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詩歌注解方式的演變

摘要：詩歌注解方式包括章句和詩解。明清兩代詩解眾多，一類從章句發展而來，注重解說詩歌的含義：另一類從詩話、語錄發展而來，注重解說詩歌的藝術技巧，均對詩歌注解的繁榮作出了不容忽視的貢獻。

關鍵詞：章句；詩話；語錄；詩解；演變

古代詩歌注解的方式有兩種：章句和詩解，前者來自于注經，出現較早，對后者有影響。章句的特點是劃分出章節以后，逐句注解，往往先訓詁，后概括或闡釋句意。如王逸的《楚辭章句》和趙岐的《孟子章指》。詩解是指相對獨立的相當于短小論文的注解方式。如明清時期各種《唐詩解》、《杜詩解》、《李賀詩解》，不下五十種。

從章句體分化出詩解體，到沈約手里已經接近完成了。沈約注阮籍《詠懷詩》，有三首“二妃游江濱”“昔聞東陵瓜”“昔年十四五”非常值得注意，這里只舉第三首為例：

沈約日：“自我以前，徂謝者非一，雖或稅駕參差，同為今日之一丘，夫豈異哉?故云萬代同一時也。若夫被褐懷玉、讬好詩書、開軒四野、升高永望，志事不同，徂沒理一。追悟羨門之輕舉，方自笑耳?！?/p>

注在本文之后，簡括了詩意，已經是完全意義上的詩解。但也許因為太超前而成為偶然的特例。如果說沈約的注對詩解的形成有影響，就等于說是《文選》的影響，因為沈約的注只保存在《文選》里面，盡管《文選》六臣注都是章句體。

沈約的注，既有章句體，也有詩解體，已經實現了章句體向詩解體的過渡，但由于這種過渡長期為人忽視，詩解的形成不得不開始第二次由章句體過渡而來的進程。杜詩注的繁榮，為這一進程的完成提供了契機。宋人作的詩注本亡佚不少，宋代是否已經有詩解，不得而知。但最遲至元代，詩解肯定產生了，因為出現了進士張性注的《杜律演義》，其體例可舉《宿府》為例。

清秋幕府井梧寒，獨宿江城蠟炬殘。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條行路難。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衛青伐匈奴大克，就拜大將軍于幕中，故日幕府。后人遂以為軍府之名。江城，成都府城也。荏苒，猶侵尋也。伶俜，行不正貌?！肚f子》：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此公值宿之夕，賦此述懷。言府中深邃，故清秋夜氣已寒，獨宿不寐，見蠟炬之殘也。角聲夜靜愈悲，若人之自語而凄切。月色當空雖好，中夜則無人看玩。此時此景，得無帳然乎?故言兵戈侵尋不已，鄉書斷絕，欲歸則關塞路遙、人煙蕭索不易行。自華州棄官已忍伶俜獨行，今十年矣，而猶未歸，所以勉強參謀幕府，如鷦鷯且就一枝之安而已，能郁郁久居此乎?第二聯雄渾高致，當時夜深獨宿無寐之情，宛然可見。

《杜律演義》全部采取如例所示的形式，先注典故、地理、名物及唐人口語等，然后是解說全詩，兩者之間用圓圈隔開，用小字低一格并列于本文之后。這樣，實現了注與解的分立，眉目清楚，可見，到《杜律演義》，詩解已經形成了。注、解分開，有利于解詩者在解說大意的基礎上發表議論，特別是對整首詩藝術性的看法。

這樣的傾向，在明初洪武年間成書的單復的《讀杜詩愚得》中略有加強，該書凡例云：

“一《愚得》遵朱子說經例，通其所可通，不強其所難通，以革穿鑿之弊。二《愚得》于長短古律詩放朱子說詩騷比興例，分段以詳作詩命意之由及遣詞用事之故，且于承接照應處，略提攝其緊要字面?！?/p>

如卷一《房兵營胡馬》：

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披(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洙日)漢伐大宛，獲汗血馬，作西極天馬之歌。(趙日)《相馬經》：耳欲銳而小，如削筒。顏延年《赭自馬賦》：品藝驍騰。詩言胡馬乃大宛之名馬，而骨骼已成。然耳峻蹄輕，驍騰之勢，所向無前，堪托死生，雖萬里亦可橫行矣。賦也。

