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啊!合合,啊!江邊的吆喝送到阿央那兒,她已經挎了竹籃子奔出門。只十分鐘,灌木叢草路就在那雙半筒黃布膠鞋底下戛然而止。丈夫阿豆混身濕透,身上的舊衣服縮成幾片布狀,濕布里面的身子又被江水的吼聲裁去一半,整個人跟身邊的碩壯圓木一比,像一個被獵人追趕的麂子。他對著老婆大聲說,整整三棵圓木,阿康西(老天爺),差點把攔柴壩都沖垮了呢。阿央笑得來勁,是呀,能解出不少做門框的木板呢,這上游到底哪個村子遭了跨山塌谷之災,送下來這么壯的樹樁。我看著像人的魂都在水面上漂著呢。
這場從后半夜起的雨,在晨霧裹挾之下,雨水和江面的洶涌似乎隱了些心氣。阿豆從水里把圓木掀出水面,阿央則期待地往河面上的一堆漂浮物而去,那是小塊浮柴、細碎的樹皮一類的渣子被水的白沫子捧著,轉著圈送到有巨石塊攔截的水面漩渦上。阿央雙腳站在齊腿的水面,逐一從那堆泡沫中揀出成塊的扔到岸邊。這些柴火漂了幾天才到達她的面前,從上游的江邊河道,每一個村子的岸上河灘都有人拾掇,到自己面前的,還可真是與自已有緣分呢。那些從她手里揀出來又扔到岸邊的,都是因沖刷而失去了皮的小木塊,有形如羊腿豬肚,有的像光身子的嬰兒形體,都被阿央領養了。她的手不停地在水里劃拉,心里想著這些柴火過了三村才漂下來,這個時候他們也在撈柴吧?
想到三村,阿央把身子從水里挪出來,站到高出水面的石頭上。她用眼角瞟一眼阿豆,那人眼睛不離水面,絡腮胡的瘦臉隨嘴唇的動靜扭了幾下。
這夫妻倆的婚姻是一頭牛定下的。阿央十二歲那年,家中辦一樁家族老者喪事,需要一頭牛做祭品,就跟阿豆的父親借了來。說好五年之內歸還,另加二十斤貝母。阿豆的父親還加了一句玩笑話,瓦澤人,若還不起牛,讓你姑娘阿央做我班家媳婦喲。五年過去,無牛可還,女兒長成。瓦澤人無食言,還主動約班家男人談起這樁婚事。
對班家而言,娶上賢能的妻子就是一副巖桑弩弓,配著一根牢實的弩繩。瓦澤家族跟班家接上姻緣這根線,合算。兩家人原本經常交換獵獲的腿骨腰肋,嫁女娶妻加重這種情分,兩家實用主義合謀的生活選秀中,阿央姑娘入圍。班家男女主人帶著一副大鐵三腳,兩罐自釀包谷水酒,幾包糖果來瓦澤人家,吃著喝著商量阿央何時出嫁到江邊。
出嫁前的阿央只到過班家一次。乳頭從碎花白底的舊襯衣上頂出來,像要從土里冒出芽的兩顆豆子。圓臉,單眼皮,膚色白皙,透著高山森林女子的清癯,讓人想到水冬瓜樹樁上蓬發的木耳。阿央喜歡這里近水的感覺,高山近云,但云縹緲不定。水有聲形固,從遠處跑來,是來跟人做伴的。想著,她的眼睛開始順著火塘四面的木板墻面,按先后順序貼成對的魚尾,有大有小。三副弩弓加箭包守在不遠處,褐色的大土壇立在男主人坐臥位置五步遠的墻角,幾片芭蕉葉蓋住了壇口。
咣當!地板搖了搖,好像一頭野牛跳上走廊。阿央扭過頭來,見一個小伙子腰也懶得彎地卸下肩上的木柴。這個制造大動靜的家伙松松垮垮搖進門來,兩人的眼神接在一起,那眼神捅了捅阿央的心。聽人說班家族男人一表人才,果然。眼前的小伙子嘿嘿笑著。“姐姐來啦。”阿央爬到坡頭的心咕嚕滾下來,“你不是班家老二,阿豆?”男孩子一抿嘴:“不是嘛,但你可以在我和哥哥中間挑一個喲。”
