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竹半輩子搗鼓畫兒,在玻璃上搗鼓,在水泥上搗鼓。才氣不小,忽悠勁也大。終于,名有了,錢有了,人累了。于是,都扔了,進山了,喘口氣。一喘就是十四年。在山里學佛參禪,聽鳥賞花。若有人來,就陪著聊聊。沒人時候,也寫寫畫畫。有好事者拿這些畫兒和文章去出版,喚作“文竹禪藝”,招來不少人喜歡,他也不以為意。
我們開了三小時車,越過高速路、柏油路和泥巴路,找到他的山中小院“草香廬”,找他嘮頓嗑。
人家管我我不服
我管別人我不干
學習博覽:趙老師,能否談談你早年的經歷?
趙文竹:我是“黑五類”子女出身,只上完初中,高中沒撈著,就在村里干了兩年最下賤的活兒:挑糞,養牲口,開菜園。實在不想在村里呆了,就跑到公社出農民工,在公社水利專業隊呆了七年。1979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公社要我辦制鏡廠,因為我是當地有名的聰明人。那時候,我上大工廠去偵察,偷手藝,后來也拉關系,把手藝弄出來。
學習博覽:沒想到你在底層摸爬滾打這么多年。
趙文竹:制鏡廠需要廠長,我們黨委書記和我談:“以前你受壓,現在形勢轉好了,領導都是提拔內行。”他們要我當廠長,并表示日后還有提拔機會。我說:“你少來唬我。我這種人,人家管我我不服,我管別人我不干。”于是最終我自己辦制鏡廠,很小的廠。后來我明白了,我天生就是個體戶。
兩個“中國一絕”
學習博覽:你這個“個體戶”什么時候開始畫畫的?
趙文竹:早先我想當作家,當歌唱家,條件制約沒當成,就想當畫家。辦制鏡廠時我就開始畫。我沒有宣紙,油畫筆也找不著,怎么辦?我在制鏡廠,只有玻璃,就在玻璃上玩。
玩了一段時間,有人把我的畫推薦給一個全國有名的專家。專家看完說:“這畫畫得好,但是,勸這個人以后畫國畫吧,他畫國畫一定是高手。歷史上沒有玻璃畫這個畫種,這不是藝術,是工匠玩的東西。”
我一聽倔強勁就上來了:你說我不行,憑什么?宣紙畫誰發明的?油畫不是也有第一個嗎?你都說我成不了,那么我的希望就很大。你們都繞過了,只有我一個人走這條路,只要我走過去,就是一絕。過了十年,我到中國國家畫院搞玻璃畫畫展,中央電視臺還真的給我搞了個節目叫“中國一絕”。我曾在《中國美術報》發表詩歌說:“十年面壁苦,凡胎可成仙”。媒體說我成了。
學習博覽:聽說你還弄過“水泥畫”?
趙文竹:我說過: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他這個人本身就是藝術。即使你把他流放到荒島上,只要他能活,五年以后還有“中國一絕”出現!有一個造水泥板的老哥把我招呼到杭州,激我說:你不是說什么都能搞藝術嗎?我這水泥可不可以搞藝術?我說能。他說,你要是能把它搞成藝術,我拿二十萬給你搞展覽。我一拍桌子:哈!你給我三個月的時間,要是搞出展覽來不是藝術,算我白干;拿不出來二十萬,算你栽了。那時二十萬是很大的數目。
搞了一個多月,搞出來一批作品,后來在北京琉璃廠展覽。報紙宣傳:“水泥畫北京亮相,趙文竹又創一絕”。
那個時候就為了出人頭地。這樣折騰折騰,就到了四十歲。
人生十二悟
學習博覽:四十歲的時候,在做什么?
趙文竹:那時有老板和我簽約搞藝術館,還有些新聞界的老哥給我炒作。混得挺靈的,表面很牛,內心里卻沒著沒落的:我掙錢干什么?出名干什么?到底該走向何處?我每年都搬家,搬了十多次,一家人,大篷車,到處走。報紙上有個說法——中國的吉普賽,大篷車畫家。
40歲那年,我在北京一家清真寺住。生日前一段時間,頭疼得要命,做CT也查不出毛病來。我開始反省:孔子說“四十而不惑”,我現在40歲,是不是還有惑?大半輩子只能和“絕”干上了,玩不出絕活,就只剩絕路。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他說早上聽到道晚上死都不怕了,他聽到了什么“道”?我肯定沒聽到過。看來我不如孔子,孔子得道了,我不行。
學習博覽:人家孔子四十而不惑,你這是和他老人家反其道而行之了。
趙文竹:所以,生日那天,我就寫了個《人生12悟》,忽然想開了——自己覺得想開了:
一、苦也罷,樂也罷,酸甜從來拌苦辣;笑口常開大丈夫,苦也哈哈,樂也哈哈!
