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泉在楊樹莊的東邊。
以前,太陽還沒有升起的時侯,村里的人就出門往東到神泉去擔水。那時,早上五點鐘,我就會被學校后面沙路上的鐵桶碰撞聲喚醒。
現在村里家家通了自來水,到神泉擔水的只剩下我和學校背后尕卻寺的喇嘛蘭本巴爹兩個人了。
滿莊子的人,把這眼帶著甜味的泉水敬為神泉,是因為民間流傳著一個離奇的傳說。
說很早很早以前,有一天土司太太到泉邊散步,看到泉眼扁圓狹長,如小孩畫在墻上的太陽。土司太太手指著泉眼說:這泉眼再圓一點才對,這樣子不好看。
結果剛回到家里,土司太太的手指就腫得小棒槌似的。土司太太喚來泉邊尕卻寺的喇嘛h了一卦。喇嘛說,土司太太的手指了神泉不該指的地方,叫她在月亮出來的時候,親自到泉邊煨桑求吉,給水神掛一條八尺長紅,手指就會好。
土司太太照喇嘛的說法做了,第二天手指就消腫了。
從此,無人再敢指著泉眼說東道西了,一眼泉也就在楊樹莊人的心目中神圣無比。
我是九年前調到楊樹莊學校的,楊樹莊學校是所教學點,我一個人教著一、二年級十幾個學生。
村里的浪嘴多吉說,楊樹莊有兩個寺院,前寺里一個“騷喇嘛”領著十幾個“尕玩的”(剛進寺院的小孩)念“我們是革命的接班人”,后寺里一個真喇嘛守著幾尊泥佛爺念“嗡嘛呢吧咪畔”。兩個人都干著積善好德的事情。
剛調來時,我就知道吃水的這眼泉很神圣,因為泉邊長著一棵黑刺(沙棘樹),高有兩丈,粗有五寸,這黑刺樹歪歪扭扭向上伸展,樹身上纏綁著無數紅黃布條和三種顏色的哈達。
神泉右首是兩個土臺。
前臺是學校,聽說以前是土司莊園,后來土司制度消失了。土司和他的莊園也敗落了。到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楊樹莊的一個人在外地當上了不大不小的官,為了回報故土或榮歸故里,他在眾鄉親的請求下修了這所學校。
后臺是聞名幾十里的尕卻寺,我到楊樹莊時寺主是蘭本巴爹,有一頭粗直油亮的白發,紅潤的臉頰和筆直的腰板,看不出已經七十多歲。
到楊樹莊學校后,晚上我和莊上的男人們一起喝酒,和莊上的女人們玩笑調情,但更多的時候我喜歡到尕卻寺里去,向蘭本巴爹請教佛教方面的一些知識。
蘭本巴爹除了精通佛宗教義,還知道很多有關土族的民俗掌故及歷史知識。例如我從小聽阿爸唱過無數遍的《合尼(羊)》這首喜慶之時演唱的宴席曲,照蘭本巴爹的說法,這部傳唱千年的曲子里,記錄著土族祖輩從遙遠的遼東遷徙到河湟谷地的曲折歷程。唱這首古歌要像敬神一樣心懷虔誠,因為土族沒有自己的文字,這些口頭傳唱下來的東西和佛經一樣珍貴。
兩土臺等角斜對的地方就是神泉。每天早上我去打水時,看到村里的人已經吃過早飯,開始陸續走出小巷,忙活自己的事了。此時蘭本巴爹肯定完成了自己的早課,誦完了一天中的第一次經文,此時又精心伺弄花園里的那些花了。
莊子叫楊樹莊是名副其實的,滿莊子的房前屋后都是高大的楊樹。一到夏天,一片綠色覆蓋了整個村莊,特別是神泉東邊的那一大片樹林,從龜裂的樹干紋路判斷樹齡大約百歲過了。樹木間的黑刺、麻柳長得密密麻麻,這樹林成了野兔野雞和各種鳥的天堂樂園。
每天早晨起來,我拿上一本書來到樹林里。
早起的麻雀在樹枝間啁啾,一只公野雞帶著一群母野雞在草叢里散步,不時還能看到一只野兔警覺地豎著機靈的長耳朵在草地里跳來跳去。
有老人背著小孫子在林中散步,有勤勞的婦女在割草,那肯定是旦柱的媳婦,她已經擠完了牛奶再給奶牛割草。
神泉在楊樹莊人的心目中是神圣的。
至今,祁家的月娃娃夜里不安靜,有老奶奶到神泉邊的大青石上去煨桑求吉;王家的豬圈里老母豬壓死尕豬娃,王家嬸嬸也會到神泉邊的黑刺上系一條紅布請求家畜平安。
莊子里還有一種說法,說神泉水旺的時候。楊樹莊就能娶到漂亮的媳婦,這時候莊子里出生的女孩,長大后一個比一個漂亮;如果神泉的水不旺了,楊樹莊娶的媳婦不是丑八怪就是不賢慧,生下的女孩也一個個塌鼻子小眼睛。
我問蘭本巴爹這是不是真的?聽我問起這個事情,蘭本巴爹臉上現出莊重的神色。
他說,你是讀書人,也許不信,但這是真的。破除迷信那年月,紅衛兵把神泉邊黑刺樹上的那些神物燒掉了,把神泉挖翻,重新砌上石頭,起了個名字叫“紅衛兵泉”,結果神泉的水干了幾年,那時候楊樹莊沒一家生過女孩,娶來的媳婦不是虐待公婆就是不守婦道。