注、解分別放在本文之后，注、解之間用圓圈隔開。單復聲稱受了朱熹的影響，明代還有些人聲稱注解受了朱熹的影響。明秋黎近序《杜律演義》云：“大抵仿佛朱子《詩傳》、《楚辭》而折衷眾說焉?！泵髦x省《社詩長古注解》，王弼作序說：“杜詩之注，至千百家，若近代虞邵庵注杜律，實用文公注三百篇法，先訓詁而后章旨。蓋他家所不及。今先生之注，又用虞法而益精以核者也?！蓖蹂龊秃芏嗳艘幌?，不知所謂的虞集注的杜律是偽書。偽虞注顛倒了《杜律演義》的順序，少數幾首的注改為夾注，但大多數仍然保持了《杜律演義》的體式。王弼的話也等于說《杜律演義》的形成，受到了朱熹《詩集傳》的影響。邵寶《杜少陵先生分類詩注》，主穉登序云：“而賦、而比、而興。成法考亭之遺?！比钤獭短煲婚w書目》中《杜律二注》，即偽虞注及趙汸注；明章美中序云：“惟伯生、子常二注最為詳明，支分句解；挈旨探原，宛然朱子釋詩家法?！睆埥枴抖旁娡ā泛钜辉蛟疲骸肮试娍梢耘d、可以觀，而能之者杜子也。范氏選之，使合于毛詩之數，而先生通之，亦若考亭之傳詩也?！笔聦嵤欠袢绱四?其實王弼等人的說法是靠不住的。值得注意的是，解義類詩解形成于元代，不見元人說詩解受了朱熹的影響，也未見清人說自己的詩解是受了朱熹的影響。朱熹的聲望在明代高高在上，諸人不過是挾朱熹以求重于當世罷了。除了唐汝詢之外，其余幾種詩解著作的作者保持緘默，唯有作序者聲稱是學朱熹，更有吹捧之嫌。即使唐汝詢自己聲稱“自發議論。遵朱氏傳詩之例”，實在看不出唐汝詢是如何遵守朱熹《詩集傳》之例的。至于邵寶的《杜少陵先生分類詩注》標明賦、比、興，確實受了朱熹的影響，但標不標賦、比、興，與所注的書是不是詩解體無關。

《杜律演義》已經是詩解體，此前存在著過渡體式?！端膸烊珪肥沼性叱季幍摹都Ъ易⒍殴げ吭娂?，提要云：“宋犖謂杜詩評點自劉辰翁始，劉本無注，元大德間有高楚芳者，刪存諸注，以劉評附之。”高楚芳將諸家注全部移在本文之后，而將劉辰翁評夾注于本文之中，可算是過渡體式。類似的體式還有《四庫全書》所收的《箋注評點李長吉歌詩》，分別由宋代吳正子箋注、劉辰翁評點。元代復古堂把吳注、劉評合二為一。這樣，《箋注評點李長吉歌詩》就成為章句體書注到詩解體《杜律演義》的過渡。明代中期詩解不多，基本上延續張性《社律演義》及單復《讀杜詩愚得》的緒余。

以上討論的詩解是以解說內容為主的，而以解說藝術特色為主的詩解的形成還跟詩話、評點和語錄有不解之緣。元初，方回著有《文選顏鮑謝詩評》，共誶顏廷之、鮑照、諸謝詩105首，屬片言只語的不足10首，其余篇福較長，半數以上可以算作小論文。如卷一謝靈運《述祖德詩》第一首，方回在考察史實的基礎上，認為“靈運此詩似是虛言”。又如評謝靈運《登池上樓》前半部分(原詩較長，從略)云。

虛谷日：“池上樓，永嘉郡樓。此詩句句佳，鏗鏘瀏亮，合是靈運第一等詩。潛虬、飛鴻，深潛、高舉，虛設二喻，而謂己不能云浮川沉，有所愧。此詩體之變也?！M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姴豢蔁o此等語。又以四句紀事、言情，又以四句賦早春時物，不特‘池塘生春草’為佳句?！畧@柳變鳴禽’及‘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亦佳句也，謂春之初日革冬之余風，春為陽，冬為陰，亦謂以春改冬也。傷豳歌之祁祁，感楚吟之萋萋，欲歸而從田也。索居離群，又所以極言夫所思之入也。

