘想得!接著強調——我曉得你工作走不開,要是到時候你回來不了,一定記得把錢寄回來哦。
我不計較娘在談到錢時的熱情。從爸死后娘最敏感的就是錢,可這不怪娘。我溫順地說娘,我知道了,人回錢回,人不回錢也回!
放下電話,高尚嘲笑我,學著我的聲音秀秀氣氣地說“娘我知道了”——裝得硬是像個公司經理哦!
我氣結,白了他一眼。從我一進夢飛翔開始,這個高尚總像蒼蠅一樣在我身邊嗡嗡。我的事沒一件瞞得過他。
蒼蠅不管我討不討厭他,繼續嗡嗡:你搶人啊?半年時間你上哪兒找一萬五回去?
我故作輕松地說,也許我福星高照,有人愿意包我呢?
干我們這一行,有人包養是幸運的,比每晚守在夢飛翔讓人挑白菜一樣選來選去強。有心機點的、運氣好一點的,跟人兩三年,存夠了私房錢,與男人好說好散后,干干凈凈買幾身清白女子家的衣裳,洗凈胭脂埋了往事,回家鄉開小店做小生意,再找個老實本分的人嫁掉,和和美美過日子,便算是善終。運氣不好的,人老珠黃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消失了,是白天還是晚上離開的,沒人注意也沒人管,是回家還是流浪也沒人問。就像樹上的落葉,沒有人會在乎它是什么時候掉的。
有人包你?高尚斜著眼上下打量我:我看難!除非你還學妖一點,要不就裝得更純一點,像你這樣兩不靠還帶點兒個性的,誰要喔?
我瞪著一雙殺人眼盯著高尚,高尚嘻嘻笑著。在我未爆發之間迅速消失。
可高尚提出的問題我不得不面對。是啊。六七個月的時間里,我怎樣才能賺滿一萬五千塊錢呢?不對,得賺滿四萬塊!娘不是說,房快塌了嗎?留兩萬五,修一兩間遮風避雨的茅屋也成。娘的風濕和肝硬化太嚴重,還得再給她留下買藥錢;不行不行!顧不到那么遠……四萬已經是做夢了,再拚命干,半年也不可能芝麻開門找到個寶藏來,反正等弟有出息了,娘的病,早遲他有能力管的。
回到出租房,我算了算,每月按二十天上班算,每天我得掙上三百塊才行。
這要說一天掙三百吧,不難;每天都掙三百,那難。
一陣風把女醫生開的入院通知書從桌上吹起,情人一樣纏綿地貼到我臉上。
我掀下來,看了看,把它揉成一團,從窗戶扔了出去。
去你娘的乳腺癌。
2
晚上七點,到上班的時間了。我脫下在屋里穿的棉制睡衣,穿上低胸的金色薄上衣,套了條黑色的緊身裙,出門前照舊在外面套了一件淺白色的風衣。
走出門,眼前是一條狹窄深長的小巷。
我租住的房子在小巷最盡頭,是一戶人家以前用來堆放雜物的臨時建筑。巷子深,一直沒人來查來拆,主人家收拾收拾后,便租給了我。說好每月一百二,水電自付。在市里,這樣的價錢已經很便宜了。我喜出望外地搬進來,在東大街選了一幅槐花圖案的窗簾掛上,小屋仿佛便成了槐花溝子孟大慶家槐樹下的木房子,里面住的是個清純得像槐花一樣的姑娘。盡管是自己騙自己,也比天天對著鏡子罵自己下賤好。
小巷位于市區眾多高樓深處,聽說因為小巷兩側各屬一個片區、各有各的主,開發商嫌麻煩,在小巷兩旁堆盒子一樣把房子堆成山高。卻把小巷遺漏下來,留給了許許多多拆遷后買不起新房的人家。所以,小巷里的人家有一半是城區里的租房戶、一半是外來人口。前一半人在這個城市里屬于小康以外的群體,他們的經濟實力使他們并不講究屋子里的擺設,但生來在城市里生長的他們多多少少帶上了點城市人獨有的高雅情調——都愛種點花花草草。后一半人受了點影響,每家也象征性地種上一兩盆花,多是泛見的指甲花之類,僅圖個參與。
由于每家住得都不寬敞,人們一到白天,便喜歡把屋子院落里的花花草草端出來,站隊一樣齊齊地排在巷子兩旁。這一陣子開得熱鬧的有海棠和石榴,還有吊鐘和杜鵑。這都是些一開起來就不曉得休止的花兒,一大堆一大堆深深淺淺的顏色,平民得很、也熱烈得很!
我也是一朵花兒,叫罌粟。
我每天從這些紅的白的紫的花朵中間穿行過去穿行過來。生機盎然的巷子并不計較我是不是一朵純潔的花兒,它用很熱鬧的陣勢每天迎接我,我回得晚它睡得晚,我走得早它的花兒們開得更早。
我喜歡這條小巷,這里的人們好像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但是他們用寬厚的態度對待我。這是一些和我一樣生存在城市邊緣的、富裕與悠閑外面的人。他們和我一樣吃的是菜場下午六點以后的便宜菜、一樣是穿東大街批發市場的衣服。他們當中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有在大街上辦假證的、有在地鐵賣報紙的,有在夜市兩百元起家擺個豆腐攤子維持生活的。總之這是條有錢人從不會來的小巷。這里的人大多知道生活的艱辛,他們看我時多把眼睛放到另一邊。用一種故意忽略我存在的方式寬容著我。久而久之,在我“上班”的固定時間里,小巷里會人為地變得寧靜,大人小孩男人女人都進了屋,空著一條長長的巷道,只讓花兒草兒們目送我離開。
我總是懷著感激的、忐忑不安的心情出入這條巷道。這個最不打眼的巷子,是我在這個城市里最珍貴的記憶。我的高跟鞋在石板或水泥的地面上發出輕輕的叩響。也許,一扇扇門里的人們,正數著這聲音,計算自己開門的時間。
我很小心地走出小巷,剛轉上大街就撿了條大魚——這條魚很新鮮,他很年輕,甚至更小——青年都算不上,少年而已。
他的頭發染成黃色,一根根像刺猬刺一樣豎著,遠遠望去,一整個未剖殼的板栗;穿著一身廣告語是“不走尋常路”的美特斯邦威。站在巷子外二十來米遠的地方,背靠法國梧桐,不停地把眼神往我這邊瞄。他以為我沒注意,我偷笑——我的眼力可以用“閱人無數”來形容,還看不出你這點小把戲?
眼前的少年眼睛里閃著不可告人的秘密。這個秘密和我有關,或者是和我的身份有關。
我慢悠悠地走過去,輕聲問,小弟弟,等人?
他臉唰地紅了,低下頭結結巴巴地說等等等人。
等姐姐我?我逗他,用手指尖輕輕地點了點他的胳膊。
他的臉更紅了,好像一個腦溢血病人,血漲得立刻就要爆炸一樣。
我心軟了,問,幾歲?
十十十七了。聲音小得像蚊子在嗡嗡。
到哪里?我又問。
十七歲的蚊子猛然抬起頭,驚惶失措地看著我,眼睛里打著巨大的問號,好像在說,你怎么知道我想做什么?
我笑了,說小蚊子,眼珠子瞪那么大也不怕掉下來,告訴你,你剛才往那兒一站,朝你姐一看,你姐就明白了!可是你得清楚一件事,你有那個嗎?我搓搓拇指和食指:可沒有免費的晚餐!
小蚊子說有有有有,我們去我家家家吧。
轉了一個彎,原來小蚊子家就是巷子隔壁圍墻里那棟三層樓別墅。穿過花園和水池,走上八級臺階,我不經意回頭一看,居然看到我那間紅磚青磚水泥磚亂七八糟砌起來的屋子!望過去,它正藏頭露尾地躲在圍墻角跟我玩貓膩!難怪小蚊子知道在外面“守株”待我這只兔。我起先以為自己是個釣魚的,一出門便豐收了,誰承想小蚊子才是個釣魚的,而且和姜太公一樣,用的是直鉤!
嘁!
進了小蚊子的家,我發現自己剛才問人家有沒有錢是一個愚蠢得不能再愚蠢的問題——多大的房子呀,都可以開一間舞吧了。家具都是紅木的吧?應該是。嗬嗬,還閱人無數呢,面前站著個小富翁都不知道。
一回家小蚊子就變成一只高貴又驕傲的小老虎,也不結巴了。我往紅木椅子上一坐,他傲慢地說,這把椅子是清朝的。
我驚得一起身,手挨到旁邊一只花瓶。小老虎看了一眼,邊從冰箱時拿出一罐王老吉,啪地打開,咕嚕咕嚕倒進嘴里,邊說。小心點,宋朝的,摔爛了,一百個你也不夠賠!
我的嘴張成半圓形,像小時候學漢語拼音時,老師說,這樣,a~。
我a了半天我才找回下巴,佯裝不屑地說,你家是長沙馬王堆呀?你別再弄出個女尸來!
