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學生直跳北大碩士

厚厚的燈油灰

1969年到1972年，我在四川南部插隊落戶，一面在田里種莊稼，干農活，另一面自己看書自學，包括自學外語。在鄉下自學外語，既沒有老師，也沒有任何機器，像電視機、錄音機之類，也沒有什么學習材料，當時學習純粹是靠興趣。看書和學外語并不是一件苦事，而是一種精神的追求，是使生活有一點意義的快樂事情。當然，我那時候已經可以看英文書，能夠欣賞英文文學作品中文字的優美，已經不是很苦的初學階段。但那時候書很少，我只有一位中學老師送的兩部英文書，一部是希臘羅馬文學的選本，另一部是從莎士比亞到赫胥黎的英國文學作品選段。

那時候我讀這些書，跟我一起下鄉的同學都表示懷疑，說你現在看這些東西有什么用呢?天天種田挖地，這就是我們在鄉下生活的現實，讀莎士比亞跟你的現實生活實在是隔得太遠了。更不用說從政治上來講，這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別人知道你在學英文，這是美帝國主義的語言，你學了想干什么?雖然當時的宣傳，用“封”、“資”、“修”三個字把世界上所有的文化都否定了，我卻真的從心底里面不相信這些東西都是壞的。

下鄉三年，我基本上白天在田里干活，晚上看書。每天晚上讀書都要讀到十二點到一點才去睡覺。記得當時下鄉的時候，我們自己壘土房子，有八個知青合住。我有一個小皮箱，放在自己釘好的木架上當一個小書桌，然后用一塊小木板，釘在墻上當書架，上面只有幾本書，然后在書桌上放一個小油燈。我在鄉下整整三年，每天晚上看書，三年后離開鄉下到成都去工作，離開農村的時候，我把油燈拿下來，一看，哇，這么厚的油燈灰，心里也頗有些觸動。

學徒工翻譯

我回到成都當了學徒工，和我一起回成都工作的知青很快都知道我喜歡看英文書，他們給我取個外號叫“翻譯”。有一個同工廠的學徒工就說:“唉，翻譯，聽說你英文很好，你有沒有看過《莎士比亞全集》啊?”我說沒有，根本沒有看過。他說我可以給你拿一本來。我說你不要吹牛了?？墒堑诙焖痪湍脕硪槐緯@是一本很好的精裝本的《莎士比亞全集》里的《十四行詩集》。他說一個同學的父親藏了很多英文書，這也是一個很奇怪的事情，因為“文革”抄家很厲害，能夠把書藏起來，沒有被抄掉的是很少的，可是居然有人保存了這么多英文書。當時這位老先生根本不相信現在還有年輕人可以看英文書，而且是莎士比亞的書。所以當他去借書的時候，那位老先生對他說:你說有個人要看這本書，我可以把書借給你，但是你讓那個人把莎士比亞的詩給我翻譯出一首來，拿回來給我看看，如果翻得好，你就把他帶來，我就借書給他。結果那位朋友把書帶給我，我當然高興極了，看了以后，馬上就譯出一首。這位老先生姓歐陽，叫歐陽子雋先生。他曾經在國民黨時候的《中央日報》做過記者。他的古文很好，也很喜歡外文，收藏了很多好書。我第一次去看他的時候，他非常感動，對我說:我的書就是你的書，你要看什么書，隨時都可以來拿。我在他那里第一次看了英文原著《莎士比亞全集》，看了所謂欽定版的《圣經》。

中學生考北大

恢復高考制度是“文革”結束以后的事，是1977年。當時我覺得自己的英文水平應該說還不錯，我已經浪費了十年的時間，如果現在再去讀四年本科，實在賠不起時間，所以我覺得我應該去念研究生。

當時只有北大招收英美文學專業的研究生。但是去報考北大，覺得可能不行。我那些同學平時都很佩服我，說我不得了，可是我真的要考北大的時候，朋友也說，算了吧你。你這個中學畢業生去考研究生，就已經跳一大步了，我們姑且認為你是不錯的，可是你還要去考北大，你這不是有點兒異想天開嗎?

我當時在生物研究所工作，四川科分院的院長是馬識途，認識北大歷史系教授許師謙。他建議我去北大試試，讓我寫一篇文章，請徐教授轉交給西語系。我很受鼓舞，但是寫什么樣的文章呢?去考英美文學的研究生，當然最好是寫一篇評論英國作家的論文，可是考慮到我的背景，如果用英文寫一篇評論英國作家的文章，別人一看，可能會覺得你是不是抄來的?我自己很喜歡唐詩宋詞這類東西，所以我就用英文寫了一篇專門評論英美人翻譯李白、杜甫詩的文章。

都快要到報名結束的時候，我突然收到一份電報，許師謙教授要我改考北大。我還是猶豫不決，雖然他這么鼓勵我，但是萬一考不上怎么辦呢?使我真正改變想法下定決心去考北大的，是許師謙先生寫的一封快信。

許先生在信里說，西語系的系主任李賦寧先生跟他是同事，在校園里偶爾見面，也就點點頭打個招呼，幾十年里從來沒上他家里來過。李先生看了我寫的文章親自上他家里，說要讓四川這個學生報考。我看了這話以后，馬上就沖到報名的地方，說我要改報北大。報名處的人把我臭罵了一頓，說你這人瘋了，報名就要結束了，這么長時間你按照川大研究生的考試準備，現在馬上要開始考了，你卻要改考北大，這不是發瘋了嗎?最后還是給我改了。我初試的成績各科平均起來96分，取得了北大復試的資格。

北大的復試題

當時北大的教授們認為經過十年的“文革”，大概沒有人懂什么英國文學，于是初試的考題相對來講是比較簡單的。中國了不起就在這里，有這么多的人，哪怕有十年的“文革”，再折騰也還有很多人念書。初試下來，有40多人都是90分以上的。這下老先生們就急了，只能收十多個，怎么辦呢?所以復試的時候，題就特別難，把距離拉開了。那種考試提問的方法是靈活的，就看你自己能答到哪一步，你的知識有多深入。

比如說有這樣一道題，說有哪個人在莎士比亞的劇本里面出現過兩次?這是第一層問題，第二層呢，就問你能不能說出為什么?你如果對莎士比亞的戲劇有些了解，就知道福斯塔夫，是一個喜劇人物，出現在《亨利四世》和《溫莎的快活的婦人們》兩本書中。你如果能答出這個就已經很好了，如果你還能說出為什么福斯塔夫會出現兩次，那就更好了。福斯塔夫在第一個劇本《亨利四世》里是個非?；娜宋?，據說當時的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看了演出以后非常喜歡，就下令說要再寫個劇本，里頭還要有這個人物出現。要回答這個問題，你就要對文學史比較熟悉，不光是劇本，而且要對莎士比亞的生平事跡比較熟悉。所以這種考題就比較有意思，不光是1+1=2，等于2就完了，而是比較活，比較有發揮的余地。

復試結束，我是以第一名的成績到北大西語系做研究生的。我很感欣慰，因為自己的自學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也得到了肯定。

【壇主小傳】張隆溪：四川成都人。1978年考入北京大學西語系，為“文革”后第一批研究生。1981年獲文學碩士學位并留校任教。1983年赴美留學，1989年獲哈佛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學位。同年受聘于加州大學河濱校區，任比較文學教授。1998年起，任香港城市大學比較文學與翻譯系講座教授兼跨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在海內外享有盛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