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奧·施特勞斯傳入漢語學術界已近十年,他的思想對漢語學術界很有教益,但并不是絕對真理,還有反省的空間。
施特勞斯是西方文明在二十世紀遭受重大懷疑(如斯賓格勒“西方的衰落”)和重大挫折(兩次世界大戰等系列災難)后進行統整性的自我理解和反思的一個典型代表,具有異常鮮明的特點,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第一,施特勞斯異常強調柏拉圖式的“洞穴”,尤其是第一洞穴,而不是經過歷史主義和實證主義加工過的“第二洞穴”。施特勞斯認為,洞穴是人們的存在方式,是“轉身”(turn around)前的處境,是探究整全(the whole)的起點,是古今之爭、雅典與耶路撒冷之爭、城與人之爭、哲學與詩之爭的機體所在。第二,施特勞斯路徑特殊。他從猶太復國問題出發,以對萊辛、斯賓諾莎等近代猶太人的處理發現了凝結在猶太問題上的現代性癥結,由此發掘了邁蒙尼德的解經法,發掘了阿爾法拉比、阿維羅伊等人筆下保持著哲學與政治緊張關系的古希臘哲人。施特勞斯是典型的猶太—阿拉伯進路,繞過了基督教正統,返回了古希臘哲學,強調理性與啟示的對峙。這與以基督教傳統內在發展為主體的正統敘述不同,可謂劍走偏鋒,但最終發現了能夠鉗制基督教傳統及其現代衍生物(即現代性及其危機)的思想資源:以古希臘宇宙論和城邦政治為背景的“哲學”。第三,施特勞斯有獨特的工具,這就是“顯隱二重說”。古人借助智者、瘋子、癲狂所“秘傳”的道理,現代人以自己的名義“公開”傳授,這就是政治哲學化或哲學政治化的過程,也是施特勞斯批判的現代性的根本問題。其實,這一問題在基督教傳統內早已發生,即邏各斯的基督化和神學的哲學化,新柏拉圖主義是其濫觴,而現代性只不過是邏各斯基督論的世俗翻版。
與之相應,施特勞斯具有多重面相。他是個探尋者,引領著讀者去探尋西方文明之謎。這種探尋九曲回環,最集中地體現在《思考馬基雅維里》一書中,但玄之又玄之后,探尋變成了引領,自然變成了神秘之地,方法亦有教派之嫌。他是個護衛者,護衛著西方文明在根本上的張力,施特勞斯所有論題的經典用詞是“爭執”(quarrel),而不是“東風壓倒西風”或“西風壓倒東風”的“強力”,盡管施特勞斯已經明確地意識到,無論是哲學還是神學都有著極為明顯的擴張傾向,現代性就是要把這種傾向發揮到極致。他是個反諷者,不時通過對照“會飲”發生于夜間而“法篇”的談話發生在白天提示讀者,俄爾神話、西庇阿之夢、埃涅阿斯之夢才是人世的真相。他說現代德國的悲劇在于德意志虛無主義,還略帶不屑但仍保持著充分敬意提及英國審慎通達的和事佬智慧。他是個教育者,至少出版了十五本書,精深研讀過大量經典文本,培養了大量學生,形成了一個學派,主持編寫了《政治哲學史》。盡管有點小集團密謀的架勢,為正派的紳士所不喜,但還是為“作為政治的教育”提供了重要借鑒。最后,他還是個沉默者,對很多重大問題保持著緘默,對很多重要疑問沒有給出最終答案。這顯示了他的謹慎和節制,但也為尾隨者的不同解讀甚至相互對立的闡釋留下了尾巴,造成了“政治”施派和“哲學”施派的分裂。
人們對施特勞斯的政治哲學的置疑主要在于,什么是“自然正當”,或者說,什么是“自然”,尤其是在現代處境下,“自然”究竟在哪里?施特勞斯幾乎從來沒有從正面對這個問題給出明確的解答,所以只能通過他浩瀚的解經著作不斷領悟。一個初步的回答是,“自然”就是自然,無法落實,也沒有明確所指。任何想要將自然予以明示或落實的行動最終來說都會墜入將哲學政治化的深淵。自然就是在“轉身”發生之后直觀到的事物,也許經過重重迷霧仍是一無所有,但施特勞斯會笑著說,所有想拿到點干貨的想法都是著了現代性的“魔”。像沃格林把上帝和真理等量齊觀的方式是施特勞斯必定要保持沉默的做法,倆人的通信他越寫越短就是明證——他堅持認為,自然跟上帝在質上是不同的,所以才有“爭執”。猶太人施特勞斯要以重新確立自然宇宙論的方式為末世論的猶太—基督教傳統找到一個多少有些異質的對手——有尊嚴的“哲學”。這不是黑格爾的螺旋式上升,也不是要對不同人性的普遍化改造,那些想要在追問自然究竟為何物中揭開施特勞斯蓋子的人們也會失望,因為施特勞斯始終用追問“什么是自然”的方式使正當保持著被置疑的狀態,他希望用哲學和神學都不逾矩的“爭執”態勢來保持整全之為整全的本質——這是最高貴的真理。不過,對于試圖探尋有關道德的客觀知識而不滿足于“高貴自欺”的紳士,肯定會懷疑“超”善惡的東西最終是不是一場虛無。佇立在政治和哲學之間有防火墻或隔離帶功能的“教育”也會經受著不斷體制化專門化的威脅,逐漸從喜劇變成悲劇。