這已經是以評論藝術特色為主的詩解了。同時也讓人驚奇：這類頗具篇幅的評論怎么就突然出現了呢?但該書本身沒有提供解答的線索。方回還有一部更著名的《瀛奎律髓》，《瀛奎律髓》對每首詩所作的評注’，長短不拘，跟同時代人所作的注頗有不同。方回的注明顯分為兩類：一種稍具篇幅，一種只有片言只語?，F只從前者舉一例。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看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予登岳陽樓，此詩大書左序毬門壁間，右書杜詩，后人自不敢復題也。劉長卿有句云：“疊浪浮元氣，中流沒太陽?！笔啦簧鮽?，他可知也。

原詩是孟浩然的《臨洞庭湖》。細看方回的注，分明覺得很像詩話。方回自序也說：“所選，詩格也；所注，詩話也?！庇捎谒未娫掗L短不拘，短的也可以是只言片語，方回另一類只言片語的注也可以看作從詩話而來。詩注可以由詩話變來，本身包含在詩注里的而又比注散漫的詩解不更該如此嗎?既然《瀛奎律髓》中的注，不論長的短的，都是從詩話而來，《文選顏鮑謝詩評》的評論當然也可以看作是從詩話而來。

方回的例子也可以說明，雖然后世都把《瀛奎律髓》這樣的著作當作詩歌評點。然詩歌評點的源頭卻是詩話。這一點還可以從黃羿的《中興以來絕妙詞選》找到線索。提到詩歌評點的形成，方回、劉辰翁總是最受矚目的，黃昇不見有人提起，但他的《中興以來絕妙詞選》的成書卻早于方回、劉辰翁的評點著作。雖然把黃昇的《中興以來絕妙詞選》看作評點著作有點勉強，但該書有幾個例子頗值得注意：《綺羅香·春雨》末“臨斷岸以下數語最為姜堯章稱賞”《雙雙燕·詠燕》末“姜堯章極稱其柳昏花瞑之句”《東風第一枝·春雪》束“結句尤為姜堯章拈出”這三處評點從另外一個角度看，是客觀記載了姜夔摘句欣賞史迭祖詞的事實。劉辰翁的詩歌評點里沒有這樣記栽客觀事實的話，方回的《瀛奎律髓》中有，方回明確說自己的注是詩話。這表明，《中興以采絕妙詞選》中除了主觀性的評點，還夾雜著受詩話類著作影響的客觀記載，處于向劉展翁純主觀性評點的過渡階段。

方回的《文選顏鮑謝詩評》雖然已經基本上算得上是詩解體了，只是方回的這本書，明代私家書目都沒有著錄，只收在《永樂大典》里，一般人很難見到，表明它在明代處于雖存若亡的收態，直到清代，四庫館臣才從《永樂大典》中豪出。因此，《文選顏鮑謝詩評》對明代詩解沒有什么影響。謝枋得的《注解章泉潤采二先生選唐詩》命運也相似，現存的明棧公私書目都沒有著錄。當然不可能產生大的影響。對后世產生影響最大的，還是劉辰翁。

現在可見的劉展翁的評點，也受了詩話的影響。因為劉辰翁的詩歌評點與宋代的詩話在精神上也很契合。宋代詩話長短不拘。表迭靈活自由，不求如注經典那樣莊嚴，任意褒貶的傾向較突出。一方面，宋代的杜詩注本，很難看到對杜詩的批評，劉辰翁評點杜詩，常有否定看法。如《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集》卷一評《劉九法曹鄭瑕丘石門宴集》為“無可取”。卷二評《承沈八丈東美除膳部員外郎阻雨未遂馳賀奉寄此詩》“未暇中安慰”句為“安慰，唐人必時有此語。然詩語俗甚。”

由于方回近于詩解的著作在明代極為罕見，明代詩解是沿著劉辰翁評點的路子形成的。在這一過程中。趙『方《杜律趙注》產生了巨大的推動作用。趙汸喜稱引劉辰翁的評點，如《晚出左技》“避人焚諫草”句，注日：“晉羊祜讜議皆焚其草。劉須溪云：‘焚諫草者，不欲人知，然使人見其焚，是猶欲知也。焚且避人正是點破古事。’”趙注藝術見解比較好的，如《江漢》：