我記得初中學歷史時有個馬王堆,里面有個辛追夫人。聽說那是一具很美麗的干尸。活著的時候幸福得一蹋糊涂,然后幸福得讓享不盡吃不完的瓜籽兒給噎死了。
你家不就有點錢嘛!搞他滿屋子的古董。毛病!當這房子是墳墓啊?你不就等于墳墓里的一個鬼嘛!我一生氣又滿嘴巴冒出些上不沾天下不著地的話。
小老虎愣了,端著王老吉咕嘟一聲把口里未咽下的半口飲料喝下去,喃喃說道,你說的沒錯,這間房子就是個墳墓!埋藏我所有快樂的墳墓!說著,額上青筋直冒,眼睛眶子卻紅了。
我莫明其妙看著他掉淚,不知道該和面前這個眼里突然閃著淚花花的大男孩說什么好。
你叫什么?我叫高明明,我爸和我媽都出去度五一假了……小老虎甩甩頭呼呼鼻子,問我。
你沒和他們去?我打斷他問。我有這毛病,心急,老搶人話茬兒。
他們?別以為他們是一起去的,我只是說他們都去過五一,沒說他們是一起的。我爸和一個不是我媽的女的一起走的,我媽和一個不是我爸的男人走的。哼哼,我跟誰“一起”去?男孩冷冷地說著,一點也不尷尬,像在講別人的故事,與他無關,他坐下來拿出手機調出張照片給我看,說,看,我女朋友,叫妖妖,我是說她網名叫妖妖。漂亮不漂亮?
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左左右右摩挲了半天,違心地說:漂亮!
虛偽!小老虎說著,把手機甩在地毯上,神色黯然:沒意思。
什么沒意思?我斜眼看了看那手機,擔心摔壞了。口里問著。
什么都沒意思!你也沒意思。連個真話也不敢說,她漂亮個屁呀!像她這樣的,瞎子在大街上都能抓出一大把。
我摸不透這孩子在想什么,只好尷尬地笑笑。
小老虎也笑,笑得凄凄涼涼的,對著電視說話,像是在自言自語:怪吧?她又不漂亮,我偏要愛她!又轉過頭對我說:昨天晚上,他們走后,我們見了面,“那個”了。可是今天一早她卻走了。她說我半生一個,不熟!一點……技巧都不懂。說到“技巧”兩個字,他顯得很艱難。
畢竟是個孩子。我心痛地看了他一眼,想,妖妖是個啥子妖邪嘞?如今十幾歲的學生是比我們小時候野得多,敢談戀愛敢上床,可是也不至于把自己野成一個四處討論“技巧”的家伙吧?這和我們有什么區別?
所以……我想了想,明白了。啼笑皆非地問,所以你找我,當你“老師”?
小老虎高明明點點頭,神色猙獰地說,我要你把我教得要多壞有多壞,然后讓她離不開我,然后我再和她結婚,然后我再甩掉她,我讓她賤!
我想這是個怎樣的崽喲,怎么想得出這樣毒的主意來!平時我沒事在夢飛翔的經理室里上網,也看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新聞,有貓生下狗兒子,兒子殺了老子,還有當媽的人搞婚外情搞到自己女兒的男朋友那兒去了。可那都是網上,離我生活遠著呢,誰知道我今天一出門就遇到這種事情。才多大的孩子,一口口吐出來的不像字,倒像是血,是刀子!狠狠的恨恨的。
想歸想,但我不能錯過這樣好的機會。說行,陪一天一百塊。
高明明說沒問題,又問,你做的菜好吃嗎?
我怔了。對我而言飯菜就是個管飽的東西,講究啥子好不好吃嘞?在家里的時候,家里主食冬吃蘿卜夏煮卷心菜,刀功粗粗細細大大咧咧,沒人論真,反正是吃下肚管個半飽、下地干活腿不打顫就得了。今天被人問“做的菜好吃嗎?”就憑這份對吃在乎的心態,都夠讓我心虛了,哪里敢回答。
高明明的失望明顯地掛上臉。因為失望而老態龍鐘地說,這世道怎么了,女人一個個居然都不會做飯了!
誰說不會了?我瞪圓了眼珠子,生怕因這個附加條件影響生意的成交,沖口而出:我是想說明一下——我做飯要收費的!做~餐收五十元工錢。
高明明不假思索地說行,今天2號,從今天到7號,你就在這里。總付你四千。如何?
我嚇了一跳,很有職業道德地說,小朋友,你爸媽掙點錢不容易!
他們眼里就只有錢,罵我的時間都沒有!我不亂花錢,他們還不會注意到我呢,
我說,你不怕我偷了那些古董溜掉。
隨你便。高明明露出一副吃不完穿不盡的小財主嘴臉。
我暈!暗罵:狗日的世道。
我,瑪麗蓮,開始在這個十七歲男孩子的家里當起了臨時保姆兼“家庭教師”。我每天買昂貴的水果買昂貴的菜,然后對著菜譜做——沒辦法,那些海參、大閘蟹之類的東西不是天天吃得著的白菜蘿卜,離了菜譜我就抓瞎。何況,我得抓緊這個機會補補身體。第一天早上報賬時我虛報了一百。高明明盯著電視睬都不睬我。我覺得很丟臉,他不過是個十七歲的毛孩子,一個特殊一點的小嫖客,我干嗎可憐兮兮傭人似地報賬?
以后我每天都多抽走一百。高明明不管,他早上吃早餐后,便又倒頭睡覺,不要我陪;下午起來后便坐在地毯上打游戲,滿電腦屏幕上都是血淋淋的場面,那血多得好像要淌到電腦外面來,搞得我老不由自主地拿起塊抹布擦;打勝利了他就回過頭,叫我:姐!
然后我們便在地毯上擁抱。奇了怪了,只要他一摟著我,我的感覺就回來了,我不再是煮飯洗碗時小心翼翼的保姆瑪麗蓮,我是三陪女瑪麗蓮,我自己都分不清真假地替換存在著。
高明明用心地學習著,每次都學得滿身大汗,洗過澡就要吃飯。在這個孩子身上,我看到了一種讓我莫名心動的東西——那是他總是閉著的眼——不管什么時候,只要他擁抱著我就會閉上眼睛。那樣的表情讓我想起珍惜和羞澀等詞語來。說到底,高明明還是純潔的,他沒有把我當成一個三陪女,他是把我當女人看。這讓我感恩并感動。
每次他洗完澡在等我做飯的過程里,都會靜靜地坐在飯桌前,這時候他的眼睛盯著某一處角落,一盯就是老半天。眼神卻是散散的,像一絲沒有方向的風,淡得很微得很,一不留神便散開了化成虛空。我屏神靜氣,生怕擾了那份虛空。
他那種眼神應該叫迷惘吧?他不知道他該往哪里走。
這眼神在我進城打工在許多條路前尋找我的路時,也有過。
有二次我把飯菜端上桌時,他破天荒收回眼神,沖著我笑了笑。那一刻我覺得胸口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情感在暖暖地升起來,好像眼前的這個小客人是我的弟、男人或者是兒子。總之我第一次盼望成家,想給一個男人煮飯生孩子。
可是我永遠沒有這個機會了,我是個將死的妓女。我美麗的豐滿的驕傲的乳房里,正一粒粒一粒粒地生長出白色的鈣,叫癌。
那天晚上我抱著高明明年輕渾厚的身體。久久不能入眠。高明明半睡半醒地翻了個身,嘟囔著說夢話:姐。
我望著懷里呼呼入睡的高明明,摟緊他,哭了。
原來我骨子里頭的孟梅還在。如果是瑪麗蓮,她不會哭。
五月七號出門時,我身上多了五千塊錢,高明明豪爽地說,給你個整數。
我的包里還藏了女主人的一件睡衣一條圍巾。高明明他媽媽的衣櫥里睡衣就有二十多件,其中有七八件連標簽都還在,真是有人減肥有人餓死!我一生氣,揪起其中一件淺藍色的絲綢睡衣就塞進了包。真是好貨,那么一大件長長的睡衣,疊起來才小巴掌大。我想起打廣告的鄂爾多斯羊絨衫,這玩意可貴,我去商場看過,一件得上千呢!我一直想有一件,沒敢買——一件得掙兩三星期呢,血淚錢!我就在衣櫥里翻,翻老半天也沒找著,只有一條鄂爾多斯羊絨圍巾。將就著吧,我也塞進了我的包。
高明明在我出去時,冷不防丟出一句:你包里塞了我媽的東西。
我背脊骨嗖地涼了。這回換我結巴了,我膽戰心驚地轉過身,老老實實地認錯:我還還還給你。
高明明盯著我看了老半天,青春的臉上出現了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成熟表情,他搖搖頭示意我不必還,輕輕地說,想要,說出來,好好地挑就是了。謝謝你……這幾天煮的飯。
我如釋重負,又怕他反悔,趕緊溫柔如水地說,謝什么呢?我都舍不得你了。
我看到高明明的眼睛動情地閃了閃。
不能再逗了,我就是再急著掙錢,我也不能主動去勾引一個十幾歲的崽,人家才多大,真是做孽!