二、福也罷,禍也罷,福宏何懼災難大;人生坎坷是階梯,福懸當頭,禍踩腳下!
三、富也罷,窮也罷,幸福不靠金錢架;豪華恬淡各千秋,富便輝煌,窮也清雅!
四、愛也罷,恨也罷,心胸愛恨分闊狹;有緣無緣前生定,愛也該愛,恨卻白搭!
五、褒也罷,貶也罷,過眼云煙何足話;君子小人善惡分,褒也是他,貶也是他!
六、沉也罷,浮也罷,沉浮榮辱等空花;滄海橫流浪淘盡,沉的是沙,浮的是渣!
七、是也罷,非也罷,是是非非爭個啥?河東河西三十年,是的錯啦,非的對啦!
八、真也罷,假也罷,假作真時真亦假;紅塵滾滾迷人眼,真的不真,假的不假!
九、成也罷,敗也罷,莫以成敗論高下;志壯奮斗便英雄,成也瀟灑,敗也瀟灑!
十、得也罷,失也罷,患得患失誤年華;凡事該做只管做,得了更好,失了沒啥!
十一、醒也罷,醉也罷,半醒半醉為最佳;忘物忘我大智慧,醒是聰明,醉也不傻!
十二、生也罷,死也罷,生該高興死別怕;在世多做利人事,生也光榮,死也偉大
那天寫完后,我的頭也不疼了。寫完后我就掛在墻上,結果讓人看見,他們就來抄,還有人給刻了塊碑,后來就不脛而走。
進山!進山!
學習博覽:選擇進山,是怎樣的機緣?
趙文竹:那時有人到我那談事,他是南懷瑾先生那套書的責任編輯。他留給我他編的兩套書:一套南懷瑾的五本,包括《如何修證佛法》、《金剛經說什么》等,還有一套金馬寫的《生存智慧論》。
我那時候不讀書、不看報,慢心挺重的,覺得自己挺能:我一個初中畢業生辦過學校,知道教育荒唐;我當過政協委員,知道當官的荒唐;我一個農民跑到國家畫院辦畫展,中央電視臺都給我忽悠,就知道藝術荒唐。所以對什么都沒興趣,人家送兩套書不當回事。我把金馬先生那套書翻了翻,覺得還可以。南懷瑾先生那套書印著佛像,就以為是迷信的書,我是唯物主義者,我不看。不過我那時特虛偽,給那位編輯朋友寫了封信,里頭說:人家南懷瑾先生、金馬先生啊,都是大智慧,寫的好啊,有空你帶他們兩個來玩吧。
學習博覽:你口氣好大。
趙文竹:他真把金馬先生帶來了。那老頭兒,人家采訪都不出來。但他說,這個人哪來這么大口氣?我要見見。當時我已經跟人簽約建藝術館。我拿合同給金馬先生看,有點炫耀的意思。金馬老先生說,文竹,我就從來沒見過這么大悲劇,就是趙文竹也跟他們一樣地賣了!你就值這幾百萬塊錢嗎?我當時跟人簽了約之后心里覺得特別扭,老琢磨怎么跟人合作,自由的感覺沒有了。他這么一說,我琢磨著真有問題了。
那個朋友臨走時說:老兄,南懷瑾那套書,有空你不妨也讀讀。他知道我肯定沒讀。我要知道南懷瑾是臺灣的,能讓他來玩嗎?還以為是北京的呢!露餡了。
他說看看,看看有什么了不起的?先看《金剛經說什么》。一看就看進去,哇,壞了!我這個人不知大小,原來還有比我偉大的。于是每天看。看到最后,我說:我得進山,生死沒搞明白,大事原來在這。
今年春天見南懷瑾先生,還給他講這個故事。我說,我十四年前讀您書,今天才來見您。
學習博覽:你要進山,但當時有約在身啊。
趙文竹:最后就和人毀約,人家老板不干了,說你遇到更有錢的,把我們給甩了。我說不是。他說你騙誰?誰不想掙錢?我說,對,我昨天還想掙錢,今天不想了,我得到山里去。見他不好通融,我發了狠。我的作品都已經拉到他那里去了,我說,這些作品,我半生心血,都不要了!這把他給鎮住了。最后我們協商解約,我就進山了,在北京郊區找了個叫百合的小村子住下。
兩個精神病人的考驗
學習博覽:你96年就到了這里,這些年過得還順利吧?
趙文竹:看怎么說了。這里頭要承受很多事,一言難盡。別的不說,講個笑話。
我搬來不久,這個村的一個精神病跑到我院里罵了三天。她說她離婚了,是上帝派我來不讓她找對象。我能怎么辦?我也不能打她。
第三天,另外一個精神病拿棒子把這個打走了,說:“趙老師,你打她犯法,我打她沒事,我有病。”我家那口子當時挺歡喜的,她說,嗨,這個人緣分好。我說先別喜。罵你的別惱,捧你的別喜,冤親平等,一般大。
學習博覽:這個也給你找麻煩?
