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史研究中,由于理論先行所引起的許多論爭、發表的許多論著,不論作者的主觀意愿如何,其出發點就決定了他的“研究”不是探求歷史的真相,而只能是掩蓋歷史的真相;他的“成果”也稱不上“歷史著作”,只不過是對“我執”或“妄念”的一個注腳。史學理論的生命力來源于其解釋史實范圍的廣度和闡發歷史進程之所以然的深度。一旦離開與史料的真正的肉搏和對史實的辯證,任何史學理論的生氣都將喪失殆盡,也很難再發揮任何積極作用。或許可以一時蒙蔽讀者的耳目,但是歷史終究會揭穿其面目。在歷史研究中,理論先行的做法是探究欲衰退與投機欲增強表現。
這樣說,并非一概否定“理論”的重要意義,只不過是在史實與理論的權衡之間,表明一種最原初的態度而已。這種態度是無關緊要還是至關重要,不是在這里可以三言兩語討論得清楚的。好在“歷史”也是“寬容”的,即便是那樣的“理論”,即便被揭穿面目,也可以構成“歷史”的一分子而成為一種新的史實,既然如此,就可以說它在一定意義上也參與了“創造”歷史的過程。因為“歷史”本身畢竟也不可能就是像任何一部“歷史著作”所描述的那樣“真實”。
有些人埋怨中國的日本史研究,特別是思想史研究缺乏史學理論與方法的自覺,與國際歷史學界流行過的諸如美國的“觀念史”、英國的“劍橋思想史”學派以及一些新興的研究“范式”都聯系不上,基本上還是一種傳統的歷史敘述方式。這或許不無道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這一領域的研究現狀。而我更加關注的是,對中國日本學這門學科建設的最起碼的“專業化要求”還有待加強。所謂日本學研究的“專業化要求”,主要是指“專業化的態度”和“專業化的訓練”。所謂專業化的態度,就是首先是把日本學“純粹地作為學術”來研究的態度,而不是在出發點上就將日本學作為尋找啟示或總結經驗的手段。所謂專業化的訓練,就是首先要獨立地掌握能夠客觀地研究和分析日本這一研究對象的各種基本技能——當然包括日語的學習——與方法,而不是在出發點上就將日本學只是當做與別的研究對象相比附的存在。應這種專業化要求所需,我依然認為,為了提高中國日本學研究的整體水平,以便我們能夠更加客觀而全面地認識日本,系統的、可靠的、必要的知識或常識的介紹及基本文獻的翻譯,比競相出版大部頭的所謂“研究”論著,更是我們今天日本學建設的當務之急。如果基本的歷史敘述工作做得不扎實,便眩之以各種外來流行的理論或研究“范式”,那一定會出現百鬼夜行、雞犬不寧的局面。
我為自己不熟悉各種流行的史學理論或研究“范式”而汗顏,但同時,我也為自己沒有先入為主地照搬任何理論、套用任何范式而欣慰。
在日本近現代史中,“明治維新”、“大正維新”、“昭和維新”以至于“平成維新”的呼聲不絕于耳,其社會、政治一直處于不斷變化之中。這種復雜的社會變革表現在思想領域,主要是圍繞著如何處理好傳統與現代、日本與世界(當然也包括日本與亞洲)、個人與社會的關系問題而展開的。日本固有的傳統思想與信仰以及被日本化了的儒學、佛教與大量涌入的近現代西方各種思想之間的沖突與融合;日本這個國家由東亞一隅的島國通過所謂“脫亞入歐”而膨脹為“大日本帝國”,再到力圖在國際社會中尋求一“普通國家”的歷程中所表現出來的“國體”意識與國家戰略;以及在上述歷史狀況下,作為“日本人”(“臣民”或“國民”)或作為生命的個體(“自然”或“精神”意義上的)應該如何生存、如何處理好個人與社會的關系;這三個方面的問題可以成為疏理日本近現代思想史的主要線索。
《日本近現代思想史》作為一本“歷史著作”,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日本近現代思想發展的“歷史”的“真實”,當然也是一個問題。這里的“思想”主要是從作為“理論形態結晶”的狹義思想史的意義上著眼的,但是,比如在論述昭和時代的“超國家主義者”的人生觀、國家觀、宗教觀時,也涉及一些沒有理論化的情緒性方面的內容,這也是當時社會風氣的一種表現。從主觀上說,我是力圖通過對第一手資料的梳理和解讀,去展現思想史所蘊涵的豐富性和各種可能性。比如,對于明治維新這場社會變革,本書一方面提到“不同的解釋的共存,不僅可以加深對解釋對象本身所可能蘊涵的豐富意義的理解,而且也展現出解釋者所處時代的創造力與包容力”。同時,指出:“如果因此而忽視這場社會變革的戲劇性、探索性和妥協性,而僅僅以一個簡單的歷史必然性來概括的話,那么也無異于以一種既定的歷史現實去掩蓋這種現實背后的豐富多彩的歷史可能性。這樣的思想史也就容易陷入對既定的意識形態的粉飾與追逐?!钡鹊?。