我趕緊走出了大門。
剛轉回巷口,便遇上了那個瘋女人。
這個女人曾經是小巷的外來戶中最漂亮的女人。她的到來和其他外來戶一樣——先住下的人并不知道后來的人到底出現在何時,只知道在某一個早晨或黃昏,突然有一個或一家人搭訕著笑臉出現在他們面前,搭訕著搭訕著就成了這里的一分子。女人和她的男人來自貴州一個叫雷山的地方。女人常穿一條藍布苗裙,遇上某一天據說是苗家這樣節那樣節的日子,她就會換上一身盛裝苗裙,上面有精細的刺繡花紋,紅紅綠綠紫紫黃黃的,百褶裙像喇叭花一樣重重疊疊地圍在腰間,頭上戴著簡單的銀飾品,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族人密傳的保養銀飾的訣竅,總之她的銀飾每次戴上時都銀亮銀亮,比金銀飾品店專業清洗后的更亮更耀眼。女人有一頭黑得發亮的長發,每次戴頭飾之前,她便耐心地坐在門前,盤她的發,我曾在窗子里看見過她盤發的樣子——微歪著頭,坐在巷子里每隔十幾米一棵的桂花樹下,清晨的陽光象水波一樣流過她的黑發,溢出一圈陽光的光暈在她周圍,這時候的女人,有風華絕代的驚艷,仿佛是來自云貴大山深處的精靈,因她獨特的民族與服飾更顯出超乎想像的清純和美麗來。
女人是進城做小生意的,她和男人每天有規律地做著三件事——一件是起早去東大街批發些兩三元一件的頭花啊絲巾啊別針啊塑料簍子水果刀啊什么的賣,一件是躲城管,還有一件就是回家數零鈔。
躲城管時兩口子總是驚惶失措得像兩只耗子。回到家數錢時則你一句我一句地調侃,都指著對方笑。
漂亮的女人常用那句話笑:你看你一見城管,慌得像只鉆草籠的瘟雞。
男的則嘿嘿笑,多用苗語答著什么,誰也聽不懂。說話間偶爾在貨架中找出一個他認為最好看的發夾,拿給女人。
女人搖頭說:是拿來賣的嘞。
男人拿出一個嶄新的塑料袋搖搖,狡黠地笑,好像是說:你看——我把包裝留著。戴些時間了,裝進來再賣呦。又轉過頭,用半生的普通話問巷子里三三兩兩乘涼的擇菜的人:你說好不好看?
有的笑著慫恿:好看好看好看,你給她換上。
女人便垂著一頭瀑布似的長發,幸福地笑。
除了男人顯山露水的關懷,女人難得笑一回,女人的漂亮和城市里的漂亮不一樣,她是山野里自由生成的漂亮,夏天的夜晚,女人經常閃爍著一雙野貓般晶亮的眼睛,在樹下悠悠地唱歌,是苗歌,我們聽不懂。可是我們聽得出里面的情感——有時是思念兒子,有時是愁悶日子,有時是唱給男人解乏。
兩口子很節約,把賺下的錢全寄回老家,給腦癱的兒子付針灸費西藥費。女人經常唱的一首苗歌,很久了我們才知道,那是盼孩子能走路會說話的一首歌。用我們的話說,叫做為孩子祈福——
山上藤藤,路上水坑
你拿手摘得下來。你用腳踩得過去
姑娘的心。蘆笙上的野雞毛
等姑娘取下野雞毛。你就和她成一家
乖崽哦,哪天你說回家喲,我們就高高興興回家來
男人解釋說,在他們家鄉,哪個女孩取下了男孩子蘆笙上的野雞毛,就表示她對男孩子“有意思”了。
可是他們的兒子連站都站不起來,誰肯對他“有意思”呢?
女人沒等來兒子會說“回家喲”的那一天兒子就死了。兒子一死,兩口子七年多的苦和忙、希望和夢想便全跟著兒子去了。接到兒子死訊那天剛好城管過來攆攤子,痛苦與悲憤在那一刻宿命般地爆發成一場不可避免的禍端。老實的苗族漢子發起狂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操起手上兩元一把的水果刀就往收東西的城管身上劃。
那是一個下過雨的傍晚,空氣涼絲絲的,游走過皮膚時有種濕漉漉的味道,巷口墻壁上駁落的青苔帶著死亡的陰影漂浮在路旁的水溝里。男人的手劃過空中,把空氣嘶啦一聲劃成了兩半,空氣的傷口里噴出鮮紅奪目的血來,腥甜腥甜地在年輕的城管隊員頸間歡暢地飛舞,把一個巷口打扮得五彩繽紛。
女人傻傻地看著男人又看著倒在自己腳前的城管——那還只是一個大男孩子!嘴唇上的汗毛都還茸茸的,不硬。大男孩子倒下去后還一臉驚愕地盯著滿手的鮮血,好像在問是嗎是嗎?這是我的血嗎?眼睛打完七八個問號后,便愣愣地瞪向女人。女人的喉嚨里發出一截半啞半哽的聲響后,突地高揚成尖銳的驚叫聲,像是一匹綢緞被用力撕破時發出的聲音,清亮又銳利。這一撕,便把女人的整個世界全撕碎了。
男人被帶走后,女人也跟著消失了,幾日后落葉一樣飄飄薄薄地出現在巷口,展著一臉瘦削卻爛漫的笑容,見人就用苗語問:老也?
巷里的人家與她相處久了,簡單的苗語也聽得懂些,知道她在問——回來了?人們不知道她瘋了,便回答她說:啊,回來了。你也回來了?
她咯咯地笑,又輕聲輕氣地問:老也?
大家看著她散亂的眼神,才發現她瘋了。
這會兒瘋女人看著我,笑:老也?
我牽強地沖她咧嘴擠了個半明半暗的笑容,正要從她面前走過,女人卻來拉我的衣袖:買買,買買。
我莫名其妙。不知道她說的是苗話還是普通話。正要走,女人的臉紅了,低下頭含著肩呢喃:買買,給我買買。
我這才注意到她的衣裳扣子掉了,胸前若隱若現的肌膚出奇地白——這個美麗的瘋女人,這些年始終記得清洗臉、手和身體,她是用最虔誠的心在等著自己的男人回來啊。
我怔了半天,沉默地從包里拿出那件昂貴而漂亮的睡衣,輕輕地披在她身上。
瘋女人羞怯又開心地笑起來,手臂像小鳥的翅膀一樣展開來,嘴里嗚嗚地叫:新衣服,阿棟,新衣服!
太陽正好從巷口的那一頭斜斜地照過來,薄如蟬翼的睡衣袖子蛾翅一樣舒展在太陽光里,女人迷蒙的笑容讓人感到她已經幻化成了一只美麗的蝴蝶。
蝴蝶喊著她男人的名字,披著那件她一生也沒穿過的昂貴睡衣跑去尋找她尋了千回萬遍的男人去了……
我有點心痛那絲滑又迷人的睡衣。但女人的背影更讓我心痛。
“回來了?”可她男人早就回不來了。
她是在盼著男人回來呢!她不是活在世上而是活在夢里面哪!
而我,連個夢都沒有。
3
回到夢飛翔,高尚板著臉問我上哪去了?我拿出早編好的謊話騙他說回鄉下陪娘去看了趟病。高尚懷疑地看看我,走了。我正暗自僥幸“買賣”沒有被他“抽頭”,他卻又折回來,說,不假外出,照規矩,一天扣五十元小費。
扣扣扣,就知道扣,你娘和你爹上輩子沒積德,生你個不男不女的妖怪。你還不改!就不怕生個孩子沒屁眼!
我惡從心頭起,邊在肚子里罵邊裝成一副可憐樣子:我的損失更大嘞,這里又不缺我一個。損失啥呢?下回扣嘛,好不好?
高尚冷眼看著我說,別裝了,心里頭在偷偷罵我生個孩子沒屁眼呢!嘿嘿,你不要老這樣罵,這樣罵對你不好,說不定你是他的娘喔。
我是你娘!我惱怒地沖高尚叫。
對了,這才是你嘛,干嗎裝可憐,裝了也不像。高尚又嘻嘻笑,轉過身來故意摟了摟我的腰,這才走了。
不知道高尚是不是很討厭我。反正從我一到夢飛翔開始,除了客人點我們以外,凡是安排的鐘,他就總是把醉得不省人事的客人給我。我的裙子是姐妹的衣裳中洗得最勤的。弄得七姐好幾次都說,還洗個啥子嘛,老遠就聞到酒糟子味,甩了算了。
我說你說得容易,兩百多一件呢。
高尚看到我帶著一身的嘔吐物跑出包房時,臉上總是涎著得意的笑。我惱火他,每次走過他身邊,故意在暗而窄的過道里把一臉燈紅酒綠的憤恨和一身的臟東西蹭到他躲避不及的制服上——這樣我就成功與他分享了醉客的“成果”。高尚臉上那啼笑皆非的表情讓我看了很解氣。
雖然我常為這事罵高尚不是東西。但實際上我罵他的時候暗藏著快樂——醉過的客人總是來不及干什么就倒下了,而我從他們的口袋里掏出一兩百元工錢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客人若醉糊涂了便記不得包里有多少錢,就算記得的,我拿上一兩百,也是合理收費,客人不惱。而我,只是偶爾被他們弄臟衣服而已,總比弄臟身子強。這樣兩相比較,我還是很劃得來的。
高尚那崽不清楚我的心思,我罵得越起勁,他給我找的客人越醉得厲害。
這不,他又找了個醉酒的來。
客人醉歸醉,穿得卻很整齊,一身藏青色的利朗商務男裝。整個人看上去筆挺筆挺的,像一株挺拔的柳杉。一想到柳杉我就想起四叔和四叔媽談戀愛時躲在柳杉樹下親嘴的情景,不禁偷偷失笑。
客人進洗手間時。高尚拿了幾瓶飲料進來,看見我還在笑。說,你個不知羞恥的,出賣靈魂了還笑成這樣。
我說難道我哭?我偏笑!我要感謝世上有嫖客,讓我有碗飯吃。
高尚盯著我低聲說,下班后,我請你吃宵夜。
我說呸!去你娘的。
高尚趕緊解釋說不是你想的“宵夜”!是真的請你吃宵夜,你不是喜歡吃灌湯包嗎?我請你吃灌湯包。
又說,注意點,這個人有點像“搗鬼”!