阿央心頭有一塊石板壓過來,眼前那口巨大的土缸變得臃腫,難看。而在隔壁,母親正跟未來的親家母交換自家地里種出來的芋頭山藥呢。與阿央的失落感一同出現的是阿豆,個子比弟弟矮半截,瘦臉加小眼兒,都靦腆到一堆。對阿央,他只有清淡的一句,你來啦。阿央應了,嗯。母親們也坐到火塘邊,誰在意阿央先甜后酸的心啊。喝茶喝茶,吃芋頭。
和母親往山上爬著的阿央,心被石板壓著了。一邊是父母接聘禮時的笑臉,一頭是不甘的心。進家門的阿央頭一句話就是,不想噢,不太想嫁給班家老二。可她的眼睛一下子落在班家聘禮——那副鐵三腳上,這副鐵三腳在自己家的火塘恰如其分。火勢很旺,表明這門親事有緣法。嘿嘿笑著的火,神奇地把一種溫暖塞進姑娘的心房。心頭的石塊慢慢在火塘邊融化。
正式人班家的那個清晨,母親在阿央的耳邊說了幾句話,大意是一夜釀不出一壇水酒,一時搭不起一座藤橋。姑娘,好好過。那天晚上,老三阿克在哪個火塘,阿央的心也會往那兒飄忽那么一下。今夜,姐妹哥弟一起喝酒說笑,洋洋喜氣。明天呢?阿豆也在火塘邊喝酒,陪小舅子議論這個季節該往那里捉山雞。十五歲的娃兒,說起西面山,東面坡蠻老道。阿豆姐夫只有嘿嘿笑的份兒。阿豆笑著,真心實意地。
第二年,阿央生了個男娃。一年365天,豬食野草和滿地爬滾的孩子,消磨了她初婚時咸里夾酸的氣息。阿豆喝酒不撒野,勞累心煩時,他也是阿央溫和的男人。而阿央畢竟視收獲、囤柴積糧為自己的使命。水養魚,魚幫水,對,他們現在的關系大致如此。而那位老三阿克離家快三年,在幾千里以外的地方服兵役。復員回家來,那阿央已是頭發凌亂的農婦。農婦也對他說笑,但明顯地有柵欄在某一處等著。
二
阿克見過江外的高山峻嶺,雖雄氣堅挺,但人氣不足。他是在山的懷抱里長大的,在他眼里,不會說話的山頭坡底時常放出母性的氣息,滋養人心萬物。綠茵茵的山似女人的身子,胸脯、乳房面朝江水,從高處有如雪樣的乳液不分晝夜流下來,躺著的溝壑,平緩厚實溫暖,如女人的陰部。山是女人,那么夾在中間的江水不是男人是甚?他還稱呼自己的嫂子阿央“姐姐”,也像第一次見到她那樣笑嘻嘻地,但那股笑紋里纏繞了一些寄生的藤蔓。
“過麥呀!,'喊出這一聲保佑過江平安的祈語,三人逐一過溜索滑到對岸。一起到江的下游親戚家尋找稗子種,順便從那里的河道魚口子弄幾條魚,是父母的意思。兩男一女。在返回的路上歇息山坳里的魚口子,把一種能驅使魚動窩的樹葉搗碎,從上游撒進水里,在下游的口子用漁網或竹魚籮兜住熏得暈頭的魚兒。接魚的活阿央干著,那兩個主兒躺在石塊上抽煙,還搭上一瓶青酒。尚未找女人結婚的阿克,沒有屬于自己的地塊,在這個家,他是公共勞力,愿意跟父母或哥哥一家干活,隨自己。阿央有了這樣一個幫手,性情有些回到幾年前的滋味,兩個男人都是家人。她簡潔明了的心,無法清算婚姻與親情之間的斤斤兩兩,她的生活沒有風箏需要她放逐與收回。隱約地她對阿克的心時不時離開,往別處有了牽掛。兄弟倆出遠門打獵,阿央守候在火塘邊的心為了兩個人跳著。
