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去巴黎,專門去孚日廣場上的雨果故居拜訪,去之前我把那地址查了個底兒掉,下了地鐵,竟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般,沿哪條街走,在哪兒拐彎兒,輕車熟路便找到了那里,仿佛我曾經早就來過這里,這一次,只不過是“舊地重游”。
1
這是一個久遠的夢,最早要上溯到38年前的1971年。那一年的冬天,從農場當地一個外號叫曹大肚子的那里借書,他家的藏書頗多,都藏在一個個破爛的木板箱中。挑著昏暗的馬燈,我從木箱里挑出了一本書,便是雨果的《九三年》。那是我第一次讀雨果的書,卻像命定一般,《九三年》成為了雨果小說中我的最愛,在日后的閱讀中再也無法更改和替代。那時候年輕,記憶力好,一遍讀過,我能夠從頭到尾復述全書整個故事,連書里面那些難記的外國人名,都能夠隨口說得滾瓜爛熟。
那時,知青們睡十幾個人的一溜兒大炕上,晚上,伙伴們躺進被子里,伸出光膀子,腦袋在炕沿排成齊刷刷一排,開始擺出一副聽故事的勁頭來,就是聽我講《九三年》,這成為了每晚的保留節目。《九三年》要一連講好幾個晚上,每天收工開會完了之后,躺下睡覺之前,大家聽我講《九三年》,成為了我大顯身手的時候。好長一段時間里,我們大家似乎都生活在1793年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的時期,生活在巴黎,生活在旺岱,生活在索德烈森林,生活在拉·杜爾格高地,而暫時忘卻了冰天雪地的北大荒。
2
《九三年》是雨果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是他多年積累和思考的心血之作。它描寫了法國1793年那場波瀾壯闊的資產階級大革命的故事。
故事是從1793年5月的最后幾天講起的,但故事真正展開,是一個叫佛萊莎的婦女帶著三個孩子出現的時候。這個社會底層的母親,只有在這場大革命中才有可能和社會的上層人物——革命軍的首領郭文和西穆爾登神父、叛軍的首領朗德納克侯爵——發生了關系。
其實,這只是文學中情節與人物關系上的聯系,現實生活中他們是兩股道上跑的車。雨果要用這位平民母親和她的孩子為藥引子,牽連出他所表達的“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
當時,雨果的這一主張遭到批判,小說的結尾,為了解救在大火中的三個孩子,我們慣常認為的壞蛋朗德納克卻放棄了自己逃跑的機會;而朗德納克的侄子、革命軍總司令郭文為了救自己的親人,又放跑了革命的敵人朗德納克;郭文的老師西穆爾登為了革命的利益判處郭文死刑。這一連環套的情節中人物各自迥然不同的性格與命運,曾經遭到我們一伙知青伙伴的爭議。
記得很清楚,當時我講到郭文包圍了朗德納克的堡壘,朗德納克馬上就可以死里逃生了,他猛地聽到自己頭頂一聲嚎叫。起初,他以為是一頭母狼的嗥叫,后來,他聽清了,是一個女人的嚎叫。剛逃出的堡壘上面已經起火,朗德納克看見了火里面的三個孩子。這時候,朗德納克冒著大火,重新爬上堡壘,找到了一個救命梯,順著山坳把梯子一直放下到了山腳下。三個孩子都被救了下來。
朗德納克最后一個從堡壘上面走下來,當他走到梯子最后一級剛剛把腳踏在地面的時候,一只大手落在他的衣領上,回頭一看,是西穆爾登,對他說:我逮捕你!朗德納克說:我允許你逮捕我!生死攸關的時刻,所問所答,如此紳士。
滿屋子里鴉雀無聲,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我講到這里時的情景。應該說,這是全書最精彩之處。爭論就從這里開始了。拉禾辮蓋的土屋子里,短暫的靜寂之后,就炸開了鍋,震動得馬燈搖曳著土黃色的光。
3
朗德納克作為一個階級敵人,他能夠在危難之中不顧自己的性命去解救那三個貧苦的孩子嗎?曾經是我們爭論的最激烈之處。
有人說,黃世仁怎么可能去救白毛女呢?南霸天也不可能良心發現去救吳瓊花吧?而郭文作為革命軍的司令,怎能可以毫無立場地放走自己的敵人?縱使朗德納克是他的親人,他也要大義滅親呀。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們同學中為了所謂的革命,大義滅親的還有很多呢。
我們的爭議和小說最后一卷“表決”一節非常相似。第一法官蓋桑,先以羅馬帝國414年大法官曼柳斯的兒子沒有得到命令擅自打了勝仗而被曼柳斯處死為例,主張判郭文死刑。軍曹拉杜則表示:“老頭救了幾個孩子做得很對,司令救了老頭也做得很對,如果把做好事的人都送上了斷頭臺,那么滾你媽的吧!我再也不知道我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了。我們再也沒有理由不做壞事了。”他投了釋放郭文的一票,寧愿砍掉自己的頭代替他。
軍曹和第一法官的話,也是我們心里爭論的話。人性和革命的沖突面前,雨果表明了他鮮明的態度,而在當時所謂革命的光環照射下,人性論慘遭致命的批判,我們猶豫不決,或口是心非。就像軍曹所說那樣,我們已經不知道革命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了。
4
《九三年》充滿了思辨的色彩,尤其是后面,朗德納克為救孩子的性命而選擇犧牲自己,郭文為救朗德納克而選擇犧牲自己,西穆爾登為處死郭文而選擇自殺,面對他們舍身成仁的共同選擇,雖然明知是虛構的小說,我的心里還是受到震撼。
當時的語境中,犧牲是一個時髦而偉大的詞匯,知青隨時都愿意為能夠附著上一點兒革命意義的事情做犧牲,但《九三年》顛覆了當時流行的樣板戲里那種高大全的英雄人物和反面人物的界限,也顛覆了當時甚囂塵上的革命的高頭講章,為我們進行了一次革命和人道主義的啟蒙。
雨果有著一雙強悍的大手,攫住我的心,跟著他一起走進他的旋風般的小說世界,我不止一遍地問自己,如果我是郭文該怎么辦?我是西穆爾登該怎么辦?我是朗德納克又該怎么辦?真誠而忠誠地信賴一位作家、癡迷一部小說、心甘情愿地和小說里人物一起走,徹底混淆了小說和現實,這是在以后的閱讀中再也沒有出現過的迷失。
今天,終于站在了雨果故居的門前,想起38年前第一次讀他的書時的往事,一切恍如昨日。我相信,這扇木門里,雨果在等候一個對他、對文學和對理想共和國曾經那樣真誠的中國讀者。對于真誠,誰都不會怠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