這是我們的暗號,指的是搗黃的警察。我不以為然——出去問問,誰不知道夢飛翔是什么時候地方!老板是誰!鄉下有句話,叫沒有金剛鉆,不敢攬瓷器活。老板要是沒三兩下功夫和通天的本事,就沒有今天火爆全市的夢飛翔!就算有人來搗夢飛翔,也是做做樣子,我們也總是一早做好準備了的。
正說著利朗出來了。高尚閉上嘴,鞠了一個躬,拿起盤子知趣地離開了。
利朗好像很疲憊,歪倒在沙發上,簡單地命令:水。
我倒了一杯水給他,他一口氣喝完了。皺著眉盯著電視熒光屏,又命令:吵。
我趕緊關掉音樂。
奇怪!這個利朗身上有一種很強的力量——讓你服從的力量。我按他的命令做著,想起高尚的警告,動作莫名地僵硬起來。
多少錢?他瞇著眼打量我。眼神里藏匿著一絲精亮的銳氣,這樣的銳氣我見過,前一陣子公安打掉了一個黑社會團伙,頭子叫黑山的,常來夢飛翔,他的眼神里就帶著這樣一股子氣。不過黑山那種叫殺氣,這個利朗的眼神沒他邪,可夠他狠、深。
我打了一個激靈——這個人肯定沒醉!他是裝的!為什么要裝呢?我不知道。我思量著,沒敢像往常那樣媚里媚氣地說話,裝得傻傻地問:你問水嗎?不收錢的,先生已經付了包房費,開銷全在包房費里。
是嗎?利朗把嘴湊到我臉上,色迷迷地說,你也算在包房費里?
哼哼!騙你姥姥!嘴巴里冒出的酒精味才二兩重!裝醉!
我心頭升起不祥的預感。
我天生就對將要發生的禍事有預感。
八歲那年,在外打工的四叔死了。電報還沒到鎮上我就在家發神經,一個勁兒地鬧,非要跑到叔家里去,嘴里頭莫明其妙地嚷嚷要叔當兵時照的那張照片。那照片是叔當年特意照來寄給現在的叔媽的,可俊了。一整個槐花溝子的男人加起來,也沒有叔好看。要照片就要吧,我還非說什么要拿到鎮上去洗,還要洗成張大的!結果兩天后爸拿到鎮上,洗成了一張遺照!
爸去世前三天,我頭皮直發麻,全身起滿了雞皮疙瘩,難受得很,每天都忍不住地搓臉搓膀子搓腿。出門搓,進屋也搓,毛病似的。娘說你干什么?整天搓搓搓?弄得看的人都起雞皮疙瘩。
我咕嘟說不知道,怕是要出事。
接下來,在縣里做木工找了點小錢的爸騎著新買的摩托車回家來。在縣城加油站拐彎的地方把自己和搭車的國強伯伯摔死在溝里了。
都是死了人,但開車的和坐車的不一樣——一個是當該死的,一個是讓當該死的人拖累死的。所以國強一家一直就沒有停止對我家的糾纏。成天地鬧,鬧得一家人連悲傷的時間和精力都沒了,只剩下愁不完的債。
娘把家里能賣的都賣了,換成錢給了國強家,才阻止了國強媳婦天一聲地一聲的嚎啕和尋死的念頭。接下來爸還沒埋,鎮上賣摩托的就上門來了,拿著一張欠條說爸欠他三千車錢。
娘說不對,他帶了四千,夠買車,哪會欠錢。
賣摩托的說真欠三千,不假!那車七千。
娘瞪著兩顆哭得桃兒似的眼疑惑地說不對呀,村里頭大蘑菇家買的是一樣牌子的摩托,都才四千多。
賣摩托的繞著彎說嫂嫂你不懂,車子有時候牌子一樣,但是樣式不同;有時候樣式一樣,但是牌子不同;有時候樣式牌子都一樣,但是價格不同,因為分型號——大蘑菇那輛型號不一樣!
小學都沒畢業的娘讓他給繞糊涂了,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辦。賣摩托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欠條刷地塞進娘手里,跑到堂屋找到專門給紅白喜事家守攤子收禮金的華校長,硬生生一手帕掠走了幾千塊禮金。剩下還沒回過神的娘站在院子中間邊哭邊罵:你果真是個要出死樣的人嘞,又不是鎮里的干部。買車要買七千多的!你以為家里水籠頭冒出來的是金水銀水喲。
后來有人說,賣摩托的那張欠條是假的,爸沒欠錢。車就是四千的。
可是摔得散了架的車子讓收廢鐵的收走了,欠條也讓氣得稀里糊涂的娘給撕了,什么證據也沒有了。
記憶中的家從那時候就不再有家的樣子了。
在那場車禍以前,巧手出好活的爸是鎮里遠近出名的好木匠,家里有他,日子也還過得去,盡管爸掙的錢大部分都用在娘的病上去了,可是我們家過年過節桌上該吃肉時還是有肉吃的!偶爾爸還從做工的主人家帶回一點果汁之類的飲料。看著我和弟你一口我一口細細地品,他就笑逐顏開地坐我們旁邊,把碗里的冷米酒也一口一口地品,品得日子淺淺長長的甜。
可爸一死,一切就都變了。
豬賣了牛賣了糧食賣了,莊稼人沒了豬牛沒了男勞力,就等于被送了極貧路。叔媽心痛,送了兩次小豬崽,第一次三只,第二次兩只。都是才進我家豬圈三天就死了,是給毒死的。村里人都說是記仇的國強媳婦干的,要娘去討個公道。娘不去,只是漲紅了臉反反復復地咳嗽,坐在灶前用火鉗抵著疼痛的肝區喃喃地念叨:豬命抵人命,抵不消哇。還去討什么公道!
又反反復復地罵我,你這個出死樣的人!你個烏鴉嘴,都是你說要出事的——你怎么不出事呢?你白天晚上地搓,你是在搓吊你爸命的那根繩索子嘞!
幸好弟爭氣,爸死才三個月,中考居然考了個全縣第八!
弟從鎮上教輔站回來那天我又有了預感——我感到我的一生將會在弟從山路上跑回來時發生重大的變化……
在那向陽的坡地上,成片的胡蔓藤閃著綠油油的光,星星點點的細黃花兒開在中間,妖妖的。我小時候愛嚼花花草草,茅草根也嚼,槐花也嚼,金銀花也嚼,酸漿草也嚼,走到這片坡地,看到油亮的胡蔓藤,我忍不住就嚼了些嫩胡蔓藤,結果中毒了,舌頭硬了,呼吸麻痹了,身子也硬了,爸嚇得四處去找黃梔子和茅草根。眼看著我的瞳孔都散散的了,弟沖進羊圈里一刀捅死了羊子,接了滿滿一大碗羊血,熱騰騰地灌到我嘴巴里,這才把我救了過來。
那時候,全村人就認定了槐花溝子孟大慶家要出個秀才!多聰明的孩子,在哪里學的這些東西?一定是認真學習,書本里頭得來的!
從那時候起,我認定了這個弟,不管為他做什么,我都愿意,沒有弟,我早不知被埋在那片陰山背去了。
只是我沒想到,我會為了這份承諾,把自己變得一株毒別人的胡蔓藤,變得瑪麗蓮。
這一刻我的預感又上來了——也許高尚的懷疑是對的!面前的利朗太神秘了。我小心地說,先生開玩笑了,我只陪陪先生唱歌跳舞,哪能算包房費。
利朗冷笑說,別裝了,你要不說個價,我就當送了。說著佯裝要撲過來。我也裝,裝得驚慌失措地叫,小雞崽一樣撲打翅膀般從茶幾的這頭躲到那頭。
利朗冷笑,看看表,又看看我,起身出去了。
從小到大我那該死的預感從沒給我帶來過好事,只有這一次幫了我——當我在一種不知名的恐懼中認真地“演戲”時,夢飛翔被洗了場!