說到這,我看到蘭本巴爹跌進了對往事的回憶和無奈中,老半天一臉的憂愁,仿佛那個時代還在眼前。
蘭本巴爹過了很長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說:幸好水神沒怪罪楊樹莊人,她還在保佑著一莊子的平安。
時光在悄悄溜走,不知不覺間楊樹莊也發生了很多變化。
人家的房子都換成了磚木結構的大瓦房,感覺突然間自行車就不見了,小伙子們上街或送媳婦回娘家全騎上了摩托車,原來忙活一年的莊稼活現在沒幾天可干了。年輕人騎著摩托車天天到縣城里去打工。
從去年神泉邊不安靜了,神泉邊的樹林里村主任的兒子成亮開了個茶園。
有一天放學,我到茶園轉了一圈,看到來休閑娛樂的人很多,我恭喜村主任的兒子,說:成亮你真有腦子,開茶園既賺了錢,又幫了莊子里人的忙,使他們在家門口可以打工。
旁邊殺羊的兩三個人隨和著說,老師說得對。
茶園一天天紅火起來了,莊子上一些小伙子大姑娘到茶園打工賺錢;一些媳婦忙著挖野菜養雞,成亮的茶園里要的雞多,價錢比縣城里的好,楊樹莊人人家家都開始養雞。
窗子打開了,新鮮空氣進來了,但蒼蠅也進來了。
怎么說呢?
一天下午,我帶著學生到樹林里去玩捉鬼子的游戲,突然學前班的幾個學生跑過來說,老師,兩個人在樹林里打仗呢。
有誰在林子里打仗?我跟著學生過去,原來是一男一女在……
我趕緊把學生帶回學校,看來以后不能隨便帶學生到樹林里去了。
一天晚上,莊子上幾個人到學校來喝酒。喝酒當中,他們給我說了個笑話,說黑龍保大爺到樹林里割草,拾到了一塊小孩鋪的毛毯,拾到新新的毛毯就喜滋滋拿回家里。老阿奶一見,不問青紅皂白罵了他幾句,黑龍保大爺想不通,和老伴罵著罵著就打起仗來,黑龍阿奶氣得跑到了姑娘家。后來兒子回來問明原委,告訴黑龍保大爺毛毯為什么臟時,黑龍保大爺才捶著自己的頭說:丟成大臉了。還說黑龍保大爺今天到姑娘家叫老伴去了。
此類的笑話莊子里越來越多,經過浪嘴多吉一加工,故事就越傳越熱鬧。
茶園生意興隆。有時候到樹林里轉轉,需要腳下時時小心。原來干凈的草叢里到處擺滿了《本草綱目》中所說的人中黃。
有一天早起,我看到蘭本巴爹拿著鏟子和背斗在拾掇泉邊的垃圾,幾天后的傍晚我又看見蘭本巴爹在清理泉邊雜物。
蘭本巴爹五歲時送進了尕卻寺,到十八歲時遇上破除迷信,寺院拆除了,蘭本巴爹和老喇嘛還俗了。還俗的老喇嘛沒有娶妻生子,脫了袈裟依舊在家里誦經念佛。蘭本巴爹因為年輕娶了媳婦有了家,但蘭本巴爹的父母督促他偷偷到老喇嘛家學經,因為他們家族里有個不成文但人人遵守的族規,那就是每過三代他們家族里就要出一位經法高深的大喇嘛;蘭本巴爹剛好輪到三輩的茬頭上,被爺字輩的老喇嘛選中,那是佛光照進了他家的黃土小院,蘭本巴爹會成為一個經法高深的喇嘛,他的父母怎會輕言放棄。
話說到一九八幾年的時候,已經有家室的蘭本巴爹連續幾個晚上都做夢,夢中有個只見背影不見面目的人叫他修復寺院。蘭本巴爹請來了楊樹莊幾位年長者,說了他的夢,于是尕卻寺又得到了修復,蘭本巴爹第二次穿上袈裟走進了尕卻寺。
我知道蘭本巴爹的睡夢是由心病引起的,但楊樹莊的人們都說這夢是神佛的喻示。
尕卻寺在蘭本巴爹的精心照料下變成了一所秀麗的花園。
三間主房是佛堂,兩間西房是蘭本巴爹的廚房兼臥室,除此之外將近一畝地的院子里栽滿了油松、塔松、柏樹,樹底下是探春、碧桃、干枝牡丹,其間又種滿了菊花芍藥這些花。
蘭本巴爹把這些高低不等的花草樹木根據地勢和個人心思搭配得錯落有致。春夏時節走進尕卻寺,滿眼的綠樹紅花交相輝映,加上院子里輕飄慢動的酥油和柏葉的香味,使人不由地心定于一種神圣之中。
如此愛美愛清潔的蘭本巴爹不能看著神泉一天天臟下去。
蘭本巴爹每天去泉邊清除垃圾,因為他每天早晨給神佛要換一次凈水,他說不清理泉邊垃圾,水臟了神佛會怪罪他的。
一個纖維袋子,一把鐵鏟。蘭本巴爹一手拿著袋子,一手拿著鏟子,從黑刺樹下開始清理,從太陽還沒有下山一直干到天全黑了下來,才慢騰騰地走回寺里。
有一天傍晚,我到泉邊取水,蘭本巴爹清理完了泉邊的垃圾,他坐在泉邊發愣。我看到蘭本巴爹老了很多,疲憊和勞累爬滿了滿臉皺紋的角角落落,抓鏟子時間太長,他慢慢搓著僵硬的手。
我走到他身邊時,看到他懷里放著什么東西,我開玩笑說:蘭本巴爹,是不是發偏財拾到好東西了?
