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重鳴:推動問題導向的管理研究

“教授是大學的靈魂，一個大學學風的優劣，全視教授人選為轉移。假使大學里有許多教授，以研究學問為畢生事業，以教育后進為無上職責，自然會養成良好的學風，不斷地培植出博學敦行的學者。”七十多年前，時任國立浙江大學校長的竺可楨如此說道。

七十多年來，浙江大學的學者皆以“博學敦行”做為為人教學的準則。

今天，浙江大學管理學院院長王重鳴，身體力行的為我們展現何謂“以研究學問為畢生事業，以教育后進為無上職責”。

作為我國自己培養的第一位工業心理學教授，王重鳴在管理心理學方面作出的貢獻有目共睹。2007年頒授給王重鳴的“管理學杰出貢獻一等獎”實至名歸。

聯想并購IBM-PC一經提出，就有猜測紛紛:從文化上來說，IBM上百年時間積淀下的企業文化無比強大，到底是蛇吞象還是大象吃掉蛇?

最終的結果出人意料，大象遷就了蛇。

當此時，來自IBM個人電腦的人員不無傲慢地說聯想的文化要改，文化也要接軌國際化。但是，在溝通和實際考察后，IBM的人員被聯想既有的文化框架以及背后的理論模型所折服。最終，新聯想的企業文化，只是對原文化做了一些更有國際含義的詮釋，核心價值沒有動。

這其間就包含了王重鳴的心血。12年前，時任浙江大學管理學院常務副院長的王重鳴教授幫楊元慶做聯想文化研究。

王重鳴帶了八個博士生，做了兩年。

該項目也讓王重鳴獲得了2007年頒發的復旦大學“管理學杰出貢獻”一等獎。當然，用王教授的話說—“這是我28年研究積累下來的成果”。

由學術專長到院長領導力

院長們往往會面臨一個類似的窘境:因學術突出而當選，卻因當選而擠占學術研究精力。

在王重鳴院長看來:“學術專長是院長影響力中最為重要的一部分。”

領導學的權力理論認為，最持久、最穩定、最持續性的領導力是專長權力，專長表現出的影響力是領導力中最為重要的。

“在學術組織里的領導力更加具有我們所謂的內因性。不能因為上級領導給了你一個頭銜，就可以完全靠頭銜作為堅強后盾。一旦忽略了學術專長以后，其影響力就會掉下去。”

當然，學術專長并非狹義的局限于在某某刊物上發表文章，而是在特定領域的一種權威性，可創造出一種新的思想、新的概念。

“英國嘗試過以職業經理人管理商學院，我覺得基本是不成功的。他們管理一個培訓中心可能還可以，但是如果既有人才培養、學科發展的要求，又有國際競爭的要求—而國際競爭最終還是師資隊伍和學術的競爭—這對于一個沒有學術基礎、在學界內無學術權威的人來說太難了。”

學術權力對一個好的商學院院長來說，非常重要。商學院要國際化，要獲得國際認可度，商學院院長的學術權力具有無可比擬的“品牌效應”。例如，國內幾個知名商學院的院長同時專業上也很有權威性影響力，這使得他們在更大范圍內，在全球背景下認可度高得多;學術上的話語權對于他引領整個學院走上一個新臺階來說同樣重要。

在工業組織中，領導者對產業的理解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醫療組織或者是政府組織的領導者則必需對公共行政有深入理解。而在商學院這種學術組織，其領導者則一定要有學術專長。

事實上，許多商學院的管理者認同此理，卻困惑于如何平衡學術研究與行政事務。在王重鳴這里，這是再簡單不過的問題，“學術是我的興趣，興趣所在，就算不睡覺我也要做研究。對學科有所理解，就有了科學的靈感，不會跟著某種所謂的管理時尚趨勢跑。這對日常的院長工作幫助實在太大了”。

國際化:“深”在研究

浙江大學管理學院是由三校四院合并而成。四個學院在此之前風格迥異，各有所長，這樣的局面讓人撓頭不已。目前，國內很多商學院院長個人的學術領域往往會成為該學院的主流領域，因為院長核心關注都在這里。為了盡可能地避免這種情況，新的浙大管院需要找到一個大家都能夠認同的理念，把人融合起來。