趙文竹:過了幾天,這個精神病來贊嘆我:“趙老師啊,你是天下最好的人啦,我弄了一些寶貝,準備送給聯合國的。送到誰那保管都不放心,就要送到你這才行。”她在外面撿了一大包垃圾,哐——給我扔一院子。又去撿,又給我送來。我好容易收拾完,她又跑來要:“東西給我弄哪去了?”我不保管還不行啦!
我給我老伴說,怎么樣,告訴你,好別喜,不好別惱,都是一般大小。
危險的閉關
學習博覽:放下世事,就好專心修行了。
趙文竹:說起修行,我也跑到山上去閉過49天的關。我看好山上一塊地上兩棵楊樹,就在兩棵楊樹中間搭了個關房。這楊樹也長了幾十年,當我在里頭蹲的時候,就有一個老頭要砍楊樹。
我一個學生忽然對我家屬說:“師母,我覺得心里頭老發跳,我得去趙老師那看看。”過去一看,老頭正瞅那楊樹,他說:“老大爺,你想干什么?”老頭說:“我想把這樹砍了。”“你砍樹干什么?”我學生問。老頭說:“我家房子著火了,我要用這樹做梁。”學生一看,不好!這會驚動趙老師閉關,就打了方便妄語說:“老大爺,這個小房子是趙老師蓋的,他想要這兩棵樹,你能不能讓一讓?”老頭說:“趙老師要這樹,我絕不和他搗亂,別人任何人都不行。”
學習博覽:你人緣還挺好。
趙文竹:老頭說,他房子著火,只有我和我的這個學生,跳到院里頭給他救火,老百姓都在外頭看。他說:“你說我能和趙老師搗亂嗎?”
我出關以后,他們才給我說這個事。我忽然明白:諸惡莫作,眾善奉行。我不做惡,如果這個善事沒做,我這個閉關就失敗了。按理說,我不去救火不算罪過啊,裝作不知道。不去救火是個麻煩嗎?它就是一個麻煩。
“隱士”的小院
學習博覽:我們路上看到好多車到這個村,都是來找你的。
趙文竹:來一趟不容易,都是緣,都該平等相待,聊聊天,喝喝茶。你即使給我放10萬塊錢,我也記不住你,下一次我還問“你貴姓”,因為我不鼓勵你給我放。誰能白得別人的好處?得了你肯定得替人擔著。你放在我這的錢,我就趕緊散出去做好事,不然我倒霉了。即使你把我的桌子砸了,我也不想記住你,只要你還有勇氣來,我還一樣接待你,你毀我,你吃虧,你替我擔業障,我有什么可惱的?
學習博覽:現在別人都叫你隱士呢。
趙文竹:新加坡《南華早報》要采訪隱士,找到我這來了。當時我就笑了:“誰是隱士?連你外國人都找到了,這還是隱士嗎?”
他們還說:“真正的中國文化在隱士手里,場面上沒有。”這個說法厲害。之所以這么說,就是還有一些很虔誠的人,還在像古人一樣活著,才能把文化命脈傳下來。我說,中國確實有這樣的人,但是我不是。
訪談中,趙文竹老說自己“什么都不是”。
有一次,來一幫人搞社會調查,拿一個表叫我填。
第一條寫著:你是什么身份?工人,農民,商人?后面還有一個叫“其他”。我不是工人、農民、商人,填了一個——其他。
你的工資收入是多少?一萬以上?一千以上?沒有收入?我一看不是一萬以上,也不是一千以上,也不是沒有收入,因為經常會有人有意無意地在我桌子上“遺失”一些錢。那怎么填?——其他。
又問,你這個房子是買的、租的、贈予的?我這房是別人買給我住的,但沒贈給我,也不要房租,還算個——其他。
我記不清到底多少條,都是填——其他。
有一條最可笑的:你的文憑,是大學以上?高中?初中?小學?文盲?后面沒有“其他”了,所以我沒地方填了。這里頭有個故事。當年我出名以后,地方政府要把我們的戶口農轉非,弄了一幫組織部、人事局的頭頭現場辦公,限三天把老趙辦過來——特重視這個人才。按常規辦不了,于是他們下邊人就想辦法變通,先說老趙這個人是農民工,進城當臨時工人,表現得好,哪一年被評上先進分子,什么時候轉的合同制。最后一看文化才初中,太低了,不好說,趕快改個高中吧,檔案記在某個學校。所以,我檔案是高中,我實質是初中,我如果寫初中我違背政府了,我要是說高中呢我打妄語了,所以說最后我自己在后面加了個——其他。
填完這個表,我說我是外星人。我忽然明白,什么都不是恰恰好。所以我打定主意,這輩子什么都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