音樂停了,燈光不轉了,夢飛翔成了一個空曠又死寂的墳墓,偌大的舞池顯得又空又大,我被利朗像扔沙包一樣扔進舞池,和我的那些姐妹們一起絕望又驚慌地在舞池中間擠成一團,此時的我們像一群被大象圍攻的螞蟻、瑟瑟發抖。
七姐最慘。可能是被抓了個現場,人幾乎半裸著。我擠過去趕緊抓起地上不知誰的一條絲巾給她披上。一個警察竄過來,一把扯過絲巾,然后拿起相機唰唰地拍照。我急了,擋住呆滯凄惶的七姐。吼叫道照什么照,把絲巾還給她!
我以為我的聲音很大,但其實很小,只是在喉間困獸一樣沙沙地嘶叫。
不過這已經足以引起警察們的注目了,一個胖警察一巴掌打在我臉上,說,還得意了你!住嘴!
我仗著自己沒有“暴露”,吐出一口血痰氣勢洶洶地說,打你娘的祖宗!
胖子氣得眼睛珠子瞪得牛眼一樣,他身后的忙這忙那的警察全部哄地笑開了。
我看著他們的笑容,突然間一陣凄涼襲來,忍不住哭起來。
警察制服下的這些男人們很帥氣,他們有的胖有的瘦,身材勻稱的并不多,但有制服一襯,個個變得英氣逼人。走進夢飛翔里的男人,有打雜的,有酒童,有保安,有老板,有高尚,有嫖客,可是他們身上沒有這些制服的氣息。他們身上帶著與我們的世界全然不同的氣息,這些氣息和夢飛翔混雜的煙草昧酒精味脂粉味不同,它和陽光有關,和正常的日子和坦然的生活有關,和清爽的空氣有關。我二十多歲了,還不知道什么是愛情,但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我愛上了一個穿著制服的男人——我對軍服和警察制服的概念不很分得清,我只知道夢里這個男人不是警察就是軍人。夢醒后的那一天,我都在一種莫名的激動和振奮中夢游。全身充滿勁,好像眼前已是陽光大道。
眼前是我一生都在希冀和膜拜的人,可他們卻用最不屑最鄙視的目光看著我們,好像我們是一堆垃圾。嫖客們在暗影處接受筆錄,看不清臉。我和姐妹們卻被趕到舞臺正中的射燈下,被一張一張地拍照!
我心如刀割,淚流滿面。
一個警察走過來揪起我說,走!
我不走!我猛然抬起頭嘶叫,我啥也沒干,憑什么要跟你們走?
最后,七姐她們全進了看守所。我沒進去——利朗的上衣口袋里裝著筆式錄音機,里面錄下的話足以為我洗脫罪名——我不過是個打雜的酒妹子。
鬧騰完已經是凌晨三點多了。夢飛翔平時耀武揚威的燈光逐一熄滅了,只剩下樓道的燈光,有氣無力地耷拉著眼皮。
驚魂未定的我走出夢飛翔,回過頭,看見黑夜里的夢飛翔如同一艘落難的大船、一點一點向黑夜的海浪中間沉下去……我披上七姐沒能披上的那條絲巾,葉子一樣飄蕩在街頭。
我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走。空氣里到處是煤塵一樣的黑和悶,我小心翼翼地呼吸著,生怕吸進去了堵塞了肺,可是胸口還是難受,窒息一樣。
一輛車突然吱溜一聲停到我面前。我緊張的神經讓我本能地以為是警車,拔腿就跑。卻聽到高尚在背后大聲叫,瑪麗蓮,是我——
我剎不住,機械性地又跑出了十來米,腦子才清醒過來。我站在空空的大街上,頭上是紅紅綠綠直眨眼的霓虹燈,高尚身旁也是。把我和他的臉都照得古怪離奇。我咽了咽口水,打著哆嗦,又穿著高跟鞋跑回去,一頭鉆進高尚的長安車。
你沒被抓進去?我氣喘吁吁地問。
我覺得不對勁,到外面補購啤酒去了。高尚慘白著臉說。
又看了我一眼,默默地把后視鏡推到我這面。
我一看,嚇了一跳。
鏡子里的女人蓬頭垢面。眼影哭花了,睫毛膏也哭花了,兩道黑黑的印跡從眼睛一直劃拉到脖子、鬼似的。低胸的黑色裙帶沒掖好,露出里面紅色的胸罩帶子。消瘦的臉頰像被刀子切過一樣,沒肉。
我記得我才來夢飛翔時,很多人是這樣形容我的——漂亮!特別是那雙眼睛,水靈靈的會說話!
可是現在鏡子里分明是個淪落風塵的女人,鬼魅一樣。
我忍著淚,一把把鏡子推回去。狼狽地說,你去死吧!
高尚點燃一根煙,塞進我嘴里,嘆息著說,穩穩神吧!發著抖還有心思咒人。
我哆嗦著吸了一口,煙燃到一半時,我不抖了。高尚這才問:你怎么逃出來的?
我怪笑道:我沒逃,我干嗎要逃?我又沒從事賣淫嫖娼行為。
高尚齜牙,說你還沒從事賣、淫、嫖、娼行為?
這崽存心氣死我,把四個字咬得老重老重。
我說賣你娘的娼。側身往他要害處打。
高尚擋住了,嬉皮笑臉地說,別打,這兒沒貨,我是陰陽的。
我也笑起來,轉手一巴掌打在高尚臉上。高尚沒躲開,也沒叫痛,只是突然問,你在減肥?
我愣了。
這半月多來,我是瘦了好多,得癌的人都會瘦。我的裙腰已經明顯大了。
我沒有回答,趴在車子前座,先是哽咽,接著一聲聲嚎啕大哭起來。
4
月亮剛好在樹中間。
樹剛好在窗子中間。
月光剛好在屋子中間。
這是一個別人都睡得四平八穩而我卻心有余悸的夜晚。
一個劫后余生的夜晚。
還好有月光,還好有高尚。可我仍在發抖。我在出租屋的月光中間抱著高尚喃喃地求高尚,高尚,幫幫忙,讓我忘記剛才那些事。我怕!
高尚幫了我,他用他的身體幫我忘記了一切。我驚異于他的強悍,并在驚異中徹底地幸福起來。我說高尚,你是男人。
高尚說我當然是男人。
我說呸你不是男人,你記我的仇,你專找酒醉的男人給我。
高尚認真地說我是男人!我要盡力保護你,弄臟衣服總比弄臟身子強。
我騰地坐起來,瞪大了眼,望著高尚。
原來……
高尚用他寒亮的眼睛看著我,嘆口氣說,我要是百萬富翁多好。
我心頭一暖,故意問:為什么?
我就可以把你娶回家。高尚無奈地笑。
。
我眼睛濕了:我才不嫁給你呢,你陰陽怪氣的,總欺負我。
高尚撫摸著我的臉,心痛地說,我不想看到你一個人時迷迷茫茫的樣子,你是這樣可愛——只要我一刺激你,你就會變得像一只好斗的小母雞,而你變成好斗的小母雞后,你的眼睛里才沒有茫然——你只有恨著我,才忘得了你的痛。
我呆呆地坐在他面前,我從不知道高尚的心,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一直以為我在夢飛翔是孤單的一個人,原來他一直陪著我!
高尚溫柔的眼神霧一樣纏綿地罩在我不小心裸露的半截身子。他夢游般地看著我的身體,喃喃地說,好美!
我回過神來,臉緋紅地躺下來蓋好毯子。
高尚笑笑,疼愛地拍拍我的臉,又拍拍我的腰,和在夢飛翔無數次的舉動一樣。只是這一次,好像是男人在拍著自家的女人。我記得英俊的叔在每次開春出門打工前,就是這樣拍拍叔媽的腰,然后挺拔著身子走過一片又一片的油菜田。而被拍過腰的叔媽,總是笑成一汪的眼淚,巴巴地站在院子里的谷垛樹下,風一飄一飄,叔媽的頭發就一飄一飄。叔就會回頭,手揮著,像是在替叔媽梳頭發一…-
一片片金黃色的油菜花是那么美,谷垛樹下的叔媽是那么美!我想著,藏匿在毯子下的臉潮濕了。
高尚不知道——很快地、他剛才看到的“好美”的景色,不久會變成魔鬼,索去我的命。我永遠也不能做像叔媽那樣的女人,在谷垛樹下看著自己的男人從油菜田的這頭走向那頭、或者是那頭走向這頭。我也永遠成不了村里的那些溢著奶香味的女人,用乳汁養育自己的孩子,用乳房豐滿自己的愛情。
半夜,我痛醒過來,汗水一顆顆往下淌。我拼命忍受著,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與客人以外的男人同眠——也許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高尚并不是我的愛人,至少不是我想要的愛人,我想要的愛人不能與我一樣做胡蔓藤,不能與我一樣有著因過多的夜生活而變得蒼白陰冷的皮膚。我要一個可以走在陽光下的男人,一個有古銅色油亮肌膚男人!但是在兩個或者是三個小時以前,我們曾像戀人一樣擁抱。所以,我要給他一個寧靜的夜晚,讓他在我身邊,熟睡得像我的丈夫或兒子。我珍惜著這少有的溫暖,一動不動。
高尚還是醒了。因為我挨著他的半邊身子濕透了,涸濕了他的背。
怎么了?做惡夢?