“創業創新”是王重鳴院長給出的“靈丹妙藥”。

“創業創新不是學科領域，而是問題驅動的問題領域。”創業創新下面可以搞市場營銷、人力資源、財務技術等多個學科領域的研究;每個人的專業作用都能夠在一個共同的問題下發揮。

八年前，王重鳴發現哈佛、牛津、劍橋、斯坦福等世界名商學院的大部分教授都在做和創業創新有關的研究。這已經成為包括管理學在內的科學研究的發展趨勢。

管理一個企業與管理一個商學院很多地方都是相通的。在金融危機背景下，無為而治的管理模式受到很多指責。親力親為的管理模式被企業重新奉為克敵制勝的法寶，哈佛商學院的研究報告也證明了這一點。

王重鳴表示贊同:在正常環境中，無為而治是一個好的模式，很多東西都可以按常規運作。但是現在高風險、高壓力的危機環境下，很多的突發事件，這就要求高管必須親力親為。

認可親力親為并且身體力行，王重鳴每年都要親自抓學院的幾件事，最值得一提的就是浙大管院的深度國際合作。1986年，在英國文化委員會的支持下做了一個五年的組織決策研究，兩國眾多教師學者參與其中。隨后與荷蘭皇家科學院做人力資源的合作研究，參加人數、耗費時間，以及最后的產出同樣不輸前次。隨后，每三五年，浙大管院都有一次這樣的國際合作。

國內高校與國外院校合作不是新鮮事了。不過，在王重鳴看來，“很多國際合作，更多是出于生源和經費上的考慮，基本上沒有學科建設上的原因。國外過來的教師大多數實際上并不是很優秀的人才。這已經成為國外商學院院長們默認的事情了。”

怎樣擺脫這種窘境呢?兩個學校的深度合作—不是深在教學上，而是深在研究上。

前幾年，王重鳴就曾感慨:“與國外學校合作辦學以及開展的各方面合作都流于表面，最終從質量上來說根本達不到預期的效果。”

在本次接受《管理學家》專訪時，王重鳴進一步解釋道:“國際學術合作的根本是研究上的合作，如果沒有教師之間研究上的合作，只是合作辦學，這種合作都是行政性的。”

王重鳴教授與我們分享了一個有趣的現象:不僅僅在管理學界中，國內同行之間沒有研究項目上的合作。

合作變成了忌諱。王重鳴說:“管理學界的專家學者見面從來沒有什么人談起研究上的問題的。就拿人力資源領域說，從來沒有北大、浙大、清華共同做一個研究來發表的情況，這是一個很大的局限。相反，各個學校都和國外高校合作很多，很多國內的同行在做什么研究，反倒都是從國外知道的。”

頂級管理學院勿以大為要

合作辦學也好，國際合作也罷，這不能拿來作為提升學院排名、擴大學校規模的噱頭。

畢業生優秀到什么程度才是評價管理學院質量的重要標準?

耶魯管理學院，本科生和研究生一共才260人;倫敦商學院號稱英國最好的商學院，其學生也不過三四百人。是他們招不到人嗎?當然不是。而是他們認為，學院的規模，老師的數量只能培養這么多人。

請看國內商學院院長間的一段典型對話:“你們院現在多少人?”“四千多人”，“了不起，了不起”。如果回答“四百人”，對方一定會說這是什么學校啊。很多學校一直在擴招擴招，但是人數多了以后，它的培養模式和培養深度就下來了。

那么，是否可以借鑒學習名校的精品理念呢?王重鳴教授并不贊同。“生搬硬套耶魯的精品路線肯定是不行的，中國人口數量龐大就是一個客觀存在的問題，那怎么辦?學院要分層，資源配置越頂級的管理學院人數越要控制。”

不僅僅是頂級的管理學院要控制人數，中國高校都需要“減肥”。

減小高校規模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經濟發展狀況和人才需求之間有一個對應比例，經濟發展到某一個程度，對應有多少本科生、研究生的就業機會。而中國的研究生培養比例已經超過美國。每年培養出的大量研究生和本科生超出了中國經濟發展狀況的需要。