巴爹說:不知道誰家娃娃把氣球丟在神泉里了,我拾上給孫子吹著玩。
我仔細一看,蘭本巴爹懷里是三四只避孕套。我有些惡心,繼而心痛,我害怕當著蘭本巴爹的面說穿真相,害怕說穿了讓他在我面前尷尬。
十幾年前,莊子上的女人洗了自己的內褲甚至外褲一般不會曬到人看到的地方,大家心里都有個不該有的忌諱。
剛開始進行計劃生育,有親戚家的婦女去做結扎手術,到醫院去看病人有大小輩分時,是很含蓄地商量的。
當把這些都看成是封建和落后而無所顧忌時,尷尬也就來了。
蘭本巴爹把這個拿回家又會鬧出一個笑話。但我怎么向巴爹說呢?
一顆心交給神佛的他分不清氣球和避孕套,再說他每次給我講起佛教故事或佛經,一臉的純凈就像三歲孩童。他的孫子們到寺里來。他趕緊叫他們凈手洗臉,害怕褻瀆神靈。
然而現實可以用這種方式嘲弄一個祀神拜佛的人。
說,有些難以啟齒。
不說……
我知道這些東西是風從泉邊的草地里吹過來的。
神泉不靈了,水神制止不了泉邊的骯臟。這是蘭本巴爹的傷痛。
提著水桶回校,心生幾多感傷——司神的喇嘛,純潔的兒童,這兩種人被玷污,這世上還有什么不可以以鬧劇形式進行表演。
夜來了,茶園里的大喇叭里的青海花兒悠揚不斷,我躺在床上看梭羅的《瓦爾登湖》,我想象著瓦爾登湖邊現在是不是有人也在開茶園或游樂園時,蘭本巴爹進來了。
我悄悄看了一下蘭本巴爹的臉,他的臉灰灰的,腰背似乎一下子佝僂了許多。
他進來時胳肢窩夾著一個黃布包,手里還拿著一個圓筒的東西。
我給他倒了一杯茶。
喝茶當中他抱怨道:泉邊看到我手里的東西,為什么不說一聲,拿到家里拿給小孫子玩,兒媳婦看見了,給我不說什么,小孫子白白挨了幾巴掌。
我說,蘭本巴爹,我當時不知道怎么給你說。
蘭本巴爹搖搖頭說:你給我說,總比兒媳婦眼前丟臉的好,今天的臉丟大了。
丟臉的是蘭本巴爹嗎?
看著蘭本巴爹放在辦公桌上的黃布包,我問:巴爹,你拿的是啥?
蘭本巴爹說,神泉邊不干凈了,神泉有一天會干的。沒有一勺干凈的水敬給神佛,我守著這個寺院還有啥意思,明天我要出遠門到西藏去。
我以為他又會像以前一樣到某個寺院掛單修習佛儀。不是。
他說:黃布包里是幾部經書,你帶給饅頭寺的謝熱喇嘛,我這一回出去再不回來了。
我說,巴爹,你歲數太大,出遠門不方便了,你不要走,我幫你收拾神泉周圍的臟東西,我們還可以找一點網圍欄把神泉圍起來,你還可以到民政局反映一下情況,讓茶園搬掉。
蘭本巴爹說,你還年輕,你不知道有些東西是網圍欄擋不住的,茶園也不會搬走。再說去西藏修行是我一輩子的念想,我一定要去。
我還想和他聊聊,蘭本巴爹慢騰騰地站起來,說,經書你一定要帶到,不要亂糟蹋了。羊皮筒子里是一幅唐卡,這時西藏的一個大德高僧加持過的,送給你,但不要掛在你這個房里。我回家收拾一下東西。
我心里酸溜溜的,我不知道說什么好。
送蘭本巴爹出門,天上一輪圓月懸掛中天,潔白的月輝把楊樹莊籠罩在一種說不出的氛圍中,尕卻寺經堂頂上四角的銅獸揚頸抬頭,仿佛也要沖天而去。
此時,茶園的大喇叭里有個女人還在吼——
蘭州的木塔里藏得經,拉卜楞寺上的寶瓶。
離去時丟不下一顆心,難心把五臟們扯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