高尚在瑩藍瑩白的夜色和月色中間,溫開水一樣關切地問著,一把抱住我。
我忍得全身哆嗦,咬緊牙關說,我、餓了、我、你說、你說今天晚上,要請我吃、灌湯包。
高尚以為我又開始怕了,趕緊坐起來逗我樂,說好好好,你看,我只顧自己吃“宵夜”,忘了你也要吃了!不過現在灌湯包肯定是沒了,我們去河邊大排檔去吃酸辣粉好不好?
我說好。
我掙扎著坐起身來——疼痛讓我近乎虛脫。高尚憐惜地從背后給我系好帶子,動作細致而認真。系好后,他從背后抱著我,用我從未聽到過的慎重語氣說,梅梅,我們以后找點其它事做吧。
空氣停止了流動。
夜好靜啊。也好美!
我突然感到我可以是一個溫柔嫻靜的姑娘、一個幸福快樂的妻子,可以得到丈夫或是男朋友如此慎重而認真的對待。以往那種一開口臟話便來的習慣在這一刻顯得無比的粗俗,我現在若是呵氣如蘭、溫順幸福地躺在他懷里答“好”,那將是多么的完美啊!
可是我沒有呵氣如蘭。
我用我都陌生的語氣冰冷地說,去你娘的,當了一回賊不一定一輩子都是賊。可當了三陪永遠是洗不干凈的。改了行當,還是個壞女人!
高尚耐心地把他瘦削卻耐看的下巴擱在我肩上,他的呼吸溫濕地繞過我的耳朵和脖頸,水草一樣:我們離開這里,去別的地方。別的地方,沒人認識你,也沒人認識我。我可以去電腦城打工,這些年我悄悄自學了電腦,我會組裝機子,也可以干營銷。
我咯咯咯地怪笑:我們?誰跟你是我們了?再說除了這個我別的什么也干不了。去了別的地方,我還得吃這碗飯。有什么用!
高尚把我的身子扳過來。月光下,他那張平時笑得很女性化的臉變得鋒利之極。他面色鐵青:梅梅,我是說真的。
梅梅?我的嗓子堵得慌,我干裂著聲帶沙啞地說,誰是梅梅?我叫瑪麗蓮。
高尚悲傷萬分地盯著我看了半天,我木木地回看著,任由夜的涼氣蟲子一樣爬遍我全身。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們默默對視著,像兩頭隨時準備進入戰斗狀態的動物。
許久,高尚發出一聲深長的嘆息,他用他青白色的手指尖虛無地拍拍我的臉。然后霍地起身,迅速穿好衣物離開了。
門在門框上撞出一聲巨響。把我的心也哐當一聲摔在地上,碎成千萬片。
劇烈的疼痛再次襲來,我再也忍不住。從床沿滑蹲到地上,最后變成匍匐的姿勢。
這個姿勢我太熟悉了,娘的肝痛時,就是這個樣子。不一樣的是,娘痛時是渴望地痛著,因為她總是想當然地認為痛得越厲害,她離進黃土堆的時間就越近,連累我和弟的時間就越短。所以她匍匐著的時候總是帶著笑容在呻吟,那張沾滿了灰塵和生火用的雜木葉子或草屑的臉,生動地扭曲著,盛開成一朵讓人一看就要流淚的花兒。
可我痛時卻是恐懼的。我還沒談過戀愛呢,就要死了!我想找個人來拖累都還沒有呢!就算要死,也得死在一個愛我的人懷里才對呀。
地板磚的寒氣和微微的灰塵氣息滲進我的身體,然后緊緊地包裹了我,我恍惚間看到有一個人影走過來,擁抱著我。我喃喃地笑著說,你終于來了?
他的樣子很好看,有點高明明一樣的瘦、有點高尚一樣的白、有點叔一樣的修長。可是他不說話,他抱著我,不說話。
急死我了。
我大汗淋漓地說,你,和,我,說說,說說話。
他還是一言不發,只是用一雙星星一樣的眼睛望著我。黑暗中閃啊閃!
我真急了,眼前一黑。
5
女醫生說,再不接受手術治療,你就沒有多少日子了。
我凄然一笑,直搖頭。
總得說個原因吧?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你說說看。女醫生放下筆,耐心地對我說。
我的嘴唇干干的,這段時間以來,嘴唇總是很干,抹了唇膏也蓋不住一道道開裂的唇紋。
女醫生看著我的表情像奶著孩子的女人,憐惜得不得了。這份憐惜讓我哽咽起來:我是……三陪。我沒錢治,也不能治!我不能沒了乳房。
女醫生瞪大了眼,半信半疑地打量我的一身職業裝。
別看了。我低下頭:這是為了看病,特意買的。
女醫生突然拉起我青筋隱現的手,激動地說,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我只知道你是我的病人!生命是寶貴的,不要放棄!說著,她鏡片后的眼睛里也晶瑩地閃著光。她的話語和平常我們在電視上看到的一樣很“正式化”也很“格式化”。但我還是從里面聽到了誠懇的關懷。這份來自唯一知曉我秘密的陌生人的關懷令我悲痛難忍。
我忍不住淚流成河,陽光從窗外面照進來。伏夏了,我的胃卻冰涼地痙攣著。我抹掉淚,顫抖著聲音求她:給我止痛藥吧,除了它我什么藥都不要!我痛,受不了。
住院吧。她勸我。
我不要住院,與其在醫院里浪費錢和光陰,不如掙點錢,至少要讓弟讀完大學,要讓娘有錢醫病。
我說著,頭上不合時宜地響起嘹亮的歌聲。我困惑地說,誰在醫院放音樂?這么大聲?
女醫生環顧四周后,沉默地盯著我,我從她的目光里看到了哀傷和震驚。
半晌后,她緩緩地問:這段時間,你經常聽到或看到什么嗎?
我聯想到那天暈倒前看見的、這些日子老在我眼前出現的那個男人,禁不住羞澀起來,輕聲說,嗯。
可是別人看不見也聽不到?
我又答:嗯。
女醫生黯然地看著我,幽幽地說,這是幻覺。你的病,深了!
我默默對視著她。
原來我的生命是以這樣幸福的方式走向終結的!有一個英俊的男人,伴著我直到最后!
美麗的女醫生沒有再說話,低下頭給我開了處方。
再次走上南京大道。
下午三點,燕莎購物廣場前停滿了車。才七月,秋天還遠著呢,商家就開始打折出售夏季服裝了。在燕莎專賣櫥窗面前,我看到了那件我向往了許久的白色蕾絲長裙。它還靜靜地美麗地穿在模特身上,仿佛站在那兒就為了等我去。
高二時,我的演講作文在全縣比賽得了一等獎,按規定,一等獎要到市里參加演講比賽。學校要我準備參賽的白色長裙,可是我沒有白色長裙。我求爸買,爸不干,說:為了念篇作文冤枉花一百多塊錢買條白裙子有啥子意思?穿一天就顯臟,再說放學過刺蓬蓬,稍不注意就掛壞了。沒意思,沒意思。
后來得第二名的付平平用我的演講稿替我去了。那天,我和其他領獎的同學領完獎后,看到付平平穿著白色蕾絲長裙,天使一樣飄上了去往市里的車。付平平接過我的演講稿時表情很慚愧,好比偷了東西的孩子。我傲慢地看著她,不理會她紅紅的臉。后來付平平在市里比賽得了第三名,聽說團縣委書記遺憾地說,要是孟梅去,我們縣就拿得到一等獎了。那個鄉下小姑娘念稿子時的真誠感情,是付平平學不來的。
那當然,我寫的是農村孩子,付平平一個城里小公主,她在那里面能找到啥子感情?
白色蕾絲長裙是我少女時最瑰麗最遺憾的一個夢想。
而這條白色長裙則是我生命中看到的最美麗最精致的一條!它在櫥窗里掛了一整個夏天了,也許,冥冥中它是在等我?是的,它是我的,它在等我帶它走!
我把微燙的臉貼在冰涼的玻璃櫥窗上,幸福地想像著自己穿上它,是不是也像一個天使。
一個聲音打斷了我的幻想。
喂!
我睜開眼,看到了利朗。
你在這里貼著玻璃干什么?利朗好看地笑著,溫和地問,眼睛里全是問號:工作丟了?
我迷茫著眼神傻傻地看著利朗——我不敢相信一個警察會對我這樣的人這樣地笑!簡直是天方夜譚!你見過貓對耗子這樣善意地笑嗎?!
我……我囁嚅著,答不出話來。
哦,要當新娘子了?想買婚紗?利朗看到了身后的裙子。
我?當新娘子?鬼新娘!我回轉身看著裙子,無聲地苦笑。
然后,我看到我的心和眼淚一起摔碎在腳下的大理石磚上。
有人看過來,利朗尷尬地朝四周笑笑,準備抽身事外。
你等等,等等。我抬起頭看著他,怯懦地問:你可不可以幫我買下這條裙子?我買不起。
我?利朗搖頭笑:不是我不愿意,這條裙子要你的新郎官給你買才對。
幫幫忙。我說著,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抖動得可怕——我突然想找個人說出我的秘密,說出我三個月來從未對人傾訴的秘密,這個秘密比癌癥本身更可怕,它壓在我的身上,壓在我的心上,壓得我無法呼吸,要死掉!我迫不及待要把它說出來,讓人幫我承受這份可怕的力量。
幫幫忙。送我好嗎?因為,我,我要死了!