至于施特勞斯是不是反現代性的、要不要返回古代,或者說,他的文化保守主義究竟“?!钡氖鞘裁?,也引發了爭論。若要在現代性上立論,以現代性之是非為是非,那么施特勞斯會變得相當“辯證”。他強調,要跳出現代性來理解現代性,與其說這是“反”現代性,不如說是以“非”現代性的方式“是”現代性。若要以統整性的西方文明立論,則能發現施特勞斯所“保”的文化乃是深深植根于西方文明機體的堅硬內核,也就是“‘啟示’與‘理性’之‘爭’”。有學者認為施特勞斯是披著“神學—政治”外衣的普遍主義,對任何洞穴或任何異類民族特定的生活方式都有統攝或摧毀的威脅。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但可能要同時考慮施特勞斯和沃格林的區別:后者在處理異質文明比如說中國時因為發現了“兩種人類”而不得不擱筆,但前者其實一直在“同源而異流”的傳統中上下求索,從現代性到猶太—伊斯蘭傳統再到古希臘文明,自然理性與啟示宗教的爭執是他的一貫關注,他對異質文明的關心不夠。再進一步,普遍與特殊的沖突不是施特勞斯的關注重心,哲學或自然的文化底蘊:“有限存在”才真正構成他思考西方文明基石的根本寄托。對他來說,愛欲的癲狂與普遍人性無關,而普遍人性源于普遍神性,是基督教的發明創造。
由此看來,施特勞斯更像是西方文明內部發出的一種聲音,有著強烈的“西方特殊性”,尤其彰顯經由“神學政治”命題洗禮的政治哲學進路。有學者提出用施特勞斯的方法閱讀中國經典,這是個了不起的嘗試,但可能會遇到一些困難,畢竟經史傳統中基于“實事求是”基礎上的“微言大義”還不同于顯隱二重說。不過,施特勞斯對塑造一種我們時代所亟須的思想品質卻有所啟示,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施特勞斯啟發我們追問,什么是我們的nomos ? nomos是施特勞斯用來與自然(physis)對舉的,自然的發現是政治哲學的開端,對施特勞斯而言也就是西方文明的發軔。但對于既無哲學也無神啟的民族來說,nomos意義重大。究其本意,nomos有習俗、傳統、習慣等義。放諸于我們的文化傳統,則可以相應于“禮法”或“禮俗”。因此,施特勞斯對我們最大的啟示是追問,什么是我們的“禮法”秩序?具體來說,這種“禮法”秩序所尊奉的道理何在,它的典章制度是怎樣的,“禮”和“法”如何通約,“禮”和“俗”如何溝連,今天如何承續、重塑和擔當“禮法”秩序?
第二,施特勞斯啟發我們思考,能否以莊嚴、純正、剛健的“政治思考”去探尋禮法秩序?所謂政治思考,就是政治邏輯,而不是哲學或詩的邏輯。施特勞斯給出的政治哲學是典型的“神學—政治”思考模式,他的政治哲學史就是依照這種模式思考哲人哲思的歷史。他對我們的啟示就在于是否可以用政治哲學激活“政治學”,以“西就是西,中就是中”的態度,始終圍繞禮法秩序展開,考慮政治制度的現實架構和歷史意義,考慮政治觀念的載體和抓手,考慮各種政治價值所代表的人群和利益。所謂莊嚴,就是莊重,有紳士氣派,有士大夫擔當,端莊威嚴。所謂純正,就是不雜私心,真心誠意,所言所思為其大者。所謂剛健,就是堅強有力,就是堅韌不拔,就是堅持不懈。
第三,施特勞斯啟發我們反省,能否營造一種有力道的學問,能否營造一種有擔當能力的政治學?施特勞斯告訴我們,根本問題(fundamental question)是根本不能解決的,但一定要抓住那些力圖充分理解、充分承載、充分消化根本問題的人物,發掘他們的思考力,體會他們的切身張力,像他們理解自己那樣理解他們。施特勞斯的學生,以雅法、曼斯菲爾德為代表的“政治”施派正是這方面的典型代表。他們上溯亞里士多德、孟德斯鳩、托克維爾的古老政治學傳統,直面美國政體,進行了有力道的辯護式研究,提供了林肯、總統制、政黨政治、間接統治等“立法”敘事,體現了哲人由之生發的“護衛者”群體的正面形象。
以上看法均為個人淺見,在此就教于方家。施特勞斯十分復雜,尚需深入理解把握,可能也需要以超脫的態度不斷予以反思性審視。比如說,哲人王和僭主為什么只有一線之隔,凡人“幾乎”無法區分?古典自然正當為什么總是被人當成后現代或虛無主義?——不能老是責怪大眾無知;施特勞斯的弟子們對于言說和行動不夠節制,是否強化了施特勞斯思想中晦暗不明的致命內容?施特勞斯的猶太處境與他所理解的自然之間有沒有什么實質性關聯?施特勞斯對政治哲學的貢獻十分顯著,但沃格林等人對基督教傳統的理解是否更揭示了西方文明的主流?為什么施特勞斯的政治哲學最終變成了一套從方法、論題到表述都嚴格教義化的準宗派行為?為什么原本秘傳的學問成了公開的“顯學”,成為許多青年心甘情愿為之俘獲的“新魅”或“心魔”?
凡此種種,不可不察。《列奧·施特勞斯的政治觀念》一書就是一種還原復雜性和強調反思性的可貴嘗試。作者德魯里教授是自由派知識分子,她對施特勞斯“如其所是”的研究值得關注,對施特勞斯派的批評值得重視。
(《列奧·施特勞斯的政治觀念》,[加]德魯里著,張新剛、張源等譯,王利、新剛校定,新星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