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來透口氣》是喬治·奧威爾完成于1938年的小說。七十年流逝,奧威爾筆下的社會、人物及其處境竟然像煞我們?nèi)缃裱矍八姡x來像從絲綢棉被里揪出了大把惡心的虱子。原來奧氏也可以是這個樣子,能讓讀者“透口氣”,不容易。
出逃的小人物
1945年,奧威爾出版了《動物莊園》;1949年,出版了《1984》;1950年,因患肺結(jié)核離世。這兩部政治寓言式的傳世小說,都來源于《上來透口氣》所書寫的一個無窮無盡的“現(xiàn)代”夢魘。1938年像是個前瞻后顧的“點”,所謂未來不過是噩夢的繼續(xù),而曾經(jīng)光榮的往昔也被它吞噬。《上來透口氣》無關(guān)宏大敘事,畫面并不聲勢浩大,敘述語言也非鏗鏘高亢,它就是落筆于一個可憐無助的夾縫中的小人物——喬治·保靈,保險公司銷售員,在郊區(qū)擁有一套用抵押貸款買下的半獨立住宅,有個愛嘮叨的妻子,有一副新假牙,還有一個強烈的愿望:渴望擺脫乏味無聊的生活。
機遇源自于那天他賭馬贏了17英鎊,于是向妻子撒謊說出趟差,卻只身跑到泰晤士河流域一個名叫下賓菲爾德的小村莊,準(zhǔn)備輕松度幾天假。他曾在那兒長大,記憶拉回童年:下賓菲爾德遍地山楂樹籬、野薄荷和開花的栗子樹,古老莊園的庭院里,有兩個幽深的池塘,小時候他曾在里面捉鯉魚。但等他回到那里一看,村莊無跡可尋,代之以鱗次櫛比的新房。池塘日漸干涸,臭水浜是它的未來。河岸兩邊滿是黑壓壓的人群和一臺臺留聲機。昔年清澈的河水上漂流著油污、游船和垃圾。這部小說首次探討了全球性環(huán)境污染問題。“我們待的這個垃圾空間,足足有平流層那么高。”誰想上來透口氣,沒門——保靈發(fā)現(xiàn),因為空氣根本就沒有了。
保靈為什么要選擇“出逃”?他普通到平庸,癡肥,混亂庸碌,毫無創(chuàng)意可言,而他的見識并不高于他的生活。是什么力量使他作出了那個有點英雄氣概的決定——回下賓菲爾德?請注意,那是1938年,除了大戰(zhàn)前壓抑緊張的氣氛外,更多的是那種無法拯救的衰敗感,是一種對歷史將更深地沉淪到“現(xiàn)代”的深淵中的預(yù)感,“我看到海報和排隊領(lǐng)食物的人龍,還有蓖麻油、膠皮警棍和從臥室里向外掃射著的機關(guān)槍”。一個具有象征性的細(xì)節(jié)是他在飯館里吃德式香腸,卻吃到了塞在橡膠皮里的爛魚,當(dāng)然,魚也是用別的材料做的。保靈說,那一刻,他“咬開了現(xiàn)代社會”。再比如書里喬治·保靈聽到炸彈爆炸,仿佛聽到“末日審判的聲音”,還比如炸彈來襲時人們四散逃命,保靈看到一群豬朝他奔過來,他嚇了一跳——后來才明白,原來那是一幫戴著防毒面具的小學(xué)生,“他們跟豬一模一樣”——或許,這是《動物莊園》的根系,那些奔跑的豬形人,也許就是希特勒的臣民豬。
悲傷的停頓
顯然奧威爾認(rèn)識到,人造爛魚跟法西斯警棍、天空中飛舞的轟炸機是互為一體的衍生系統(tǒng),是那個自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就不斷往深淵里滑的現(xiàn)代社會的必然結(jié)局。家庭作坊讓位于大工業(yè)化的跨國經(jīng)營,心靈的需要讓位于國家的權(quán)力意志,人們在城市的邊緣游走,迷茫和悵惘指示不了正確的方向。奧氏在嘲諷,當(dāng)人類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時,爛魚和轟炸機將成為常態(tài)。這就是奧威爾的預(yù)言:活生生的、迫在眉睫的危機,今天是西班牙、意大利、德國、蘇聯(lián),明天是波蘭、法國、英國……“1938年,是現(xiàn)代文明大崩潰前最后的沉默,是‘現(xiàn)代’終于決定自己殺死自己之前的一個悲傷的停頓”。
奧威爾又是一個狂熱的自然主義者。他那難以遏止的好奇心,表現(xiàn)在保靈如此喜愛垂釣,對水生動物興趣濃厚,不管是水蠑螈、水蝸牛,還是石蛾,水蛭。他不斷探究它們的生存之謎。花上一輩子時間觀察這些動物也是值得的,保靈這樣想,“你胸中始終燃燒著一種對神奇事物的‘特有激情’”,“唯有它才值得我們擁有,我們卻不想要”。這是典型的奧威爾式的看法。
所以,奧威爾的不簡單在于,他不只停留在納粹德國的反人類罪行上,他是在對整個現(xiàn)代社會的走向發(fā)出憂心忡忡的警告。《上來透口氣》體現(xiàn)了一個站在歷史轉(zhuǎn)折邊緣的人對人類行為的全面質(zhì)疑,是對整個“現(xiàn)代”的懷疑。
(《上來透口氣》,喬治·奧威爾著,
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