利朗驚異地瞪大眼看著我。
我想我面如死灰的樣子肯定嚇壞他了。
他瞠目結舌半天后,從褲兜里掏出車鑰匙說:天太熱了,你看,你一腦門子的汗。到我車上坐坐,你慢慢說。
我順從地坐到他車上。
喝過利朗遞過的半瓶冰紅茶后,我用溪水一樣平緩的語氣。把關于瑪麗蓮的所有故事細細講敘了一遍。
利朗始終一言不發地聽著,握著方向盤的手青筋突冒。
我不知道我哪一天死。我沒有男朋友,也沒有談過戀愛。我們這種人沒有資格談戀愛。我以前想找一個當警察或者是軍人當男朋友。我做夢都在想當個幸福的好姑娘。可我做不了!我悠悠地說。
利朗轉過臉,沉沉地看著我,突兀地說,對不起!以后我會記得讓她們穿好衣裳。
原來他還記得在夢飛翔時我給七姐披紗巾的一幕。
利朗帶我走進了燕莎。
我穿著白色蕾絲的長裙,漂亮得像一個公主。
利朗在一旁看著,有人從旁邊走過,歆羨地看過來,利朗睨著眼神驕傲地笑,又問我:要去照相嗎?看看自己有多美。
我熱淚盈眶地看著他為我驕傲的表情,迭連天地點頭。
照最后一張的時候,我猶豫著請求他與我合影:我要寄給娘,就說我和外地人結婚了,怕家里無休無止的拖累,所以再不回來了。這樣子,她頂多就是想起我罵幾句,總比知道我死了強。
利朗盯著我看了半天,轉身對化妝師斬釘截鐵地說,給我化個妝!
走出影樓時,我用紙條寫下了槐花溝子的地址和女醫生的電話號碼。遞給利朗:這是我的主治醫生的電話,下個月她要去上海進修了,到時候,你把照片寄給她,請她從那邊給我娘寄過去。我弟很聰明,從這里寄出去,他會起疑心的。
利朗接過去,驚詫地說你的字寫得這樣好?
我笑笑沒回答。我想說我要是復讀一年把代數成績補上去,我也許就是大學生孟梅!
6
高尚再也沒有出現在夢飛翔。
他走了。因為他不想再看著我“自甘墮落”。
我懷念他路過我身邊用手摟我腰的動作,咯咯地笑得像人妖似的聲音,還有他每次容忍我吐在他懷里時的表情。
我的耳邊一次一次地響起他在午夜里溫柔的呼喊——梅梅。
我絕望了。以前高尚在的時候我沒發現他對我的好。等他走了,我才發現他一直在我身邊,像哥哥或親人一樣,無聲地保護著我。他是我身邊唯一的最后的救命稻草哦!他一走,我便沒了任何依靠。
我自我放棄地瘋狂著。在夢飛翔的世界里透支著最后的美麗。
我不要我的死輕若鴻毛,我要讓我的死重若鈔票!
七姐是個敏感的人,揪著我不放:你到底怎么了?不對勁!
我慘淡地笑:我沒怎么了,就是想瘋,想發狂,三陪干久了,都這樣,有什么不對勁的!
又勸七姐:我們這樣的日子,能抽身早些抽身吧。你父母現在說不定怎么想你呢。回去看一次,不好,再回來就是。
七姐看著我瘦骨嶙峋的樣子。抿著血紅血黑的濃妝嘴唇沒答腔。
幾天后,我終于把七姐送上了去成都的火車,七姐沒說不回來,但我知道她不會再回夢飛翔了。因為她不停地告訴我她小時候的故事。說那些故事的時候她臉上無限的渴望。
七姐說起來嘴硬,其實她內心是柔弱的,是想回去的,她只是怕再一次受傷害而已。
我這些日子也不停地在想小時候的事情。人到這種時候都想家吧?我也想!想爸,想媽,想弟,想得不行!可我不能回去,我一回,娘不病死也得慪死傷心死。
八月上旬的一天,我昏倒在舞池里。
音樂的聲音棍子一樣砸在我頭上,一束束燈光紅的、綠的、瑩光的、閃動的,全像箭一樣射穿我的身體,我在倒下前的幾秒鐘里突然想起課外讀物里那條美人魚——在黎明里化為泡沫的善良的美人魚。我想我就是一條魚,一條在人吃魚的世界里拼命游逃的魚。可我最終逃不掉,最終要成為這個海洋一樣洶涌的人潮中的一束泡沫。沒有人知道我來過,也沒人知道我什么時候消失。
7
七姐的臉動畫片一樣出現在我眼前,一會兒遠一會兒近。
我在哪里?我氣若游絲地問。
瑪麗你嚇死我了!我們在醫院呢。七姐的聲音也像動畫片里的聲音,尖銳又刺耳——她嫌瑪麗蓮三個字喊著麻煩,叫我時總是只叫瑪麗。
想起七姐的性格,我虛弱地笑了。她總這樣,什么事都怕麻煩。連叫她吃藥她也嫌麻煩,說,生死由命,病該來就來,管它呢!這樣子,生和死也莫的啥子區別,早早死掉了,社會少一穎毒瘤。
想到這里我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七姐,要記得吃藥!
七姐哇啦啦地哭開了,說你個背時的鬼女子,你個人家都管不過來了你管我干啥子喲!我的妹子嘞!說完毫不修飾地大哭起來,哭得病房走廊里全是嗡嗡的回聲。
護士和一個中年婦女噼里叭啦地沖進來,護士神色緊張地問:怎么了?
沒、沒啥子事。七姐回過頭抽抽泣泣地答。
沒事不要這樣子哭!影響醫生和病人。女護士臉上露出被戲弄后的惱怒,白了七姐一眼,走了。
七姐收住聲對我吐吐舌頭,臉上還掛著淚呢,又哧哧地笑了。中年婦女在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很慈祥。
七姐看著我疑惑的眼神,羞澀地說,我媽。
我的胸膛里灌滿了幸福——為七姐而生的幸福。我的眼淚陡然奔涌而出,哽不成語地喊:阿姨,七姐想你想得好可憐,阿姨!阿姨!
七姐的媽嘴唇哆嗦著,抹去我的眼淚,那種中年女人手掌特有的厚度與溫度令我終生難忘。她慈祥地說:好女子,乖!好好養病,她聽說你病了,心急火燎就來了。你們兩個好好擺龍門陣,我在外頭等啊。
我看著她出去后,輕聲罵七姐:你回來看我做啥子?萬一她曉得我的工作,你怎樣解釋?說過了要瞞住她嘛!
七姐幸福地笑:莫得事,媽說,只要心是干凈的,人就是干凈的。她說她退休了我們全家就搬回重慶外婆家去,到那里,一切從頭來過。噯,你到底怎么了?好好的暈過去,這都兩天了你才醒過來,醫生說你身體狀況相當虛弱,要全面檢查。我覺得你也應該全面檢查一下,你最近瘦得不成人樣了,趁這個機會好好查一查。
不用查,浪費錢。我們這樣的人死了,社會少一顆毒瘤。我躺在病床上,頭頂的水泥樓板在眼前忽遠忽近。
七姐說呸呸呸!在醫院不要亂說,小心霉到自己。
來不及了,我說:已經霉到了。
七姐生氣了,說:你亂說什么吶?!
真不用查了,帶我走。我掙扎著起身。
七姐要攔我,我凌厲地盯著她。卻不開口說任何話。
七姐愣愣地看著我,微張的嘴如同一個大大的問號。
我的眼眶又浮起淚花來。
她好像猛然間明白了什么,眼淚跟著嘩地流下來。瑪麗!七姐顫抖著聲音:你?
明天讓我回去吧。我凄慘地說,沒有必要查了。
在夢飛翔,絕癥死去的三陪,一年總有一兩個。七姐以為我得的是與她們一樣的“職業病”。
我不想解釋。懶得解釋。
我說:七姐,扶我出去走走。
走出醫院,夜風拂來,夏日白天的火熱蕩然無存,清涼的風好比情人的手,好比高尚的唇,好比利朗的笑容。
我依在七姐懷里,坐在街心公園的噴泉邊,沖著夜色喊——高尚!高——尚!
七姐撫摸著我的頭發,說瑪麗,你要找高尚?
嗯,我想他了!想得他肝腸寸斷,想他得要死了!我哭著大聲喊,高尚!你出來!你在哪里?你出來!
七姐說你喜歡高尚嗎你是不是喜歡高尚?
我回過頭看著七姐答不出話來。
我不知道我喜歡不喜歡高尚,我理想中的男朋友不是高尚,不是我們這樣一群毒瘤中的一分子!可我想念他,想念那一個夜晚,他叫我梅梅,他當我是梅梅。他是唯一叫我梅梅的人!
