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的一種人多心齊勢大的勞作要數“拉幫”(黎語漢譯)了。拉幫即進深山把禾材往山外拉之意。
從我認識大山、從我隨寨里的男伢們進大山勞作的那一天起,我便知道為人類而存在的大山是博大而寬容的,不論什么時候它都會毫無吝惜地付出人們對它的乞求。大山最富有的當然要數那密得抱成團的樹木了。坡壘、子京、荔枝、母生、油丹、陸均松、烏桐……可說是極好的木材,建房造車做家具缺不了它們。寨里人需要它們時,花時間花力氣進山,過一些天,又花酒錢邀人請牛進山幫忙。進山砍啥木料一般由個人的愛好和所需來決定,這活兒不需要多少人,可砍下的木材一旦多了而且路途遠了,那非得要人們幫忙不可了。
想要幫助別人。自己得備好一頭牛、一個幫套。寨里的男伢們都認為。男人沒有這兩樣東西就不像男人。因此,男伢們總是挑選上等木材開動腦筋精心制作幫套。把牛兒喂養得肥肥壯壯、順順服服。
拉幫這活兒挺苦,可也能顯示一個男伢的魅力,更能顯示一個同心協力的群體所擁有的智慧。男伢們一聽說要去拉幫,便兩眼放光,興奮不已,好似大姑娘小伙子要去趕三月聚會。起個大早,三五結伴,佩上一壺酒。掮上獵槍,牽出牛兒,綁上幫套,那形象豪放而又瀟灑。一出寨來,拉幫隊伍就自然地形成了。中老年人途中喜歡尋這找那,總想弄到上等的草藥或是什么的,自然落在后頭。年輕的在前面“開路”。山路較窄,且曲折,牛與人得隨它時而潛入荊棘,時而伏進谷底,時而隱入山洞,時而飄上半空。路是許多代進山的男伢們踩出來的。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產物。走慣了山路就不覺得費勁了,只是大山的陰森使人往往有沉郁之感。沒問題。男伢們一邊用棍子吭吭地敲打幫套的木樁子,一邊放開嗓子使勁嚎,唱的大都是民間小調兒,都可以帶上一點顏色,都可以消怯去煩。,反正老人們不在眼前——這要在寨子里,敢去唱嗎?走著,走著,渴了喝河水喝泉水,饞了就到四周去尋,那季節能吃的都吃,楂子、山梨用衣服抹一下就吃,山薯、野芋用火燒一會兒就吃。若是碰上猴桃的季節就美了,那玩藝兒拳頭一般大,啃上幾個解渴又解饞,聽說能補身子哩。人一到預定地點,松了幫套,讓牛兒到周圍尋食去,就可以洗米抹鍋,生火做飯,然后,拿槍到附近的樹林里打下凡只野雞、山狐什么的就有下酒的佳肴了。往往在這時候,男伢們說的做的就放松、自由了。除去了這拉幫,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日,男伢們哪里去找機會這么放肆一回?
幫隊有一個“幫頭”。幫頭由四伯擔任。四伯長得高高大大,走起路來腳下撲撲作響。他的腳掌特別大,那雙走山布鞋聽說是跑了幾趟山外才買到的“特號”。然而四伯很少穿鞋,大多數時間只掛在腰后的簍子上。男伢們很注意四伯的行蹤,常常調侃似地說:“一看到四柏穿上鞋子就說明危險路段到了!”四伯之所以能當上幫頭不在于他的歲數比男伢們大,而是在于他有兩套誰也不敢比對的闖山經驗。一套是看天象。山里的天氣奇離古怪,剛剛還有幾束透過綠葉的陽光,倏然又紛紛落下雨珠;剛剛走過的小溪流清澈誘人,待回頭來時卻是渾濁的泱泱大水了。而且,天一下雨,吸血的山螞蟥就會成群結隊地跑到路面上,伸著那長長尖尖的防不勝防的嘴巴,人們的到來和經過都要付出血的代價。進不進山,出不出山,姑且讓四伯看看天,摸摸頭,然后才決定了。二套是帶幫,帶幫包括裝木、套牛和發放三個程序。裝置木材較為簡單。只要把木材推進幫套上的鐵絲圈里,打上三二個大鉤釘來控制鐵絲圈的滑動就行了。套牛不容易,裝了木材的幫套就已經夠沉的了,要往牛脖頸上套,得需要好幾個男伢們的力氣。套住牛頸的是一個“A”形狀的木條(這木條是自然長成的),將這木務的兩端緊緊的連系起來的是既耐又軟的大山藤。發放幫隊就更不容易了。一頭牛和一個人為一幫次。打回頭的路大多是陡、斜、滑,牛與人的步伐加快了。為了不讓牛兒驚慌亂跑而跌入山淵,或是二牛相碰大打出手,四伯命令人們將掛在牛脖子上的木鈴子摘下,斷其脆響,而且,每發放一個幫次都需要抽完一支煙的功夫。
也就這個時候,男伢們不得不收斂在進山路上的放肆,嚴肅、認真起來,各就各位,等待下令。
“走吧,老哥!”四伯走近每一頭牛,用巴掌在牛屁股上輕輕拍一下,牛兒便乖乖地行走了。牛一走動,人必須跟上,手里持住一支木棒,隨時把走錯位的木材調正、調順,而且,要百分之百地集中精神,一旦看到沉重的木材左右擺動太大了,就得拉開距離,不然就會發生傷事,甚至賠上性命。四伯能辨清木材與地面磨擦的聲音,也能斷定牛已走了多遠。男伢們都說四伯神靈,要是換上別人就不一樣了。我曾經懷疑此話,但從我試一試而一點也不奏效的時候起。我就開始服輸于自己的年少淺薄,更服輸于四伯的多年累積而成的豐富的闖山經驗了。
“啊——哎”!男伢們又放聲吆喝了。那聲音亢奮而洪亮,一聲起了,便有此起彼伏的幾只喉嚨應和著,像是一部有意識的合唱,盡管沒啥章法,卻因了這幽山靜谷的環境反倒顯得挺和諧。這吆喝顯然是在聯系,在壯膽,在加勁……
人走后的大山又恢復了平靜,只是那條被激烈摩擦的山路,留下了深深淺淺的痕跡,留下了男伢們勞作的一個歷史片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