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遠，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此詩中四句以情景混合言之，云天、夜月、落日、秋風，景也；與天共遠，與月同孤，心視落日而猶壯，病欲秋風而欲蘇者，我也，情也。他詩多以景對景，情對情，人亦能效之，或以情對景，則效之者已鮮。若此則虛實一貫，不可分別，則能效之者尤鮮。近歲惟汪古逸有句云：“年爭飛鳥急，云共此生浮。”僅此四句。

像這樣較純粹的詩解，可以看作評，占、的詳細化。昊懷保萬歷戊子刻《杜律趙注》，并作序說：“間仿道園之例注杜，批點極精當?！眳菓驯＞驼J為該書既是注，又是批點。只是《杜律趙注》全書如例子那樣較純粹的詩解尚不足半數，許多仍是章句體。此后明代的詩解著作，在講究藝術特色方面所占各書的比例，也沒有超過《杜律趙注》。

明代可以稱得上詩解的著作，幾乎都是沿《杜律演義》而來?！抖怕哨w注》之所以能在分析藝術特色上較他書為多，主要是吸收了諸家詩法理論的結果。純粹的重視藝術特色的詩解，一直到清初才由金圣嘆、徐增等人來完成。徐增《說唐詩》是模擬金圣嘆著作而成，這里只說金圣嘆。

金圣嘆的《杜詩解》、《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古詩解》除受評點、詩話的影響之外，本身能成為以評論藝術特色為主詩解，主要受講學風氣的影響。金圣嘆、徐增的許多解說都有極強的預設聽眾的傾向。與講學一樣，他們的解說語言接近白話，也喜歡舉故事或身邊的實例為證。金圣嘆《杜詩解》卷之二《早起》，解說較長，只引其所講故事如下：“張循王園中老卒，日中睡著。循王問之，對日：‘元事可做，只得睡眠耳?！昭砸?循王立捐五百萬金錢，令之回易外夷。乘巨舸，跨鯨波，飄然而去，突然而來，珍奇光乎內府，寶馬盈于外廄，喪敗之余，一時循王軍容獨振。彼老卒不過略集余技，昔年睡魔，頓然失去。自嘆二十年來昏昏醉夢，未知何時得早起也?！敝v學難免要隨時舉些實例來幫助論證，這一點古今是一致的。如果把講學的話記錄下來，就是語錄。《論語》、唐代的禪學語錄和宋代的理學語錄，是人所熟知的，但《論語》和唐代禪學語錄都較簡短，《朱子語類》很多篇幅較長。對一句經語的解說，朱熹動輒說至數十句，而弟子記錄下來。就有四五百字。明末清初的講學風氣勝過宋代，流風所及，相應地出現帶有語錄傾向的詩解著作也不奇怪。而金圣嘆確實講過學，廖燕《金圣嘆先生傳》云：

“于所居貫華堂設高座，召徒講經，經名‘圣自覺三昧’。稿本自攜自闊，秘不示人。每升座開講，聲音宏亮，顧盼偉然。凡一切經史子集，箋疏訓詁，與夫釋道內外諸典，以及稗官野史，九彝八蠻之所記載，無不供其齒頰，縱橫顛倒，一以貫之，毫無剩義。座下緇白四眾。頂禮膜拜，嘆未曾有。先生則撫掌自豪，雖向時講學者聞之攢眉浩嘆，不顧也?！?/p>

講學往往有問有答，這樣的形式在《朱子語類》中俯拾即是。金圣嘆《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中的問答在十處以上，下面僅舉一例。該書卷之四解說王建《題石甏寺》：

“問：‘既是懷念先皇，云何卻題佛寺?’答日：‘只為此寺實近夾城。夾城者，先皇由東內達南內，所筑之復道也。此寺與南內之相近也，泉則同脈也，鐘則同聞也。何故泉則同脈?當時王宮佛剎，分場定棧，實維同遣此山也。何故鐘則同聞?當時王官佛剎，取材捄工，乃至同用一匠也。’”

凡是留有語錄痕跡的詩解，基本上都是以藝術特色為主的。所以說。以藝術特色為主的詩解實際上主要受了詩話、語錄的雙重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