他們的身體攪捏在一起的那天,阿豆獨自去了江對岸的山上趕牛下來。他跟在牛的后面,走得很慢,心卻怦怦跳得厲害。阿央才進家門時,看上的不是自己,他知道。從決定誰上學,誰在家勞動,娶哪個做老婆,他總是父親捏在手上的那根趕牛條子。父母習慣他這個瘦瘦兒子的勤勉勞作。9歲那年跟隨父親劈樹板,劈了自己的左腳后跟,留下輕微殘疾。他喝酒,寡言,不像弟弟嘴皮松說話多,眼神也蕩得厲害。自這個瓦澤女人來到身邊。他的心也跳躍上樹尖,看見樹底下暖和的雜草。雜草里兄弟一樣的山羊。自從讀到阿克對嫂子蜂蜜般黏糊的眼神,他就觀察阿央的反應,弟弟阿克這棵綠皮白心的筍子,慢慢地在阿豆的心里變成慢火煨成的毒藥,掩藏的毒氣腐蝕自己作哥哥的靈魂。
“呸!”阿豆嘴里的痰吐到門前的土坡,夠翻一個跟斗,從身上解下來的刀也重重地砸在地板上。“綠竹不結果子,不要侮辱親人的弩弓,那弓上的弦可是繃著呢!”阿豆從沒有這么大聲。說完揚長而去。綁進黃膠鞋里的褲腿,讓他顯得更瘦更矮,但踩到泥巴地的兩只腳像填滿了火藥的槍筒。他身后的阿央早已羞得把身子窩近一堆苞谷,臉煞白,兩只手驚慌地撕起苞谷棒子。
村子里開始有人看見阿央和阿克一同下山。到江對面的朋友家玩耍。大姑媽也曾面對面遇到過他們。兩個孩子不忌諱不避人,這讓她的嘴角起了笑意。阿克嘴甜,姑媽的心里,兩個都是自己的孩子。“不要玩得太晚,記得早點回家喲。”姑媽年輕時也沒少讓父母操心,全家生活在緬甸未定界,一個緬軍營長為她差點殺人。她看待這一類的事情自有寬厚。苦了住在靠江的叔叔嬸嬸,阿豆不開心,他們為他揪著勁。好一段時間,一旦天黑下來,兩人就警惕地盯著屋子下方的河邊。有個晚上,先是急促的狗叫,又見阿豆的身影直往江邊奔。快快,拉住他,拉住了呀!嬸嬸喊著,夫妻倆追上去,只見那個悲傷的人把身邊的枝葉草棵砍得粉碎,嘴里嚷個不停,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周圍飄著一股酒氣,膽怯的人喝了酒才會說殺人的話。“叔叔嬸嬸呀,幫他們找回魂靈吧,殺了關在廄里的豬,殺了雞,殺了……”
這一晚,父母自覺羞愧,沒有出來說教。做父親的曾訓斥阿克,也開始張羅著為他討個媳婦。可他從那個造孽的家伙嘴里聽到的哪里是人話嘛:你們放心,我阿克只是過路的攆山獵人。阿爸,您見過行獵之人扛著房子走路嗎?自此,作父母的沒有公開憤懣之心,而是觀察事情的走向,相信總有到頭的那一天。生活就如善于變化的天麻,從土里冒出來,春天是一個芽,夏天就成一窩果。他們相信阿豆丟不了阿央,阿克也討不到額外的幸福。發生這種事情肯定敗壞家族名聲,但敗到哪一種程度,要靠一家人的齊心。齊心,就是在外人面前的穩靜,不動聲色當中,靠天意憑良心,每個當事人都內省,內省讓事物走向反面的機會減少,時間來裁判。
阿央的肚子鼓起來,阿豆的酒喝得更兇,他用酒精麻醉自己的心靈眼睛舌頭。倒是阿克坐不住了,他急著想離開,不想多看一眼阿央凸起的肚子。真有一天,鄉里來了通知,要當兵回來的阿克去當學校保安,月薪800元。說走就走,阿央都不知道隔了十步遠的屋子,什么時候放走了一個大活人。
阿克這樣走掉,阿央沒有吃驚,她的靈魂已經歇到上岸的竹筏子上。懷孕后,她偷偷去過鄉衛生院,但過了做人流的期限,有生命危險。那天返回的路上,她流淚,聽著耳邊的知了全都在嘲笑自己。拐過彎道一抬眼,一個瘦臉蒼白的人等在那兒,是阿豆。他說我去魚口子下了網,有人見你路過,我就等著呢。