其中也有許多問題只是提到而未能很好地展開。比如日本的傳統思想與流入的各種近現代西方思想的沖突與交融問題。雖然近年來一直關注傳統思想中的儒學在近代日本的發展形態及其與近現代思想的關系問題,但是在這本書中沒有更多地論及。如果說在這方面主觀上有有意回避的意向,但是對佛學在近代日本的發展形態及其與近現代思想的關系問題沒有深入論及,完全是出于自己的功力不逮。但是我覺得研究日本近現代思想史,這樣一種視角是很有必要的。
還有日本近現代思想史中的“中國經驗”的問題。這里的“中國經驗”至少有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方面可以理解為對中國現代化過程的反思并從中總結出經驗教訓意義上的“中國經驗”(實際上是一種“中國認識”或“中國觀”),將這種“經驗”作為一種“方法”來與日本進行比較,并闡發其意義,這已經為竹內好等思想家所關注,這種闡發本身也構成了日本現代思想史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另一方面也可以指近現代史上日本人是如何將他們在中國的“實際體驗”轉化為其自身以至于整個近現代日本思想史上的精神資源的; 或者日本人是如何將他們在當時所尋找到、或挖掘出的中國思想“經驗”加以利用、并使之轉化為當時日本的思想資源的。從后者來看,至少可以從以下幾點來探討。
第一,日本近現代思想史上傳統思想派別中的中國經驗。比如在明治時代以來出現的以復興和倡導“孔子教”為代表的儒學思想家的中國經驗就很值得研究。服部宇之吉在京師大學堂的經驗,很多人研究他對中國近代教育的積極貢獻,這固然重要。但是這一經歷對他倡導“孔子教”的影響,卻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比如梁漱溟的“鄉村建設理論”是如何被日本的農本主義者利用的; 比如日本的右翼分子是如何利用漢奸的言論為其“王道”思想做宣傳的等等,都屬于這類問題。
第二,日本近現代思想史中的軍國主義、法西斯思想和民主主義者的中國經驗。內田良平、北一輝、井上日召、朝日平吾等大大小小的人物都有著各自獨特的中國經驗;大正民主主義的理論代表吉野作造不僅擁有非同尋常的中國經驗,而且留下了有關中國方面的論著。這些經驗對他們的思想形成有什么樣的影響,是一個值得深入研究的課題。
第三,日本近現代思想史中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思想中的中國經驗。野坂參三的延安經驗、中西功戰后“民主統一戰線”與中國共產黨的相關政策的關系、毛澤東以及“毛澤東思想”的影響很早就已經成為日本戰后思想史研究的課題,這由日本中國文化大革命的“禮贊者”據說甚至喊出“將毛澤東思想的普遍真理與日本的革命實踐相結合”的口號可見一斑。
全面而深入地研究日本近現代思想史中的中國經驗,不僅可以增加一個觀察日本近現代思想史的新視角,豐富思想史的內容,而且通過中日近現代思想文化交流史中的這種“交融性”來深化其交流的“雙向性”,可以突破近現代中日文化交流史研究中的一些固有模式,同時也可以增加一個觀察中國近現代思想史的參照系。
總之,日本近現代思想史中值得研究的問題還有很多,如果這本“歷史著作”能夠從一個側面為讀者理解近現代日本的歷史發展、在一定程度上為讀者深入思考日本近代化過程中所出現的傳統與現代、日本與世界以及個人與社會的關系等思想問題提供一些可資參考的線索或素材。
(《日本近現代思想史》,劉岳兵著,世界知識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