不過這并不好解決，即便高校樂于減少招生規模，地方政府都無法應付那么多學生無書可讀的局面。

“當前的管理研究發展已經進入了一個問題驅動的階段。”王重鳴院長在談到目前的一些研究項目時如此表示。

管理學研究初期以概念驅動開始，理論本身就是由概念演繹而來。不同于以往學科邊界清晰、條塊清楚，現在已經發展到學科交叉很多、綜合性高的勢態，僅僅某個領域內的研究是無法解決問題的。所以應該在問題驅動下，發揮各個學科的能力來共同研究解決現實問題。

舉例來說，國家自然基金委管理學部的科室劃分中，包括宏觀管理、管理科學工程、工商管理。這個劃分就是以學科概念驅動的。而美國國家科學基金，其劃分則是能源問題、環境問題、社會問題等等，這就是以問題驅動來劃分的，要求各個學科協作。

一位管理科學部院士曾說，“現在自然科學基金中的很多人都是自娛自樂，申請一個課題，自己研究研究發表發表，不解決重大問題。但是你要真解決重大問題，一個小小的教授怎么解決重大問題呢?只有轉變研究模式，變成問題驅動才行，要不然他也沒有那個能力，他只能從他自己的領域走”。

王重鳴所見略同:學科發展和實踐之間接軌的要求越來越高，國家財政投入那么多錢，讓大家自娛自樂，肯定是不行的。研究需要國家基金來推進，但按照傳統學科分界的這種模式推進，絕對是誤導。

管理學院的組織結構也是這樣。它的研究發展已經到了一個階段，需要問題驅動了，不能再按市場營銷系、人力資源系這樣按照職能的經典劃分了。

新加坡最近籌建成立第四所大學，在國立大學、南洋理工大學、新加坡管理大學的基礎上，成立以問題驅動劃分學院的大學—不再是設管理學院、經濟學院、人文學院，而是圍繞產業的幾大問題設立。比如說制造業學院，下面就有管理、信息系統專業等相關學科。

現在，很多學科也面臨這樣的問題。比如，心理學系，歸到理學院、人文學院還是教育學院?心理學本身就是問題導向的，是用來支撐各個學科的。

上過王重鳴的課都知道，王重鳴反復強調的就是“問題驅動很重要”。“我們常常說A因素對B因素的影響，然后做一個研究，發一篇文章，那么在實踐當中，哪一類管理瓶頸問題和這個因素有關呢?你一定要研究出來這個，要不然別做。”

問題驅動不僅僅反映在學術研究上，大的社會問題與管理學研究發展是一致的。比如說創新型國家建設，這就是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下面可以有管理、經濟等。和諧社會也是如此，和諧問題涉及政治學、社會學、管理學等多個學科。國家提倡創新主體在企業、在現場，就是落地在問題上，而不是概念上。

企業的案例研究也應該以問題驅動為主。“現在做企業案例研究，有人力資源案例、財務管理案例。但是案例本身是綜合的，應該是企業轉型升級案例里面有財務問題、人力資源問題、技術創新問題。這種綜合性的案例，才能真正意義上反映我們中國管理實踐中的真實問題。”

但是，問題導向并不是說學者的研究應該博而不專，更不是說研究應該以經費投入為唯一的指揮棒。相反，它更要求學者在一個界定清晰的領域里，先深耕細作，再追求個人的觸類旁通，并與其他學科的學者一起解決問題。

“尤其對青年教師來說，沒有在一個領域里有深入的創作，最后的學科專長成長聚焦性很差。”他說。

王重鳴認為，“青年教師剛起步的時候，應該在一個領域開墾，不應該這里涉獵一點，那里研究一下，最后對自己究竟站在哪個位置上仍然很模糊。而且，雖然每一個階段的熱點問題不同，但是學術本身是有規律的，為了追熱點問題，擾亂學術研究的延續性，得不償失。當然，也不是說只局限于自己的研究領域不能延伸，開墾到一定深度了，明確了自己的定位后，可以拓展”。