又過了四年,阿央生了第三個兒子。夫妻倆在舊址上蓋了新的木板房,阿央的胸部比過去更松,像發了的一盆面。眉目比從前黑,但嘴角的力量厚實了些。阿豆比起從前,性子無太大變化,但火塘邊與妻子說的話多起來。他愛孩子,對那個跟阿克一個模樣的老二,阿豆總拿自己起的小乳名逗他樂。他喊他“雞屎”,這樣能抵消旁人對孩子議論所形成的可能的傷害。雞屎臭不可聞,抵擋得了命中注定的惡舌毒嘴。
阿央的生活照舊。而她的靈魂時不時陷入暗流,人靜夜深,躺在阿豆身邊,一股又一股歉疚的霧水漫到喉嚨。有時睡到半夜醒來,一幅比一幅齷齪的畫面來啦,又看見黑魆魆的樹林里有一個露出嘴的洞,吸一口氣,那些畫面一個接一個隱入洞的深處,連同一遍遍回想過的阿克剛剛好的眼神和手腳進發的糾纏。之后,阿央幻想的河邊燃起一堆火,火的旁邊是丈夫阿豆,是那個打鬼、燒鬼、草烏治鬼、壓鬼的勇敢男人。那樣的人出門挎著福氣,進家門背著運氣嘞。
有時,阿央也盯著屋子下面的江水。看嘛,不是每一滴水都呼啦往前流的,總有一小股轉回來,被石頭形成的夾縫截住,看不出怎樣脫出身來。有意無意地,上游來人捎帶阿克的消息,說那個主兒喝酒無度,鄉里幾乎要停了他的工作,但酒醒后的他總能化險為夷。又過了半年,傳說他處了一個三村的女子,到江外跟過別人,名聲欠點,好酒。再后來,阿克帶著妻子到縣醫院做引產術。結了婚怎么還不想要自己的親骨肉?阿央倒抽一口氣,對這件事想不通。猛然間記起來,在哥哥阿豆要投江自盡的那個晚上,火塘邊的他競惡毒地說:“想死就痛快點。干嗎那么大動靜。”她在黑暗中從背后抱緊了阿豆,阿豆身子散發的溫暖氣息,從手臂綿延開來,裹住了她……
從村子高處的山地往對面看,白霧從水冬瓜樹底下爬上來,像這樣雨和霧糾纏的早晨,看不到對岸的房子、山藥地。有時,江邊兩岸的村子連著幾個小時隱在白霧底下。雨停,白霧又往山坡散去。對岸的山剛剛露出一臀半乳,那雨又毫無征兆地飄起來,好像雨水舍不得白霧離開。
舍與不舍對阿豆來說,如手心手背,生活里的加減乘除在他就是一句話——隨緣。他喜歡從別處菜園地移栽自己從未種植過的蔬菜,像細而辣的小米辣椒,番茄和絲瓜因他的普及,幾乎成了夏季班家族人的共享蔬菜。從低洼的河谷搬來芭蕉樹,結了果掛著,雖不飽滿,卻也讓周圍的每一個人受了感染。知道什么東西適宜自己的那塊園地栽種。什么植物會讓人空歡喜一場。種那棵芭蕉樹是為了三個兒子,他希望兒子們的心像芭蕉花一樣紅潤健壯,身手寬闊。阿央在他眼里,是苞谷地自由生長的黃瓜;黑暗的山路上,她是頭頂上的月亮。
夏天到了,河里涌動的雜樹亂結又多起來。有一股帶著泥土的腥氣撲面而來,河水變得渾濁,可對有經驗的捕魚人來說,那樣的水面底下有被急水猛氣弄得找不著北的魚兒,落網下鉤子嘞。我的阿央,等著吃魚兒吧。
阿豆進門了呢,我們睡了吧。出門迎接的狗又趴回門外地板,如果兒子傍晚下江邊,父母親屋子里的兩只耳朵聽候兒歸的狗吠。孩子們在母親的心目中,是身子的兩半。阿豆從小安靜,餓肚子也會等待母親的火塘燒出食物,先人后己。阿克會冷不丁咬奶頭,生疼。到江邊捉魚的年紀,阿豆不會把收獲的小魚在石頭旁邊燒了吃進肚子,對阿克這是常事。四兒兩女六個孩子,只有阿豆沒有讀完二年級,但他沒有怨恨父母。阿克讀到初中畢業,還到外地服過兵役,回來以后好像對窮困的家境生出怨氣。就是當了保安,還跟種地無經濟收入的父親要錢花。父親忍著,辛苦找藥材換來的錢,被這個逆子喝進了肚。父親眼里,自己的四個兒都左挎弩弓,右握長刀,只有阿克手里捏著長長的刀把,貪婪的刀尖伸向江的對岸。阿豆是狗一樣的生存者,心靈埋情藏意,對人好的那個勁,連小鳥都會落淚。阿克是貓,做任何事情從自己喜好出發,如果別人有好食物喂它,就轉身背叛。
