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企業的對外投資和跨國經營規模,正在不斷快速增長,已引起了全球矚目,其中有成功的經驗,但有不少企業也收獲了慘痛的教訓。招銀國際投資銀行高級副總裁鄭磊認為:“對外直接投資曾經一直是專屬于發達國家企業的經營活動,相關理論也主要是由發達國家的經濟學家建立的,這些理論在解釋發展中國家跨國經營時碰到了問題,因此,更無法起到理論指導的作用。”長期關注發展中國家對外直接投資實踐的經濟學博士鄭磊,試圖以中國企業為觀察平臺,通過解析二十多個中國企業跨國經營的案例,建立對外直接投資的理論模式,并運用經濟學實證研究方法進行檢驗,他寫作的《海外鏖兵》一書對即將開展跨國經營的中國企業提出了建議。本刊記者就中國企業跨國經營問題采訪了鄭磊。
管理學家:中國企業全球化最大障礙是什么?如何克服?
鄭磊:中國企業的全球化經營中碰到的障礙很多,既有本體的問題,也有環境的問題。就企業本身來講,最大障礙還在于企業的各項準備不足,在這樣一個“世界越來越平”的時代,盡管仍會有國與國間的各種保護主義做法,但整體上看,國家間的物理界限在模糊,人員、商品和資本的移動規模都空前龐大,并還在不斷擴大。廣義上講的跨國經營當然也包括國際貿易,眾所周知,中國企業生產或代工的產品20年前就已經大踏步地走向世界各地,陳列于歐美發達國家商場的貨架,走入了千家萬戶。所以說,中國企業跨國經營并非一個遙不可及的事情。但是,也不能將這件事看輕,我們一般認為,對外直接投資的企業,應在海外建立一定的經營實體,而不只是單純地出口產品。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中國企業跨國經營有成功案例,但失敗也往往很慘烈。有不少企業已經有了一定的實力和向海外擴張的需要,但卻屢屢碰壁,折戟沉沙或陷入尷尬,究其根本原因,還是企業在對國際市場的理解、管理水平、企業文化、跨國經營人才以及資金等方面都存在嚴重不足。如何克服這些劣勢,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我注意到,中國的對外開放和引進外資,其實對于培養我國第一代跨國經營的企業,起到了很好的作用。盡管我們現在檢討引進外資政策,認為用市場換技術的方式未見明顯成效,但不能否認的是,正是合資和獨資企業幫助中國培養了大批現代管理人才和產業工人,而通過與這些企業做生意,也提高了本土企業管理者的認知水平和技能。跨國經營猶如嬰兒學步,在沒會跑之前,必須先走穩,這是必須經歷的準備過程。企業的素質不同,行業性質不同,所需的時間可能不同。另外,企業也應該充分抓住和利用好外部有利的機會,加速成長。
管理學家:您認為中國企業在什么情況下必須全球化?
鄭磊:其實,所有中國企業都已經是在一個全球化了的市場中競技了,只是有些企業更靠近競爭的前沿陣地,而有些暫時還沒有感受到緊迫的危機。這是因為,中國市場早已經向世界開放,隨著WTO承諾逐步履行,受到保護的市場領域越來越少。沿海企業處于前沿,內地企業位于后方,但是,沒有一家企業不會在市場上碰到國外品牌的產品競爭。即使今天還沒有,明天也會有。國際化是無法回避的選擇。我們需要考慮的只是具體的戰術,如主動出擊,御敵于國門之外還是關門打狗,在本土與敵決戰。企業目前還有準備的時間。
管理學家:中國企業在海外開設分子公司和收購之間,如何選擇?
鄭磊:這就是綠地投資和并購兩種方式的選擇,答案并不惟一。具體如何選擇,視外部環境和企業自身情況而定。外部環境因素,比如所在國家的政策導向、行業的特點、市場競爭狀況等等,企業自身要考慮的是發展的需要、能力、階段以及戰略等等。盡管選擇各異,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如何對企業有利,有利于提升企業的競爭力和可持續發展能力,企業應該在短期利益和長期利益之間做出選擇。這是企業走出去初期的選擇,隨著時間變遷,處于不同發展階段的企業可以根據形勢的變化調整投資方式。
管理學家:中國本土企業如何應對跨國公司的挑戰?
鄭磊:市場開放以后,跨國公司大批進入中國,現在全球五百強基本都在中國設有商業機構,應該說,中國市場已經是一個國際企業巨頭競爭的主戰場了,即使本土企業不走出去,也不得不面對這種挑戰。應對跨國企業的挑戰,就本土企業目前的情況來看,不如說是如何才能更好地“與狼共舞”,能生存下來就是勝利,在與跨國企業同臺競爭中,學習對方,了解對方,提升自己對國際市場和商業的理解,鍛煉自己,提高能力,這是本土企業需要做的事情。本土企業需要一段發展時間,之后才可能獲得挑戰對方的資格。
管理學家:您怎樣看待中國大型國企的海外投資?這些企業該如何走出去?