七姐親了親我被淚水濕透的臉,說:高尚走時說過,若你問起他了,要我告訴你,他在……
七姐的話沒說完,讓我給捂住了。我捂她嘴巴時太急,把她的口紅從嘴唇拖到腮邊上,弄得她像一個吸血女鬼。
不要告訴我。我嚴肅地對七姐說。你說了我就會去找他。但是我不要他看到我最后的模樣——辛追夫人再漂亮,變成一具干尸了,同樣是不好看!何苦!
七姐抿著嘴,抱著我在噴泉的霧水間泣不成聲。
8
天氣轉涼了,杜冷丁好像隨著氣溫的下降失去它的功效。
我不能上班了,我身體內的力量像沙漏里的沙,在珍貴的時間中流失。
清晨八點,我異常疲憊地從床上站起來,穿過姹紫嫣紅的小巷。
早起的人們澆花的打太極的吃油條的遛狗的準備上街支攤子的,全在小巷間熱鬧著。他們沒想到這個時候我會出現在小巷里,全部都局促地看著我,好像做錯事情的小孩子。
我望著他們,愧疚地笑。
走到巷口的油條攤子邊,我拿出一塊五毛錢給攤主。一陣風吹來,桂花樹上的桂花瓣碎碎亂亂地飄下來,香氣便跟著飄渺進豆漿鍋里。攤主局促地笑著,不肯接我的錢。說,第一次照顧生意,不要給錢了。
我默默地收回手,我不知道他是真心要請我還是不愿意從三陪女手中接過錢。但我明白我是不適合坐在桂花樹下的攤子邊吃早餐的。盡管我很想在這樣微涼微涼的早晨,在桂花香下悠閑地喝豆漿——爸在世的時候,每干完一宗活兒回家,便喜歡坐在槐花樹下,喝酒,呷旱煙。偶爾有槐花落到小木桌上,他總用粗糙的手指細心地拾起來放進嘴里邊。邊吃邊笑:好香!
桂花淚珠一樣灑落在豆漿鍋里,攤主用勺子舀著。
我說,別倒,就把這一勺給我吧。
攤主說,怎么行?讓桂花臟了。
桂花臟不了它,桂花讓它香嘞!我笑著說,眼前浮過爸的影子。
我用塑料袋裝著豆漿油條走回了小屋。
八點半吃下去的豆漿,九點十分全吐了出來。
中午喝了半袋牛奶,一點以前也吐了。
晚上,我沒再給自己吃東西。
我想,我不需要再吃什么東西了……
夜涼如水。
我披了件棉睡衣在吊帶衣外面,走到窗臺,昂頭斜望向高明明家。二樓有一注燈光孤獨地亮著。那是高明明的房間。那個可愛的小蚊子現在怎么樣了呢?他的妖妖在哪里?
我突然升起一股沖動,想去找高明明,告訴他有一個家有錢是多么幸運的一件事,告訴他世界還是美麗的,不要老在血流成河的游戲里打打殺殺,日子還長呢。
我走出門。
從巷子走到他家門口,我足足走了半個多小時,歇息了四次。
我摁響了門鈴。
一個華貴而高雅的女人開了門,從年齡上看。我知道她不是高明明的母親。
你找誰?女人的表情冰冷。這種生在有錢人臉上的表情,我看多了,無所謂。
我也冰著臉:高明明。
哼。女人鼻子里輕輕地哼了聲,看了看我趿著的拖鞋和家居的棉睡衣。然后慵懶地轉過身,嫵媚地穿過花園,用嘲諷的語氣沖著二樓亮著燈的房間喊:高明明,有人找你!
高明明走出房子,他已經不認我了。這只驕傲的小老虎昂著頭斜著眼看我:你是誰?
我是你姐。我痛惜地看著他清瘦的臉,這孩子瘦多了。
你?高明明臉紅了,很意外也很戒備地盯著我,一把把我揪到院子里的石桌椅邊上,又用力推我坐下來。
說!你想干什么?高明明的眼神凌厲地看著我,有著超乎年紀的陰森。
不要誤會。我盡量讓自己笑得和善,消除高明明的誤解:我來給你講一個故事……
露水從地上浮起來,一寸寸侵襲上來,直到我的小腿肚。我喝完最后一口王老吉,說,我講完了。
高明明從對面把手伸過來,握著我冰涼枯瘦的手指。聲音喑啞:姐,你可以告訴我的!我有錢。我可以幫你。明天我們去醫院,后天,我給你鄉下寄錢去!
我緩緩抽回手,慘淡地笑:來不及了,我已經不能進食了。女醫生說過,一旦到了無法進食、杜冷丁的時效越來越短時,我就該準備后事了。
高明明深情又傷感地看著我,說姐,我從沒當你是那種人看過。我喜歡你,只有你待我是真的好。
要別人待你好,你也得待人好。我說:我就是想來跟你說——這世界上有好多人,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煩惱,像你這樣的,已經很幸福了,所以以后要好好走,不要走邪了,一走邪,回頭就難了!還有那個妖妖,那種女孩子,不能要!
提到妖妖,高明明低下頭不說話,很矛盾很痛苦的樣子。
我急了,頭上冒出細密密的汗珠。
半天高明明抬起頭,看到我在園藝燈下滿頭大汗的樣子,驚駭地問:你痛嗎?
痛!我著急地說,離開妖妖!聽見沒有?
聽見了聽見了。高明明迭連天點頭,手足無措地站起來走到我身邊,彎下腰欲抱欲扶又不敢。
我知道他是介意我的身分。我掙扎著自己站起來,步伐零亂地走。
我,高明明猶豫不決地問:要不,我們去醫院?
我搖搖頭,走出了高明明的家。
回到小屋,我給自己打了一針杜冷丁。
夜深人靜,腦子和身體格外地清醒和輕盈。已經兩個多小時了,居然沒有痛。
我躺在床上,側著身子,無意識間看著門。多少次,我盼著這門響,盼著門口站著個嬉皮笑臉的高尚,沖著我笑。
門果然響了,從門外走進來一個男人,提著一袋子菜和鹵肉。
我嘖怪著說:叫你不要買鹵肉,都是些瘟豬肉,連我們槐花溝子那么遠的地方都專門有人去收瘟豬,你想想市場上有多少瘟豬肉哦!
他好脾氣地笑,說那就不吃了。接著閃身又出去了。那個轉身的動作和高尚那一夜離開時的動作好相像。
我心頭一痙,趕緊叫:別出去。
這一叫把自己叫清醒了。
眼前什么人也沒有。“那是幻覺,你的病,深了!”女醫生的話響起在我耳邊。
我狂亂地從床下的百麗鞋盒里翻出一堆襪子。襪子里面藏著這四個多月以來我掙下的所有錢,我已經清點過很多次了,哪張錢上有字哪張錢有破損我都記得一清二楚。但我還是再數了一遍。數著數著淚流了一臉,看不清哪張是新的哪張是舊的。
二萬一。
半個月前就是這個數。
現在還是這個數。
我撫摸者它們,好像撫摸過高尚的背或他的臉。
它們和高尚一樣,讓我溫暖。
我給利朗發去了短信——
我說了這條每天開著花送我出門等我回來的美麗小巷;說了喚我梅梅的不知所蹤的高尚;說了鞋盒和錢的位置。
最后說,把它們寄給我娘吧。
我把鞋盒里的錢取了兩千出來藏在窗臺下的梔子花盆底下,給房東留了言,當作是我續交的房租——“讓阿棟媳婦住進來吧,給她一個窩。別讓她睡巷口的公交車站臺。”
都忙完了,我才開始忙自己的。
細心地穿上利朗送給我的白色蕾絲長裙,穿上七姐在我二十三歲生日送我的百麗鞋子。
燈下,我花了很長的時間,給自己化了一個漂亮的煙熏妝。今年的影壇很流行煙熏妝,這種妝飾下的女人,像一只詭異的貓,像為法老殉葬的尼羅河女人。范冰冰化這樣妝的樣子美得都不像人間女子了。
我化了這個妝,卻像一個為愛流淚的女子,等愛的女子。
我走出小屋,涼意從腳下躥上來,把我牢牢地擁在它懷里。我回過頭掩上房門。
從槐花溝子出來那天起,除了錢,我就一直為了一個遙遠的幸福在無望地掙扎。今夜我終于要出嫁了。
我和我想像中的那些豐厚嫁妝嘻嘻哈哈熱熱鬧鬧地穿過城市的心臟。夜用深沉接納了這個穿著白色嫁衣的新娘子。我的小屋像年老的娘一樣在我背后流著混黃的淚水看著我嫁出門。
一整個夜晚的霓虹燈為我祝福著,為我熱鬧地閃爍著。
我終于嫁人了,終于做了一回新娘子。巷道的出口處遠遠出現了一個人影,急急匆匆地向我走來,那是利朗還是高尚還是高明明?
高尚啊高尚!
高尚什么時候會再次走進那間小屋?
什么時候他會看到我用口紅寫在墻上的那行字?
那行我用呵氣如蘭般的溫柔寫下的字——
親愛的,我不是瑪麗蓮!
本專輯責編 李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