母親上教堂,時有這樣的念頭在唱頌上帝的起伏聲里一閃而過:火鐮碰擊火石,出耀眼的火花,心和心相遇,一定會有命里注定的那塊草坡。她龜縮在火塘邊的身體里,常有一把秤砣,今天秤砣偏左,明天偏右。唯獨對娶進家門的兒媳阿央,母親從不用秤砣判評。她相信女人身子里裹挾的血液和筋骨天生溫養人心。阿央的動作只因兒子而起。面對村子的議論,教堂里圍繞阿央的細碎話題,她從不接應一字半句,臉上的羞愧只面對手里翻開的圣經。她忘不掉阿央有一次哭著說,我想嫁的不是阿豆,媽媽我心里酸呀。她疼愛這個跟在丈夫背后,把籬笆扎得像牙齒一樣整齊和硬朗的瓦澤女子。
母親的鼻子能聞到兒女們不一樣的人生結果。所以她不歧視那個讓家人蒙羞的孩子,會站在懸崖上的巖羊,要么記得返身之路,要么跌下深谷。她是孤兒,記得孤單的滋味,所以她的心留出足夠的空間,裝上兒女們的三兩情事,半斤煩憂。有時候,她為看到阿克漆黑一片的內心而自責,自己究竟在什么時候,把冷漠的奶水送人他的嘴巴。
四
阿克的頭耷拉著,今天剛剛從縣城返回的他,把妻子送到半山娘家,就直奔街上的小飯館,一盤炒面,六瓶啤酒。妻子懷孕已經五個多月,他不希望生下這個孩子,糾纏了幾天,硬是讓她做掉了。他媽的,如果在部隊上有足夠請人吃飯的錢,甚至有大把的票子塞到帶兵的人手里,:他也許就可以繼續留在那里。回來只能怨命運,怪自己這只鳥生在漏風稀疏的窩子。當保安一個月800元工資,他起碼花一半在這家飯館,沒有錢就賒賬,甚至回家向窘困的父親伸手。他的心被啤酒伴菜吃出來的肥厚肉身,裹得死死的,沒有縫隙放得下班家人的任何一樣東西。阿央,那個讓他動了一段情的女人,已是昨夜雨水。
他時常在小飯館與朋友喝得天昏地暗,面前的碗兒太小,裝不下箐溝里啃草的山羊,酒肚子里的腸子太短,不夠雪地里的紅腳野雞滑過。更何況,一條洶涌水急的江水,從家門底下的山谷一劃而過。那泡腫的眼簾一閉,泛濫的河水靜止。他的心門一關,聽不到巢窩里擁擠著的嘰嘰喳喳。
阿央啊,我渴了,回家吧。江邊的阿豆已經從河里弄到第七根圓木,托了這江水,今年的木料準備完成了一半。再過一到兩年,他就可以蓋三間房子,每個兒子一間。看他的阿央,從水里撿的柴火已經有半個人高。往家走的路上阿克有點得意,這趟雨水讓他省了上山的勞頓。記得幾十天連續在山里,跟父親和哥弟們伐樹解成板子,踏進樹林里的草叢,一腳下去只見密密麻麻的螞蝗,不見自己的皮膚。有時來不及抓兜里的灶灰抹下螞蝗,只有用刀子順著皮膚刮下去。
阿央背柴在先,胸前的兩大個乳房也在吭哧吭哧地使著勁。阿豆肩頭被一根二十公分的圓木壓著,脖子上的青筋突起,木頭掃到路上方垂下的草,又讓阿豆一頭水點子。高處傳來孩子們的聲音,從屋子走廊,老大抱著小弟弟,和著老二“雞屎”的聲音,三個兒子面朝河流,高唱:“河水河水大呀,送來柴火和魚呀,爸爸媽媽來呀,火塘芋頭熱呀,吃了熱芋頭呀,再把小豬崽喂呀,小小豬崽飽了,跟我到處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