鄭磊:中國大型國企的海外投資既有優勢也有劣勢。優勢在于有國家支持,自身的資金實力也很優厚,劣勢除了本土企業特有的那些問題之外,國有背景也受到一些西方國家的猜忌。中石油、中鋁、中海油等企業在收購過程中遭遇的挫折,很大程度上與此有關,說明國有企業海外投資,光有雄厚的資金是不夠的,反而可能適得其反,比如我國大型國企在收購資源類外企時,急于求成,缺乏策略,開價遠高于競爭對手,引起對方國家對我國企業并購動機的懷疑。國有企業走出去,應揚長避短,一方面弱化企業的國有背景,如在海外建立非國有獨資的資本運作平臺,或者先借助民營企業收購,之后再轉售給國有企業等方式,另一方面,國有企業的民營化和市場化進程還應加快,應該認識到,市場經濟仍將是全球的主流模式,國企雖可以存在,但并不是企業的常態,在這方面,也需要國際化。
管理學家:有一種說法,說中國是單一文化的國家,中國人缺乏管理多樣性和扁平組織的能力,你怎么看待這個問題?如果存在,如何克服?走出去的企業是不是應該雇傭“海歸”做管理?
鄭磊:中國并非是單一文化的國家。中華文化是以儒家為基礎和主線,融合了其他民族文化和域外文化,但這不應是中國人缺乏管理多樣性和扁平組織能力的理由。
毋庸回避,中國人確實缺乏這樣的能力,這和中國文化中根深蒂固的等級制有關,它是一種垂直分層結構,而不是扁平化的。中國的政治文化中也缺乏民主傳統,因此與處于強勢的西方管理文化是不太兼容的。這也導致了中國式管理的說法,似乎中國管理是與當代管理不同的理論分支。我不同意將中國管理與一般管理區分開來的做法。管理中有共性,但具體到每個國家、每個企業又會有其特質性,沒必要夸大這種區別。在國際化的氛圍中,我們更應該存大同,融入主流管理文化之中,這樣才是順勢而為,才能有所發展,與世界潮流同步。
克服這樣的問題,不是一天兩天或者一年兩年的事,企業家只要堅持實事求是,依照商業邏輯行事,必然會對自己企業的做法進行調整,日積月累,潛移默化,中外管理必然會逐步靠攏,有機結合。走出去的企業,一般而言應盡量遵循本地化的方針,當然如果能在所在國雇傭到了解中國文化的外籍或者華裔員工,對于化解文化沖突是有幫助的。“海歸”如果符合這個條件,當然可以吸納進來,并不是說,只要是“海歸”就適合擔任這類企業的管理人員。
管理學家:收購海外企業后,如何整合?而中國人自認為的“優秀企業基因”注入被收購企業,會不會激起人性的反抗?
鄭磊:收購海外企業后,整合是決定成功與失敗的關鍵步驟。企業進入整合階段后,先應采取“止血”步驟,這包括費用節流和留住關鍵人員。在初期,因為人心浮動,溝通不足,在經營方面容易出現巨大波動,首先要做的事是穩住局面,之后再逐步對組織結構和管理體系進行微調。在這方面,聯想并購IBM是一個值得學習的案例。
至于某些人自認為的“優秀企業基因”,我認為,如果中國企業并購的是發達國家的企業,這種基因相對而言是沒有優越性的,處于相對劣勢。中國企業并購西方發達國家企業之后,一般無法駕馭外籍員工,往往與這種文化落差有關。處于較落后水平的管理很難統御處于較高管理水平的外企,此時強行推行中式管理必然遭遇更大的心理和行動上的逆反,反而惡化了被并購企業的經營局面。
即便是并購較不發達國家的企業,也不能不考慮實際情況,盲目地將自己的一套強行推行。我們應該承認不同文化和種族之間的“排異”現象。盡管并購后總是存在一種強勢文化,但更重要的還是融合和靠攏。
管理學家:書中的案例,除了通信設備制造業之外,其他好像都是技術相對成熟的行業,比較優勢似乎可以發揮很大的作用,那么對于高研發投資的行業,中國還有希望嗎?
鄭磊:比較優勢在對外投資中具有重要的作用。但是,比較優勢的內容是隨時間變化的。中國過去乃至現在的比較優勢主要體現在初級勞動力資源豐富,因此,中國此前走的是勞動力密集型發展之路,成為了全世界的加工場。
隨著中國人口教育水平的提高,如果人口紅利能維持一段時間,就會發現,中國未來會逐步出現中高級勞動力資源豐富的情況,此時,中國的研發能力獲得提升,同時研究人員的成本要比西方發達國家低很多,那么,我們的產業技術升級就會大量發生。屆時,對于技術發展較新較快的領域,中國是有機會超前的,做出質量相似而成本更低的產品,仍能在性能價格比方面體現出競爭優勢。所以說,假以時日,中國在需要高研發投資的行業仍是有希望的,因為同樣的投入,可以雇傭更多優秀的頭腦,這就是華為能夠在世界通信設備領域出位的原因之一。
但是,對于一些已經發展了很多年,而且新的技術飛躍還未有出現的機會的行業,比如化學制藥,趕超的效果不明顯,而在像IT、新能源等方面,中國和西方國家基本處在同一起跑線上,中國沒有必然落后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